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散文丨艾华:一物之微
澎湖湾/摄
物之微
文/艾华
稻草
如果不是碰上新的行道树移栽,我不会在我家周围看见稻草,稻草纠结成绳,反复缠绕,兜住了带土的树根,也箍住了一截树干,简直是捆绑,粗暴而温柔,被草绳捆绑的树一棵棵躺在地上,等着园林工人帮它们站起来。
这天是圣瓦伦丁节,一个源自宗教和爱的节日,自从进入中国,圣瓦伦丁节通称情人节,但只是情侣们自己的法定节日,白天上班,晚上过节,所以不如称之为情人夜,人约黄昏后,气氛跟夜晚一样暧昧。
夜晚的暧昧是光的暧昧,月光、烛光、电灯光,反正总有光,从古至今暗暗明明,任何光下都是新的旧事,一个舞台,各送各的玫瑰。
路灯下,一对情侣走在人行道上,避着被草绳捆绑的树,树拦不住他们,我闪过一念,用相机拦住玫瑰。
“你是谁?”他们问。
“我是瓦伦丁。”我答。
这样的对话只出现在我的想象中,我不是瓦伦丁,不能给他们神圣的祝福,古罗马早已古老,我想当为爱殉教的圣徒也当不成,有关瓦伦丁的各种传说,我都信,尤其相信他的狱中情书,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怎能给别人爱的祝福?他临刑前写给典狱长女儿的信已经失传,但信末的署名传了下来:
“你的瓦伦丁。”
你的瓦伦丁,圣瓦伦丁,有“你的瓦伦丁”,才有“圣瓦伦丁”,我相信这样的先后,至少在传说中,在语言上,它们是这样的顺序。
“我是瓦伦丁。”
我不能这样开口,以语言去打扰一对情侣,我害怕他们的诘问:
“谁的瓦伦丁?”
他们,带着他们的玫瑰,走远了。
路灯下,几个园林工人仍在工作。
小型挖机如巨型铁虫,铲斗挖好坑,铁臂将树吊起,人手一阵忙乱,树就种好了,而捆住树的草绳将会腐烂,滋养树根。
“请问,这是什么树?”我问。
“小叶樟,香樟。”一个园林工人答。
“原先种的也是樟树吧?”
“改种小的嘛。”
哦,我笑了,真实的对话,但我不便追问,原先的樟树是大叶樟吗?我不知道他的“小”,是指树,是指树叶,还是既指树又指树叶,我看看种好的树,看看修剪在地的枝叶,比先前移栽的行道树似乎小一些,叶子也小一些,如果我追问大小,也许会破坏他的双关语——一个园林工人的幽默。
我挎着相机继续往前走,在那些躺在人行道上的小叶樟中间寻找着合适的光影,浮光掠影的世界,也许我能捕捉点什么,语言激活感官,“小叶樟,香樟”,园林工人教我认了树,我果然闻到了樟树的香气。
在樟树的香气中,我拍下了一棵尚未栽下的树,它的树干和路灯杆子都在地上投下影子,正好交叉成一个十字,这个影子十字让我再次想起传说中的瓦伦丁,他背负爱的十字架,在耶稣诞生二百七十年又五十天后死去,他不会复活,复活的是一个节日。
St. Valentine’s Day,情人节,“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现成的汉语祝福,这句祝福语的意思与瓦伦丁的作为也是相符的:将爱情保护为婚姻。
至于婚礼为何以上帝之名,那是因为爱情和婚姻都不永恒,而上帝永恒。
如果上帝死了,那么活着的人都是遗民。
在情人节,夜游的我最终拍到了一个十字的影子,我拍下了树,拍下了稻草,没有拍下玫瑰,我记住这棵即将栽下的香樟的位置,从修剪在地的枝叶中捡了一小根回家,妻子还在加班,我打开家里所有的灯。
橘子
自从有了相机,很去过几回橘子洲尾,与橘子洲头比,橘子洲尾冷清——没有闹哄哄的摩登游客,也没有古典的关关雎鸠,窈窕淑女是有的,从湘江两岸的水泥森林里走出,零零星星到橘子洲尾来点缀江天,陪衬草木,有的还穿了婚纱,在镜头前洁白着,微笑着,幸福着,这些跟我一样的“闯入者”,大概也是把橘子洲尾当成了都市里的村镇,想在喧嚣中滤出几声鸡鸣狗吠吧。
橘子洲尾上面,鸡是有的,狗也是有的,但要听到它们叫,要么风雨如晦,要么自己扮作强盗,“内有狼狗!”洲尾一家工厂的红色厂牌下面,青砖墙上就写了这样四个大字一个惊叹号,“橘洲造船厂内有狼狗!”于是九个白色的正楷字从上到下,从天到地,连成一句话赫然入目。
不知道是因为我并非强盗,还是厂内并无狼狗,我几次“闯入”都没有看见一个人影,也没有听到狼狗叫,但想象中的獠牙到底也是獠牙,三五次之后,我就没再走进那家早已停产、等待拆弃的工厂。
一晃几年,涨过几江水,落了几场雪,从橘子洲头到橘子洲尾,整个橘子洲就都变成了人造的风景区——巨人凝成石头,永远在洲头问苍茫大地,游人来来往往,或许留意橘子青黄,但不一定走神谁主沉浮,而消失的民居、工厂、菜地,和百年前的海关、洋行、领馆一样,无疑将在灯下的照片里发黄。
不需翻找照片,我历历在目的是那些死在橘子洲尾的门窗:
一个窗洞,好几双晒太阳的鞋。
一个门洞,门楣上一颗帽徽似的五角星。
一个被野草装饰的窗,窗台上一个墨汁瓶,不用开和关,这窗成了破烂的画框,框住的是东岸生长的高楼。
一面山墙,墙上一座早已被封的门,斑驳的水泥上,一层层标语闩门而过,多年雨打风吹,没有留下一个字。
一座被红砖封了的门,红砖已开始风化,这座门好像一张脸,它如此苍老,是因为曾经的浓妆带来了容颜的毁损,而在光阴的催逼下,它褪去了那些过于鲜艳的颜色,一个时代的面容,卸妆,褪色,其实都挺好。
2004年秋,我最后一次经过橘洲造船厂门口,看见野草已经把路挤得很窄,窄路上一个石盆,盆内一窝水,水里泡着一个塑料袋子,汪汪汪,一只土狗叫起来,空地上一个种菜的老人和我搭上话,他把我误作了记者。
“我以前造船,现在种菜。”他说,“我们还不如傅家洲上的菜农,他们拆迁时菜地还换到了钱……这块地?地是我开的荒。地不是我的,菜,是我的。”
老人从衣袋里掏出两个橘子,给了我一个。
“我家祖上就在这里种橘子,种菜。我爷爷跟我说过,洋人还买过他的辣椒。只买过一回,哈哈,一qiá(吃)肯定辣死哒!长沙开埠,1904年,到今年正好一百年,一百年咧!”
老人越说越生动——脸上现一下“辣死哒”的表情,右手食指又连连掸去一百年,狗很安静,乖乖蹲坐在老人脚边,两眼望着远处。
“洋人来哒,洋人走哒,洋人又来哒。好,风水轮回……船,总是洋气的!可惜我造不动哒。我最后在这里种点菜,自己qiá。”
我吃着橘子,他也qiá着橘子,两人感叹了一阵,橘子又好吃又好qiá,在洲上已种了一千多年了。
“听说傅家洲上挖出过五千年前的火坑?”
“冇,冇听说。只听说傅家洲以前叫杨柳村。洲上的香葱有名,排菜也有名,好qiá!”
吃完橘子,我告别这个健谈的老人,老人跟我“再会”,他的狗起身朝我叫两声,也跟我“再会”。
走到橘子洲尾北端,风大了,一堵裸露的墙仍旧裸露着,午后的阳光斜着,从无门的门洞走进去,草,九米见方,后墙只剩半截,留着窗户的形状,从窗户望出去,绿,最后的绿,起伏在橘子洲尾的绿——逆风一跃去了傅家洲,颜色就深了,傅家洲上的人家,一年前就拆迁了,永远在洲上蹦跶的,是秋后的蚱蜢。
油条
我家附近有多家医院,最近的是肿瘤医院,好几次我从里面穿过,为的是抄近路,心里想的却是从生到死没有近路。
走得多的,是医院西边的嘉桐巷,乱糟糟,闹哄哄,扑鼻的人间味,因为傍生于医院,热闹的巷子倒像是医院长出的一个肿瘤,良性的,地摊、推车、商铺、旅店,挤挤挨挨,各占各的生意场,各念各的生意经。
生意应医院而生,与别处略有不同,比如,假发店就有三家,假发是人生真相之一种,集中揭示在巷子里——这一角人间,脚下常常是乱泼的隔夜茶。
“你又来了?”
是的,我又来了,上次来,是大年三十上午,一个人去巷空的上午,我从一张张紧闭的门前走过,终于看到一家小吃店尚未关门,门口有人在收拾东西。
“老板,回家过年?”
老板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中的相机,一言不答,和一把塑料椅子一起进了门。
“不要拍不要拍!”
店里冲出来的无疑是老板娘,手中的抹布朝我一阵挥舞,我不说话,我还什么都没拍呢,我看着她,想象她的另一只手里如果也有抹布,也挥舞……我笑了。
“等我锁了门你再拍。”她也笑了,停止挥舞,大概是误解了我的笑。
“锁了门再拍?”我连误解也没有。
“锁了门再拍,随你拍,反正只有锁是我的。”
我明白了:租来的门面,我看看空空的巷子,“门面出租”“门面转向”,在大年三十这天看上去,此类广告好像比平时更多,更醒目,更有盼头。
过完年,巷子又热闹起来。
是的,我又来了,是元宵节次日,午后,太阳偏西,南北向的巷子仿佛正在浓缩,缩在光影中,老远就看见一簇油条金灿灿,是阳光点亮了油条,油条又点亮了巷子。
“老板,油条好看,我拍几张照片啊。”
老板正是我见过的老板,但他似乎在打瞌睡,也难怪,正是顾客少、瞌睡多的时候。
“你又来了?”
店里出来的当然是老板娘,脚步不快,手上也没有抹布,我笑了:
“新年生意好啊!”
“好啊,买油条?”
她拍打他,把他打成了清醒的老板:
“几根?”
“老板,我不买,我拍几张照片。”
“油条有什么好拍的?”老板娘说。
“好看!”我说。
“好看?好吃!不信你买一根,保证好吃。你拍我的油条,总要试点味吧?”
这老板娘厉害,厉害到老板又似乎打瞌睡去了,我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应她的厉害,只管把镜头对准了油条,一次次把她的油条变成我的照片。
“一根!”
突然奔来一个男孩,手中举着一块钱,突然老板就站起来了,接过了钱。
“只买一根?”老板娘伸手摸摸男孩的脑袋,“你今天怎么才来?油条早冷了。”
老板已经打燃了油锅底下的煤气灶,男孩懂事地等着,说着:
“我早吃了。吃的包子。中饭也吃了。妈妈也都吃了。爸爸都没吃。爸爸要出院了。爸爸说想吃根油条。”
一句一句,一个七八岁孩子的话,老板和老板娘显然一听就懂了,我也懂了,站到一旁。
“不拍了?”老板娘说,“你拍了这么多我的油条,总要买一根吧,正好一起重新炸一下,我们自己也要吃。”
我点头,收好相机,我已经拍到了满意的照片,至少,我把就要被几个人吃掉的油条拍了下来,我在心里点了点这几个人:老板、老板娘、一个病人、一个我。
太阳西移,巷子里的阴影更浓了,男孩拿着油条飞奔不见,老板和老板娘缩在屋檐下,我边走边吃,这根重新炸过的油条并不好吃,但我还是把它吃掉了。
馄饨
馄饨、抄手、扁肉、云吞……Wonton……我老家叫包面,最早是母亲告诉我的:一小块面皮包一点肉末,下锅煮熟,盛在小碗里,有汤,有八九个,用调羹舀着吃。
“一yǎo(舀)一个,一yǎo(咬)一个。”
生死相隔——母亲的手,母亲的脸,就在眼前,是年轻的手,年轻的脸,我还是个孩子,想吃包面的孩子,学着母亲的动作,一舀一个,一咬一个,然后我多出一个动作,一吞一个,我吞下口水,和母亲一起笑起来。
不知道别人怎样,别处怎样,我母亲的父亲自有他老人家的规矩:包面是孩子发蒙的前一年才能吃的,吃早了,人会蠢,吃晚了,人也会蠢,在吃包面的前一夜,老人家会把孙子或外孙喊到身边,自己一笔一画写两个毛笔字,随后教孩子认读:餛飩。
“小名叫包面,大名叫馄饨。咬得馄饨,百事可做。”老人家还要讲一通小孩听不懂的道理。
中年后我读了几本杂书,这才明白“馄饨”谐音“混沌”,亦象形混沌,咬破馄饨象征混沌初开,与小孩发蒙确实是可以比拟的。
小时候不懂,只想早些吃到包面,我问父亲,父亲说:
“就听你gā公(外公)的,他读的古书多。”
我问母亲,母亲说:
“问过你gā公,他说是书上讲的。”
母亲就没有办法了,她没上过学,不识字。
“那你不让我上学,又让我吃包面!”
母亲一生中偶尔会埋怨她父亲,我最后一次听到,是在我定居的长沙,我带她上街,她抓住我的肘拐,两个人逛了服装店又逛书店,逛服装店是为她,逛书店是为我。
“这么多书,眼睛疼,脑壳疼。”一进书店她就把我扯出来了,“是不是认得字,就不疼了?”
“也疼……还疼些。”
“还疼些?哪么个疼法?”
“疼,疼得……各是各的疼。”
“哦,各是各的téng(藤),各结各的guā(瓜)。”
我笑了,虽然没读过书,母亲从来是聪明的。
“要不你去买书,我等你。”
“我怕你乱走。”
“不乱走。”
“我怕你不见了。”
“嗯,要是念过书就好了,就不怕走得不见了。你gā公只让儿上学,不让女上学。六七岁,发蒙的年纪,我跟你gāgā(外婆)学纺纱,gā公把纱运到津市卖,带我去吃包面,碰到三个女学生……”
“都好标致!”
我和母亲同时说,然后都笑起来,她讲过好多遍了。
“一个比一个标致!都是短袄子长裙子,都是洋布,我穿的是大布,你gāgā织的,十二岁我也会织了,二十岁嫁给你爸爸,嫁妆里有八匹大布,我织的,一直没拿出来做衣服穿,你爸爸走的时候穿了一身走了,都走了五年了, 骨头早就,早就……”
“早就打得鼓响了!五年了,好快。”
“我死了,要穿你买的衣服走。”她突然慌张起来,抓紧了我的肘拐。
“好,好。”我护着她过了马路,路好长(宽)。
走入书店斜对面的巷子,母亲不慌张了,进了巷子深处的小吃店,她又有点不自在,我找到最里边一个双人座,扶母亲坐下,她就放松了,任我看桌上玻璃板下面的食单,其实不用看,早就告诉她这里的包面好吃,是三鲜的。
“不用看,小名叫包面,大名叫馄饨,你哥哥那里叫云吞。”母亲凑近我,“你看看好多钱一碗。”
“四块。”
“好,买一碗,两个人吃。”她坐正了。
我坚持买了两份,一人一碗,看母亲动调羹,慢悠悠捞起一个,慢悠悠送到嘴边,我早饿了,一舀一个,一咬一个,连吞了三个,再看旁边的母亲——苍老的手搁在桌子上。
“妈妈,不好吃?”
“不好吃,”她嘴一瘪,“还没有彭家场的好吃,叫你只买一碗你不听,这里是哪里?”
“长沙呀。”
“长沙哪里?”
“定王台……菜根香,这条巷子叫菜根香。”
“难怪。菜根哪么会香?我要回彭家场。叫你大姐来接我。”
从这天起,母亲有点糊涂了,是记性差了,就弄不清自己在哪儿了,母亲的记性一直好,至少比我好,让我相信某本书上的说法:文字损伤记忆,所以母亲不识字,我也不认为是一件坏事。
不过后来大姐的回忆让我警醒:母亲记性差了,脾气就差了,躺在病床上老说同一句话:
“各是各的téng(疼),各结各的bā(疤)!”
终于,母亲穿着儿女们买的衣服,带着她一生的记忆——没有一个字的记忆,走了。
一走多年,遇到大雾天我仍会想起她,应该是六岁那年的冬至日,早上,我折好“餛飩”两个大字,装入棉袄内兜,和母亲从外公家出来,走进了外公在夜里就预告过的大雾。
要去街上吃包面啦,我又走又跑,雾大,路都看不清,母亲喊我的小名,又喊我的大名,在后面追着我:“你在哪里?我看不见!”她声声喊着,生怕我在雾里走丢了,雾真大,我回头也看不见她。
长凳
在快餐店就餐,如果旁边有空座,如果上方有征询的目光或言语……
“请坐!”
我都会很快回答。
有人说,他人即地狱,有人说,他人即天堂,极端的说法是让人记得住的说法,记不住的是两极之间的平常话:他人即人间。
所以,请坐!
人类很早就直立了,很晚才坐下来——凳子椅子之类,从神造到人造,从埃及到中国,姗姗来迟。
金字塔,木乃伊,狮身人面,凳子椅子……古埃及的遗产中,凳子椅子是每个人都能继承的,如果此刻你正跷着二郎腿,请站起来感谢一下,不知道感谢谁,不知道感谢神还是感谢人,那就感谢尼罗河,没错的。
也许此刻你坐在草地上,那你不必起身。
也许你正在一棵树下打坐,那我不打扰了。
站着或走着,吃着炸薯条?那就继续站着,走着,吃着。
快餐之快,最快已经快到不坐着就餐了,快餐店里的坐具,凳子也多于椅子。
一切似乎都在变快,本应慢慢逛的公园,我的游览所得是,长椅在少下去,长凳在多起来,没了靠背和扶手,久坐凳子难免腰酸背疼屁股痛。
于是有人躺在长凳上了,可是长凳之长,总是短于成年人之身长,限制之下的仰卧,别人看来不雅,自己也觉得不舒服,于是侧卧、右侧卧、吉祥卧,除了双腿弯曲过度,长凳上有人涅槃似的,旁人只好一笑而过或者不笑而过了。
睡在长凳上的多是流浪汉,他们的衣服符合脸色,却不符合景色,是季节抛弃了他们还是他们抛弃了季节?
如果四季如春,公园无疑是流浪汉的天堂。
如果真有天堂,如果天堂也有季节,如果天堂降落人间,分散在地上,那一个个公园是否就是散落的天堂?
一次次,我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发呆,长凳之长是微妙的,坐两个人略松,坐三个人显挤,这样的设计太人性了,太人间了,你、我、他,长凳上坐着,你我他。
如果坐在长凳正中,那是唯我独尊,想来歇息的游人会侧目的,因此我常常把长凳当成双人座,坐在偏向一端的位置,假装在等人,真等人的时候是有的,把人等来就安心了,假等人,我得想象一个人,一个永远也等不来的人,戈多?不,戈多是两个人一起等的,否则,这出荒诞剧没法在一棵树旁边演下去。
我一个人,等一个人,一个来过人间的人,否则我又怎能想象?我想象我在耶路撒冷,那么耶稣骑着驴来了,我想象我在函谷关,那么李聃骑着牛来了,驴和牛,是他们最后的坐骑。
我把距我最近的一棵树想象成菩提树,那么悉达多跏趺在树下,觉悟了,我把另一侧距我最近的树想象成娑罗树,那么佛陀在树下安卧,涅槃了。
人来人往,杂乱的脚步,独来独往,一只脚比另一只脚更孤独,我看着,婴儿车,轮椅,被人推着,无数人从我面前走过,偶尔也有人坐在我身旁,他们是否正带给我消息,比风中自有的更多消息?
不得而知,因为我等的人总是没来,因为即使来了,我也可能没有看见,就像我在公园里找不到一把单人椅子。
只有轮椅是单人的。
非单人轮椅是广义的轮椅:汽车、火车、飞机,越来越快的坐具。
宇宙飞船和空间站,则在消解平卧直立之别了。
“请坐!”
空间站里响起惯性的声音,那是机器人,不是上帝。
冰
雨夹雪之后的冰冻天,公园里人少,路上的冰雪已被清除干净,大路小路更显得冷清,湿漉漉的,湿漉漉地映着午后的天光。
天是阴天,公园是明亮的,阴沉的是路,离开路的是去雪地上拍照的人,雪地是处女地,涉足的人都有重生一般的快活,脸上都像换了皮肤,因为雪光是美容的光。
我走入平时常走的小树林,一段青石板路依旧伸向湖水,湖水没有结冰,有风吹皱水面,如果没有风,踏上青石板路就会看到一角水面如镜,镜中是一截山的倒影。
如果走到岸边,还能看到几块石头,离岸三五米,倒影也离岸三五米,石头上偶尔有几只白鹭,见人就会飞走,石头不会动,水面也不动,水中的石头倒影却会动一会儿,那是惊慌的爪子和翅膀把我惊得恍惚了。
岸边水面,有时候也有白鹭一飞而起,像是要突然逃离自己的倒影,于是波纹惊慌地荡开,缠住石头。
石头上常有鸟屎,夏天的暴雨才能冲洗干净,我沿青石板路去湖边,是想看看冰雪是否重塑了石头,是否盖住了冒充花纹的鸟屎,也许,某块石头上会有一只落单的白鹭,双腿或单腿,站着。
一块冰。
一块会爬的冰。
一块会爬的冰打断了我的脚步。
干干净净的青石板上,怎么会有一块奇怪的冰?四周无人,雪地上有脚印,大脚印,小脚印,是谁在路上摆放了一块似乎在爬的冰?
我蹲下来,冰是手掌形状,几只爪子撑开,其中一根有细长的冰凌,好像用力蹬地的后爪,从方向看,这块冰正在横穿青石板路,如果爬过了路,爬上了雪地,它还会往前爬吗?
想象带来问题,也带来答案,我看出这块似乎在爬的冰的指向,是离路不远的灌木丛,八角金盘,我确定了,这种常绿灌木的叶子正是路上冰块的形状,一定是有人小心地剥下了叶子上的冰,又小心地放在了青石板路上。
一块会爬的冰,一块正爬向给它赋形的叶子的冰,午后升高的气温让它停在了路中间,它的力气开始化成水。
我掏出手机拍照,一块终将死去的冰会活在照片里。
是不是有人也拍下了照片?我站起来看看时间,午后两点一刻,我搓搓手,别人拍下的是别的时刻,拍下的是另一块冰,也许是一块倒着爬的冰。
冰是水的雕塑,就让它待着吧,我走。
走完青石板路,一湖起皱的水——近处,真的有一只落单的白鹭,双腿站在离岸最远的石头上,怎么没被我惊得飞走?没有发现我?我僵住,右手在衣袋里捏住了手机,但没等我掏出手机拍照,我已经看明白,是一只以假乱真的白鹭,塑料的翅膀冷得收着,金属的爪子被石头上的冰雪冻住了。
几天没来被小树林遮掩的湖边,石头上多了一只不会展翅也不会拉屎的白鹭,幸好有风,吹得水面颇有质感,白鹭的倒影消融在了水中,否则,白鹭是假的,假白鹭的倒影是真的,这种真假也许会令我恍惚。
在冻不住的时光里,这只假白鹭栩栩如生,小煞风景,风似乎大了,我转身离去,而且不再回头,如果缓缓回头,如果白鹭是真的,它早已飞走,石头早已寂寞,我看见的将是黄昏,一群白鹭,一群白鹭翩然飞入对岸的山林。
告示
跟别处一样,我家周围可见各种告示,大多框在醒目的牌子上,见得多了,文字一望而知,我会更留意告示牌的材质:铝、塑料、不锈钢、铁皮、黄铜、钛金,电子屏、玻璃、纸。
纸质的,其实大多不是告示牌,只是告示,贴在告示牌上或者墙上,也有贴在电线杆上的,让人劈头撞见:此处严禁狗撒尿。
严禁人撒尿的是街巷的某些角落,不是厕所却有一股厕所的味儿,从墙根散发出来寻找人的鼻孔,路过的鼻孔路过就路过了,长住此地的人只好以鼻嗤之、以口咒之、以手笔告示之:严禁小便,违者天诛。
跟告示牌上文字常常配以图形一样,墙上的“违者天诛”也有配图的:一道闪电,或者一道彗星,粉笔或油漆拉出的线条从天而降,所谓“天垂象”,凶象。
如果在公共厕所小便,小便池上方也时见告示,不过是温馨的,文明的——温馨提示:上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
不知别人怎样,每次看到这种提示,我就想起1969年的登月者,想起阿姆斯特朗的一小步,也想起奥尔德林的一泡尿,奥尔德林多年后回忆,他一踏上月球就激动得尿了,尿在太空服的尿片里,奥尔德林的尿,真是一泡人类文明的尿,因为地球上看电视直播的人都没有看见,如果看见了,那是地球人在月球上随地小便——是难看的天文细节,还是难堪的人文细节?
在汉语中,天文启示人文,天象是对人的一种告示,《易经》讲天垂象,也讲人观之:观天文以察时变,观人文以化成天下,月亮以圆缺显示光阴,映照悲欢,闪电难辨凶吉,但亘古是火种,至今仍预示雷声,厕所里的温馨提示,当然也是值得一观的人文,化成天下,从厕所开始,未必不是一种捷径,人是会上厕所的动物,可以是人的一条定义。
然而,活人不会被尿憋死,这句中国俗语如果用在街头巷尾,刺鼻的臭味便仿佛天经地义,甚至可以熏天,天下的人文景点,总是藏着大煞风景的“臭点”,臭得立体,臭得有层次,由憋不住尿的旅游者、流浪者浇铸而成,即使不为旧臭添上新臭,总有人像狗撒尿似的留下自己的痕迹:某某到此一游。
我家附近的“臭点”不是景点,只是一个普通的街角,几个铁皮垃圾桶挨着围墙,中转着附近居民扔掉的生活垃圾,也中转着环卫工人扫来的马路垃圾,每次走过都是新鲜的臭味,我不会掩鼻,就像走过生活剧场的后台,鼻子成了眼睛,而我不是旁观者。
也许是垃圾的臭味吸引了路人的鼻孔,有人便在此添加了尿的臭味,也许有人还能自我宽慰:并非随地。
有一天,这个不著名的“臭点”出现了一则与尿无关的告示,是直接写在墙上的:请不要再偷扫把了……你偷了我扫把等于砸我饭碗……落款:环卫工人示,时间:2017年5月16日。
十天后的早上我看到这则告示,阳光很好,字也不坏,我当即用手机拍了下来,看看边上,垃圾桶挨着围墙,新鲜的生活一如既往,剩着腐烂的气味,被环卫工人看作饭碗的扫把也像往常一样靠墙歇着,确实是一柄新扫把,仍旧是竹子的。
我想,我使劲想,我怎么也想不出,是谁偷走了环卫工人的扫把,最后我只好想象,是小孩偷走了竹扫把,玩一种叫“骑竹马”的中国民间游戏去了,或者是小孩学起了欧洲中世纪的女巫,骑着竹扫把上天去了。
如果是小孩所为,我不忍骂其不仁,而以告示守护扫把的环卫工人,在我眼中无疑是仁者,仁者好告示人,荀子是这样说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子则是这样说的。
我把告示及告示牌视为万物之一种,见得多了,我最喜欢的是“闲人免进”,因为它提醒我,我有时可以是一个闲人,又因为免进,进退间我反而有了一份闲心,我闲览告示,看遍材质,比如“施工重地”的告示牌往往是不锈钢,“办公重地”的往往是钛金,“现金重地”的是黄铜,“重症监护”的是玻璃——透明。
NO ENTRY!有的免进告示还有英文对照,只是没有对照出闲人二字,作为一个讲汉语的汉人,我喜欢“闲人”,作为一个带口音的汉(hán)人,我更喜欢闲(hán)人。
一个在街上闲逛的闲人,对闲人的定义可以是“闲人,是不忙于找厕所的人”。
一个在世上闲逛的闲人,对闲人的定义确乎是“闲人,是不忙于下定义的人”。
笑脸
走在路上,我所求的是新鲜的空气,如果遇上新鲜的笑脸,我的脸也一定笑得新鲜了。
在路上碰到不想碰到的人,熟悉的笑脸其实是陌生的,因为笑是假笑,接下来的背影才有真实的表情。
比熟悉的笑脸更熟悉的,是各处碰到的傻子的笑脸,不同的傻子都有相同的笑容,见得多了,就叠成了同一张笑脸,一张上帝也同情不起的笑脸。
假笑难以持久,傻笑是持久的,所以,以假笑应对假笑容易,以傻笑应对傻笑,难。
不知真假、不知傻不傻、无须面对面的笑脸,是互联网时代电脑和手机屏幕上的虚拟笑脸。
证据显示,1982年9月19日11时44分,斯科特·法尔曼在网络论坛上用标点符号组成了第一个互联网笑脸:-) ,提醒网友们愉快地聊天。
而据考证,后来出现的眨眼笑脸;) ,早在印刷机时代已经露脸,1862年,在《纽约时报》刊登的一篇林肯总统演讲记录稿中就出现了;) ,原文是(applause and laughter ;) ,括弧里记录的是听众的反应,有掌声,也有笑声。
不过听众对总统眨眼,或者相互眨眼,在一次演讲会上有多大的可能呢?掌声和笑声是公开的,眨眼太私密了,因此纸质的;) 还是归结为一个排版错误为好。
这个排版错误出现一百年后,1963年,哈维·鲍尔为一家保险公司设计员工胸章,著名的黄色笑脸出现了,其圆形黄底上两点一弧的图案后来可能启发了:-) 的简化版:) 。
1995年,栗田穣崇发明emoji,这类表情符号随后风行世界,互联网时代的象形文字终于成型,不再只是借助印刷机时代的标点符号了。
2018年1月21日19时32分,我偶然在电脑和手机屏幕之外见到:) ,在人的左胸部之外见到两点一弧:是个冬夜,一条偏僻的路,仅一侧有稀疏的路灯,在一处人行横道,路灯把另一侧的标志牌投影在旁边的石墙上,方方的黑影内有人用涂料画了白色的两点一弧,正好构成了一张笑脸。
光与影,虚与实,一张独特的影子笑脸,更有意味的是,画出眼睛的涂料往下一滑,凝成了泪滴。
这是我所见最玄妙的涂鸦,涂鸦者也许正好长着一张方脸?我拍下这张带泪的笑脸,笑着穿过人行横道。
后来我有意在夜间走过这条偏僻的路,走得多了,想起原始人的岩画,画中的笑脸大都是太阳脸,炫然闪着光芒,又想起现代的儿童画,也多是炫然的太阳脸,所以自古至今,太阳常常是一张笑脸,阳光常常是一个形容词。
对人类而言,阳光是先天的光,而笑是后天的表情,所以,会笑的人类有假笑,有傻笑,不假不傻的是新鲜的笑,婴儿笑了,如婴儿般笑了,是新鲜的,含泪而笑的人,含笑而逝的人,有福了。
人烟
早春连日阴雨,骨头都霉了,偶尔阳光一晃,惊喜是短暂的,终于,星期天,终于有了大太阳,午后出门,过马路,过桥,我沿小河往大河去。
小河叫龙王港,名字神奇,我是迁居到龙王港边的人,起初疑惑,以为别的地方也有叫龙王港的小河,因为只要是活水,都是龙王的港口,后来才弄明白, “龙王港”是唯一的,而且只是小河下游末段的名字,“龙王”是“溁湾”的音讹,而“溁”是“潆”的形讹,口音和手笔造成独特的水名与地名,龙王港,溁湾镇,同是水流回旋处,小河连大河的地方。
大河是湘江,北去,经洞庭转长江东去,汇入东海,有湘人曾言:“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这话是洞庭龙王的骄傲,不是东海龙王的骄傲,因此是短暂的骄傲,语言带来的惊喜,如果有大洋彼岸的人相问,似乎我也可以短暂地骄傲:“我住在龙王的港口边,风水很好。”
以洋化的眼光看,这一带的景观也很好,人工修改自然,将古老的“潆湾”刷新成了几个区:溁湾镇商业区、望月湖居民区、咸嘉湖风景区,昔日龙王的港口早已由一道蜿蜒长堤收成了小河,堤外是湖,韩家湖易名咸嘉湖,望月湖里已无湖,小河的另一岸则仍旧在原初的位置,岸上有路,车来人往。
遇到山,路跟河一样拐弯,曲线扭出动感,小河边的丘陵,狮子山、扇形山、象鼻山,三山成一“品”字,路与河,就在品字下边,像是画了两条着重线,线上再添着重号,那是车船,线间又有连线,那是路桥,从空中鸟瞰,地上都是风景,都是点、线、面。
看不见的是隧道过湘江,潜龙一般,头尾无须分别,但都要翘至地面,于是象鼻山和龙王港间有了隧道口,道路必须拓宽,有半边路就用柱子钉在山水间,侧面不好看了。
在另一边挖山,也不会好看,何况山不能挖,不论龙脉所在,象鼻肯定是不好惹的,象鼻山上有古墓,两千多年前西汉长沙王吴著之墓,1978年挖了,王气发散,次年春墓坑前长出一棵八发奇樟,四十年了。
冬去春回,奇樟想必已发新叶,隔河望去,山上的树叶是看不见的,看得见的是一山绿色在蓝天下铺开,又被下面的路截断,再往下,是半边路下的柱子撑在河边,河边有零星几人钓鱼,偶见钓竿借阳光一闪。
愈近龙王港入湘江处,钓鱼的人愈多,看钓鱼的人也多,毕竟是春水,又是河口,对鱼对人都有吸引力了,踏石阶下去,登石阶上来,河堤竟如高台,众人熙熙。
龙王港河口有两座桥,一老一新,老桥仅供步行,闲人居多,新桥傍着老桥又高于老桥,桥上人来车往,我在老桥上逗留,看一老人手持线轮从桥沿放钩入水,有铅坠,有钓饵,没有浮漂,没有钓竿,全凭手感的钓鱼法,如果鱼的运气差,钓鱼的人就运气好,片刻,眼看一条鲤鱼活生生被细线提起来,我也视为我的运气好,跟旁观的人一起高兴,一齐喝彩,老人并不理会,手上甚是得意,脸上却是惭愧,古风犹存,仿佛仍在渔猎时代,太阳早已西移,他干枯的手脸红润了,突然扭头,白发苍苍,真真假假看一眼被两座桥框出的湘江,再摆正头,鱼已跃过栏杆。
过了老桥,走一段隧道顶上的路,下河岸,我要去象鼻山真正的山脚,那里有离河口最远的一个钓鱼人,形只影单,被柱子衬得矮小。
此岸斜坡无石阶,杂草藏着湿土,脚下打滑,到了坡底好走一些,钓鱼的人早已踩出一条泥巴小路,延伸至半边路底下的两排柱子间,无奈泥巴越来越稀,越来越烂,我怅然止步,不能去看孤单的人钓起孤单的鱼了。
柱子依斜坡而立,有高有矮,斜坡又是扭曲的,所以我回头往高处走,就贸然到了半边路下一人多高的角落,有点进入石洞的感觉了,脚下已是水泥地,平整,干净,无疑是人清扫过的,一眼扫去,地上有家私错落有致,哪里会料到,此处有人烟。
走动着细看,六根矮柱和三道横梁,将路底下亦即桥底下隔成了三开间,厨房、客厅、卧室,三者虽然相通,功能分区却是明晰的,更让我惊异的是梁柱上涂满彩画,图像纷繁,色彩斑斓,显然费了不少颜料和时间,是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寂寞和耐心,才慢慢把洞穴画成宫殿?
彩画别有洞天:河山,田园,七层塔,四孔桥,猪八戒几次举起钉耙,一只猫回头瞪着双眼,这是一个人的足迹和心迹吗?彩画中确实有一个人,驾着木排四处撒网,如果排出顺序,他的身影先是出现在山间激流,然后换了地方,是流经城市的大河,从画中景象可以判断,就是长沙和湘江,再换地方,他的模样清晰了,是个中年男人,戴着草帽,他的背景也清晰了,有个排水闸,一看便知是此处眼前的龙王港,我相信,画中人就是画画的人,他画的就是他自己。
他的木排呢,当木材卖了?然后落脚此处,把洞穴当成宫殿?一字排开的三居室,有风,有阳光,没有隐私,卧室里有床垫,有折好的被子,横梁上搁着一卷草席,客厅里有石头砖块,一堆灰烬是新鲜的,厨房里一灶、一锅、一凳,横梁上一个碗,碗上两支筷,那么,他独自住在这里,至少去年夏天就住着了,最近有客人来,一起烤过火,今天大太阳,他还晒出了一条裤子,风一吹,像一个人在空中走着鬼步,是刚晾的吗?我在对岸堤上走过时似乎没有看见,或者是我视而不见,忽略了山水间的人迹。
久居城市,除了郊外野炊,我已同样忽略人烟,有时候甚至觉得,相对于古老的农业文明,现代城市荒无人烟,我抬头看看桥梁底部,有几处已被熏黑,还将越熏越黑,但总有一天,地上的锅灶会消失,梁柱上的彩画会消失,桥梁底部的黑色也终将消失,然而如果有末日,如果人类新生,地球上仍会冉冉升起炊烟,其中一缕在洞庭,在秋天,袅袅兮飘散,那是外星人也会感动的人烟。
我点根烟熏着自己,望望远处的长沙最高楼,看看近处的望月湖居民区,想看那个孤单的钓鱼人,被错叠的柱子挡住了,太阳西沉,河边已有凉气,钓鱼的人纷纷离去,还不见人归返他的宫殿,我在客厅的灰烬边踩灭烟蒂,算是留下一点有人来访不遇的痕迹,即便神仙回来,发现了也不会怪罪吧?
走近路,架空的半边路,我不紧不慢回家,探身朝底下的河滩看了看,那个孤单的钓鱼人已经不见。
天边的夕阳也已不见,二月初四,龙抬头第三天,新月如钩。
艾华,现居长沙,小说、随笔见于《收获》《上海文学》《书屋》《天涯》《芙蓉》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