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散文丨塞壬:缓缓归途
田文国/摄
缓缓归途
文/塞壬
当我说出爱,那是告别的意思。
父亲打电话来说,村子拆迁的事定了,最迟明年年底要全部迁走。电话里,他其实说了一堆闲话,春风拂面,透着百事心安却又被逼无奈处处少不得要他操心的傲娇感。三月三,龙泉寺做法事,被请去写毛笔字写到全身酸痛,事后赢了老和尚几场麻将才见好;帮着你叔父家把半边空出的老宅子租给了一个养大闸蟹的江北人;中风卧床八年的小舅公过完年就去了,应邀写了块碑文,想让你给看看;末了,他叹了口气说,家门口的香椿芽已打了几回,拌豆腐、炒鸡蛋轮着吃,眼看就要老了梗,你妈妈就想着你在广东是吃不上的。啊,如今哪里还有吃不上的东西呢?每一次的电话,最终会落到一个不言自明的滚烫意念:我跟你妈妈想你了。因为疫情的缘故,我有两个春节没能回家——这是最长的一次。长到让他们徒生了某种恐惧感:害怕有些事来不及。我连连应道,5月回。5月回。微信突然响起了视频邀请的铃声,这是第一次跟父亲视频通话。我抖抖索索地接通,屏幕里出现两张满是沟壑的脸,紧紧挨着,我至亲的两个人——想伸手抚屏,却不知为何手僵在那里。两年未见,他们更老了,满目霜雪。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面对这样两张脸,他们也同样如此近地看着我。只觉得心脏被烙了一下。先是巨大的沉默凝在那里,而后母亲开了口,她的嘴唇几乎贴着屏幕,直直地喊出我的名字:红啊!那声音异常大,惊雷一般,吓得我一下子把脸弹开,无非是一堆反反复复的叮咛,屏幕有点晃,父亲的声音隐着极大的克制……我说不出话,一连嗯了几声后,只得草草地说要工作了便匆匆挂断。
仿佛被硬生生捉住,脸对脸,避无可避,任凭真情无蔽流露,这样的时刻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去面对。甚至是,连文字也痉挛起来,卷起了触角,不愿意去碰。但父亲说了一件重要的事,拆迁。他几乎是以雀跃般的语气向我宣布这一消息,并没有丝毫惋惜,毕竟是盼了多年的事。跟村里所有人一样,沉浸在补偿金和搬至还建楼即将迎来全新生活的眩晕里。最重要的是,祖祖辈辈的农民,到了这一辈,终于都成了真正的城市人。
只有我,听到“拆迁的事定了,”之后就不安起来。这种不安无法说出,它矫情,不合时宜。我是一个不合时宜的逆行者。从此以后,对我们来说,“耕作”这件事将一去不返,“田园”这个词将消逝在未来的命运里。啊,我记得村志上写的,村子是明末清初从江西修水迁过来的,长江滨畔,黄村,400多年了,还有一年,所有的一切将被时光的尘埃掩埋。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心际:辞掉工作,回黄村,陪着年迈的父母度过它最后的一年。我要守着它,守着这最后的时光,看着它一天天变短,我要慢慢地告别。让时光回溯到30年前,回到我离开它去外地读书之前,我要让往事一帧帧还原,让一些人、一些久远的故事重新拼合回到那里,让长江在清晨重新醒来,让一片固堤的杉林在风涛中层层返绿,让落日再次照着极静的四野,让一个村庄顶着我的姓氏回到生命的源头,回到我的人格最初形成的地方,那个最初我意识到有“我”的时刻。在楚剧凄怆的唱词里,应和着黄昏老祖母哭一般的招魂腔,穿越无数个梦境的雾霭,抵达澄澈而又忧郁的少年时期。我所恋的,并非所谓逝去的乡村文明,以及渐行渐远的楚巫文化,这些,留给我们的早已是迅不可捉的空漠背影。而留存在血脉中的某种天真、热烈、敞亮与忧伤,正是我再次回望这小小乡村最隐秘的深情。
400多年,也只有我能够为它留下这一鳞半爪的文字了,微渺如尘。在中国,这样的乡村太多太多,拆迁,人们都搬进楼房,门对门地关起门过日子。但那些乡村都不是湖北省黄石市西塞山区石磊山村这一个。都不是。这一个,是我在那里生活了27年,然后又用20年不断回来又离开的地方。这一个,占了半个我的生命却能支撑起我整个的人生。这一个,是出生地,是家园,是我第一声喊出爹娘的地方。我想起后来的那些新鲜的生长,那些痛哭,那些无畏、挣扎,还有不计后果的坚持与守望。终究,它们都是来自沉入血液底层的某种特质。浓稠、烈性而又充满铁质和盐的那部分。我是如何成为我的?我如何能写出它?就像一湾逝水,如何截取它曾经的模样?再也没有比此刻更完整的打量了,此刻它俨然一具就要成形的尸体。47年,我惊叹我竟活得如此之久,仿佛400年那么久,那么久远的人和事,我竟身在其中,比如太祖母,她是我经历的第一个死者。40多年了吧,我记得她那地狱般阴郁的声音,因久久不肯死去的那张变形而狰狞的脸。她拽紧着我们每一个活人不松手,像是给家族施下古老的咒语。她的死有一种远古的黑色气息,以至于溯及生命之源,我就感受到了这种不祥的气息。而今,我俨然到了送走一个又一个故人的年纪了。在这暮色四起的归途,生命凋零抑或再生,我将走走停停,或哭或唱,用文字留存一些人、一些事,还有最初的我自己。
一
我坐在一棵高大的苦楝树上,用一块碎镜片去照婶娘的脸,她正在院子里剥麻。强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睁不开眼,只得闪躲,用手驱赶,可那强光紧盯着她照。最后,她站起身昂起头来骂我。骂完,她忽然柔声唤道,我的儿,快快下来吧,锅里有煎好的米肠,等你哥哥回来可就没了。我刚捉到一条翠绿色镶金边的小蛇,把它绕在手腕上当镯子,它因舔了我的汗液,小小的扁脑袋肿得近乎透明,晕乎乎的,非常可爱。相对于蛇,人的体液也是有毒的吧。可我婶娘说,那只是你有毒罢了。我的婶娘她已死去多年了。啊,此刻我正在叙述的回溯中,记忆的阀门一打开,第一个走进来的人竟是婶娘。时光的倒带,最残忍莫过于发现太多的温柔已被轻易辜负了。即使是亲生母亲也从未唤过我一声:我的儿啊。
我刻录了米肠的味道,精确到近乎一种完美的数字概念,以至于我后来在别处吃过的所有米肠都无法对上那一串密码。那是一种在浑然不觉中会连舌根一起吞掉的美味。干荷叶垫着,用拇指和食指拈起,整块入口,吃完,唇上就是一圈莹莹的油光。这大肠,是祖母带我去驼子木匠家接生,那家人打发给我们的回礼。我在心里刻录了所有那个时候人和物件的影像,包括他们灵魂的气息。现在抖开它,像是仰望着浩瀚的星空,它们都在各自的位置上,那些在记忆深处发光的星星,是我珍藏一生的宝藏。
祖母推门进来了,光柱斜打在她的身上,她看上去神采奕奕,梳着平整的矮髻,穿靛蓝大襟褂,肩上搭着洗干净的素色麻袋,她往上拉了拉袖套,弯腰下去换了双浅口布鞋,然后回过脸来跟婶娘说着话,驼子木匠过来报信,老婆要生了,打算带着红(也就是我)去接生,祖母独宠我,用她的话说,红是最像她的人呢。主家会准备很多好吃的,炒花生、煮鸡蛋、炸面果,还会打豆腐花。我是祖母指定给她暖脚的人。整整一个冬天,我这个小火团子给我的祖母暖脚。祖母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啊,有锯末烟熏过的木头香,她常抓上一把锯末灰放进手中的火篮沤火,这样可以使火篮中的木炭烧得慢一些。漫长的冬日,那些烟环绕着她,蒸着她,使她的头发、衣服、皮肤都是这种烟熏的木头香气,甚至渗进了她的灵魂。即使此刻是夏天,早已不用火篮,可这股锯末烟熏的气味还在。细细的,幽香。我婶娘身上的气味也非常好闻,她人生得白胖,那是一股蒸熟的白馍的香气,软软的,从她的胳肢窝那里散发出来,我经常傻傻地追上去嗅。我母亲身上是一股寒冷的樟脑的气味,她的衣服都有笔直的折痕,一散开就是那股味。我不喜欢。那是一种把人隔开的味道。因为我是女孩,头胎,母亲一直对我不冷不热。我没有被母亲抚摸过的记忆。只是多年后,她好像对我苏醒了一种母爱,那种唯有女人彼此懂得的怜惜。
驼子木匠是村里的杂姓,姓明,他们十几户人家,沿着龙泉河而居。一路柳树成荫,鸡鸣犬吠,有大水牛伏在树脚安详地吃草。不过几百米就到了,驼子木匠在门口迎着祖母。几个婆子上前寒暄了几句,她们就进了里屋。驼子木匠三十好几了,娶了个外乡的聋哑女人,这是头胎,他看上去非常紧张,说话语无伦次。前来帮忙的妇人在烧水,猪已杀好,白白净净,破膛剖开,倒挂在门口的樟树杈上。地上的血水、猪毛,混着脚印,一片泥泞,还未散尽的腥膻,淡淡的,笼在这欲明未明的某种快要哭出来的喜悦当中。
一群孩子早早地来到了他的家门口,拍着手,围着木匠讨要煮熟的红鸡蛋吃。那驼子一迭连声地说,都有,都有,在煮,在煮哪。他搓着双手显得无措又慌张。踮着脚向前,往里面的房间张望,被女人们推着赶了出来,他只得低着头,一个人往旁边的小木屋走。我跟了上去。
这就是驼子木匠干活儿的地方了。一张剁得满是伤痕的大板桌摆在正中,上面有一个漂亮的黑色木马。这个木马跟我所见的所有木马都不同,这是一匹身姿俊美凌空飞翔的天马,昂头长啸,四肢雄健。驼子居然给它安上了一对翅膀,它的鬃毛和甩起的尾巴很有神采,那种奔赴,像是远远地去向内心所期待的某个地方。我后来才懂得,它大概就叫梦想。翅膀精美,苍劲有力,它像鹞子那样张开,正在调动体内积聚的力量。我一下子就挪不开眼睛了。这是驼子送给儿子的礼物。此刻,只剩下打蜡抛光这最后一道工序了。驼子拿着涂了蜡的绒布轻快地蹭着它的全身,每一个细部,来回摩挲,反复搓捻。他的样子深沉、虔诚,仿佛在侍弄着一个高等的瓷器。
这马太漂亮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长着翅膀的马,它能飞上天吧?我好奇地问。
驼子没有抬头,好像没打算回应我的话,他自顾自地说,戏文里唱的,西楚霸王项羽兵败,在乌江自刎,他的坐骑乌骓因悲伤过度而跳进乌江殉主。乌骓是天下第一宝马,它有情有义,不事二主。这个戏,我是明了的,唱霸王的人正是我的小祖父。他突然停下手中的活儿,抬起头来看着我说,我准备给儿子取名叫:明骓。话说完,他竟满脸通红。见我惊愕,他又慌忙拿出墨斗,找了根细木棍在地上写了一个大大的“骓”字。因笔画太多,他蘸了几次墨才将它写清楚。
然而,我还是不认识这个字。驼子木匠因人称“小秀才”的我没能跟他达成共鸣而表现出重重的失落感。啊,我何等聪明,忙说,好名字,天下第一宝马的名字从此它就跟咱姓明了。
驼子木匠这才满脸欣慰地笑了笑,他拿起绒布继续着手上的活儿,接着往下说。他本就是一个特别会谈古的人,而且常讲一些不正经的。尤其他讲的牛郎织女,有一个说法是我在别的版本里所没听到的,当然,那是我成年之后才理解的一个秘密,大意是,织女动了凡心其实是指觉醒了女人的天性,于是她深陷在与一个凡人的性欲中不能自拔。此刻,这个驼子却没有半点不正经,他仿佛沉浸在一个梦境里。
那乌骓的魂就在长江里。等明骓出生后,我就让他骑上这匹天马,你看,它驮着小明骓一路跑啊,一直跑到了西塞山的山顶,这时一条彩虹横在江面上,只有长了翅膀的乌骓才能飞过彩虹桥进入江底,那里有供着乌骓的神殿,你只要对着它许愿,许最高的那个愿,人不能贪心,去许发财、长命百岁的那种愿,只有诚心才能如愿。
那要等到麦子收割后的第一场雷雨,红色的木槿蓄足了一夜的精气在清晨开花,它开成一片花海。雨后,那条最明艳的彩虹跨在江面上。小明骓要赶上那个好时候,骑着他那黑缎一样发光的天马纵身跨过那道彩虹桥。那样的话,他就有如愿的一天。
我听得如痴如醉,满眼都是星星。可是,我的父亲为什么就没有给我准备一个如愿的礼物呢?我不禁羡慕起这个还未出世的小明骓了,这么好的日子已经稳当地摆在这里了,只等着他出生。
——我的父亲他什么也没有留给我。我委屈地嘟哝着。
哈?驼子木匠突然笑出声来,他的丑脸笑得变了形:红啊,是世上顶顶聪明的姑娘啦,你看看你,顶顶聪明的脑袋,人家说你能把书倒着背回去,又能顺着背回来,这是任谁都比不过的呢。
我更沮丧了,因为这个聪明我都让人讨厌了。正说着话,忽听得祖母的声音急切地从窗边传来,生啦,明驼子,大喜啊,是儿子呢。那驼子一下站起了身,冲着我大声喊,红啊,明骓他来啦。一瞬间,这个大男人竟当着我和祖母的面失声痛哭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镇住了我。那一年,我十一岁,我见证了一个叫明骓的男孩的诞生,我第一次意识到,对于一个生命的诞生,我那个地方的人,是如此朴素地满怀着祝福,如此虔诚地等待一个彩虹般的希望。
二
我并不清楚铁路是几时修到我们那里的,两列,并排着,一直蜿蜒着伸向远方的厂房。钢铁厂运煤、运废铁都是由一个车头钩着十几箱车皮一路呼啸而过,它吐出一串串浓浓的黑烟,伴着远去的长鸣,像一个怪兽那样孤独而忧伤。出村,去上学,去集市,去供销社,我们就要沿着铁轨一路走过去。
我喜欢踩着窄窄的铁轨笔直地往前走,挥舞双臂平衡着身体,一路尖叫,那是一种展翅欲飞的感觉。设想着左边是浩瀚的水,右边是炽烈的火,无论掉到哪边都会死掉。然而,我从未顺利地走完那段铁轨,要么是掉进深水里淹死,要么就是掉进火海里烧死。每一次都是沮丧收场。有一回我碰到了倔子(本名叫李昌隆,因脾气倔,宁愿被打死也不告饶,大家就叫他倔子)。倔子在铁轨上迎面向我走来,不一会儿,我们俩就在窄窄的铁轨上抵住了。
你下吧,我左边是水,右边是火,下了就死了。我几乎是命令的语气。
对面的小子答:我左边是饿虎,右边是狼群,我下也死了。语气中没有一丝退让的意愿。
我愣住了,这个小游戏除了我之外,居然还有另一个人也这么玩。但我素来是霸蛮惯了的,父亲是大队书记,祖母是村子德高望重的老太太,很多人是经了她的手来到这人世间。我自小备受宠爱,谁也不怵。更何况,这个倔子在村子里常被人欺负,谁都瞧不起他,而且,他那么瘦弱,就几根骨头撑起的一个小小身板。于是我强硬地重申:你必须下。
那男孩穿一身破旧的蓝布衫,他头发很长,直遮了双眼,这时,他抬起头看着我,我从未如此清晰地看清那张脸,眉是眉,眼是眼,明亮干净,额头安详,他笑起来的样子有一种柔和的氛围,眼睛亮晶晶的,对于我的傲慢,他一点也不恼。我听见他轻声地说,其实我们可以都不用下的。他向我伸出了一只手。
我被那样的笑容打动了。不,我被一种温柔的力量摄住了。依他言,我把左脚往后滑了一步,他拉着我的一只手,一只脚踏进我的双脚之间,另一只脚悬空做了一个旋转,他想把彼此的身体交换到相反的位置,然而铁轨太窄了,我们都没有站稳,双双跌落。所以我们俩都死了。死了的我们倒在地上望着天大笑不已。
这个倔子,果然不会轻易屈从于谁。
就这样,我跟倔子成了朋友,有的时候,你无意中打开一个人,你会惊喜地发现,他是一个宝藏。倔子跟我同年级但不在一个班,他父母早逝,跟着哥哥姐姐过活,哥哥娶了嫂子,嫂子很刻薄。倔子的日子不好过。
但是,你在他的身上从来就看不见“日子不好过”这几个字。相反,他的姿态是:我的快活你们根本不懂。人们讨厌他嘴贱,爱占口头上的便宜。他以贫穷和高傲自诩,并把这种贫穷说成是一种美德,应该要受到人们的尊敬。我因为时常能吃上鱼肉,老是被他瞧不起,还说,红,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你这个寄生虫。倔子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放学要打猪草、放牛、割柴,还要去田里浇水、松地。对着无所事事的我,他翻着白眼鄙夷地强调:你活着应该感到羞愧。我正要追上去打他,他突然跳开一米远,对着我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说,你不能过来,现在,你跟我隔着万丈冰崖,你要上前,会掉下去被冰锥刺死。这是我跟他两个人之间的游戏,我不能无视规则肆意践踏。我无奈地看着他笑,因为,我知道在别人眼里,除了高傲之外他什么也没有。但我知道,高傲是他的全部。如果我像其他人那样嘲笑他的高傲,那样我会失去倔子。他身上秉承了一种很高级的审美,虽然那个时候我不太懂,但我已经感受到这种审美散发出一种磊落、敞亮的气息,让我敬畏。
有一回,倔子放牛不小心把牛弄丢了,等找到牛时,牛糟蹋了人家的庄稼,人家找上门要赔偿,倔子的哥哥气得就把他打个半死。倔子认打,跟我说,这回是活该。我看他挨了打,还被饿了一天,眼窝陷得更深了,就邀请他去我家吃饭。刚巧祖母炖了排骨藕汤。他一听就不乐意了:我凭什么去你家吃饭啊?
就凭我求你去啊。我深知该如何跟这样的人相处。
是你求我的,那我只好去喽。
我们村有三个姓,主要姓黄,明姓就十几户人家,这李姓才七八户,他们住在水库堤脚下,种了大片的柑橘。跟明姓一样,几百年了,我们从来没有嫌隙。虽然我们供的祖宗不同。祖母看见孩子身上的伤,她咬牙切齿地把他哥这个天杀的骂得狗血淋头。下得去狠手哇,亲弟啵,不晓得轻重的小畜生。祖母把排骨码在倔子的碗里,满满当当,催着他吃,我怕倔子不好意思当我的面吃,于是就端着碗走到屋外。
那个夜晚,我懂得了一个道理,当一个人拿你当朋友,他就会在你面前露出他的弱。我们吃完饭,并排坐在铁轨上,夜空晴朗,满天星子,有软软的风吹在我们脸上。我把准备好的一盒夹心饼干送给了他。他马上要拆开跟我分享。
不是刚吃过饭了吗?你留着自己吃吧。
这是我第一次吃饼干,所以要跟你一起吃啊。你看,我一个人偷偷地吃饼干,那样的快乐无人知晓不是太可惜了吗?他看了我一眼,说道,我跟红,一起经历了好多个第一次呢。
我很好奇,忙问,还有哪些第一次?
你是第一个面对我的不顺从却又不恼的人。你这个人呢,人家顺从,你反而会瞧不上眼。所以啊,我找到了让你高看我一眼的秘密。我第一次觉得活着这件事还挺有意思。实际上,我过的日子真是糟糕透了,牛马都比我强。啊,饼干真是太好吃了,太好吃了。又甜又脆,这世间怎么能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呢,能吃上这样的好东西,那些苦日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这个人在我面前卸掉了那高傲的硬壳,把他的脆弱展现出来。他居然说出,相比饼干的美味,苦日子根本不算什么。在一块饼干面前,尊严和节操统统不值一提。
可是,听了他的这番话,我丝毫没有嘲笑他的想法,我竟难过地想去拥抱他。
我读不了初中啦。明年,我哥让我去建筑队挑泥灰桶。先当学徒。
这话,我接不了。我只能沉默。因为以我的立场,我所说的每一句安慰都会显得别扭,即使我是顶真诚地说,也不合时宜,非常别扭。我皱着眉头,一筹莫展。他见我这副表情就笑了起来:我本来就不是一个会读书的人,跟你比不了。不如早些去赚钱养活自己。
一阵风吹来,我听着这话腔调有些走音,不似平常。不,我分明听出这笑声里的哽噎。这个话题太沉重了,我们陷入了巨大的沉默。
哎,红,我跟你说一个秘密。你要保证千万不能说出去。
好的,我起誓。我拿天上的星星起誓。
星星不行,你必须拿你的心起誓。
那我就拿我的心起誓!
你知道老骟匠家关着个姑娘吧。老两口把姑娘关在屋里,不让她出来玩。她常趴在竹篱墙上往外面看,泪水涟涟的,真可怜,就是那个长着大黑眼睛,被关在屋里的姑娘。
我当然知道,那姑娘叫莉丫。是我黄家另一房的外孙女。我的一个堂姑不检点,没结婚跟野男人生下了莉丫,她把孩子扔给了父母,然后嫁到了外地,几乎没回来看过她。只是,倔子为何要提起她呢?
倔子继续说,她跟我一样是没有爹娘的,她跟我一样经常挨骂,人家骂她野种,她跟我一样是被人瞧不起的。所以我跟她是天生的一对。天生的。红,你知道为什么别人总是骂我和她那样的人吗?是因为他们知道,我跟莉丫是一家人,是一样的人。我们天生是一对儿。
于我,这真是一个惊天的秘密。可是,它竟让我如此难受。身体如同万蚁咬啮,一时间快要撑不住,整个人就快要炸开。我的脸在抽搐。跟我共同有着诸多第一次的男孩,居然认定别的姑娘跟他是天生的一对。然而,我的表情他竟毫无察觉,继续往下说。
我太心疼这个姑娘了。我甚至没有这么心疼过我自己,我把她放在心尖尖上,每一天都炙炙地痛着。如果不是那两个老东西总打她,不给她吃饱,如果不是她娘狠心不要她,如果不是有那么多恶人冲她吐口水,如果她不是这么悲惨,我是不会喜欢上她的。我才不会稀罕一个富贵的姑娘呢。我跟她都是一条腿走路的人,只要在一起了,那我们就变成两条腿走路的人啦。第一次听到如此痴傻而又赤诚的表白。我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回过头来叮嘱我,这事儿你可千万不能对别人说啊。
我意识到,我对他的喜欢跟他对莉丫的喜欢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事。可是,我不甘心啊。于是我厚着脸皮地追问了一句:如果我也跟莉丫一样悲惨,你会喜欢上我吗?
他愣住了,继而爆笑:红啊,你是个好命的姑娘,喜欢你的人会多得不得了。你也不差我这样的人去喜欢啊。末了,他敛住笑,神色黯然地说,可是莉丫,除了我,这世上肯定再没有第二个人去喜欢她的。
那一年我十二岁,我弄清楚了爱情,它是一种灵魂高度契合的东西。虽然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东西叫作爱情。它只关乎灵魂的质地。我了解它带来的痛苦,无解,像一个黑洞——你无法取代那个人,不是因为输赢,而是因为不同。当你觉得跟一个人会有共同的命运,这才是爱情的开始。
我第一次因为有好命而被人嫌弃了。因为这个好命,我感受到某种歧视和美学上代表丑陋的那一面。我在倔子赤裸而热烈的表白里感受到了一种高级的朴素美学,那就是人作为弱者的美以及苦难命运的凄美,这跟他先前自诩的清贫之美如出一辙。很多年之后,我感叹,这是生而为人多么稀缺的品质。在我漫长的成长岁月里,像倔子这样的人,我是第一次遇到。直到后来,我再也没有遇到过第二个。
这里提到了莉丫,我还是想把她的故事一口气说完。有的人出现在你记忆中,她的故事就是一口气可以说完的。这个喝了很多打胎药硬是没有打掉硬是要出生的孩子,我们都知之甚少,她趴在竹篱那里,眼泪汪汪地看着过往的行人。她很少出来,五岁才勉强能说清楚话,又瘦又小,像只猫。看着你时,一双小鹿般湿润的大眼睛,视网膜仿佛在微微地震颤。但她似乎什么都不害怕,她就这么安静地注视着这人世间,那是一双即使你把她塞进虎口都不会流露出恐惧的眼睛。
因为一次极偶然的机会,我被她的外祖母要求照看莉丫一个下午,她要赶着去看戏。她把一个九岁的孩子塞给我:作孽,这恶讨债的,折磨我这个老太婆。不许哭!她怒睁双眼,扬起手作势要打人,我转身用肩膀一隔,把孩子护住。老太婆放手,捡起地上的小板凳看戏去了。
孩子很轻很轻,像一团棉花绒一样轻。她不太说话。但分明叫了我一声姐姐,非常清晰。低头吃我给的红番茄,她啃得满脸满手都是汁液。我拿毛巾给她擦,想逗她说话,问道,你是喜欢公公还是喜欢婆婆?
公公。她木木地喊出。
为什么是公公?
婆婆打我,掐我这里。她指了指手臂,我把她的袖子往上撸,看到手臂有乌青的印子。
公公摸我这里就给糖吃,好多糖吃。她指了指下体。
十二岁,我意识到这是一件很不妥当的事情,虽然很模糊,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我觉得应该告诉大人。我连忙去找母亲,却没找到,只看见婶娘在院子里筛豆子,就跟她说了这件事,婶娘的脸一瞬间变得很吓人,她叮嘱我,这事千万别说出去。千万。她赶紧到我屋里,蹲下来,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
后面的细节我全然不知道。这事是闷声进行的,没有声张。祖母参与了,她跑进跑出的,附耳跟一些人说着悄悄话。半个月后,我的堂姑回来把莉丫接走了。再见到她时,已是十年后,美丽的姑娘,正跟同伴说着话,眉飞色舞的,笑声清亮。人家指给我看:老骟匠家的外孙女儿,长成大姑娘了。啊,平安长大就好啊,总算。只是她永远不知道有一个小小少年曾那么深深地爱过她。
三
我们那个地方的人啊,各种各样,都是喝洪武井水长大的人,怎么就那么不同呢?有的人悲伤,你却看到他笑,有的人笑,但他眼角有泪花。后来,这些人的哭哭笑笑,个中滋味我都一一尝遍了。无数个人的悲喜最终凝成了一个我,无数个梦境叠加最终定格成一张漶漫而松弛的脸,我相信,一些过往的人和事都会在这张脸上留下印记。我之所以会慢慢地衰老,是因为在一步一步的归途中,我释放了影子、声音还有泪水,还有那曾紧贴长江之堤的最初元气。不论我青年时期在异乡如何驰骋腾挪、淋漓泼洒,我依托的,还是那些个满目含泪唱着楚剧,翩跹着碎步,在酡红的醉意里一声一声唱出人间悲喜的人。在家族的微信群里,不时有丧报传来。近几年,越发密集。当我回溯至时光的深处,那些活过的人,他们不知道,留给我的是怎样的回响,我成了一个这样的人,跟他们每一个都有关。
收废品的长子叔也走了。我们那地方叫瘦高个儿的人长子。长子矮子,癞子麻子,不避讳,大家都这样叫。我长子叔挑着担子四处收废品,他吆喝着走村串巷,有时在傍晚时分,他看见我和弟弟还在村外野,冲啊跑啊的,天黑了也不肯回家,他着急地喊,快回去,姆妈要喊吃饭啦。我们哪里肯听,他就放下担子,像捉小鸡一样把我们捉进筐,一路挑回家。箩筐打着转,扁担一颠一颠的,长子叔一路唱着楚戏,哼着胡琴,头上顶着微弱的星光,把我们挑回家。我长子叔啊,他有时收不到废品,空着筐挑回来。
他的鼻尖常年有一滴没有滴落的水,擦了还有。那一滴水,多像他的命运,单薄、孱弱,还有清澈见底的悲伤。几年前,长子婶从屋顶晒台上摔下来,折了腿,她大多时候躺在床上。他们生了一窝孩子。
祖母攒了一堆水泥纸袋,还有老木柜子拆下来的紫铜,足有三斤多重,搭锁、拉绊、铆钉,还有四角的镶边。祖母说,换了钱给我买冰棒吃。她用一个镐头把捆好的水泥纸挑上肩,我捧着纸包的紫铜,祖孙二人一前一后往长子叔家走。长子叔远远地看我们来了,忙进屋把凳子、小桌子搬了出来。他向祖母问了日安,说道,三婶娘(祖父在大家族排行老三,所以祖母被下辈人统称为三婶娘),屋里乱,孩子们怕生,三婶娘在外面说话敞亮些。
祖母坐定,往屋里瞟了一眼问道,你屋里人能下地了?
前两日变天,那腿只怕又狠了。长子叔摇摇头,他声音很低,说,孩子妈怕花钱诊病,嘴上从不说脚痛的,可是我都看见了,她那脚痛得打战。祖母忙说,你先别急,我回头让钱老中医过来看看侄媳,你别急啊。说着,她接过我手上的紫铜,摊开来放到桌子上。长子叔一把捂住紫铜,往怀里一拢,抬眼跟祖母乞求道:三婶娘,这回是真的没有现钱兑给你了,我打个欠条,等年底卖了猪……
我说长子……祖母打断他的话,她站起身,环顾了一下这破败的小院,你六个娃都要读书啊,供得起啵?两个大娃能去建筑队挑灰桶了吧?
——那不能啊,不能的。那怎么能?长子叔顶撞祖母:我熬死了血也要让娃读书的,六个,一个不能少。他依然低着头,但这话口气很绝,没有商量的余地。
祖母叹了口气,但她笑了。长子啊,你倒是个有志气的人,看得远,你是有出头的那一天的。
一阵风,他鼻尖的一滴水滴到桌上,又有一滴迅速续到那个位置,浊浊的,正欲滴落。长子叔朝屋里喊了一句:幺儿。一会儿,一个穿开裆裤的光脑壳小子赤脚踉跄跑出来,他望着祖母笑嘻嘻地喊了一句,三奶奶好。祖母应了声:乖。长子叔对着孩子的耳朵说了句什么,一会儿,长子婶扶着门框出现了。
祖母站起了身,她忙上前去扶那个生病的人,几个月不见,长子婶就瘦得剩一把骨头,嘴唇发白,两眼是深陷的黑洞。祖母大吃一惊,忙让她回屋躺着。长子婶虚弱地笑了笑说,三婶娘来了,我怎么好躺在床上啊。
祖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是识人的,这个面相,只怕大限将至了。她转过身,把脸靠近长子叔:长子,多久没听你唱《百日缘》了,今天就唱来听听吧。
《百日缘》是多么不祥啊,祖母居然要听这个戏,这是夫妻离别的戏啊。他忙不迭地说,好,好,三婶娘要听我的戏,真是给了面子,今天管够。他站起身,把桌椅移到边上,腾出场地。祖母叠手坐好,敛声静气,等着长子叔的戏。
长子叔年轻时唱小生、武生,快四十岁的人了,如今筋斗翻不动,腰也下不去,叉也劈不开,想来,这几年分田到户,他一个人种几亩地,不眠不休,身体已经快垮了。祖母曾说,你长子叔年轻时在台上唱戏,人家是用真银圆往台上砸的。姑娘小媳妇看着他迈不开腿。
突然,一声“呸”开了场。长子叔用手一指,那是一声悲愤、凄怆的喊叫,一股长长的、充盈胸腔的哀鸣,一时间,我们三个人笼在一种“入戏”的氛围里。
李长庚……李……长庚……
看起来天上的神仙也无情
恨槐荫不该为媒证
太白不该来主婚
活活逼死小董永
如今不如碰死在槐荫……
我第一次感受到这高亢的唱腔里,有一种气贯如虹的悲壮。那挑眉,怒目圆睁,颤抖的手指,疾走的碎步,像是踩在刀尖上,董永与七仙女生离死别的痛,让人肝肠寸断。祖母由衷地喝了声彩,她眼里含泪,跟长子叔说,董永和七仙女不管天上地下是从来没有分开过的。
她问,可还记得《访友》的那一折?长子叔说记得。祖母说,我今天戏瘾犯了,咱娘儿俩就唱这出访友吧。这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访友的一折,因我家是唱戏的,祖父、叔伯、堂姐、婶娘大多上过台,所以这出戏,我也熟。我堂姐祝生唱得极好。
长子叔应道:嗯,咱唱。他转过头去揩鼻尖的泪水。
祝英台:梁兄施全礼弟不敢承当,叫人看香茶快到书房。
梁山伯:弟在杭州啊,读书时是男子穿戴,回家来变了裙钗,哎呀,叫兄难解猜呀。
祝英台:在东楼与嫂嫂一场争论,为的是啊,女扮男装到杭州读文,儒巾头上戴,蓝衫穿在身,打扮多齐整,行到了十里凉亭歇马观景,偶遇着梁大哥你驾到凉亭……
梁山伯:弟兄们同拜先生哪。
祝英台:先生在上面坐,啊呵,师娘她发笑声……
梁山伯:师娘她笑什么啊?
祝英台:她笑你连一个男女都分不清……
梁山伯:哎呀,我的贤弟,你晓得愚兄我是一个老实人哪!
…………
很意外,祖母竟唱得如此俏皮。娇羞,声韵,眉梢含春。真是祝英台附了体,像是换了个人,完全不是家族中威严的祖母。我一回头,发现长子叔家的木窗上挤着三个小脑袋。被发现后就全都缩了回去。
祖母弯下身把水泥袋上的镐头抽了出来,转身对我说,红,这一趟我们赚啦,我们回家。长子叔待在那里,正要上前说什么,祖母伸出手堵住了他:长子,今天是我们赚了你的。你吃亏喽,回头我叫红再收些水泥袋替你补上,还有煤渣里有一些废铁,也补给你。祖母拉着我往外走,把那个说不出话的人留在院子里发呆。
出了院门,祖母难过地低声啜泣。
冬天将至,我家后院的柴垛上码着两堆锯好的枞树干,那是有人在夜晚偷偷用板车拉过来的。等你循声去看,只听得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几个躲躲闪闪的小脑袋。
四
我似乎不止一次地在梦中哭过。然后在哭声中醒来。我哭,不为别的,只为有人打翻了我手中的鱼丸。腊月二十几,我们就开始筹备在祠堂祭祖,先是把池塘的水抽干,捞鱼上来打鱼丸,祭祖的供品不能没有鱼丸。祭祖就要舞狮,家族的叔伯聚在祠堂排演狮舞。舞狮,打占山拳,游街,是要闹年的。我们家的狮子也400多岁了。有十几年未出窠了吧,狮子睡在祠堂的阁楼里,积满了灰。
正月里,拜年的客人来,主家端出一桌菜,独这碗鱼丸是看菜。所谓看菜是指主家待客的诚意,客人要礼让,按规矩顶多只能吃两粒,然后要夸赞:好丸子,顶好的丸子。这是赞主妇的。只有鱼丸才配得上做看菜。多年之后,这丸子不稀罕了,规矩也跟着改。于是主家不停地催促说,都吃了吧,不兴留,锅里还有。
我得说一说这让人魂牵梦绕的鱼丸了。我发明了一种豪横的吃法,像糖葫芦那样,用打毛衣的竹针穿起丸子,拿着几串一路招摇地在人群中走过,一口两粒,在孩子们垂涎的目光中残忍地吃光。有一回被祖母看见了,她狠狠地训斥了我,说我不该炫耀食物。我吃独食,还欣赏着别人对美味食物眼馋的丑态,祖母说了一句很重的话:这是贱格的品性。这句话像刀子一样落在我身上,我的无地自容、我的羞愧,这些意识一瞬间苏醒——实际上,我是一个道德感极强的人啊。即使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没有办法彻底地从那句话中走出来——贱格。它伴着我多少年了啊,它怎么就洗不掉呢?真可怕。
从塘底捞起来的花鲢只能用来打丸子。它身上除了一个头,就没有叫人稀罕的地方。拿来腌,在太阳底下晒,它就不停地往下滴油,滴完油后就剩下干干瘦瘦的一片。看着晦气。夸我那个地方的女人,有这么一条:打得一手好丸子,粒粒圆。这粒粒圆说的不仅是丸子,还意指这女人好手法,做事有板眼。
打鱼丸,鲩、鲤皆不及花鲢。花鲢白,细嫩,厚肉,多油。要不是没有鱼丸不成宴,要不是不拼鱼丸就瞧不出哪家女人出息,还有谁会愿意做这磨人的劳什子呢。
把花鲢去头、尾,平铺,用刀从鱼背部往下划,得两块长条净肉。鱼骨处,用刀下锋将骨缝的肉一一剔出,直至一副完美骨架现形。把它跟鱼头和肥尾一起炖,那个味道此处不表。皮下的红、黑一律刮掉。刀要是钝,那是边刮边骂。
花鲢的肉细刺密布。每一根刺都要挑出来。拿两把菜刀,用刀背在鱼肉上交替敲打,敲出浆,敲成茸,鱼刺就脱了。一根根拣出来,总有丁点肉丝连在刺上面,掐住,用指甲刮。到剁纯肉末时一下子就畅快了,难免还哼起戏来。好比是,走了大半天崎岖山路总算到了宽敞的大马路上了。
对着光看,肉末要细腻温润,用手指捻,没有丝连,纯末。用刀反复掀开一片一片地看,细细撇抹,把手打湿,抓一把看,不沾手就剁好了。最磨人的还在后头。一想起就手臂发麻。腹诽不已。
多年后,我吃过江浙的鱼丸,纯鱼肉。鲜甜,入口即化。入口即化差不多是词穷的表达,以至于它非常抽象,毫无特色。我们的鱼丸如果从盘中滚落到地上,它会做临死前的挣扎,弹上一弹。它在嘴里是不会化掉的,要嚼,夹在齿间轻咬,牙齿能够感受到绵绵的弹力。
婶娘教给我一个独家的秘法,关于加红薯粉的比例。这是历经无数次失败后的精准配方。粉轻了,丸子没有质感,粉重了,那就是一坨面疙瘩。婶娘教我把肉末平铺在一个盆里,画十字平分四块,然后抠出其中一块,往里面填平红薯粉。
魔鬼般的业障终于来了。往盆里打进一个蛋清,撒一点点盐。然后开始漫长的搅拌生涯。我习惯逆时针,旋转。它需要力气、耐性和好心情,某种惯性而伴随着甩头节奏,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不行,太慢了,把盆抵在桌上,旋转整个身体,旋转整个世界,任两眼一黑,一口气到底,然后,接着一次又一次。直到手掌融在盆里,成为肉浆的一部分。手抽出来,带出一大片黏体,还发出一种声音,类似脚深陷进泥田,拔出来时那个暧昧的声响。腰酸,手臂麻。最后是如释重负般地吐着长长的气。
试水了。虎口挤出一个丸,用汤匙取出放进锅里的冷水里。好丸子,生的就能浮起来。如果粉重了,它就沉了底,那个懊恼无以言表。等它煮开,丸子全浮在锅面上,细沫翻滚,一个个白白嫩嫩,很乖的样子。好丸子,生丸与熟丸差不多大,粉轻了,丸子就会胀大。
咬开,有一点点蜂窝状。汤水,鲜甜。吃丸子不放油,洒点葱花。它这么磨人,只能生在味蕾的云端。平常少有人打丸子的,待到年关要祭祖,全村的丸子都在那一天打完。女人倾巢出动,男人劈柴,好大阵仗,有仪式感。祖母烧火,大铁锅炖着鱼头豆腐汤,热气腾腾的,女人们撸起袖管,在雾气缭绕的祠堂别院里用菜刀在案板上敲敲打打,笃笃笃,笃笃笃,声音此起彼伏。她们说说笑笑,雾气打湿了她们的脸,亮晶晶的,像是被山雨淋过。娃们冲进冲出,追鸡逐猫,谁要是哭了,那做娘的,就从竹箕上拈起一粒鱼丸子去堵他的嘴。
我记得,老祠堂翻新那年,有一个离乡近20年的人突然回来了。我的小堂叔,他跟着村里的小寡妇跑了的。我的小堂叔原先真是个响亮的人啊,就因为那件事,一时间成为一个说不得的人,仿佛他的名字是一件秽物,脏,碰不得。然而有些人,有些恨,是经不起时光的淘洗的,像他那样响亮的人,时间长了,人们提起他会说起那些发光的过往,像传颂一个英雄那样赞叹。我们迷恋旧时光,只是迷恋那时的人和那时的自己。无情的只是时光啊。
我们家的狮子也有400多岁了吧。腊月就要扎好,整整一个腊月,我们在祠堂排演,舞狮,打拳,还有各种兵器的演练。到了正月初五,狮子出窠,我们就要去村外的庄子巡游、表演,让这欢腾的狮子给人们带来喜庆与祝福。狮子进了村庄,家家户户都要摆上香烛,奉上供品,爆竹声响,把狮子迎进屋里转上一圈,那狮子跳上供桌,仰头,舞动身体,大嘴开合,像喃喃细语,仿佛在接通福祉的神灵。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持狮球的童子对着主家说一堆吉祥话,狮子直立,打滚,首追尾,翻跟斗,应和着韵脚的辞章,最后童子跨上狮身,在密集的锣鼓声中威武地走出屋外。
一阵伤感涌上来。我流下眼泪。在异乡多年,我看见很多地方的龙狮舞、麒麟舞,土家拳都申请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而我家的,已然寂灭了。唯有我的文字,这些零散的碎片,打捞一个人,拼起一段往事,而后,让记忆的火烧掉它。埋葬。它就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小堂叔是那个舞狮头的人。他一纵,能纵到两张叠起的桌子上。狮子直立时,狮尾的小伙子坐在他肩头,脚下,小堂叔能踩稳狮球。他之后,就没有人能做到了。狮子刚扎好时真漂亮啊,金纸剪成的流苏层层披在身上、脚上,细密精梳,狮头像火红的焰,怒睁着黑色的圆眼睛,墨汁画的长长的睫毛贴在眼睑上,可以眨动。张着大嘴,里面贴着红绒布剪成的长舌头。金色和火红,本就是特别耀眼的颜色,一抖擞,腾挪跳跃,似有万道祥光,那是真正的神兽。然后,关于胡子,这是有说法的。祖辈们说,400年,我们的狮子不敢称老,所以染的是黑胡子,但我们也不会染成红色妄自作小,或者染成白色自诩为爷,在人前托大。
有一年的正月十五,外乡有一头狮子来我们村里贺岁,我们以最高的礼遇迎接了这头狮子——在村口摆上整只小乳猪和糯米酒作为供品。然而这是一头染了白胡子的狮子。族长、叔伯们面上不悦,但人家是客,所以没好发作。待客人表演完,就带着他们入席吃饭去了。等他们出来,发现狮子的白胡子被人泼了墨汁。客人瞬间就翻了脸,叫嚣着要揍扁我家的狮子。让我们家狮子跪地赔礼。
啊,这真是一个被我们家传颂了一遍又一遍的故事啊,每个人讲得都不同,每一个人都讲得比前一个人要好,这样,一个比一个讲得好,时间久了,最好的那一个已经好到云端上了。如今我再讲已然是无法超越。但是,关于最初的成长中尊严的意识,关于性格中那坚毅的部分,关于荣耀、勇气、血性,人格的雏形,这一切,就在那个时候,根植于我心中。而这些,在我多年之后的生命历程中,它们易折的特质,使我处处碰壁。我性格里,一直保有那种澄澈的深情,即使是在满心风雪的中年。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人格的质地,又是什么样的人格赋予你的呢?我的黄村。
我们家的狮子终于爆发了。
19岁的小堂叔走上前,拍着胸脯说,墨汁是他泼的。想揍扁我家的狮子,那就请求一战。
对方老者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双手抱胸,气质俊朗,目光镇静,虽没有挑衅的意思,却有毫无畏惧的坚定。族长也发话了,客家,你们上门称爷,失礼在先。谁是爷,我们比了再说。我们不以多欺少,一对一。
对方无法退却,只得应战。他们定了规则,谁先抢到对方狮口中的珠子为胜。胜者是爷。
所有的孩子都能把这一段讲得精彩纷呈,他们手脚并用,眉飞色舞,还在口中自伴锣鼓,咣起咣起,咣咣咣起,咚咚咚咚,咚咚起,锵锵起。占山拳中的扫堂腿、飞踢,几次踢中对方,小堂叔根本不急着抢珠子,几番戏弄、游走,让对方的狮子出尽洋相。他纵身跃上叠起的两张桌子,足有两米高,任下面那只无能狂怒,随后,他又找准时机稳稳跃下,径直跨在对方狮子的身上,用双腿夹紧身下的两人,使他们不能动弹。小堂叔够野,竟把对方的狮头生生拆掉,露出里面舞狮的人那张满头大汗的脸。小堂叔和他的狮尾,两个年轻人,狠狠地用屁股往下坐,最后逼着对方趴在地上。毕竟年少,终归是淘气了些。
面子赢回来了。最后到了认爷的环节,族长、叔伯在那里等着输家的承诺。我小堂叔说了一句很帅气的话:当人家的爷有什么意思呢?得饶人处且饶人。族长气得直翻白眼。
我的小堂叔一夜之间红遍十里八乡。400多年,我们家的狮子从未如此扬眉吐气过。这也是他这个人一生中最高光的时刻了。人们只记得他舞狮的样子,在记忆中,他就是那头神兽,能够给我们带来福祉和吉祥的神兽。他走之后,狮子就委顿了,再也找不到一个能舞好狮头的人,后来勉强仓促上阵的人,因为有了前者的比较,有了一个无法取代的人曾立在那里,所以那个位置一直是空置着的。他多么像孤傲的狮子,做世人眼中离经叛道的逆子,在诅咒中坚持自己的人生。他可真是一个响亮的人啊。因为重建祠堂回来了,到底心里还是认祖宗的。多少年了,人们最终发现,那么多的恨与咒骂却变成一个可怕的事实——我们失去了他,也失去了狮子。对家人来说,失去儿子、失去兄弟要比死守那种狭隘的道德、家族的脸面要痛心得多。
只是,那狮子,小堂叔如今也是舞不动了。能舞动狮头的人,那是一个多么轻盈的灵魂啊。世事,人生,每一个人都是负重前行,谁的命运背后不是千疮百孔?
我听见寂灭的声音,在心里,它轰的一声断掉了,如此干净。我看见一些渐行渐远的背影。我也身在其中,时光消逝迅不可捉,我也终将步其后尘,归于尘土。
五
一个村庄的消失是缓慢的。像落日那样缓慢。最初是工业的进驻,它圈走了我们的土地,裸身的农人就这样农转非进入了工厂,成为终身铁饭碗的工人。现在的孩子们也许不懂这意味着什么,这是人性的毒药、炸弹,直指毁灭。这是要出人命的。每一个家庭只有一两个入职指标,按长幼顺序来。残酷的是,嫁出去的女儿是没有资格享有指标的。而且,姑娘争不过嫂子。那个时候父亲是村支书,掌握着全部指标的分配。这是一个可怕的权力,他的铁腕,使得家里每一天都鸡犬不宁。有妇人拿着农药,扬言要死我家里;有七旬老者给父亲下跪,磕头如捣蒜;更有甚者,抬一口黑色的棺木堵着我家的大门……
人性的参差我不想多说。临时改年龄的,突然娶亲的,父子反目,手足相残……不一而足。我已经是高中生了,从窗口望去,人们在争吵、诅咒,哭天抢地。这其中人性的酷烈、狰狞,已让我不寒而栗。而我也是有私心的。比如我的傻子堂妹淑兰,再比如倔子。我也是有求于父亲的。可是,每个家庭都自己决定了把指标给谁。外人管不了。
一种既亢奋又绝望的情绪笼罩着我们。
我家没有合适的人拿指标。白白浪费了太可惜。我跟父亲说,我要改年龄,改大一岁。父亲何等精明,他忙问道,你想把指标让给谁?父亲从来就不相信我会辍学进工厂。
我要给淑兰。
胡闹!你给了她,她也过不了体检那一关啊。
那你先别管,给我弄一个。
我的堂妹跟我同年,她五岁那年得脑膜炎烧坏了脑子,从此,原本聪慧可爱的姑娘就变成一个傻子了。看着慢慢长大的淑兰,她那么好看,那么温顺,真让人心碎,我婶娘经常一个人偷偷地哭泣。我家淑兰并不完全是一个傻子,她会割柴、剥麻、喂猪、洗衣服,她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看上去体面得很,不像个傻子。她叫我姐,无事一遍一遍地叫,我就一遍一遍地应着她,一点也不烦。我跟她一起长大,一路护着她,不让别人欺负。我的宝贝妹妹啊。
婶娘听说我给淑兰弄到了指标,她又哭又笑,又哭又笑,最后她抱住我连连叫唤,我的儿啊,就知道你会操心你妹妹,我就知道啊。
然而,我妹妹终究是没过体检那一关。我就是头铁,不听劝,执意要把指标给了妹妹,父亲的一堆话,我一句也听不进去。那个时候,我的血液降到冰点,我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怎样的命运。有些人,你能看见他往深渊里坠落,你向他伸出手,可是,你够不着他。你跟他,在某一瞬间就经历了生离死别。两年后,我叔叔收了4000块钱彩礼,把我妹妹嫁给了一个养鸭的中年鳏夫。我家姑娘18岁,出嫁那天,她把脚紧紧缩着,不肯着地,她人也往婶娘身上缩着,但还是被人硬生生拉走了。我的叔叔是这样一个人,在生活极其艰难的那几年,他把生产队过年分的两斤肉提进深山,一个人生火把肉烤着吃完才回家;他出工偷懒,喝了酒就骂人,要是打牌输了,连我婶娘都打。堂姐祝生初中没读完,就被他从学校拉回家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啊。祖母口中的孽障,他人命运中的劫数。读过我的散文《悲迓》和《羊》的人都知道,我的祝生姐姐和淑兰妹妹都死了。
我想把指标给倔子。他家的那个已给嫂子了。
倔子没有读中学,他很早就去建筑工地挑泥灰桶。后来他四处打零工,骑一辆飞鸽牌自行车,风一样疾驰而过。见到我,他还是很皮,嬉笑着问我愿不愿意晚上跟他去林场偷梨。
有时你注视一个人,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一丝苦难的痕迹。他跟你说着你闻所未闻的新鲜事,你一脸惊讶,他哈哈大笑,他笑得直拍大腿。而你,只想流泪。你了解他敞亮的性格,那种视苦难的命运为尊严的审美,那种灵魂的质地,一笑起来,就会露出柔和的氛围,仿佛在说,哪怕仅仅只是活着也是很好的事情啊。
17岁,他看着我,表情严肃。他当然知道这是一个天大的福祉。然而他却跟我说,红,如果我把指标让给我姐姐,你会同意吗?
我怔住了。慢慢缓过来——我大致是了解的,他的姐姐嫁到邻村,生了两个女儿,娘家又无父无母没有根底,所以备受欺凌。如果姐姐能成为一个有铁饭碗的工人,那——不言而喻。
所以,这个整天笑嘻嘻的少年,其实……他的世界早已满目疮痍,却哀而不伤。我是不愿意去细看他这个人的。更不可以试探性地问及缘由。我们还是潦草些好。还是维持他所给出的样子就好。
行啊。怎么都行。我潦草地应着。
可是,隔了一段时间,我琢磨了一下个中的滋味:即使不为姐姐,倔子大概也不会要这个指标的。不,是肯定。对他来说,那更像是嗟来之食。有些人是不适合靠近的,你一进,他往后大大地退一步。因为尊严。
但他永远不知道,我成为我,成为一个感伤而又温柔的人,成为一个注视着苦难命运就会默默流泪的人,这些是跟他有关的。我还因此懂得了笑的含义。
六
啊,我这一路竟一下子走到了成年。而后的一些年,工厂慢慢地推向村庄的腹地,不用吵,不必闹,适龄的人都可以进工厂了。再后来,竞岗,合同工,跳槽,成为一个工人,似乎并没有那么了不起。而我们都成为住在村庄里的工人,甚至手里还有少量的耕地。很多人开始往外搬,去城市买房,老屋租给外乡人。孩子们都说普通话,家里的院子里都停着小轿车,关着门,不相往来。外乡人竟占了一半,他们在工厂附近打零工、做生意、开养殖场,在这里也有十多年了。村口有超市,出门有小吃街,每天送快递的三轮车跑进跑出,晚上广场舞散后有夜宵摊,麻将室彻夜明灯。这是我的出生地,它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一些人故去,一些人新生。新的姓氏涌进来,我们不共一个祠堂。他们带来了好笑的口音,带来了我们同样熟悉的人性,烦恼和喜乐,冲突和亲睦。我看到寥落,同时我又看到繁兴,这里已经繁衍出一种全新的人文生态。然而,即使是这样,它也要走向消失了。
我还是回来了。这漫长而缓慢的归途。我忆起最初我是如何成为我的,那些往事和那些人,它们因我的记忆一一活过来。洪武井犹在,我的父亲母亲已经老去。我听有人叫我红,那声音明晃晃地从长长的记忆甬道传来,哐啷一声响,仿佛打开了旧时光。一种迅疾回到过往的意念流遍全身,所谓相逢,就是忆起,就是永不遗忘。在我孤独的喃喃自语里,那种情难自抑的失声痛哭久久地将我淹没。
塞壬,1974年出生于湖北,现居东莞长安。著有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匿名者》《奔跑者》《沉默、坚硬,还有悲伤》。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天涯》《花城》等刊。曾获《人民文学》年度散文奖,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第六届、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提名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