芙蓉·散文丨洪浩:灵魂的眼睛
灵魂的眼睛
文/洪浩
托尔斯泰
在同时代人的印象记中,很多人不约而同地写到列夫·托尔斯泰的眼睛,以及他犀利的目光给自己的感受。有人写他“一双灰色小眼睛深藏在毛蓬蓬的眉毛下面,兴奋得光亮闪闪,像一把出鞘的剑”,有人写他“一双不大的、深陷的、异常机灵的黑眼睛,从耷拉下的浓眉下面聪慧而又敏锐地望着……”,还有人写道:“他看上去大致如我所想象的一样:是个体格健壮的农民,个子不高,轮廓粗糙的脸,丰满的嘴唇,巨大的前额,‘蒜头’鼻子——苏格拉底似的眉目分明的面孔,既不动人,也不善于表情。但是这副面孔却吸引注意力,尤其是那对灰色眼睛,异常机灵,炯炯发光。”由此可见,托尔斯泰的眼睛给人的印象太深了,对于初次拜访者尤其如此。
比起普通人,作家和艺术家对列夫·托尔斯泰的眼睛的描述,显得更加深刻。俄国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蒲宁,就曾以作家的观察力和感悟力准确地写出了托尔斯泰的精神气质。在他看来,行动异常敏捷的托尔斯泰,眼神中有某种痛苦的忧郁,他的眼睛一点也不可怕,但“像野兽般的锐利”。音乐大师柴可夫斯基也在日记里写道:“我觉得这位最伟大的能洞察人心的人,一眼便看透了我内心的全部秘密。”著名演员、导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除了同样写到托尔斯泰目光穿透般的犀利,还写到他松弛下来时的眼神:“那双眼睛透过浓眉放光,变得快活和调皮了。……这使他变得像年轻人那样感情外露,像少年一样活泼,在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天才艺术家的火花。”
人们普遍认为,列夫·托尔斯泰伯爵的脸上有一种比普通的端正的五官更美、更高尚的东西,深究起来,应该就是那种给人以道德和精神上的力量的印象。在托尔斯泰灰色的眼睛中,人们可以看到他深邃的智力、严肃而积极的思维、刚毅的性格和倔强的意志。这种给人以震撼力的感觉,在古往今来关于艺术家肖像的描述中是罕见的。有人甚至从认知的角度强调了亲睹的重要性:“托尔斯泰个性中所有的显明特征似乎都集中在他的眼睛里了。谁要是没有见过他那双眼睛闪闪发光,仿佛要迸发出火花来,以及突然之间变得那么锐利、那么令人困窘的样子,他就不可能对托尔斯泰的个性有充分的认识。”
作为深知底细的人,托尔斯泰的秘书尼·尼·古谢夫,对托尔斯泰流露情感的目光有权威的分析与解说:“托尔斯泰五官中最突出的是他那双惊人的眼睛。他那双眼睛的表情变化无穷。当他在谈话中阐述某个使他感到惊讶的想法时,目光显得镇静、集中;当他在谈论当地农民的赤贫状况时,目光变得悲切、痛苦;当他听说政府犯下骇人听闻的暴行时,双眼会迸射出义愤的激怒的光芒;当他看到孩子或来访的故人时,眼里总是浮起亲切的笑意;当他了解到某种充满无私的爱和自我牺牲的举动时,眼里闪动着激动和喜悦……”
了解到上述这些,那么,文学泰斗高尔基的一句精彩的概括就容易理解了,他说:“托尔斯泰的眼睛里有一百只眼睛。”
高尔基与托尔斯泰交往颇多,在同时代作家当中,他对托尔斯泰理解最深。托尔斯泰逝世后,高尔基写过一本回忆录,极具深度地向世人报告了一个伟大而复杂的灵魂。书中有他记下的托尔斯泰的许多语录,其中这样一句尤为发人深省:“我们大家都在设法避免自己对他人应尽的责任,而事实上,正是这种责任感使我们成为一个人。要是没有了这种感情的话,我们就会活得像禽兽一样。”在高尔基看来,托尔斯泰千变万化的目光,正是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的体现。
出身贵族的托尔斯泰体格健壮,天性热情,易于冲动,喜欢探索,从少年时起就怀疑固定不变的观点,什么都不信仰。他耳聪目明,感觉灵敏,仿佛有无穷的活力。他的文学教父涅克拉索夫与年轻的他初次见面,就认为他是一个好男儿,“是一只鹰”。他从托尔斯泰头几部作品中,也从托尔斯泰沉静而安详的眼神中,看到了他“坚毅而诚实的个性”。涅克拉索夫致信托尔斯泰说,在他身上可以看到俄罗斯文学的伟大希望。后来的事实证明,涅克拉索夫的判断一点没错。
从青年时代起,托尔斯泰就敏锐地关注周围发生的事情,对最迫切的问题都有积极的反响。他认为真正的思想家和艺术家“向来不会悠闲地坐在奥林匹斯山的高峰之上”,而应积极参与人类的共同生活。二十九岁时,在致长辈的信中,他写道:“为了诚实地生活,就得挣扎,迷路,搏斗,犯错误,开始和放弃……而且永远斗争与失去。贪图安逸就是精神上的堕落。”八十二岁的时候他重读此信,感慨地说:“说生活是劳动,是斗争,是犯错误,这一层现在还是只能这样说。”对非正义的社会制度,托尔斯泰一度给予了严厉的批判。在为真理而斗争的路途上,他是同时代作家中走得最远、表现得最为勇敢的人。作为艺术家、政论家、社会活动家、说教者,晚年的托尔斯泰竭尽全力想达到的目标就是:“让新时代快些到来。”
托尔斯泰坚持吃素,喜欢在林中骑马,骑马时喜欢探索新路。他是冷静的观察者,是最能忍耐的劳动者,是最为清醒的艺术家。他不太喜欢诗和音乐,他反对浪漫主义,他对莎士比亚不以为然,都显示了他独特的个性。他追求真实,具有超人的洞察力,所以他的眼睛看到的世界比一般艺术家要广阔得多、深邃得多。
曾为托尔斯泰画过多幅画像的著名画家列宾,与托尔斯泰有过三十多年交往,他对托尔斯泰的理解是深刻的。他认为托尔斯泰具有表现独特情绪的惊人本能,不论出现在什么场合,都会将个人的精神世界充分表露出来,不给低级趣味以立足之地。并且,托尔斯泰的精神境界始终是激动心弦、引人入胜的,在他面前,一般人都会被感化得唯有服从他的意志,对他的任何论点觉得毋庸争辩。这个极其善于观察的画家,说托尔斯泰打扮得就像古代游牧民族的首领一样,稳健的步态中有一种坚不可摧的东西,就像一尊石器时代的活的雕像。“仪表堂堂,威严,英武”的托尔斯泰“眼神会放射出胜利的光芒”。
的确,托尔斯泰的行为方式、举止风度,包括眼神,从来都与百依百顺和俯首听命无缘。他的眼睛像苍鹰的眼一样卓越,既能对世界做广阔的全景式的观察,又能瞅准具体而微的事物,所以他始终以严峻的目光观察世界,也严厉地审查自我,后者尤为突出。他毫无保留地向世界敞开心扉,其写作犹如针对自我的报告,没有哪个作家能像他一样坦荡无畏。他的精神世界没有死角,无论是尘世的问题还是形而上学的问题,都有充分的探索。
茨威格说过,托尔斯泰的眼睛是“最警觉最诚挚最无法收买的眼睛”,“谁拥有了这样的永远清醒的眼睛,他就能看到真实,当然,也就不会有幸福了”。是的,托尔斯泰能够看见生活的本相,那是罩着死亡阴影的一团漆黑,悲惨凄凉,可怕而无望。面对如此虚无的黑洞,他没有胆怯地闭上眼睛,目光仍然犀利而明亮。他敢于打碎眼前的庸俗,力求活得真实再真实;他的艺术因而是不会说谎的艺术,里面没有陶醉和安慰。
托尔斯泰一生都在追求重新开始,到了老年更显得不可思议。他无法忍受自私自利的生活,企望于信仰中得到拯救。他要创立自己的宗教:作为伯爵,他要放弃他的特权;作为富人,他要放弃他的财产;作为财主和大人物,他要第一个参加劳苦大众的团体。但要实践这一教义,何其难哉。昔日权势者的迫害无法遏制他追求真理的思想,晚年来自家庭和亲人的制约同样不能熄灭他内心炽热的火焰。终于有一天,这位八十三岁的老人离家出走了,并且不久死在了追求的路上——这是他竭力实现个人宗教的决绝之举,没有比这最后一搏更为震撼人心的了。为了追求自我完善,自我实现,自我完成,他成为自己的信念的殉道者。
托尔斯泰勇敢不懈地奋斗了一生。人们认为,这位十九世纪末的巨型天才,是俄国历史与俄国文化上最辉煌的现象,是俄罗斯民族精神的深刻的体现者。他的著作会永世长存,因为它担负着改善人类的事业。作家蒲宁说,“列夫·托尔斯泰是艺术天才的最高体现,是一个真正拥有支配人们心灵的无上威力的人”。
高尔基则深刻地指出,列夫·托尔斯泰是十九世纪所有最伟大的人物中最复杂的人,也是最有人性的人。他还崇敬地说:“托尔斯泰如果是一条鱼,他一定只在大洋里游,绝对不会游进内海,更不会游进淡水河。”在高尔基看来,托尔斯泰身上有一种类似俄国民间史诗中的大力士的气概,这样的勇士,是“连大地也承载不了的”。
而为托尔斯泰写过精神传记的茨威格的总结,可以称得上是高屋建瓴的。他说:“托尔斯泰这个人早就成为神话了,他的生平变成了人类的一部高贵的传奇,而他反对自我的斗争则变成了我们这一代人和世世代代人的范例。……人类从一个人的所有伟大之处获得了新的更高的尺度。”
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五十一岁的时候,一位著名的画家为他画了一幅著名的画像。画像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静静地坐着,两手交叉抱膝,一副思索的表情。作家的妻子对这幅画像很满意,她认为画家捕捉到了作家的精神实质,准确地画出了作家内省的表情。作家宽大的额头、紧蹙的眉毛、紧张的神情,显示的是他活跃的思想活动和情感变化;他的一双眼睛被刻画得尤为传神:目光没有咄咄逼人的感觉,而是流露出谦卑和悲悯。这是一双向自己的内部看去的眼睛,他透视的是最深处的灵魂,是最高意义上的真。
同样的表情,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些照片上也有体现。
如此表情的一张脸,被鲁迅先生称之为“用笔墨使读者受精神上的苦刑的名人的苦脸”。鲁迅深知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人的灵魂的伟大审问者”,对其艺术有精辟的评说:“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它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写此文章时,鲁迅并没读过他太多作品,但仍断言:“这绝不是平常人做得到的事情,总而言之,就因为伟大的缘故。”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伟大,是许多作家和研究者的共识。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时代的另一个伟大作家列夫·托尔斯泰曾肯定地说过:“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当然是个伟大的作家。并不是因为他作为一个作家是伟大的,而是因为他的心是伟大的。他是很深刻的。我一向很尊重他。”托尔斯泰认为他是“一位无与伦比的深知人心的心理学家,一位完全不依靠他人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任何一页作品,甚至是随意草成的一页作品,都抵得上现在许多作家写的一大堆书”。作家毛姆在一篇读书随笔中也说:“世上再没有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更伟大的作家了。”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有过深入研究的纪德,说得更绝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将永远是所有小说家中最伟大的一位。”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伟大,除了他独特的禀赋与杰出的天才,还与他经受了太多的苦难有关。在人生的困顿之时,他曾说过:“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但实际上,正是苦难,赋予了他更加深邃的洞察力,以及更为深挚的悲悯情怀。
在世界作家的阵容里,命途多舛的写作者比比皆是,但很少有哪位作家所受的苦比他更多。他十六岁丧母,两年后父亲又被人杀死,从此,这个所谓的贵族后裔,一生都为缺钱而痛苦,历尽磨难。他借钱花钱,为了还债而赌博,无数次将有限的所得尽数输掉。二十八岁那年,他因为加入一个反沙皇的组织而被逮捕,被判死刑,临刑的那一刻才被告知得到赦免,改判发配西伯利亚服刑——在那里,他一待十年,其中在苦役营四年,就地当兵六年。他的一生有过三次恋爱和两次婚姻,情感上饱受磨砺。妻子、哥哥、女儿等亲人先后亡故,让他一次次悲恸欲绝。他不善理财,似乎总是欠债,为了躲债,只好跑到国外,回国后仍然被债务追得狼狈不堪。他总说自己一无所有,总要预支稿费,经常在信中向出版商和亲友恳求、催促、呼救、哀号,“我拮据得只想上吊!”除了这一切,他还患有癫痫病,这伴随一生的顽疾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痛苦……
像这样一个多灾多难的人,有一副痛苦的面容和一双忧郁的眼睛是可以理解的。他的女速记员,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安娜,在回忆与他的初次见面时,说他给她留下了“阴郁而悲惨的印象”。一位和他共事过的女编辑,也说初识这位作家时感觉他整个人好像没有生气似的,脸色苍白,精神萎靡,行动费力,嗓子没有声音,眼睛黯淡无神。
陀思妥耶夫斯基有甘愿承担一切的天性,面对命运赐予的痛苦,他毫不逃避,而是充分地承受。他一生沉默寡言,羞怯而谦卑,他的相貌说明了他的性格,他的目光流露的是灵魂的本相。青少年时代的他有过朋友,此后,他不愿意交际,内心是孤独的。他承认他是自我封闭的,他把精力都用在了写作上,他看重的是通过文字呈现对全人类的爱心,他愿意为全世界受难;他承认自己的性格是阴郁的,喜怒无常,有些病态,但他坚信自己思想的价值,坚信自己的隐忍能让命运的恶魔感觉无趣并收回魔爪。
作家茨威格认真研究过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是复杂的,充满了各种矛盾,所表达的问题无不与人类无法解决的难题紧密相连,“只有在最底层,在我们永恒和不变的生存里,在根源所在的地方,我们才能够有希望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建立起联系”。在他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有一个井筒,深入人世魔鬼的深渊,而作家所抵达的深度,无疑与他的生命体验密切相关。“他的身体摔跌得愈深,他的思想便跳跃得愈高。作为一个人,他受到的苦难越多,就愈加愉快地认识到人世苦难的意义和必然性”,“他的痛苦变成了他的收益,他的恶习变成了他的天才,他的阻碍变成了他的动力。西伯利亚、苦役犯监狱、癫痫病、贫穷、赌博成性、纵欲放荡,等等,所有这些他生存的危机,在他的艺术中都通过一种恶魔般的重新评价力量变得有益”。他还强调并美化了他的癫痫病,说他的天才要归功于这种疾病:“这种病使得陀思妥耶夫斯基能升入正常人达不到的感情集中状态,还赋予他神奇的眼力,使他看到感情的阴间,看到心灵的中间王国。”“他在细心研究自己的苦难的时候,就成了自己苦难的主人。他把自己生命最外表的危险,即癫痫病,变成了他艺术的最高秘密。”无独有偶,美国著名文学批评家雷纳·韦勒克也这样认为:“他的美学迷狂与神秘启示一脉相通,都和他的癫痫发作有关。”但实际上,对于患者本人来说,癫痫体验及其后果并非如此奇妙,他曾有如此描述:“在发作之后的两三天里,我什么工作都做不了……我的身体和心灵全都垮了。”“让我绝望的是,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像不久之前那样快速地工作了。”他抱怨自己的记忆力和想象力都在减退,认为疾病严重损害了他的事业。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有目光炯炯的时刻。在本质上,他是一个富有公民感的积极的人,而不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创作是他履行社会责任的唯一途径,是他的人生使命。正因为如此,有时候,比如探讨真理的时刻,他的一张脸苍白而又兴奋,目光诚挚动人,闪耀着思想者庄严的光辉,显示出非凡的精神力量。还是前面提到的那位女编辑,在目睹了他这种时刻的面容后,无比惊讶和兴奋:“这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真正的脸,我看他的长篇小说时所想象的正是这样的脸!……在这一瞬间,他的脸向我说明的东西比他的所有文章和小说所阐明的还要多。这张脸是伟大人物的脸,有历史意义的脸。”
作为艺术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时又称得上是哲学家和心理学家。他标举一种更高级的现实主义,自称与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家和批评家所持的观念全然不同。他说自己“描写的是人的灵魂的全部深处”。正是因此,研究者认为他是存在主义的先驱,对卡夫卡、萨特、马尔克斯等许多作家起到了重要的启迪作用。他的卓异在于他拥有一双透视灵魂的慧眼。他善于内省,也善于洞察他人的心灵,能够观察到人的内心最不起眼的变化,把握住最隐秘的思想。他对人性了解之深堪称前无古人,他的写作等于开创了一种新的心理学。他的长篇小说全都发生在精神世界的隐蔽处,充斥于他笔下的是无意识、潜意识和无法解释的东西,因此有人说他的世界简直就像一个疯人院。我们看他的主人公,感觉就像卡夫卡画作中的人,激烈而夸张。那是一些“思想的人”,他们不停地对话、争吵、辩论。“有几位堪称思想家的作者,发出了一连串的哲理议论”。苏联著名文艺理论家、批评家巴赫金高度重视他的这种艺术特色,称他为“复调小说的首创者”。他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没有作者语言,但每一个主人公都有自己的语言,他们把作者的语言瓜分了,因而断言:陀思妥耶夫斯基创造了一种全新的艺术思维类型和艺术模式,堪称最伟大的创新者之一。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戛戛独造,被认为是十九世纪的俄国的一个罕见而又重要的现象。茨威格给了他崇高的评价:“没有他这位伟大的跨越一切界限的人,人类就会对自己先天固有的秘密所知更少。现在我们从他的作品的高峰上对未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看得更远。”“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世上凡人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拓展过深渊裂口的宽度。他是信徒中最虔诚的信徒,也是一个灵魂中最极端的无神论者。”
陀思妥耶夫斯基深陷的眼睛充满了黑暗与秘密,它们是忧郁的,但其中有无限的热情和活力。这双眼睛从幽深的背景中牢牢地盯住我们,向我们传递他从苦难中看到和体验到的光明与力量,以及由此获得的珍贵的信仰。苦难之爱是他最深刻的生存思想,他给人类留下的遗言就是“生活万岁”。那么,就让我们记住他的劝勉:“我的朋友们,你们不要畏惧生活。”“只有通过痛苦,我们才能学会热爱生活。”
卡夫卡
卡夫卡的面容就像他的文字一样奇特、怪异。读他的照片,那著名的、书籍上最常见的最后的遗像,你首先会被他那精灵一般的巨耳所吸引、所震动:一个人怎么会长有这么大的耳朵!这个被称之为“先知”的人物,莫非真是上帝安插在犹太人中的使者?那双巨耳,内郭清晰,外缘挺括,像两扇雷达接收器,又像两扇欲飞的翅膀,真可称得上是卓“耳”不群。凝视他的照片,我常会这样想:拥有这样一双巨耳的人,他的大脑一定能接收到全人类的信息,捕捉到比常人多得多的灵感,其思维也因此能够轻易超越现实,在想象的天空中自由地飞翔。
但其实,卡夫卡瘦削的脸上,真正能给人以震撼的是那双眼睛。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只要看上一次,你就永远也不会忘记;只要与他对视片刻,你的灵魂就会遭遇电光石火,精神为之一凛。这样的眼睛是内心忠实的使者,它们坦荡地并排着,因为最大限度的敞开,几乎连到了一起。它们似乎在坚定地表明:眼睛是两只,但我们永远是一致的。要睁开就一起睁开,要闭上就一起闭上,决不会睁一只闭一只。
不是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吗?是的,它们正是两扇洞开的窗户,你可以把脑袋伸进去,看清这位文学大师灵魂的秘密。
有人说,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和对生命的怀疑。因为,正如卡夫卡最后的密友、作家密伦娜所比喻的那样,卡夫卡是“唯一的裸体者”,他一直处在被伤害之中,因此也一直处于对存在的质询之中。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卡夫卡仍然惊讶于苦难的不留情面,惊讶于世界的荒谬,并仍然为之恐惧和困惑。
有人说,不,那是一种痛苦和绝望。无法承受的痛苦,深渊一般的绝望!因为那时的他,正忍受病魔无情的紧扼,无法进食,甚至呼吸都成了问题。他的喉头已经关闭,心却在敞开着,耳朵和眼睛也在敞开着。他成了自己笔下的“饥饿艺术家”……正是绝望和痛苦,给了他这样一副表情。
还有人说,他的表情源于他内心的紧张,他的目光就是一种证明。他总是如此,以十足的警觉和拒绝面对世界。这就像他留下的那些钢笔画一样,人物姿态剑拔弩张。他的眼睛是他阴沉之心的裂缝,闪烁着刻薄寒冷的光芒;他的目光就像锋利的匕首,时刻准备出击,渴望白的进去红的出来的短兵相接……
是这样吗?我凝视再三。我思索良久。
他们说的都对,又都不对。我想。从《卡夫卡全集》中,我看到的不止这些,于是看到的就不是这个。
这是明澈的、敏锐的、具有历史穿透力的目光。拥有如此目光的卡夫卡究竟看清楚了什么?他的朋友布罗德说得很精辟:“是人生的含糊不清之处!”卡夫卡用这样的眼睛看到,人类常常以一种错误的逻辑度量真理,所以,真理神圣的意志反倒显得不合逻辑。这就是荒诞。他看到,世间一切事情都是无限复杂的,这种复杂性,永无休止地把人争取善良美好的斗争引入歧途。就像一辆幸福的马车从我们身旁驶过,我们没有跳上去。我们错过了美好的生活,是因为我们没有耐心,没有认真对待。看清了世间万事,人在生命的道途中就不会迷路;克服了灵魂中的过错,人就完全可能拥有美好的生活。
卡夫卡对真理的存在,对正直生活的理想从不怀疑。他虽然没有说什么,却用自己的一生去实践了。他虽然极度孤僻,常常沮丧,但人们和他在一起,却总是会感到愉快。“我抱怨吗?我不抱怨。我的样子像是抱怨。”这就是卡夫卡,他内心里有一种“不可毁灭的东西”。那便是理想之光的存在。他无法忽略世间的种种荒诞。他怀疑,他绝望,他表现出最辛辣的讽刺,但也是他,那么动人地喊出了心中的柔情和希望。
“不要绝望,甚至对你并不感到绝望这一点也不要绝望。恰恰在似乎一切都完了的时候,新的力量毕竟来临,给你以帮助,而这正表明你是活着的。”细细研读他的作品,他的随笔、日记和书信,你会透过灰色的外壳,看到坚定散发着光明的内核。这内核,是卡夫卡的眼睛。
是的,这就是卡夫卡的眼睛。怀疑和信仰,在他目光中发展成为一种高度的融合。正如布罗德所概括的那样:“在所有信仰者中,他是最不受幻想束缚的;而在所有不抱幻想的人中,他又是最坚定的信仰者。”
这就是卡夫卡的眼睛。他的目光既是悲观的,又是乐观的。后者因为是从前者中挣脱出来的,所以才特别真实,才珍贵无比,强大无比。这是卡夫卡思想中最特异、最优美的核心,谁看不到这个,便是没有读懂卡夫卡。作为思想家的卡夫卡是矛盾、复杂的,但他最想展示的不仅仅是世界的荒谬。他有他积极的一面,他对尘世的热爱,对真理的执着探求,是他贡献给人类的具有决定性的信息。
这就是卡夫卡的眼睛。他的目光谦逊、沉静、坚定,映射的是内心深处的理性、仁慈,至善和至爱,还有无穷的怜悯。这目光,像划过夜空的闪电,刹那间令人目眩地照出了人类深渊般阴暗的灵魂,同时又映射出微茫的希望。
这就是卡夫卡的眼睛。面对苦难,面对无常,他的目光表现出一种从容、一种坚强、一种大无畏的快乐:“站立着面对这场大雨吧!让它钢铁般的光芒刺穿你,你在那想把你冲走的雨水中漂浮,但你还是要坚持,昂首屹立,等待那即将来临的无穷无尽的阳光的照耀。”
这就是卡夫卡的眼睛。这是灵魂的眼睛。
卡夫卡,一个善良的人,一个绝对诚实的人,一个具有强烈正义感的人,一个有着崇高信仰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伟大的人。他常常代替上帝说话,有时说出的难免与上帝的意思相悖,于是上帝取走了他的健康。他含着微笑忍受病痛,心甘情愿,处之泰然,表现出智者的勇气和风范。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他镇静地与死神对视,心里回想起以前说过的话:
“在陶醉和死亡两件事情上,我们不能让别人代替自己。”
博尔赫斯
作为后现代主义的鼻祖,博尔赫斯的面容与现代主义的鼻祖卡夫卡颇为不同。从他晚年的照片上看,博尔赫斯仙风道骨,表情沉静安详,没有卡夫卡的那种警觉、焦虑和剑拔弩张之感。这主要体现在眼睛上,他的目光是一个智者的目光,焦点永远落在不知所终的远方,现实的琐屑不在他的视野之内。
但其实,这眼睛是一个盲者的眼睛:他面对着这个世界,但什么也看不见。这是遗传的结果,他的家族有失明史。他曾经这样描述过他的失明:
“我的眼睛是从幼年起逐渐失明的。这就像夏日的黄昏缓缓降临一样。不应该把失明看作什么特别悲哀或特别可怕的事情。”
他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八十八个年头。一生中,他的眼睛动过八次手术。正是依靠这些手术,他的视力才得以维持,他才阅读了卷帙浩繁的古今书籍。他是真正博览群书的人,他父亲有一个六位数的家庭图书馆,他的一生都在书海中畅游。大海可以比拟他的渊博,但天空还不足以比拟他的心灵。他的视力在逐渐下降,但视野却拥有了别人所没有的广阔。
有人说,他是上帝专为驾驭语言和写作而制造的特殊材料,这话很有道理。他的一生都围绕书而存在,且不说读书、写书,他还是市立图书馆馆员。在他五十六岁的时候,竟然被任命为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但是,在这时,他的眼睛几乎彻底看不见了。在一首诗中他这样说:“上帝以他绝妙的反讽,同时给了我书籍和黑夜。”
失明的博尔赫斯再也无法阅读,无法看清眼前的这个现实世界,但这时候的他,其实已经不太需要眼睛了。现实是一种平庸的重复,他已经厌烦了朦胧视野中的日常景象。他的写作完全凭借记忆和想象。好在他的记忆力和想象力都是惊人的,到了晚年仍然生机勃勃。
是的,在失明之前,他已经深得世界奥义。漫长的失明过程中,他逐渐变成了斯芬克斯。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早就为这一天的到来做好了准备。
现在,他深深地埋伏在黑暗之中,沉溺于玄虚的想象并由此获得生之乐趣。他以灵魂的眼睛透视、洞察着一切,世界和宇宙在他的心里渐渐透明起来,他所看的不仅是历史,还有永恒的时间,还有前尘后世。那蕴藏着浩瀚时空的“阿莱夫”,是他灵目的写照。
他做梦。他已经明白:人生是一场梦,文学也是一场梦,自己的探索本身也是一场梦。一个人如果不甘心在现实中堕落,以梦为马便是一种选择。他感受到了生命的虚无。他沉溺其中,却未被虚无吞噬,而是洞察了虚无的本质。他知道,虚无是万物的处所,是创造的起点,它意味着再生,意味着超越。他知道,没有谁能够永生。永生的可能仅仅寄存在幻想之中,人只能以幻想的无限抵抗生命的有限。祖先的丰功伟绩铺开了一片夕阳般辉煌的金色,在此背景下,他闭目冥思,看到了河流和草原、老虎和豹子、天堂和地狱、书本和匕首、镜子和迷宫……他成了一个时间的魔术师,他在永恒之中踱步,有着一双盲目的脸上,写满了非凡的空灵、玄虚和高深。
失明,使他把幻想发展到了极致,于是现实在他看来也成了幻想。他窥见了幻想的真谛、力量和美。他的创作摆脱了平庸的多愁善感,呈现出一种置身巅峰者才能具有的透彻和灵悟。古典的幻想与理念,现代的怀疑和冥思,都聚合在他的脑海中,他的精神内核成了古典和现代的合金。他升上幻想的云端,审视着人世的混乱、孤独和无助,经历了比常人丰富无数倍的人生,仿佛活了无数个世纪。是的,他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现在和未来,他在时间之外俯视着世界。他的梦是梦中之梦,他的书是书中之书,他本人也便成了作家中的作家。
“声誉跟失明一样,是一步步到来的。”经过漫长的寂寞,卓越的博尔赫斯终于赢得了他应该得到的一切:荣誉、幸福,甚至青春。他以灵目看到的景象倾倒了整个世界。无数景仰的目光把博尔赫斯举到了天堂之中,让他加入了持国、荷马、韩德尔、弥尔顿等“在盲目中见到光明”(海子)的伟大歌者的行列。他的书飞出拉丁美洲,像种子一样撒遍了世界,在不同的土地上生出了色彩斑斓的奇花异卉。
洪浩,1966年生,山东威海人。曾长期从事文学期刊编辑工作,现为专业作家。山东烟台作协副主席,万松浦书院驻院作家,鲁东大学兼职教授。有300余万字作品散见于《十月》《北京文学》《天涯》《中华散文》《散文》《诗刊》《名作欣赏》《文艺报》《文学报》《中华读书报》等报刊,著有长篇小说两部、作家研究专著一部,选评当代作家读本十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