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散文丨路云:何以为安
何以为安
文/路云
母亲两次入院治疗,均是不得已。头次是脑梗,半身不遂且失去言说能力,母亲向父亲比画着,不是急着喊医生,而是交代藏于某处的钱物。二次是肠穿孔,径直进手术室,术后母亲醒来,还以为是舅舅所在的小镇医院。当我问她,你知道动刀子不,她摇头并说:一点都不疼。但正在危险期,心电图上的波纹雷公霍闪,母亲波澜不惊。生死之间的奥秘与界限,却在另一个房间走程序,作为当事人,要在病危通知单上画押,我一脸茫然,点一支烟故作镇定。与术前签字相比,我握着的不是笔,而是枪,瞄准母亲,签字画押有如扣动扳机!
事情到了这时候,其实与我内心的考量无关,它有自身的逻辑。在抢救时,聂爹的话言犹在耳:就这么办,出问题我负责。不定处关键时,言说拒绝修辞,与行为并合,简洁明了,却字字千钧,把肉身牢牢压住,令人脚下生根,肩如岩石,双目中准会有泰山的光芒与挺拔,一如古汉字——当——咣的一声,上肩。语言陷入苍白,一定是遇到重负,喘不过气来,在当与不当之间,一个劲儿绕着走,其词必含糊。而事实,不容置疑,于是言说重返根部,一个个委身于风俗与历史的字词,显明它本有的重量和峥嵘,心始惧,敬畏生。走向母亲床边的几步路,闪亮、通透而又昂然,死亡正通过生养之母把某种我认识不足,又必了悟的事理残酷而真切地传输给我。
再过三天,母亲七十大寿。我早早盘算,回老家好好办几桌,当时我没有听懂母亲的话:到时候,你回家来吧。可此时,一股被我忽视的力量,把母亲往另一条路上拖,事实和灾难,修正我的种种假想。我敦促去非拟好寿联,请向君用红宣书写,顺着母亲的目光,贴于病房右侧:萱草长荣寒梅竞艳,七十初度百岁可期。我逗母亲说:这张红纸要大几千块呢。母亲微微一笑:好是好,却不能当饭呷。母亲的回答让我一惊,她简短的言辞中拒绝交易,直指事物的根本:以食为天,而非浮云苍狗。母亲迈过七十的门槛,于她一生而言,是个艰难的胜利。她料定自己不能过六十九,铁定视为上限,心底里却尽一切力量与之抗争,她定时定量服药,并做出一个重大决定,提前两小时,六点起床呼吸新鲜空气。
母亲是富农之女,初通儒学,嫁给作为地主崽子的父亲,更多是外婆的主见。那个时代,她的聪颖好强,全变成了怎么拿工分,落下一身病,分田到户后,母亲再也没有下过田。世间种种变化,撼不动她的丸剂与檀香,母亲专注于此,素食,事佛,一门心思与病魔打起了持久战,整整三十年。我以为母亲胜利的标志在于:类风湿因子只扭曲了她的几个指头,老胃病、高血压、心绞痛等七八支部队将她团团围住,她从容应对,不投降。事实上,任何一种疾病都能将母亲枯瘦的身子推向劫难,长卧病榻,生不如死,而母亲却在一个初夏的早晨,早早起来,梳头,洗漱完毕,在睡房寿终内寝,含笑而去。
母亲的那份担当,隐忍无痕,令我无法循迹深入,却能在某个时点,令我一脸肃然。父亲见我怔怔地站着,悄悄在耳边抖一句:寿数是天定的。我又一次从言辞中获取一种相同的震悚,即一种自然选择所赋予的决定性力量,更多的时候沉睡在某个言语中,为我们所忽视,而当它惊现,却是从另一个界面窥知。
何物覆盖了它们?我不得而知,只能一遍遍擦拭母亲的冰棺,擦净那上面的水汽,我一次又一次伏在冰棺上,静静注目母亲的面容,接受母亲的端详,有如静脉滴注,将我浊乱的肉身清净。一丝笑意,逆着泪光游向我的肺腑,吱吱有声,母亲特有的腔调与言辞浮现:今天,我好新鲜。是的,自那一刻起,这股盎然的气息,时不时冒出来把我唤醒,如同一蔸刚从菜园摘回的莴笋。我对语言的嗅觉,很大一部分来自父母的言辞,母亲原本可以享点清福的日子,却围绕针管、丸剂、盐水瓶打转,种种痛楚可想而知,然母亲却在疾病的隙缝处不但偷得半日闲,且能在无意中捕捉并释放出某个词特有的气味、色泽。它们交织着把母亲定格在我的记忆中,享有同样的鲜活,在与去,一样。
那天早上,父亲告诉我,他正在给母亲蒸蛋,母亲轻轻喊了一声:快来扶我,怕是要走了。父亲赶紧将母亲扶向她的睡床,母亲执意不肯上床,往边上的小铺靠,小铺是父亲用竹床改的,母亲怕冷,开电热毯,父亲睡不得,只好就近开小铺照顾母亲。二十分钟不到,六点三十九分,母亲走了,没留下一句话。这是我的欠愿,泪水漫溢,任何安抚与劝慰无效,唯有母亲的一张笑脸,令我的悲伤节制。含笑,听,这是母亲在言说,这是一句什么话?母亲常在我说着什么时,突然打断我:伢崽呀,这就是话咯。母亲轻轻一句,总能令我顿生警惕,一次次帮我剔除言说中的浮泛、空洞和浊气。
在人生的尾部,母亲以她的自觉做好最后一个决定:扶我到竹床上去。这一句话,母亲琢磨了三十年甚至是一生,平静得像偌大的北冰洋。我诧异母亲说出的话,无限接近事实本身,然而母亲却不是什么语言学家、哲学家,只是我的血脉、精气和源码。我猜,母亲的含笑抑或是事理的本色,她担当了,她走了。她并没有刻意告诉我或是其他亲人,她的牵挂她的遗愿,她是无,含笑可能是无的一点颜色吧。我宽慰自身,其实是摁下自我设定的某一个按键,与事实本身无关。
屋外的阵雨,对应我心中的雷电。众多自然现象,伺机侵入人心,带来感应,初民的巫术,其拙笨而灵敏的焊接令现代技术颜面扫地,她滋生的敬畏,被当下滚滚垃圾裹挟,碾为尘末。我,被定义为一个烂码,人鬼不分,生活与修辞不分,读不出那一句早已写好的悼词。死,这个最大的黑客,令可怜的生活漏洞百出,每一个漏洞都有无数个影子,它们居然拒绝腐烂!不归于土,何以能安?世界悬在半空,待它翻身或打个喷嚏,我缥缈的脚步,将停在哪儿?欲望不死,阴魂慢慢散开,一代人化为凉风!安身于此——住在时间的外面——还得挑断几代人肩上的扁担?
后半夜,众人散去,我独坐母亲冰棺前,想着入土为安,此刻这个安字,令我竖直双耳。古汉语中的“安”,是基于身与心合一的证悟和命名,对应着一个在译文中突显的字“居”,两者在认知上有种种契合处,却并不尽然。何以入土为安?对于死者而言,重新化作泥土,是对安的一种最终诠释。对于葬仪而言,死者是唯一的主角,孝子和乡邻,唢呐、冥钱和灵屋,哀恸和追忆,只是配角,是仪式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苍天与厚土,荒草和坟茔。我的哀思,于棺中的母亲而言,是水汽之外的水汽,掩盖不了我心中的不安和愧悔。看来,我和母亲仍在绕着“安”字兜圈。母亲的安由含笑显明,入土,归于土,安息。作为孝子的安,非由风光厚葬所能映射,非由一场痛哭所能构筑,我的愧悔表明我居于不安中,不安是哀思的主角。
不安表明我需要俯身,与母亲的笑脸对视,这远比任何言辞来得真切、生动而有力,我在静观中复位。如果我居于安中,与母亲的对视是另外一种对话?我的不安中更多的是魂不附体,还是直击死本身的一种震荡?过了不惑之年的我,心中的晦暗与不安却愈加浓密,不见底,常在阅读中举目,半天翻不动一个页码,在写作时更多的是抽烟,任一圈一圈的烟雾把我带向空冥,这很危险,我知道但不会起身,哪怕是伸一个懒腰。
1986年我走出家门,辗转不同城市,变换多种角色,全是为了一个乌托邦。每每思及母亲,总会在心里与母亲说上几句,不过,这种对话是心灵的波粒现象,有时候是波,清晰如激光术,祛除脏腑上的斑斑锈迹,我浑而无觉;有时候是粒,新鲜得像秋茄上的薄霜,让我触碰到生命中的苍茫。母亲时摇头,时沉默,把神秘与空灵焊接得严丝合缝,以至我常常忘了推门而出,驱车前往必经的曲径,回家。有一点坚持下来,除一次在长沙新居过年外,我总是回老家过年,陪父母在火塘边,烧一大树蔸,每次我都会在火中接受洗礼,火代替母亲,把我脱光洗净,烘干而不受凉。
但我还是虚火焚身,牙关打战。自母亲第一次进市医院治疗到她含笑九泉,整整十七个月,我悬在河西,内外同时撞向盲点,差点散架。恰好这阶段,母亲的病一个比一个急,争先恐后,换着花样,脑梗失语刚刚到能下床,连比带画加上猜,能听到八成,又疝气发作保守治疗结果肠穿孔,术后并发症心脏衰竭抢救,奇迹般康复,口味顿开,容光焕发,再到冠心病晚期,却误以为椎间盘作怪,主角频换,母亲成了疾病的居所,心里洞明却不言语。它们一步一步,把母亲引向青山、绿水,入土为安,作为肉身的母亲不在了,符号化为一张含笑的脸,把我猛地拉回,着陆。人有时候应彻底到像一个丧夫,抬丧不问路,绕开风俗,简单直接,哪怕踩坏刚种上的庄稼。
阵雨在坟口砌封后,突然打住。我脱下孝服,倒头就睡,屋内屋外噼里啪啦全听不见,睁开眼:原来我的失眠顽疾,只是被弄脏了,像儿时穿了几天的衣服,脏得——如母亲所说——洗黑一塘水,还好,没被染坏,能洗得净。我终于找回这种感觉——像猪一样,猪,这么多年一直是我的偶像。此刻,我体悟到新鲜的全部含义,一道奇光在我眼中闪现,恍若脐带,它领着我绕行,穿过世间的冷暖与喧闹,跋涉回家。给母亲覆土后,我将回到麓山脚下,生活在一个类似乡下的地方,那里偶尔会有骤然而来的、一脚把刹车踩死的、仿佛冒着浓烟的声音,代替想象中的狗吠声,它们叫得并不凶,我也从未看见过它们的牙齿。
路云,男,诗人,1970年12月出生于湖南岳阳,现居长沙。著有诗集《凉风系》《光虫》等4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