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温泉

文/胡小平

昨夜，我又梦见自己徜徉在了故乡的云溪河畔，泡在了故乡那口温泉里。

云溪，资江的一条支流，从美丽花瑶的山岭间一路歌唱而下，奔腾而来。

少年时，我曾跟随父亲，沿溪先溯流而上，再顺流而下。只见溪流一路大多水流湍急，白雪翻滚，一时跌成瀑布，飞花溅玉，一时扭成漩涡，令人胆寒，而最奇妙最奇怪的是溪中那或站或倚、或坐或蹲、或趴或躺，或大或小，或高或矮，或长或短，或胖或瘦，或褐或黑、或麻或白、或红或花，或单个或成群，或成行或成列的石头。我问父亲，溪流中为何会有那么多的各式各样的石头。父亲说那是关圣帝押运的辎重、粮草和牛羊猪马，因赶到这里时天已发亮，被高人识破，就变成了石头。我又问关圣帝是谁。父亲说就是三国时桃园结义的关羽、刮骨疗伤的关公、大意失荆州的关云长。我再问那怎么关公又成了关圣帝。父亲指着路边的关帝庙，肃然起敬地说，那是因为他成了圣，成了神。后来我读《三国演义》，每每看到有关云长的章节时，自然地对他就多了一分敬意。

也许是这个田塅的美丽富饶让云溪放慢了脚步，不再那么奔腾、豪放，而是变得舒缓、温婉。到了这里，云溪才仿佛是从天上流到了地上，接通了地气，不再是挂在空中。夏天涉水而过，只要放慢脚步，马上会有鱼儿过来，和你亲近，逗你玩耍，还会看到岸边有鸟儿在悠然觅食，沙滩上有甲鱼在悠闲行走。当然，这已只是美好的记忆。不过，好在这些年来，山又青了，水又绿了，云溪里的鱼又多了起来，金石桥也成了全国的文明村镇。

这个田塅子有一个美丽的名字——金石桥，是隆回、新化、溆浦三县和邵阳、娄底、怀化三市交界之地，也是重要的物资集散和交通枢纽。云溪蜿蜒从田塅中央流过，将田塅一分为二。传说很早以前，在云溪上建桥时，在河心挖出了一块金子一样的大石头。又传说关圣帝路经此地时，见山清水秀、土地肥沃、物产丰饶、民风淳朴、不禁脱口而出：“此处好地方，应是旱涝无忧、刀兵不入。”说来这多少让人感到有点儿神奇和神秘，但更让人感动和难忘的还是溪边那口高洲温泉。

温泉就在离镇上两公里的云溪岸边。温泉的老井是一个用大块的麻石砌成的露天大浴池。井的最外围是井沿，井沿的里边是井台，井台的里面才是浴池。浴池可同时供20来个人洗浴。

父亲常说，温泉是云溪留给我们这一方山水的思念和财富。我一想，是啊，云溪虽然留恋田塅的美丽和富饶，却又禁不住资江涛声的呼唤、洞庭船帆的召唤，还是滔滔北去了，但为了留一个想念，就没有把温泉带走，留给了这一方宝地。再一想，温泉在地下潜行时，也许一直就是伴着云溪而来，只是到了这里才喷涌而出的吧。由此而言，温泉就是云溪的血液，虽然从这里喷涌而出，随即却又注入了它的肌体。

我是在这口老井里泡大的，尽管后来走出了山村、远离了老井，但泡在老井里至今仍然是我最难以表达的体验之一，那泡在老井里的感觉和感受常常令我回味，老井内外的故事和变迁常常让我想起。这份情感、这种情结，那些不是在故乡的温泉泡大，或是只是温泉的匆匆过客，都是不能真正理解的，更是无法知晓这温泉是何等熨帖地养护着那一方人，也不会明白那一方的人又是何等地看重这温泉的。

在秋冬时节，有明月的后半夜，独自去泡温泉是最舒心、最惬意的。这时井里的喧哗和浮躁已经渐渐远去，漂浮在水面的那层油腻也已随水散去，明晃晃的月亮映在池中，清凉凉的月光铺在水面，那轻纱般的淡淡的热气形成的雾霭让月亮有些朦胧，让月光有些缥缈。这时，你轻轻地来到井边，轻轻地融入水中，就会仿佛置身在另一个天地，有如想象中的仙境，你只要闭上眼睛，平心静气，就会体验到一种难以言表的快慰和通泰，那世俗的烦恼和忧愁就会随雾霭而散，那人间的纷争恩怨就会伴流水而去。然而，这样的时光是很难得到的，总是只可遇不可求的。

在瑞雪纷飞的夜晚去泡温泉又是另一番情致。天空白雪纷纷，大地白雪皑皑。井中热气蒸腾，白雾缭绕。大多的年轻人就喜欢这种情境，也爱在这时来凑个热闹。他们一路打着雪仗而来，在井里泡上一通，裹着一身的滚热，踏雪而去。泡在井里是看不到雪花的，那雪花在头顶的上空早就化成了水珠，落到头上，和泡出的汗水混在一起，顺着额头，顺着鼻子，顺着脸面，流下来，流进嘴里，一种特有的甜酸咸苦混合的味道，倍感清爽，回味悠长。这时的温泉前半夜总是拥挤的，那些温泉附近的人就干脆睡上一觉，或是坐在火炉边聊天，等人声稀了再走，有些远道而来的见难等也就先跑到朋友或亲戚家中玩上一阵，听到远近传来了狗吠和鸡鸣再去，还有的索性等天快亮时再来，正好泡过之后，站在井台欣赏日出时的红装素裹。

一年中井里井外最热闹的要数除夕前那几天，特别是除夕之夜。这几天温泉从天黑到天亮是喧闹不停的，就是大白天，孩子和老人也会无所顾忌地在井里爬上爬下。由于温泉水不仅能祛邪除晦，还能保健强身，因而一到除夕之夜，远的近的，大家都赶来想洗净晦气、洗净霉气，给新年带来好运、带来财气，图个吉利。要泡的人一多，又都想在子夜以前赶回家里，和家人一块喝守岁酒，吃砧板肉，大家就自觉地排队，缩短洗浴时间。这时谁也不在井沿上坐了，就在井台上一个挨一个地站着，一个接一个地向井下移动。谁要是下井慢了，准会有人催促，而谁要想在井里多泡一会儿，又准会遭到井上人的责怪，但这时总是催归催、怪归怪，谁也不会板着脸孔，说出不吉利的话来，更多的是笑脸和谦让。于是，这除夕之夜，井里井外，井上井下，有说的、笑的、叫的、喊的，有升腾的热气、涌动的热情，有真诚的问候、友善的话语，一片热闹，一片温馨。

记得那是1975年的秋天，广州军区一支工兵部队开到了镇上，将利用温泉修建一个军用疗养院，并在镇上建一个军用小机场。工兵们加固桥梁，拓宽公路，对温泉进行勘测、钻探。可不知为什么，到次年的秋天，机器搬走了，部队撤走了，留下的是那打下的两口深深的新井……

20世纪80年代初，乡亲们在政府的支持下，利用新井修建了两座封闭式的浴池，可分别同时容纳近30人洗浴。这样乡亲们就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随时都可以来洗掉疲劳，洗掉烦恼，泡出精神，泡出愉悦了。更好的是方便了女人们，她们不再躲躲闪闪、偷偷摸摸，更不用担心别人说三道四、指指戳戳了。

到了20世纪90年代中期，当地政府又招商引资，利用温泉修建起了一个大型的旅游休闲中心。于是，这个“养在深闺人未识”、不为外人所知的温泉成了远近闻名的休闲和疗养的好地方，近则邵阳、长沙，远则武汉、上海都有不少人慕名而来，一睹她的神秘风采，领略她的神奇魅力。

遗憾的是，随着休闲中心热闹起来，那口老井却真的老了，日渐干涸，成了遗迹，成了美好的回忆。

云溪的河水和温泉的泉水不分时令、不分昼夜地流淌着，滋养着一方土、一方人，不仅美丽了家乡，也给家乡带来无限的财富。

星光下，望着若隐若现的云溪河，远眺河畔的高洲温泉，我在心底默默地感恩富饶的大地，感恩美好的时代，是大地的赐予才有了家乡这溪、这泉，是美好时代的变迁，才让家乡如此美丽。

胡小平，中国作协会员、中国金融作协理事、湖南省金融作协主席，毛泽东文学院签约作家，已发表、出版作品近400万字，作品收入多个选集，获中国第三届金融文学奖，中国金融作协征文一等奖，湖南日报、湖南省作协联合征文一等奖，湖南省“梦圆2020”主题征文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