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散文丨石光明:幽州台的绝唱
幽州台的绝唱
文/石光明
在浩如烟海的中国古典文学里,我素爱唐诗。
算起来,我的唐诗之旅,起点可追溯到少年时候。雪峰山中,巫水河畔,在巫风傩俗处处、三国遗迹斑斑的大山深处读唐诗,有如望山前静夜的月光,观雨后春晓的桃花。大学读中文专业,虽远眺甘棠古渡,近听邵水涛声,几年时光却都在遨游唐诗江河。唐诗培植了我的学养,浇灌了我的情怀,更加激起“学海无涯苦作舟”的志趣。读唐诗,尤喜盛唐诗篇,其中升腾的盛唐气象最让我陶醉激动。每每观览盛唐诗歌奇峰群峙,繁花竞放,激赏之余,就想探源其来处。目光不由得越过天宝和开元的天际线,去扫描初唐诗歌山水,看看托起盛唐诗高峰的那片高原是如何隆起,海拔几何。
文学史对唐诗分期,从唐高祖武德元年(618年)到唐玄宗先天元年(712年)为初唐,时近百年。唐诗的步履似乎比时代慢半拍,此时也已晨曦初露,云蒸霞蔚。我从那迷离的曙色中,辨析到了“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跋涉的身影,侧闻“沈宋”(沈佺期、宋之问)的吟唱,还看到张若虚“春江花月”的阑珊夜色,最振聋发聩的,是陈子昂登台悲歌的那一曲绝唱。
一千多年前的一天,黄昏时分,39岁的陈子昂沧桑满怀,踽踽独行,登上幽州台,环顾燕北大地,心情如苍茫暮色般沉郁。怀才不遇的失意,抱负难展的悲愤,一腔诗情似火山喷发:“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寥寥四行,既不讲句法,又不讲字法,只有对历史和人生的感触,如空谷足音,震撼人心。他绝对想不到,一阕发思古之幽情、抒抚今之愁绪的《登幽州台歌》,竟会成为武三思联手上官婉儿构陷他谋反的依据,最终置他于死地;也想不到这首既无宫廷诗华丽辞藻,又不合上官体规则,通篇悲凉骨感的小诗,有如此大的历史穿透力,会引领大唐一代诗风,影响了张九龄、李白、杜甫等盛唐诗人的诗歌实践;更想不到自己生前功名未显,仕途坎坷,身后竟光耀百代,被推为“唐诗革命”的旗手,戴上“唐诗之祖”的桂冠。
说起初唐,总是光焰万丈的唐太宗贞观之治,千百年来一直置于青史头条。然而,诗歌的演变此时却走了一条曲线。文学史上,唐诗是对齐梁诗风的一场革命。齐梁诗风华丽浮艳,浅薄空泛,无汉魏风骨气韵,如秋冬的残山剩水,早已了无春意。到了初唐,由于历史惯性,加之李世民推波助澜,宫体诗不仅大行其道,还形成了以“绮错婉媚”为特色的“上官体”,虽有催生律体诗可圈点,但唐诗革命因此推迟了几十年。《资治通鉴》记载了这么一段君臣对话,御史大夫杜淹对唐太宗说:“齐之将亡,作《伴侣曲》,陈之将亡,作《玉树后庭花》,其声哀思,行路闻之皆悲泣。此乃亡国之音,怎么说国家的隆替与音乐无关呢?”唐太宗驳回了他的意见:“不然。夫乐能感人,故乐者闻之则喜,忧者闻之则悲,悲喜在人心,非由乐也。将亡之政,民必愁苦,故闻乐而悲耳。今二曲俱存,朕为公奏之,公岂悲乎?”唐太宗不愧青史,“文武之才高出前古”,他的“悲喜在人心”说,强调审美的主观性和个体性,现在还为人称道。但他只看到“乐能感人”,忽略了诗歌“兴观群怨”的社会作用。他是皇帝,亲自演奏《玉树后庭花》,哪个臣子还敢说是亡国之音,做悲凄状呢?正如虞世南所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李世民的介入倡导,使宫廷诗愈加风靡天下。读了这一细节,我方才领悟了毛泽东对唐太宗“稍逊风骚”评语的深意,也由此想见初唐时期“唐诗革命”发轫的不易。
再看看初唐四杰,在陈子昂之前,他们就开始另辟蹊径,把诗歌题材从宫闱亭阁、风花雪月拓展到了边塞烽烟、山河市井,在静水无澜的初唐诗坛搅起几朵微涟细浪。杜甫给予他们很高的评价:“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戏为六绝句·其二》)四杰的诗歌实践基本属于自发状态,尚无理论方向的指引。还有沈佺期和宋之问,他们与陈子昂大致同时,在武周朝混得比陈子昂顺,在世比陈子昂长,诗名也比陈子昂早,但他们主要是宫廷诗人,正如元好问评论的:“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论诗三十首·其八》)元好问此论,把沈宋与陈子昂放在一起作比,抑扬自显。他说的“平吴例”,是指春秋时范蠡助越王勾践灭吴后,辞官携西施隐于五湖,越王命人用黄金铸范蠡像,置于座侧礼拜的故事。用这个典故,来比衬陈子昂在初唐诗坛开山辟路的功绩,也暗指他感慨的燕昭王筑黄金台的故事。
从历史深处淘洗史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拾人牙慧固不可取,但前人的研究可以成为我们的路标,况拨开云雾,其诗其文,宛若伊人“在水一方”,总有惊喜。当读到陈子昂《修竹篇序》,如闻洪钟大吕,我眼前一片敞亮。这篇著名的散文,被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唐代散文选注》,如一篇檄文,一针见血地批评当时宫廷诗人乐此不疲的齐梁诗风,“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逶迤颓靡,风雅不作”,远离社会,脱节于时代,正面提出了追复“魏晋风骨”,弘扬“风雅兴寄”的诗歌创作主张。“兴寄”和“风骨”是诗歌生命力的根本。陈子昂不仅发展了初唐四杰追求的刚健充实诗风,更鲜明地亮出了“唐诗革命”的旗号。陈子昂是在文友解三处读到东方虬的《孤桐篇》之后,深感其“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引为知音,援笔而作《修竹篇》的。东方虬生平不详,从文中可知时任左史,即记录皇帝言行,修起居注的史官,比陈子昂品级要高。《孤桐篇》没有流传下来,看标题属咏物诗。孤桐无心,修竹有意,竟吹弹出鼓舞唐诗革命的集结曲。
我曾于不同季节,数上南岳,寻觅陈子昂笔下“龙种生南岳,孤翠郁亭亭”的修竹,虽没找到唐人称誉的“龙种竹”,衡山那五岳独秀的生态之美却格外令人欢悦,“峰岭上崇崒,烟雨下微冥。夜闻鼯鼠叫,昼聒泉壑声”。不知陈子昂是什么时候上的南岳,诗中写景状物现场感强烈,今天读来,千年前的峰岭烟雨宛然眼前,天籁之声犹自在耳。《修竹篇》诗的影响不及序。但陈子昂全部诗歌创作体现了自己的主张,他存诗100多首,无一点齐梁浮艳的气息。《感遇三十八首》是其代表作,他陆陆续续写作,最后归为一辑。内容有讽刺现实,感慨时事,有感怀身世,抒发理想,风骨峥嵘,寓意深远,苍劲有力。强烈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风格交织错落,直接启发了既是名相又是诗人的张九龄,还有“诗仙”李白、
“诗圣”杜甫的诗歌创作。
我喜读张九龄的感遇诗,却总觉其中有陈子昂的诗味,痕迹明显,他是“挑了陈子昂的瓶子,再装自己的新酒”。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也撇不开陈子昂《感遇三十八首》的影响,“少了李白式的飘逸和敏锐,多了些陈子昂式的深邃和温润”。开篇就表达对文坛现状的不满,“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接着赞赏魏晋风骨,“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推崇“文质相炳焕”,宣言“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向往“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可以说,李白全盘继承了陈子昂诗歌理论和创作的遗产,并进一步发扬光大,这也是陈子昂仅为“诗骨”,而李白终成“诗仙”的原因。李白与陈子昂都是蜀中人,家世、经历、性格和思想倾向相似,难免惺惺相惜。但李白对陈子昂的感情,不是像对贺知章知遇的感恩,对孟浩然风流的爱慕,而是对前贤的膜拜。他在《赠僧行融》诗中,将陈子昂与鲍照并称为“麟凤”。杜甫秉着陈子昂的“兴寄”观,忧国忧民,开创了唐诗现实主义流派,并成为新乐府诗体的开路人,著名的“三吏”“三别”被誉为“诗史”,“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等千古名句脍炙人口,一代“诗圣”登上了唐诗绝顶。后来,“诗魔”白居易又把陈子昂与“诗圣”杜甫并称:“杜甫陈子昂,才名括天地。”(《初授拾遗》)白居易说此话时,是唐宪宗元和三年(808年)四月,他37岁,刚获任左拾遗一职,想到自己崇敬的两位大诗人也不过做到拾遗就止步了,他有几分可惜,又几分自许:“当时非不遇,尚无过斯位。”陈子昂去世后,生前好友卢藏用替他编辑了《陈伯玉文集》,“伯玉”是陈子昂的字。卢藏用赞扬陈子昂“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其评价最能代表当时文坛的认识。
卢藏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是初盛唐时期的“仙宗十友”之一。我初读成语“终南捷径”时,依字面理解为登终南山的捷径,再查出典,方知是说卢藏用的故事。《资治通鉴》载,唐睿宗曾召天台山道士司马承祯,问阴阳数术。在长安住了一段时间,司马承祯固请还山。卢藏用时任尚书右丞,去送他,指着终南山说:“此中大有佳处,何必天台!”司马承祯回答:“以愚观之,此乃仕宦之疾径耳!”卢藏用知道司马承祯是在讥讽自己,不免面有愧色。这便是“终南捷径”的出处,也带出了卢藏用以隐谋仕的轶事。《旧唐书》说,卢藏用少以辞学著称,工篆隶,好琴棋,时称多能之士。中进士后,始未授官职,于是选择入山隐居。从魏晋以至隋唐,隐居已逐渐从士大夫避乱全身的方式,演变为知识分子博声望取功名的一个渠道,向往乐道的一种时尚,隐士也往往成为高人的代称,古人还总结出“小隐”“中隐”“大隐”三种模式,“修齐治平”“名利双全”“立德立言”三重境界。如此时代背景下,卢藏用选择隐居无可厚非。但他不是真隐,归隐是为了出仕。为了找到一条捷径,他别出心裁,武则天在长安,他在终南山隐居,武则天去洛阳,他移至嵩山隐居,于是,时人戏称为“随驾隐士”。其苦心孤诣,终于如愿以偿,他快40岁时,果然被征召入朝,授官左拾遗,后来一路从中书舍人做到吏部侍郎、尚书右丞。他入朝后与宋之问一样,口碑有瑕疵,《唐书》说他,“晚乃徇权利,务为骄纵,素节尽矣”。因此获讥于世。先天二年(713年),“坐私侍太平公主”,被唐玄宗先流泷州(今广东罗定市)又迁驩州(今越南义安省),开元初在平定交趾叛乱中“有捍御劳”,才重新起用为黔州长史,“未行而卒”。卢藏用虽有让人嗤点的地方,但是个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朋友。他与陈子昂友善,是“岁寒之交”,也是其诗歌主张的支持者。陈子昂登幽州台之前,曾出蓟门,历观燕之旧都,喟叹遗迹芜没,作《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寄给尚在终南山隐居的卢藏用。陈子昂去世后,卢藏用编辑文集,还撰写《陈子昂别传》纪念他。最难能可贵的,是“厚抚其子,为时所称”。
“大雨落幽燕”,年少不知古幽州,是毛泽东诗词给我启蒙。当时觉得,幽州离我们很久远。后来读《周礼》,方知西周时天下分九州,“东北曰幽州”,范围在今之河北北部与辽宁一带,战国时属燕国。后几度易名,隋唐时,成为北方的军事重镇,重新设置幽州。陈子昂登上的幽州台在哪里?现在好像成了历史公案,史家和有关地方多有争议。幽州台是战国遗迹,又叫黄金台,还称蓟北楼,为燕昭王(公元前311年至前279年在位)为招延贤才所筑,这是定论。《战国策·燕策》记载:燕昭王是燕王哙的庶子,原在外国做人质,赵武灵王护送他回国即位时,正值燕国内乱外祸,疮痍满目,国势贫弱。为招延人才振兴燕国,他拜郭隗为师,卑身厚币,礼贤下士,形成了“士争凑燕”的局面,魏国军事家乐毅、齐国阴阳家邹衍、赵国游说家剧辛等纷纷投奔而来,燕国逐渐发展崛起为富裕兴旺的强国,跻身于战国七雄之列。
一些资料说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写作于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696年),其实不然,这一年只是陈子昂随武攸宜大军出征的时间。追蹑《陈子昂别传》和《资治通鉴》的文字,我走进那段烽烟频生的历史。当年,契丹反叛,攻陷了营州。武则天派同州刺史建安王武攸宜为清边道行军大总管,率大军征讨,“时敕陈子昂参谋帷幕”。武攸宜“以子昂为管记,军中文翰皆委之”到“前军王孝杰等相次陷没,三军震慑”,陈子昂二次进谏,请求“分麾下万人,以为前驱”时,已是第二年春三月的事了。武攸宜是武则天的本家侄子,无真才实学,养尊处优,平庸昏聩,完全靠裙带关系得以封王建府,不懂军事指挥,谈何领兵打仗。王孝杰是边关名将,时任清边道总管。一听说唐兵大败,“帅精兵为前锋”的王孝杰战死,武攸宜在行至渔阳后,便“震恐不敢进”。陈子昂起初对武攸宜颇抱希望,希冀随军建功,“感激忠义,尝欲奋身以答国士”,又认为自己负有参谋军事之责,“不可见危而惜身苟容”,因此一再进言献策,顶撞惹恼了武攸宜,被降为军曹,也就是下级军官。渔阳是蓟州治所,现在属天津蓟州。这个唐时征戍之地,也是边塞诗、闺怨诗常以寄意的地方,万岁通天二年,成了陈子昂受挫失意之地。
卢藏用写道:“子昂知不合,因钳默下列,但兼掌书记而已。”但心中块垒借酒也浇不开,于是在那个晚春的黄昏,他去登幽州台,凭吊燕昭王,倾诉着满腔的孤独:“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谁能解怀?问苍天叩大地,唯有独自怆然而泣。我仿佛看见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战国后期,中华诗祖、楚国的三闾大夫屈原被靳尚、郑袖等人谗毁,先后为楚怀王、顷襄王不容,流放沅湘,空怀一腔离骚,独自登台,对天发问,其情其境又何其相似。经过此事,陈子昂对武攸宜完全失望了,对武周朝廷也彻底失望了。他渐渐萌生退意。武周圣历元年(698年),便以父亲年迈需要服侍为由,请求罢职还乡。武则天为示爱才和优待,特许他带官职薪俸而归。
武则天是初唐到盛唐过渡的一个重要历史人物,对她的评价有正面的,也有反面的,褒贬不一。过去读历史小说,看宫斗剧,认为她是个奇女子,聪慧过人,在男尊女卑存在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克服重重阻碍,实现了当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女皇帝的梦想,又以一个女人的柔躯,在羸弱不堪的唐高宗和唐中宗、唐睿宗之际撑起了大唐帝国的江山,延续了“贞观遗风”。读过《资治通鉴》,心情多了些沉重。最让人诟病的,是她“杀心太重”,连亲生儿子也不放过。为镇压反对她革唐命改国号的李唐宗室及朝野人士,不惜重用酷吏,大兴冤狱,开了罗织诬陷告密之风的先河。司马光对她是持批判态度的,《资治通鉴》关于她的记载,全是用的春秋笔法。
平心而论,武则天不少事值得称道。治理国家需要人才,在镇压了反对势力后,守旧的关陇贵族也靠不住,她大刀阔斧地改革官吏选拔制度,不拘一格提拔人才,扶持庶族地主势力,首创科举殿试制度,给寒门庶族士子开启了入朝做官的通道,这是一个历史的进步。非望族出身又地处南蛮的陈子昂这才有了登上政治舞台的机会。陈子昂与骆宾王不同,他拥护武则天执掌朝政。进士及第后就积极上书论政,武则天改国号为周,改旗易服,他进献《大周受命颂》四章,武则天也多次召见问对。其上书《谏灵驾入京书》时,尚未授官,武则天“览其书而壮之”,召见后大加赞扬:“梓州人陈子昂,地籍英灵,文称伟曜。”当场授予麟台正字一职。官虽不大,正九品下的秘书,但天后的评价“飞驰远迩”,“时洛中传写其书”。陈子昂这一年才24岁,受宠若惊,他感受到了武则天的爱才、纳谏和善断,满怀对知遇之恩的感激,憧憬能得到武则天的重用,实现自己匡时除弊的报国理想,一展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抱负。可是他并未如愿,15年仕宦生涯,虽先后擢为从八品的右卫胄曹参军、正八品的右拾遗,但始终没有获得施展才干的机会。他一直沉浮于“遇”和“不遇”的旋涡之中,无数的困惑只能不断地倾诉于38首感遇诗中。
为什么武则天既欣赏陈子昂文采韬略却不重用他?《唐书》简约,《资治通鉴》没说,历史细节虽难稽考,还是能找到一些线索。一是陈子昂虽有“王霸大略”,但“貌寝寡援”“无威仪”,也就是说,陈子昂其貌不扬,瘦弱不帅气,不属于武则天一看就赏心悦目的那种。二是尽管他“文辞宏丽”,却“言多切直”,“褊躁”性急,不阿谀权贵,一心匡时除弊,却不讲究策略。陈子昂共给武则天上过10多道奏疏,《资治通鉴》记录的就有5次。能被《资治通鉴》这样的核心读物多次引用,唐代官吏中不多。他上书论政,坚持问题导向,洞察时弊,指陈得失,实践自己“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的雄心,为国谋安、为民请命的壮志。武则天问他为政之要,他提出“王政之道,莫大于安人”的施政纲领,主张“缓刑崇德,息兵革,省赋役,抚慰宗室,各使自安”。他直言敢谏,甚至不畏刑戮,他说,“杀之事小,存国之利大”。读他垂拱二年的疏奏,痛切谏刑,言辞犀利,直为他捏一把汗,“伏见诸方告密,囚累百千辈,及其穷竟,百无一实。陛下仁恕,又屈法容之,遂使奸恶之党快意相仇,睚眦之嫌即称有密,一人被讼,百人满狱,使者推捕,冠盖如市。或谓陛下爱一人而害百人,天下喁喁,莫知宁所”,这席话简直在批逆鳞。要害在于他力匡的时弊,恰恰是武则天甚为得意的统治手段,无论谁要否定,武则天都是不容许的。相比宰相冯元常谏符瑞,裴炎谏武氏七庙均得罪被贬,武则天对陈子昂的谏议只不听不省,已经很宽容了,怎么还会重用他呢?
陈子昂上疏言事,“历抵群公”,毫不顾忌执政的武承嗣和武三思等人。垂拱四年,他上《谏雅州讨生羌书》,直刺“执事者乃图侥幸之利”是“徇贪夫之议”,他明知这道表是武承嗣上的,但为了稳边安民,他依然要谏,最终武则天取消了在雅州开路征讨的念头,从此他触怒了诸武,埋下了过节。偏又加上个与武三思暗通款曲的上官婉儿,他们联结一气,私下绊子,暗设杀机。上官婉儿是上官仪的孙女,“上官体”的衣钵传人,现在已成了武则天身边的女学士、女宰相。她看陈子昂不爽,是因为陈子昂反对上官体诗风,“非我同类”,因此视为仇雠。她特别注意陈子昂的诗文,每篇必读,总想从中找出陈子昂“谋反”的证据。
陈子昂的感遇诗,刚健质朴,并不注意隐晦掩饰,要挑出刺来不难。如“乐羊为魏将,食子殉军功。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吾闻中山相,乃属放麑翁。孤兽犹不忍,况以奉君终”(《感遇三十八首·其四》)。这不是借古讽今,直指大家吗?“大家”是当时内廷对武则天的尊称。还有《感遇三十八首·其十九》,“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黄屋非尧意,瑶台安可论。吾闻西方化,清净道弥敦。奈何穷金玉,雕刻以为尊”,竟然明目张胆地指责武则天耗费国库,建造佛寺,雕塑佛像的佞佛行为。再看这首,“贵人难得意,赏爱在须臾。莫以心如玉,探他明月珠。昔称夭桃子,今为舂市徒”,更是胆大妄言 ,直接批评武则天对臣下今天信任明天杀戮的多变作风。这些诗传播出去,不正是煽动谋反吗?上官婉儿翻看着这些诗篇,面露愠色,心里却暗喜。
吴因易新近出版的《陈子昂传》是这么描写的:长寿三年(694年),“上官婉儿乌云满脸地把原拟奏告皇帝的陈子昂诗文,递到武三思手中,武三思读时不太看出什么道道来,于是上官婉儿就向他讲说、分析。这一来,武三思勃然大怒,认为陈子昂的诗文,比叛首之一的骆宾王,对皇帝的辱骂还要歹毒,于是当即下令,命来俊臣捉拿陈子昂”。来俊臣亲自带人将陈子昂关进大理寺天牢。幸亏郭震奏告武则天,武则天还想留下些有见识敢直言的谏官,才救了陈子昂一命。陈子昂上《谢免罪表》,除“上答圣恩”,还主动请缨,出征边塞。于是武则天敕准陈子昂以右拾遗本职,做主帅辕帐参谋,随武攸宜大军北征,在幽州台留下了一曲千古绝唱。
陈子昂带职归乡后,远离了政治中心,还是没有逃脱武氏诸王的魔爪。在武三思的指使下,贪婪残暴的射洪县令段简“闻其家有财,乃附会文法”,何谓“附会文法”,用白话说就是文字狱。在陈子昂“纳钱20万”后,仍然“数舆与曳就吏”,“杖不能起”,使其冤死狱中。这一年,陈子昂44岁,正是英年,他准备写作的《后史记》已拟好提纲,尚未动笔。呜呼,一代“诗骨”能逃过大酷吏来俊臣,最后竟逃不脱一个小县令之手。
陈子昂死后被葬于独坐山,远远对着金华山上他18岁始知书的读书台,涪江滔滔向南流,在这里折了一个弯,仿佛是为他孤独“寡援”的仕宦生涯画一个句号,与幽州台他孤独的呼喊遥相呼应。
《登幽州台歌》是一曲和者盖寡的绝唱,是一首孤独至深的悲歌,它比被称为文学界天花板的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还早了千多年,引领了唐诗数百年,影响了中国文学上千年。马尔克斯有一句名言: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仿佛竟是陈子昂的写照。
“生未百年,死不孤独。”陈子昂的孤独,为他所处的时代不容。但他超越了那个时代。他高举的唐诗革命旗帜,召唤了盛唐诗歌的波涛汹涌,山河壮阔,啸聚起“诗仙”“诗圣”“诗佛”“诗魔”等世界级的大诗人。风起云涌的盛唐气象排解了他的孤独。陈子昂死后,过了60年,“诗圣”杜甫专程来拜谒他,对他说:“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陈拾遗故宅》)100年后,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虽在《驳复仇议》里纠驳陈子昂,仍很佩服他:“张说工著述,张九龄善比兴,兼备者子昂而已。”与柳同时的另一位大家韩愈一语中的,推崇不已:“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荐士》)再过了500年,宋元之际的江西诗派大诗人方回选编唐宋两代五、七言律诗集《瀛奎律髓》,对陈子昂已是顶礼膜拜了:“陈拾遗子昂,唐之诗祖也。”
石光明,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散文集《岳麓山下》、诗集《潇湘听雨》《难忘是乡愁》。散文、诗歌被收入各种选本并获奖。曾任湖南省总工会党组书记、副主席,湖南省十一、十二届人大常委会委员、民族华侨外事委员会主任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