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散文丨于坚:棕皮手记

于坚 2021-07-21

微信图片_20200224110610.png

relax-3778079_960_720.jpg

棕皮手记

文/于坚

屈原之忧

屈原的深刻在于对“去终古之所居”的烦、忧虑、操心。“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离骚,就是离乡去国之忧。这种忧心两千年前在世界思想中相当罕见,世界思想的主流是生活在别处、进步主义、破旧立新。“去终古之所居”意味着“温故知新”这一人类命运的最高真理将失去根基。二十世纪非此即彼的极端主义盛行,乃是故乡不断地被拆迁的结果。历史虚无主义是故乡的敌人。无故,失去故乡,意味着中庸失去尺度,这是巨大的危险。马克思曾指出:“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使反动派大为惋惜的是,资产阶级挖掉了工业脚下的民族基础。古老的民族工业被消灭了,并且每天都还在被消灭。”“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它的商品的低廉价格,是它用来摧毁一切万里长城、征服野蛮人最顽强的仇外心理的重炮。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文明,即变成资产者。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指出了一个异化的、单向度世界的到来。失去故乡这个最古老最强大的长城会发生什么?我们今天已经深刻体验着了。这种“文明”其实就是同质化。同质化为瘟疫开辟了传染的方便快捷之门。死亡以亘古未有的速度席卷全球。最近两年中,不断听到世界传来一阵又一阵古老的、久违的关门之声。

关,汉语的意思是,以木横持门户也。在汉语里这个字非同小可,“事物的枢纽或重要的转折点”。这根木头事关生死。关系、关键。

“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陶潜)这是一种已经日益被淡忘否定的世界观。迷信未来,人类今天已经很少再温故知新,不再想“去终古之所居”“归去来”“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等问题。不去想“未知生,焉知死”这种孔子的问题,不去想“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这种庄子的问题,不去想屈原的问题、陶潜的问题、哈姆雷特的问题……去终古之所居。对于屈原,乃是存在的丧失。正是由于屈原们的伟大警告,中国传统一直坚守着故乡,这次瘟疫之所以没有重创世界最大的族群,我以为某种程度上,乃是得益于故乡一息尚存。

“去终古之所居”乃世界文学的不朽母题,无论屈原、荷马、但丁、李白、杜甫、苏轼,还是曹雪芹、普鲁斯特、乔伊斯……无不在这一母题的丰富阐释中成为伟大的、不朽的。

洪水

庚子年六月,洪水肆虐中原,微信上流传着各种洪水图像,最惊心动魄的是人们穿越洪水抬着死者去举行葬礼,不顾洪峰随时会将他们吞没。死亡不是一件马革裹尸的便宜之事。披红挂彩的棺木在洪流上漂,亲人跟随,喇叭笛子哀歌响彻江面,令人震撼而感动。很久没看见这样的葬礼了,它们几近于被遗忘,洪水将古老的中国葬礼从时间的黑暗里捞出来,令人沉思。

人们已经习惯了现代殡仪,死者自医院穿上裹尸袋送进电梯,运到火葬场火化。无论死于瘟疫、恶疾、长寿,还是德高望重、丰功伟绩,三尺微躯都是一个待遇,躺在电动运输车上,进入那道铁门,然后工人一按开关。

有句老话叫作死给谁看。死是给活着的人看的,死亡无法看见死亡。葬礼就像一出戏剧,导演就是死者自己的一生,怎么个死法?曝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礼记·曲理下》)怎么死,取决于人生在世的质量,如何生,如何在世?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如何知生决定着如何去死。

名这个字由一个夕和一个口组成,据说意思是在黑夜将至的时候,看不清人的面目了,只能点名,应名而出。

胡适认为:“‘名’即是文字,即是写的字。‘名教’便是崇拜写的文字的宗教;便是信仰写的字有神力,有魔力的宗教。”(胡适《名教》)

名即其人,语言即人。名教,就是一个名脱离现实之肉身进入了真理之界,成为不朽之文字,可以施教了。名才是死亡(存在)之敞开。名令死亡存在。杜甫这个名就是一个教堂。苏轼,就是一个教堂。白居易就是一个教堂。教堂也是规模不等的。子曰:“必也正名乎。”死亡乃是正名的时刻。“重名教,以矫衰弊之俗。”(曾巩《上杜相公书》)这个名如何,葬礼是一种评价。名副其实,名必有重量。徒有虚名,名必死。

鲁迅逝世,抬棺者在他的灵柩上覆盖了三个字“民族魂”。鲁迅是一座白话文的教堂,名教之教堂。鲁迅的有些意思或者已经模糊,不像文章刚刚出炉时候那么犀利,但“鲁迅语”依然清晰可辨。纳博科夫说,文学是如何写的历史。

传统的葬礼各个不同,礼是一个。礼是空间性的,意味着人的位置不同。这个位置是人一生自己选择经营的结果。存在先于本质,先于名,名只是在死亡之际才落实。葬礼依据人们与道的距离。“不得好死”是中国人最忌讳的。

葬礼是生者献给死者的一件作品,必须美轮美奂。美是实用的,在死亡到来时,更显其美。美的葬礼意味着死亡不是悲剧而是喜剧。

曹雪芹写过多场葬礼:“一时只见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不下百余十乘。连前面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浩浩荡荡,一带摆三四里远。”“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

庄子说:“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是什么令人向死而生?语言,就是名。如果名只是善吾生而不善吾死,死亡就是回到动物性的无名。

可以说,人的一生只是为了一场葬礼,死得其名。如果死亡是可以信任的,死得其名,人生之向死而生才会安心,不怕死亡。向死而生,人是在死亡中获得尊重,获得礼遇,获得永生。葬礼郑重其事,即使在洪水中也丝毫不能马虎,生者心之所系焉。此生可以置之度外,死必须有尊严,因为那才是不死的开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杜甫)身后事是形而上的、不朽的、山高水长的。

葬礼和过节一样隆重,吹拉弹唱,披麻戴孝,就像一篇文章,极美。曝尸荒野之可怖就是因为没有葬礼,死给谁看?

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中国人追求一种彼岸而又在世的形而上,死亡就是进入没有肉体的实名,某种形而上的在场,在世之名乃是虚名,死亡才令人实名。身体已没,而名必称。所称之名是美名还是恶名,非同小可。名意味着死亡令死者成为一种精神性、形而上的存在。无名之死,意味着动物性的死亡。死亡令人实名,也令人回到动物性的黑暗无名。死亡,那就是成为形而上、不朽、精神性的存在,成为名,成为文,成为牌位、祠堂、遗像、榜样、楷模的开始。

海德格尔所谓的常人就是无名之人。

写作追求的正是一次次当下的死去,匿名,朝着千秋万岁名。语言乃是作者的葬礼。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这个名是超越之名、无身之名、语言之名、永垂不朽之名。垂在何处?此岸。所以孔子、庄子、李白、杜甫、苏轼不灭,他们活在名的教堂中。

现代西式的殡仪馆将尸体当垃圾处理,又没有牧师到场。人对死亡没有信任、敬畏、尊重、期待。死亡如此简陋、冷漠、恐怖、庸俗、机械,如此可怕,谁不怕死?人生只是及时行乐,逃避死亡。

如果有一场美的葬礼在终点等着,谁会怕死,谁又不热爱生活,活泼泼地向死而生,以获得这样的美的逝去?

王阳明最后一句话是这样的: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先生死于名教,他已经完成了一座文教的教堂。亦复何言!

现代死亡不过是一只黑色塑料裹尸袋,死于速灰(火化),何必文章,没有文章,谁不怕死?道在物与非物之间。物,因为道是变化的,不是概念。非物,它不能从细节感知,此在于此,而是无所不在,不属于任何一双手。

先于语言即先于人。语言是道的在场。

蜃盛溺

多年前我在印度孟买的一条小街上,发现一个小店,里面卖首饰、珍珠、黄金什么的。有一个贝壳做的容器,很美,我仿佛看见了沙滩。那是店里最便宜的,才合几块人民币。带回家,我发现它很难用,底部是椭圆的,碗也不行,盒也不行,不稳。我就搁在一边,忘了。今天抄《庄子》,到了一段,云:“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庄子《人间世》)其中的蜃,就是蛤壳。忽然想到那个贝壳,可以当瓢用。不必接马尿,可以接一瓢水,去浇花。好大的一个瓢呵,一盆花,一瓢足矣!

意是有“筐盛矢,蜃盛溺”。爱是无,无意味着意义的无涯。意义永远是单向度的。志在必得。爱是无。这位爱马者一旦将爱降为一个意义,爱成为有,爱就消亡。

写作是写语言还是意义?写语言是爱。写意义是将语言当作表达意义的工具。

“无意义,我的朋友,这是生存的本质。它到处、永远跟我们形影不离。甚至出现在无人可以看见它的地方:在恐怖时,在血腥斗争时,在大苦大难时。这经常需要勇气在惨烈的条件下把它认出来,直呼其名。然而不但要把它认出来还应该爱它——这个无意义,应该学习去爱它。”

无意义就是爱。没有为什么。如果颜真卿写一个“溺”字,必不是因为这个字的含义,而是这个字的形状,书写这些笔画的爱。他无法将这个字写得像这个字的意义那样恶心。这是一种更深刻的形而上,无意义之美,而不是合目的之美。

马悦然

汉学家马悦然走到哪里都提着一包书。那些书都是汉语作家送给他的。他满头白发,像一位高大的农夫,如果不穿西装的话,也像一位老上帝,主要是因为那包书,他很吃力地提着,看样子要带回瑞典,一本本认真地读完。我们乘车去波士顿一大学开会,恰好坐在一起。同车的台湾女士在后面不停地叫他:悦然!悦然!他是个文学界明星。我们谈了四十年前的昆明,那时我才二十岁,他看见些我看不见的事。很安静。安静吗?我觉得每天都在翻天覆地。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一天他在阳台上用早餐,一只松鼠从树上跳下来,跟他一起吃,吃得太多,跳不回树上去了。他的神情就像一只松鼠,还做出爪状。大学到了,我们像松鼠那样走下车去。悦然!那位中年女士在后面喊,你忘了书!他没听见。那位写诗的女士就帮他拎着,那是一个百货公司的免费塑料袋,塞得满满的,都是与会者送给他的。

左眼跳

老话说,左眼跳福,右眼跳祸。他中年后左眼经常跳。他翻了书,上面说:“左眼睛的上眼皮一直跳在临床上称为面肌痉挛,因为症状是持续存在的,所以就需要做一个头颅的磁共振检查,目的是了解一下颅内的情况,因为面肌痉挛主要是由于桥小脑角部位的血管压迫了面神经的根部引起的,根治的方法就是做微血管减压术,需要在显微镜下面把压迫血管和面神经之间用一种特殊的材料隔垫开,这样血管波动的时候就不会刺激到面神经,就不会出现眼皮跳动的现象了。如果不愿意做手术或者不能够耐受手术,也可以采用药物治疗的方法,常用的药物有卡马西平、奥卡西平、加巴喷丁等,药物治疗只是对症治疗,不是根治的方法,除了药物之外,还可以采用肉毒毒素局部注射的方法,注射一次的疗效可以维持三至四个月的时间。”这是什么意思?他完全看不懂,觉得还是老话的意思明白。如今他一天到晚总是高高兴兴。活在幸福中。此刻他在一家菜市场里挑选小白菜,左眼跳着,为两元一斤的小白菜讨价还价。塑料袋里面已经装着半兜子土豆、一块豆腐、两个番茄、一块后腿肉,还有葱。他朝对面为他秤白菜的核桃园村来的农妇笑着,她也笑着。左眼猛跳。

修辞立其诚

修辞不立诚,必不仁,不居业。活得鬼鬼祟祟,欲盖弥彰,偷鸡摸狗。

“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者,辞谓文教,诚谓诚实也。外则修理文教,内则立其诚实,内外相成则有功业可居,故云居业也。”(孔颖达)

修辞不能居业,作者就要饿死。这是汉语的一个根深蒂固的传统。我小的时候,昆明街头有一种职业叫作写字公公,这是些孔乙己式的潦倒书生,支张桌子给人写信、春联、喜幛、丧帖、名刺……他就能活着。我们时代许多作者对此比较糊涂,写作只是对某种过眼云烟式的观念、意思的宣传,不居业。

选择

世界在各种语言中,语种、层次,各个不同。语言是可以选择的。你可以生活在古汉语中,也可以生活在社论中,生活在商标中,生活在广告中,生活在论文中。“这个人一生就是一篇学位论文。”选择什么语言意味着何种生活。所以,孔子要求他的儿子,选择诗这种语言。诗,说到底,就是不确定,不为物的确定性役。诗是一种生活方式,通过诗人可以抵达美的层次。美的人和常人显然是不同的生活方式。

爱护

那青年一看见他的女朋友来公司门口接他就心烦。她会开车,他不会。她必须来,他们住在开发区。他总是冷冰冰的,像是她的秘书而不是恋人。女朋友不高兴,但是他没办法笑脸相迎。从幼儿园开始,他就天天被爷爷姥姥父母轮番接送。夏天。姥姥来接,举着一个冰淇淋。冬天,爷爷来接,拿着一件外衣。秋天,父亲来接,开着车。春天,母亲来接,蹲下去为他系鞋带。这种接送直到他去外地上大学才结束,这时女朋友出现了,有时候抱着一束红玫瑰。

又怎么了?每次她都要问。没怎么,每次他都回答。

后来他们分手。她想不出自己做错了什么,她没想到是由于爱护。

口号

各种口号、广告贴在单位大楼上、公园里、商场、体育场……但上面说的事从未发生过,或者说得太大,就是发生了也感觉不到。人们视若无睹,善良地视若无睹,就像看见天空、乌云、阳光……但是如果阳光出来会有热量,在昆明,太阳一旦被云挡住,马上就会凉下来,快得就像脱了衣裳。这些口号永远不会。有个口号说,像阳光一样为大家服务。很正确的口号,还有诗意。有些口号是二十年前的了,许多人都死了,那口号还在。

水如明镜

这是一种普遍的世界经验。

给各文明的启发不同。

庄子说:“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 ;万物之镜也。”大匠,就是木匠,木匠由此发明了墨斗来取平面。道法自然。

希腊神话里有个故事,纳西瑟斯是河神刻菲索斯与仙女莱里奥普生的儿子,貌俊美,许多姑娘喜欢,与他眉目传情。他不动心如圣人,甚至拒绝女神爱可的求爱,爱可憔悴死去,成为回声。复仇女神涅墨西斯决定惩罚纳西瑟斯。一天,她让纳西瑟斯在明镜般的水中看到自己,他被自己的影子迷住,不愿离去,最后跃入水中自尽,与自己的影子融为一体。无形的影子比真身更值得追求。水里的影子不是纳西瑟斯,而是没有身体的他者。

尼采说:“人生是一面镜子,我们梦寐以求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中辨认出自己!”法国医生雅克·拉康则从镜子想出“镜像理论”。婴儿看镜子,最初会觉得镜子里的他是他人,后来才理解到镜子里的他就是自己。婴儿开始认识到自我。而在此之前,婴儿还没有自我意识。通过镜像,婴儿确立了“自我”与“他人”之间的对立。婴儿通过镜子认识到“他人是谁”,然后意识到“自己是谁”。“他人”也是婴儿认识“自我”的一面镜子,“他人”造就着“自我”,所谓自我,不过是他人的作品。拉康将这种镜混淆了现实与想象的现象称为镜像体验。

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来吾无身,吾有何患。”这番话,老子是站在水边望着自己说的?

博尔赫斯有篇小说叫《镜子与面具》。作者说镜子与面具是什么,读者得自己琢磨,就像面对一面镜子。

结绳记事

结绳记事,与结绳记账不同。象形文字象形记事,楔形文字抽象记账。

“春天,太阳在白云台阶上坐着,忽然伸出耀眼的脚,插到大地上,忽然又缩回去。一阵阴凉,一阵响亮,风在高原上奔跑着,所有树林都是它的鞭子,天空的牧神。”这是我1996年出版的《暗盒笔记》里面的一段,我原本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一位朋友在旧书店里买到这本书,读到,抄出来贴在微信上。我还以为是谁写的,完全找不到自己曾经写过它的印象,都不好意思认领。仿佛它是自己出现的,天空中出现了这些声音,被结绳记事。“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易·系辞下》)孔颖达疏:“结绳者,郑康成注云,事大大结其绳,事小小结其绳,义或然也。”“若舟车之代步涉,文墨之改结绳,诸后作而善于前事。”(《抱朴子·钧世》)谁记录的不重要,作者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否能够被听到并记下。文字就是“结绳记事”。事,职也,职,记微也。无数诗在世上先存在,在语言到来之前,等着被叫到名字,出场。“出言以副情,发号以明旨,陈之以礼乐,风之以歌谣,业贯万世而不壅,横扃四方而不穷,禽兽昆虫,与之陶化,又况于执法施令乎!”(《淮南子·主术训》)

“事,史同源,史,记事者也。”(《说文解字》)记下,即使已经记下,依然会隐匿。文笔至关重要,“言之不文,行之不远”(陆游),结绳记事,后代读者得以温故知新。

何种文笔可传,在时代中是不知道的,只有长时段才知道,那时候,记者早已灰飞烟灭。文会出场,隐匿,再次出场。如果这些笔记自己能活着,作者已死就是一种光荣,这正是写作的最高使命。从一个名字出发去写,最终抵达匿名。无主的语言自己在时间中流浪。荷马是一个匿名,杜甫是一个匿名,苏轼是一个匿名,曹雪芹是一个匿名。匿名意味着没有肉身,只有语言。语言超越时间。“故君子之观其铭也,既美其所称,又美其所为。无而称之是诬也;有而不述岂仁乎?论而撰之,敢不祗惧!”(颜真卿(《颜家庙碑》)

守护语言

一代代作者,守护着语言,守护着那些叫作李白、杜甫、苏轼、白居易、鲁迅、汪曾祺……的语言,守护着《红楼梦》《追忆逝水年华》《尤利西斯》……的语言,直到另一代人愿意传下去。有些词已经摇摇欲坠,得复活它。有些词死了,无可奈何。有些词令人惋惜,它带来那么多美好。比如黄昏。黄昏自己不会传播,它只是在那儿,是黄昏这个词传播了黄昏,将黄昏传播到那些没有黄昏的地方。荷马见过黄昏吗?黄昏对于这位伟大的瞽者,就是一个词,他写道:“长得何等高大、英武,有一位显赫的父亲,而生我的母亲更是一位不死的女神。然而,就连我也逃不脱死和强有力的命运的迫胁,将在某一天拂晓、黄昏或中午,被某一个人放倒,在战斗中,用投枪,或是离弦的箭镞。”

写作有时候是继续一些词的生命,有时候是复活一些词,有时候是令一些词窒息,声名狼藉。一个词可以激活多少事物的灵性哪,只要用得得当。神来之笔!一些词永不消失,但是要有另一些词来使它们声名狼藉,惶惶不可终日。语词自己会死去,也会活着,这是作者们无可奈何的。水井,是一个多么美而好的词啊,但是越来越遥远了,越来越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这是非常严重的事件!失去了水井这个词,也会有一大批词随之销声匿迹。比如木桶、棕绳、木盆、搓板、洋碱(肥皂)浣纱、投井自尽、井妖……伟大的写作就是让那些已经失去对应物的词在语言中活着。这些词穿越时间,可能再次在空间中复活,一口井从纸上回到大地上,语言中暗藏着奇迹、喜讯和悲剧。语言自身是一个生态系统。语言贫乏的时代必是生命不快乐的时代。生活在陈词滥调、言不由衷、谎话连篇、造句等词语中的生命是郁闷的,必将郁郁而终。语言活泼生命,也毁灭生命。

空号

他二十年前出国,赚了一笔钱,回家了。少小离家老大回,回故乡去显摆显摆,准备大宴宾客,光宗耀祖。满脑袋都是那一套。下了飞机直奔武成路。发现一切都拆掉了,柏树和桉树砍掉了,中学成了停车场,邻居熟人都不知道搬到哪儿去了。老宅原址成了商业中心,他拖着旅行箱站在一部电梯下面,觉得自己是个穷光蛋。

晚上住在一家宾馆里,不知道给谁打电话,打了一个给公墓管理处,他父母埋在那里。

拨过去,那边说,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号码是对的,他不知道已经升位,要先拨一个9。

轻蔑

忙碌了一辈子,不苟言笑地上班、下班。坐在办公桌前不动,坐在电视机前不动,绝不会跳舞。退休后,孔雀般地忽然打开,开始跳舞、唱歌,像舞蹈学院一年级的新生那样。不是在教室里,而是在大庭广众下。动作非常丑陋,歌声相当难听,仿佛是在侮辱舞蹈、音乐这些专业。这种本事也是需要一生才能学会的,必须培养起对艺术的绝对轻蔑。

但也并非一无是处,群魔乱舞就像远古时代的祭祀,那里面也没有人天生就会跳舞,也不在于跳得好不好,而在于战胜对不可知的恐怖、无依无靠的孤单,成群结队团结起来。他们成群结队,目标一致,锻炼身体,以活得更长久。

平庸

平庸不是恶,生活本来就是平庸。超越平庸不是要拒绝它,这是无法拒绝的,天地无德,这就是平庸。写出平庸的力量,这正是普鲁斯特、乔伊斯的高明之处。好好看看乔伊斯如何写排便、煎羊腰子,那真是平庸至极,如果他不热爱平庸,他根本写不出那些伟大的细节。单位难道不是生活?世间一切皆诗,不要非此即彼,每一种生活都是值得过的、值得写的!哪怕那是地狱!但丁、白居易、卡夫卡、塞林格、杜甫……都是写平庸的大匠。杜甫写“江月去人只数尺,风灯照夜欲三更。沙头宿鹭联拳静,船尾跳鱼拨剌鸣”(《漫成一首》);“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细微沾水族,风俗当园蔬。入肆银花乱,倾箱雪片虚。生成犹拾卵,尽取义何如”(《白小》)。白小,就是面条鱼。《追忆逝水年华》难道不是对平庸的追忆?《红楼梦》《金瓶梅》写的都是庸人,你的邻居。

金饵

有个人喜欢钓鱼。他说,如果鱼不吃的话,就算用金子做的饵也没用。他为这句话的深刻而得意,逢人就讲。

但是金子不能做饵,鱼只吃蚯蚓、苞谷面、米粒、面团、酒糟……

他很有钱,所以喜欢用金子做比喻。58岁,他觉得自己很懂哲学。

颜色

雅典的猫为什么那么黑,太阳晒的。雅典到处是古铜色的人,像云南的佤族、哈尼族、景颇族……海滩上到处是晒太阳的人。身体随处可见,劳动随处可见。如果在云南高原上,佤族、彝族人的部落旁边待了三年,一天也没有被晒成古铜色,你就白待了!知识是次要的,生命要和大地发生关系,知识才会复活。所以歌德说,理论之树是灰色的,生命之树长青。我是来自四川盆地的白人,但是在云南一生,我自觉地归依了云南的古铜色。

述焉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曾经有一个伟大的时期,先知们出现在黄河流域、希腊半岛、麦加荒野、两河流域、恒河两岸……都是布衣赤脚,在人群、城邦、水井之间走来走去,风尘仆仆,四处游说。轴心时代有孔子、老子、庄子、苏格拉底、柏拉图……晚近有耶稣、佛陀……许多说法似乎凭空而至,“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其实无不是对大地之事的“述焉”。这种述焉有取有舍,彼何人斯?做了啥?《易经》《诗经》《圣经》《吠陀经》《古兰经》《奥义书》《大藏经》……似乎众说纷纭,在我看来,说的都是一件事,就像庄子讲的:“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踯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

人既已被抛入世界,“在而且不得不在”(海德格尔),那么人如何在世,如何消磨掉“一生”的时间,《论语》《诗经》《道德经》《南华经》《圣经》《金刚经》《古兰经》……“反要而语极”,不管如何说,说何事,说的都是“莫之能害也”。所谓传统,就是“莫之能害者”,纣、秦、小脚都是害者,述焉,只是为了“莫之能害”。人生在世,如何才能“弗能害”“不以物害己”如何好在,如何好,如何止于至善。先知们的解释,说法不同,都是为人好。“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庄子》)

数载之后,经验不断被总结,说法不断被文明检验、筛选,害人的说法早已失传。传得下来的说法,都是因为曾经“生生”,“生生之谓易”,《易经》是之谓传统。传统,如果不生生,必失传,传下来,语境变了。但必是曾经“生生”,害生的绝不会传。

最后的守塔人

云南建水县南郊拜佛山上有一座塔,乃道光八年(1828年)所建。为写字的笔建塔仅中国独有。文字诞生日,天雨粟,鬼夜哭,乃世界文明惊天动地之神秘重大事件。自商周武丁时代大爆发之后,文教产生了。姬昌乃世界历史上第一位文王。子曰:“郁郁乎文哉!”自古,文在中国有着神的地位,文人之地位近印度婆罗门,乃民族精神日常祭司。《诗经》之匿名贞人、灵均屈原、诗人曹丕、阮、嵇、王维、李、杜、白、词人苏……诸神激扬文字,指点江山,文之黄金时代迭出。文人无行始于清,意味着文已经灵光丧失。五四重振,积重难返。鲁迅生,文自垂死复活,鲁迅逝日,遗体乃有白锦绣“民族魂”三字覆盖。胡适所倡白话文乃文之新生。

北回归线穿越建水山地、水洼、原野、丛林,文笔塔独立山冈。建水地方风格颇近南美,古铜色人民,热爱歌舞,喜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山坡上野罂粟花幽香。文教自明传来,士农工商即集巨资建伟大文庙(全国第二大)。城中至今多古人,喝井水,居四合院。木匠、石匠、陶匠、裁缝、屠夫、作者、花匠、琴师、画师、大厨、僧人……时可遇见。

此塔乃金字塔,塔端为笔头,须毫垂布山野。石头做工精良,不亚于世界各地金字塔一般做工,唯以小见大。

想昔日,大匠民工耗时三年落成斯塔,良辰吉日,文人步至塔下,焚香祭天,文神大悦。建水乃滇南文化名邦,文人辈出,曾子之后,《长生殿》作者洪升之后皆移居此。此时代汉语无力,小资风格,建水沉默于喧嚣之外,塔弃如废墟。邑人李伟、马辛林不忍,乃吁请修路以通。马辛林一向为建水文化奔走,此次又亲往督工。其人如颜回,穷而傲。春分日,余与和成、曾力、李罡再随辛林前往,日落中又有所悟。叹曰:最后的守塔人。词曰:瘟疫奈何,滇南又春分,万物欣然出土,笔塔高踞山冈,阴阳沉浮兴废,不负大块文章。辛丑春分记。

于坚,1954年出生于云南昆明,祖籍四川资阳。“第三代诗歌”代表人物。著有诗集《诗六十首》《对一只乌鸦的命名》《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只有大海苍茫如幕》,散文集《人间笔记》《棕皮手记•活页夹》《丽江后面》《云南这边》《老昆明》等四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年度杰出作家奖、人民文学诗歌奖等。作品被翻译成法、日、德、英等十余种文字。

上一篇:芙蓉·散文丨李晓君:暂居者
下一篇:芙蓉·散文丨张执浩:两山之间
相关文章
返回顶部小火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