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散文丨陶永喜: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文/陶永喜
青坡里,位于雪峰山腹地。野草绵密,泉水淙淙,树木蔽日,群鸟飞舞。修通公路之前,进出青坡里得攀爬蜿蜒曲折的青石板路。青石板路悬挂在高耸、直立的山体之上。公路修通之后,路面明显平坦宽阔了许多,虽然还要爬坡,但往来穿梭的机动车辆,给山里人的生产生活带来极大便利。
青坡里有条叫海角峒的山溪。溪水从石头缝里渗出,溪里长满一丛丛茂盛的石菖蒲。海角峒潺潺流淌进入巫水,巫水流到洪江后汇入沅水。
海角峒源头有个美丽的地方——多逸寨。上个周末去多逸寨采风,我们特意邀请了沈姑娘做向导。沈姑娘是多逸寨本地人,在县城开了一家土货店,专卖青坡里土货,生意做得精活。沈姑娘有一对酒窝,笑起来特别迷人可爱。
那天是个大晴天。我们的越野车绕着盘山公路斗折蛇行,盘旋而上。沿途苍苍绿绿,云在云上,山在山中。开窗,草木混杂的山野气息荡进车内,新鲜馥郁,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倏然,一只体态轻盈的黄羊从路旁窜出,它立住脚步稍稍迟疑了一下,转而迅捷扭头一跃,消失在山林里。太阳高悬蓝天,光芒似乎从洪荒出发,带着远古的色彩,温暖着雪峰山的一草一木、村村寨寨。
我们将车停在村口,沈姑娘领着我们一行三人沿石板路进村。这是个有三四十户人家的寨子。时值深秋,田里的稻子早已收割入仓,稻田里草垛苍黄。屋后有菜地,叶色青翠。菜地边有竹子,竹影成荫。我们的到访,引得寨子里鸡鸣狗叫声此起彼伏,可总觉得村子是那么安静。我们就在寨子里随意地走动。
山里人出门不落锁。我们随手推开一座屋子的木门,两边各有厢房,厢房的窗子也不大,都是方格木窗,屋里也不甚光亮,但木桌擦拭得一尘不染。厨屋还萦绕着炒过菜的香油味。
寨子里的房子都比较朴实,普通的木材,普通的青瓦,随意而建,随意去住,看不出任何考究之处。一栋房子,一座土坡,一棵树,它们毫无规则却顺缓缓的山坡错落有致地组合在一起,房不妨碍树,树决不执意土石,似乎房子也是从地里生长出来的,它们之间的关系是那么自然天成。高高的屋脊从顶向下铺着像青鱼鳞一样的瓦,一层一层叠加到两边的屋檐。屋檐下有一级级的台阶,台阶上是柴垛,堆满了粗细不一但长短一致的柴火,山里人把这些柴火码得整整齐齐。
沈姑娘介绍说,多逸寨一带曾是青坡里人烟稠密之地,鼎盛的时候有三四百户人家,避灾防火的水塘就有四十八口。一百多座疏密有致的吊脚楼之间铺青石板相连,巷巷相通,家家相连,屋檐叠屋檐,巷道迂回曲折、错综复杂,宛如迷宫,外人进入如无向导,很难走出去。院内人行道用青石板及鹅卵石铺垫而成,雨天穿布鞋可走遍全寨不会湿鞋。家家门楼相似,新媳妇出门找不着回家的路。据老人回忆,那时多逸寨有齐崭崭的一排店铺,比现在的洪江街上还热闹。搞土改分田地那阵子,青坡里很多重大会议都在这里召开。
我们站在一个台地上。这里视野开阔,四周绵延起伏的群山尽收眼底。森林里的树木叶子有黄的、有红的、有绿的,还有红黄相间的……这些树叶交织在一起,五颜六色,色彩斑斓,真像一幅无与伦比的巨型油画。我们心旷神怡,这等景致,一定是上苍精心布设的!
散落在山坡上的寨子被太阳镀上了一层金色,充满了神秘。沈姑娘指着寨子左边山坳里那丘田说,是耍牛场。以前,每年农闲时会在那里举行斗牛比赛,谁家的牛斗赢了,主人家是很有脸面的,主人家会请全寨男女老幼到家里喝酒庆祝。然后又告诉我们右边的山顶有一块宽敞的坪地,叫练堂,寨子里青壮年操练武功的地方,他们练武一为强身健体、二为看家护院。雪峰山山高林密谷深,地形复杂,从前常常是强盗土匪蟊贼藏身之地。
屋旁路边的一些空地上,有柚子树、柿子树、鸡爪树等果树。柿子树光秃秃的枝丫上,还挂着几个金黄金黄的柿子,经阳光的穿射像点亮的红灯笼,煞是好看。沈姑娘告诉我们,那是给鸟雀留的。接着,她又告诉我们,收割稻子的时候,也会在田地边角留下那么几棵不收,给老鼠和一些小动物过冬享用。
多逸寨最早居民姓沈,也就是沈姑娘的先祖。两百年前,他选下这块风水宝地,开枝散叶。他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各住一寨繁衍生息。多逸寨的先辈遵循“水是命根,土生白玉,地发黄金”的自然法则,合理用水。他们在水源地立岩枧,凿岩枧将水分三股供三寨饮用。沈姑娘带我们去看岩枧。岩枧饱经风霜雪雨,至今完好如初。岩枧旁有一块立于同治八年的石碑,上面的碑记至今字字清晰可见。自古至今,多逸寨上、中、下三寨,无论天干年成还是雨丰季节,从未发生因水事而引起的争端,寨子里和谐安宁。
在路上,我们碰到四五个从山里归来的妇女,有说有笑的。她们到打山货,看来,今天收获不错,每人捡了一大袋板栗。沈姑娘和她们寒暄起来。她们都是多逸寨的,不是婶子就是姊妹。沈姑娘店里长期收购她们到山里采的野生板栗、香菇、木耳等土货。她们从袋子里给我们每人掏了一大捧板栗,然后,又叽叽喳喳走远了。
屋檐上,几缕炊烟斜着升起。散落在山沟里干活的人们,陆陆续续回村,或扛锄头,或担柴火,或赶水牛,行走在像藤蔓一样的小路上。没有繁乱而连续的杂声,偶尔一两声犬吠或妇人唤丈夫回家的声音,隔着几个山坳都能听到,且声响过后更加静谧。
我们继续在寨子里行走。阳光透彻,蓝天白云,空气清朗。小巷里三三两两跑着鸡呀鸭啊狗的。禾场坪里晒太阳的大多是老人。沈姑娘边走边给我们讲多逸寨的风土人情。多逸寨地处洪江到武冈的官马大道旁。青石板驿道能骑高头大马,能过四人抬的轿子。一直到20世纪50年代这里还是武冈与洪江及云贵地区的重要通道。峒形有座九尺宽、一丈二长、一尺厚的双石板桥。本来是要架三块石板,过八抬大轿的,只因修桥时发生一件奇怪事:做工八个人,吃饭时七个人。快完工时,有个多嘴佬忍不住识破了,帮忙的仙人化身而去,留了一块大石板在青坡里街上。
白天,寨里人四处干活,很难聚到一块儿。晚上,吃完饭睡觉似乎太早了,也睡不着,闲话扯淡成了最受人们欢迎的消遣方式。尤其夏天,刚入夜,禾场坪上就热闹起来了,竹椅、竹床就跟搭戏台子一样铺起来了。大人小孩都摇着个蒲扇,或坐竹椅,或睡竹床,山里人随意,这儿聚一圈、那儿拢一堆地款上了。谁家的瓜呀李的都搬出来,一起分享。
妇女们在—起最有意思,一件婆媳小事说上千万遍也不烦,也不怕别人耳朵听出茧子来。汉子们爱吹牛皮,说在山里放牛时碰上了七仙女,顺着青石板路去洪江,晚上落火铺,有好多丢媚眼扯衣角的妹子簇拥上来,一个个狐仙一样地勾魂。虽说娃娃们听不懂,但婆娘拧得汉子大腿惨叫时,娃娃们也会跟着起哄。
在封闭宁静的寨子里,许多发生的事情都像是人间的大事!比如再正常不过的天象,一旦发生异常,就会惊动所有的人!有一天晚上,刚要沉睡,寨子里的人便迷迷糊糊地听见整个寨子突然躁动起来,敲打声四起。谁都不敢怠慢,慌忙起来并走到门外,四下里漆黑一片,刚刚还明镜似的月亮不见了!只听见寨子里的人都在敲打着东西,敲盆子、敲锅盖、敲犁头……整个寨子被敲打声包围得没有其他声音了,到最后寨子里所有人在长者的引领下一起朝天喊话,大声地说:我们还在,我们还在着,死狗,请你快点滚开!我们还在,我们还在着……喊了一段时间后,那只狗真的被吓跑了,狗跑了,敲锅碗瓢盆的嘈杂声也渐渐地消失了。明镜似的月亮回到空中!人们欢呼起来,人们仿佛是胜利者,胜利者欢呼声回响在夜晚的大地上。后来,才知道是天狗妄想着要把月亮吃了,你若不赶它走,它就真的把月亮吃了,月亮没了,人间的夜晚可就真的是黑夜了!
多逸寨的夏天的晚上远比白天活跃,稻田上的萤火虫真跟星空落下来似的,亮闪闪的,飘来飘去。鱼塘、田垄、菜地、路边上处处有蛙声。如果有月亮,小孩子们更好玩了,满村子乱跑,抓青蛙、捕萤火虫、捉迷藏,玩得魂都收不回来,深更半夜爹娘叫半天都不一定找得见孩子。有些个家伙竟然躲在瓜棚下睡着了……
沈姑娘捡拾着儿时的记忆。沈姑娘这一代有不少人已从青坡里走了出去,为向往的生活奔波。我去看了沈姑娘的祖屋,与别家比,这里就显得冷寂。看得出沈姑娘家早先是想改造一下祖屋的:檐上盖的是色泽光亮的琉璃瓦,地面上铺了厚厚的水泥块。眼下却是,屋坪里杂草丛生,后园荒芜一片,喂牛的木槽碎成两半倚靠在石阶的边缘,雨水浸腐的木桶落寞地躺在角落。窗台上堆积厚厚的浮尘。人去楼空!沈姑娘说,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这里有她的根,她正在筹划将老房子重新整修,回到这里养老。山里生活平淡,也许多年里都是老样子,少有改变。也许什么都变了,又什么也没变。经历过江湖,再回到原点,也许是一种幸福。
雪峰山就像一部时光影像机,山旮旯里储存了我们太多的童年。
我们去看了多逸寨古树群落。海角峒一带有成片的金丝楠木,其中直径在三尺以上的金丝楠木有十棵,树冠遮云蔽日。寨口的复兴寺,建于道光六年,寺旁有八棵古枫树、三棵古松树,这些古树胸径大得三人合围都抱不拢。特别是随着四季变化,枫叶或黛绿,或嫩黄,或艳红……煞是夺人眼球,使这里成为远近游人的打卡地。峒形桥边有一棵枯死的古树,胸径三尺,高达九丈,几年前还开蓝色的花。寨里人请林业专家来鉴定,发现这是一棵高山杜鹃,树龄为五百年。见多识广的林业专家惊叹世上竟有如此高大的杜鹃树。古木参天的三圣亭旁有一块立于道光四年的“祖神禁碑”,多逸寨的乡亲立下誓约:“遵禁风水大发大旺,朽败风水家败人亡。”多逸寨人与山林身心交融、相亲相守。
但也有让寨里人悔恨的事。那年,村里修桥没钱,卖了七棵金丝楠木。后来,一场官司,又卖了六棵金丝楠木!那都是三人合抱的金丝楠木啊!据说,砍树的时候,树兜上鲜血直流!那真是神奇!如果那些大树能保护下来,多好!可是那时候穷啊!不肖子孙们只能对着老祖宗留下的山林强取豪夺。那些年,山上被砍光了,野物都快绝迹了,海角峒断流了。沈姑娘说到这里的时候,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即,她话锋一转说,听二叔讲,这几年山上的树木保护得好,多年不见的豹猫、黄鼠狼出现了,野猪开始成群结队下山糟蹋粮食……生态好了,海角峒的鱼多起来了。说着说着,沈姑娘脸露出了好看的酒窝。
通往海角峒的路积了厚厚的金黄色落叶。路上,沈姑娘给我们讲海角峒的故事。说是有一个法术高超的老道和邪婆(巫婆)比武。他把糯米团捏成牛羊形状,放在甑子里蒸,蒸七七四十九天就可炼成天兵天将。谁知烧灶火的徒弟一门心思看天上的草鞋巴掌打架,忘了烧灶火的时间,四十八天上就将甑子打开了。结果老道领了功夫没练到火候的牛羊去比武,加上徒弟心里惦记草鞋巴掌打架的事,忘了敲响锣,老道失了道法,被邪婆打败了。老道羞愧不已,钻进三丈多深的水洞里到现在都不敢现身……
海角峒是一个大水潭,浅处的水清澈,深处的水乌黑。浅处有小鱼在游动,约莫手指大一条。它们在水里挺悠闲的,自由自在。沈姑娘随手掐了一根草,放进水里。当她把草提起来时,一条鱼咬着草尾巴上来了。我们觉得很是惊奇!沈姑娘解释说,这个季节鱼不活跃了,夏天的时候,一根草可以钓上一串鱼,后一条鱼咬住前面那条鱼的尾巴。我们喊哈宝鱼,就像山里人一样,很单纯。沈姑娘呵呵一笑。我们觉得挺有趣,也笑了。
路旁有零星的野菊花,金黄色,在暖暖的秋阳里不卑不亢地开着。吸引着嘤嘤嗡嗡的小蜜蜂。一群归巢的鸟儿划着弧线绕过我们头顶,聒噪着飞上远山。太阳慢慢落坡了。寨口那棵喷着红色火焰一样的大枫树慢慢被夜幕覆盖起来。
晚上,我们吃住在沈姑娘二叔家。沈姑娘二叔刚过花甲,身体特别硬朗结实,家里修了小洋楼,还有一座木屋。二叔住不惯冷浸浸的砖屋,仍旧住在木屋里,来了客人才住小洋楼。二叔家厨房不再是以前开放式的火塘,是烧柴的无烟火炉,既能取暖,又无油烟、灰尘,还省柴。火炉上有金属圆盘摆放菜盘、餐具,金属圆盘传热,菜不凉。二叔搬出猪血丸子炒腊肉、香菇炖鸡、血浆鸭,中间一大盆羊肉火锅……屋子里很暖和。酒是用自己种的天麻自己烧的米酒泡的。鸡鸭是自己喂的。羊是自己养的。二叔老婆在县城陪孙子读书,很少回来。他在家养了七八十只羊,一年养羊收入在五万左右。他带我们去参观了他熏制腊味的烤房。沈姑娘县城的土货店很多东西出自二叔家。在烤房里,二叔悄悄地附在我的耳边说,山里跑的豹猫黄羊锦鸡岩鸡,地里长的天麻乌头血膝七叶一枝花,我们山里有的是,我们青坡里有的是。但这些珍贵得很,政府管得严。下寨一个老表偷偷上山套了个小野猪,被人告发,判了刑、罚了钱,又被雷打又被火烧。违法的事做不得。
二叔热情好客,让两个帮忙杀羊的兄弟陪酒。二叔劝我们多喝酒多吃菜。喝着吃着,二叔和两个兄弟划起酒拳来。二叔这样唱:海角峒螃蟹八只脚,我们今日来把酒喝;一个抱肚一个壳呀,咿呀咿子哟噢,钳子夹住你的手,不喝也要喝!唱着喝着,二叔先把自己喝高了,话也多起来,使劲霸蛮劝我们的酒。我们先是矜持,后来招架不住热情,尽情地喝起来。厚道的山里人是不用防备的。
夜色弥漫的山上不时传来阵阵动物叫声,有雄浑的、有低沉的。我们感到有些害怕。二叔他们很熟悉这些声音,习以为常。他们能分辨出哪是麂子的声音,哪是豹猫的声音、哪是野鸡的声音,并能辨出雌雄。
二叔将我们安排在小洋楼的客房里睡。热水器、席梦思、电视、空调,一应俱全,如家的感觉。我草草地洗漱了,害怕因兴奋而失眠,趁着酒劲倒床睡下。
虚幻中,谁家的小木窗飘出微弱的灯光?或许还是日薄西山前的午后,还是柴烟弥漫的村巷。一个步履蹒跚头发斑白的老妪牵着一个东倒西歪的孩童,隐遁在柴烟里。蒙眬中,觉得那老妪是久病的母亲,那孩童便是我。耳畔是渺远的,不明出处的牛铃声……夜,穿过溪河,穿过山峦,穿过村庄。夜鸟,飞过屋梁,飞入梦乡,在夜色里铺上一层过去的影像。夜已经很深了,稀星闪烁,月色似水。活在凡尘中的人都有内伤。凭窗眺望浩渺的星空,置身这远离尘嚣、远离世俗纷扰的地方,心里突然感到无限的空与实。岁月蹚过山谷河流,时光悄不留声。未能言说的惆怅、浮躁、和焦虑,顿时被荡涤得无影无踪。我踏实地熟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八点,我才被窗外唧啾唧啾的鸟儿叫醒。迎头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晴空。
陶永喜,男,苗族。湖南省绥宁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绥宁县文联主席。1986年开始文学创作。在《民族文学》《芙蓉》《湖南文学》《芒种》《黄河》《文学港》《当代小说》《儿童小说》《少年文艺》《小溪流》等数十家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有小说入选《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中国当代儿童文学国际性主题作品选》等多种选本。著有小说集《不知名的鸟》《草把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