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散文丨汗漫:海上一缶

汗漫 2023-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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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一缶

文/汗漫

1

吴昌硕放下画笔,画案旁的落地钟显示下午四点。低头看身上,灰色旧长衫墨痕点点,也像一幅画了。脱下来,他把一件新制的蓝长衫,套在棉袍上。

起身出画室,伸头朝楼梯下的客堂打量,见那一张八仙桌上已摆好点心、茶碗,弟子、二十五岁的王个簃,立在大门前恭候客人。厨房里有香味袭来,从松鹤楼请来的一个名厨,正在操作油盐酱醋、鸡鸭鹅鱼。吴昌硕松一口气,耸耸鼻子。他对美味很敏感,爱吃。家中的点心被儿子东迈藏起来,免得父亲嗜吃而坏了肠胃。收到友人与门生送来吃饭的请帖,吴昌硕就开心,十几年间,吃遍上海大大小小的著名菜馆。菜馆老板接到“缶翁吃饭”的订餐电话,暗自喜悦,精心拟菜谱,备好纸墨,待这位大画家吃得开心了,说不定能讨得几个字。画,则不敢奢望。上海滩都知道,吴昌硕一幅小画就价值一千斤米。鲁迅曾在《论照相之类》一文中,感叹其润格之高。

回到画案前,吴昌硕端详即将送给三个客人的画,露出满意神情。当然,这是情谊无价的画,送给三个珍贵的人:京剧艺人梅兰芳、荀慧生,画家、书画商人王一亭。

这一天,是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五日。上海,苏州河以北的吉庆里,一座两层各三间格局的庭院。二楼是吴昌硕画室、卧室,儿子东迈与儿媳的卧室;一楼是客堂、王个簃卧室,以及给吴昌硕孙子补习功课的私塾。后院是厨房、裱画室。庭院里,有两棵玉兰树,一棵在春天开白花,一棵在夏天开紫花。一九一二年定居此地后,吴昌硕亲手种下它们。眼下,玉兰树枝条已高出屋顶,如少年进入壮年。当然,此时不是玉兰开花的时节。墙角一丛梅花,在岁末寒意中萌动生机,隐隐有芽苞集蓄美色与暗香。

王个簃在午后叫来一辆黄包车,扶吴昌硕坐上去,自己跟在后面,沿吉庆里外的山西北路向南行,越过苏州河上的六孔木桥,向左拐,进入盆汤弄。师徒二人在朵云轩后门处的浴室“瀛室”内,各自沐浴一番,以迎接这一晚的盛会。附近就是南京路、香粉弄、宁波路,脂粉气息荡漾,银行与钱庄内的银币哗哗啦啦作响如急流。

盆汤弄两侧布满浴室,故有此名。水汽满弄堂蒸腾,来来往往的人腾云驾雾一般。浴室档次高低不一。低档浴室里,充满从苏州河码头来的船夫、运煤工,澡堂里的热水浑浊不清。高档浴室则由一个个单间组成,浴盆像小规模的大海,浸泡着那些事业如海上日出的金融家、资本家、作家、艺术家。浴缸边,紫檀木几上,置一杯热茶,放一本《点石斋画报》或一份《时报》。吴昌硕初入上海时,先在低档浴室里沐浴,手拍磅礴肚皮自白:“这一肚子不合时宜,与东坡相比,如何?”或低语:“这一缶墨水,这一缶花啊……”周围人听见了,以为遇见傻子、疯子,躲到远处,看这一个低矮、肥硕、细眯眼睛的老人揉搓自我。

随着声名和润格的不断提升,儿子东迈曾提议在家中建浴室,吴昌硕拒绝:“大浴室热气腾腾,如山中云起,多好。”他开始固定在瀛室这一高档浴室洗澡。弟子王个簃紧随照应,以免意外。沐浴罢,吴昌硕对镜,把稀疏但乌黑的头发绾成一个髻,酷似深山老道士。再坐一辆黄包车过苏州河,回吉庆里,继续作画、写诗、刻印。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笑声。王个簃朝楼上大喊:“先生,客人到了!”二十八岁的梅兰芳和二十二岁的荀慧生,从一辆蓝色别克轿车下来,两人都身穿西式大衣,进庭院。吴昌硕已立在玉兰树下,脸上笑纹与皱纹相混淆,细密如工笔的湖面波纹或枝头花纹。梅与荀,欲弯腰行叩拜礼,吴昌硕忙手携这两个临风玉树般的美男子:“罢了,罢了,民国了……”梅与荀合手作揖:“弟子请安,缶翁可好?”吴昌硕回答:“甚好,甚好,有畹华与慧生挂念老缶,如何能不好?”几个人笑起来。这时,第三位客人、五十六岁的王一亭,乘一辆黄包车到了门前,进庭院,又一番寒暄罢,宾主同在客堂方桌边坐定,饮酒,吃菜,聊天。

上海的夜晚来得很早,尤其是冬至后,不到六点,庭院里已暗得像一幅水墨。王个簃拉开电灯,在方桌上又点亮两支红烛,使酒盏与人物之间的光,有了暖意和层次。桌面与椅背,布满斑驳刀痕。熟客与弟子都知道,这是吴昌硕醉酒后握着刻刀留下的“印文”。他爱酒,酒量不大。妻子给他定制一酒盅,外形与其他酒盅相同,但加厚内壁以减少容量。这是熟客与弟子都知道的另一秘密,但不言。一言,吴昌硕就会想起亡妻、哽咽不止。

吴昌硕放下酒杯,细看梅兰芳、荀慧生携来的新近画作,称赞:“精进不已!似我而非我,别开生面。”王一亭则用京白声韵感叹:“戏唱得那么好,画又这么好,人又那么这么地好,让我等凡夫俗子如何是好啊……”梅兰芳、荀慧生手掩嘴巴微笑,姿势妩媚。吴昌硕用筷子夹起一块腌萝卜,嘎嘣嘎嘣咀嚼:“还要加上这食物的好,人间才值得依恋百年啊。”梅兰芳与荀慧生轻轻击掌赞同。他们面前的碗碟旁,各有一副摘下来的手套,即便夏日里也会戴着,保护十指,免得受创。

王一亭起身举杯相敬:“梅先生与荀先生,让京剧数年间风靡上海滩,其秘诀,或许就在这笔墨丹青里?”梅兰芳亦起身回敬,细品杯中酒:“作画与唱戏,其理一也,扮相、着装与台步,同样是各种色彩的浓淡与缓急。”吴昌硕点头赞同:“畹华说得好——这作画,也是在纸上唱念做打嘛!花啊就是花旦,石头啊就是老生,一张纸才不寡淡无味。对啦,畹华切记,舞台上表演撕扇时要撕得细碎一些,免得被人捡去,拼凑得丑陋不堪。”几个人都笑起来。梅兰芳演出的剧目中有撕扇子情节,那扇面均系亲手所画,一场戏罢,就涌上去一群人捡拾争抢纸屑。

荀慧生一直闷声吃菜、饮酒。忽起身,向吴昌硕躬身敬酒,声音微颤:“拜师后,弟子每日以画为记,一天天的所作所想,皆在画中。画完,习戏的辛苦就消解了,觉内心有一方净土,犹似这吉庆里庭院的一派幽静。我常常盼着来上海登台,可拜见恩师、安心定神。”吴昌硕仰脸听着、笑着,起身,与这一个高大英朗的弟子拥抱。荀慧生在幼年被父母和戏班子卖了两次,满身是学戏中承受的鞭痕,夏日里长衫也扣得紧密。成为弟子后,每每见吴昌硕,如同看见一个迟迟才出现的慈父。

主与宾闲叙至深夜,客堂上,两个炭盆通红如印文,尽情洋溢热力,但寒意仍一重重加深。临别时分,吴昌硕嘱王个簃上楼,拿来三幅画,一一相赠。给王一亭的是“兰花与石头”,给荀慧生的是“山水与草庐”,给梅兰芳的是“岁朝清供”:一丛红梅插在绿色长颈瓶中,梅枝屈曲如铁,花朵惊艳,瓶旁置放两颗黄色香橼。吴昌硕推开酒盏与碗碟,在方桌上铺开毡毯,挥笔于画卷右侧补款,说明作画缘由:“美丽畹华为瑶卿索画,呵冻成之。”瑶卿,即王瑶卿,京剧名家,也是梅兰芳走上京剧一途的恩师。

看着“美丽畹华”与“呵冻成之”这些字眼,梅兰芳眼睛红了,去握吴昌硕的手,觉得有些凉,就把自己那一双手套给他戴上:“缶翁,暖了吧?”吴昌硕点点头,笑了,欲取下手套归还,被梅兰芳阻止:“我手套多多,这一双留您老戴着,天寒……”

宾主步行至吉庆里外,路边,那一辆别克轿车和一辆黄包车在等着。梅兰芳揖手道别:“缶翁,新年将至,祝您吉祥!八十大寿时,我与慧生来上海以戏祝福。”吴昌硕揖手致意:“荣幸之至!新年吉庆啊……”

2

吴昌硕曾是晚清篆刻、石鼓文大家,在民国,衰年变法,研习中国画,转型为海上画派领袖。但这一蝉蜕蝶化的过程,极为艰难,长期处于酸寒与困窘之境地。他曾在苏州河面的一艘船上,在浦东烂泥塘路的一处茅屋,各租住数月,奔走于各个上海画廊推介自我。润格低,难以维持生计,到了典衣卖书之境地,只得返回开销比较小的苏州栖身。王一亭曾屡屡掏钱,委托他人出面买下吴昌硕习作,暗助友人渡难关。近七十岁,吴昌硕才声名鹊起,润格大涨。一九一二年自苏州重返上海,在吉庆里定居、终老。作品落款处,时时有“客海上”三字浮现。他始终是上海或者说海上的客居者,漂泊,孤独。

一系列传世画卷、印刻和墨迹中,吴昌硕的署名,缤纷各异:“俊卿”“俊”“缶”“老缶”“苦铁”“石尊者”“大聋”“一月安东令”“酸寒尉”“昌硕”“仓硕”……庄重复戏谑,素朴且苍凉,完全可以视为一部吴昌硕的个人史。

“俊卿”“俊”:一八四四年出生于安吉乡村文墨世家。这大名和乳名,寄托家族对于一个英俊之才的期盼。父母、前后两任妻子、乡邻、私塾老师、友人,亲昵呼唤“俊啊”“俊卿呀”,他如何能成为一个丑陋苟且之人?总是以审美的眼光,看待自我和世界。自小埋头于诗书和印刻,大门不出,小门不迈,被长辈戏称“俊丫头”。晚年,通过袁寒云认识梅兰芳、荀慧生,吴昌硕用一双细小眼睛,看这两个画一般的人,感叹:“少年时,我也被称为俊丫头呢。”梅兰芳笑答:“缶翁时下更美好,这仙风道骨,我也演不出来啊……”

“苦铁”“石尊者”:少年俊卿,手执刀刃在石头上凿字刻文,不经意间失去一小节手指。对着手指缺口处,若有所思:“刻印,作画,也要抱残、守缺、留白……”常用砂纸或树皮,打磨刻好的印,以造就斑驳古意。苦于铁,尊于石头,青年时代就与邓石如、吴让之、赵之谦等大家齐名。临摹石鼓文,亦独步于晚清书坛,笔画遒劲,似有鼓声阵阵动地来。中年后,以金石刀法入画,刀笔交融,纸石不分,雄浑郁勃之气盎然,成为与任伯年、蒲华、虚谷齐名的海上画派四大家。大器晚成。如一团陶泥,穿越数十载的火烧与淘洗,方塑就理想中的形态、色质和内蕴。

“缶”“老缶”:画案一角,有陶质古缶,轮廓浑圆而中空。早年,漂泊于江南,吴昌硕求学访友,在震泽拜访文物收藏家金俯将,但见古陶满屋、潦倒一人,遂刻印一方相赠:“道在瓦甓”。金俯将大喜:“此乃知己之言!”临别,以春秋时代的陶缶回赠。吴昌硕甚爱之:“宽阔矣,厚重矣,如湖如海,胜我悟我……”遂有“缶”“老缶”“缶翁”之自称。半生迁徙不定,不论车上、船上、马上,总小心翼翼怀抱这一古缶。在吉庆里,这缶中插着尚未装裱的新作,墨香荡漾。妻子、儿子、弟子上楼来,捧一束花,这缶就成了大花盆,开着梅花、菊花、葵花、牡丹、芍药。只要是花,吴昌硕看着就开心,脸色中的孤寒消失了。展纸挥笔,对着那一丛花画起来。搁笔,呼喊妻子、儿子、弟子来看:“如何?如何?形与神俱合?”得到肯定,就央求:“把小点心拿出来,犒劳一番如何?”弟子笑。妻子和儿子皱眉头,互相看看,叹气,掏钥匙,打开柜子找出几块点心,递给吴昌硕:“小孩子一样啊!慢慢嚼,当心胃啊……”

“大聋”:吉庆里客堂中,高悬“大聋”二字,类似八大山人在纸扇上写一“哑”字。不愿意见的人来了,吴昌硕用“大聋”做掩护,在二楼假装听不见,兀自读书、作诗、刻印、画画、睡觉。梦中想到好诗句,一惊而起,用入睡前备在床头的纸笔匆匆记下来:“空林吾独来”“苦铁道人梅知己”“岁寒有同心,空山赤松树”“抱寿者相,来君子风”……他爱京剧、昆曲与越剧。每逢名角来上海,就现身剧场半天或一晚。梅兰芳开玩笑:“缶翁听力,变化万端呀。”吴昌硕笑应:“美声动我心,焉能耳聋!”然“大聋”一称,非毫无根据。一八九四年,甲午战争爆发,吴昌硕五十一岁,北去山海关,投身于将帅帐幕中,写一写战报、文稿或劝降的布告。那些言辞饱蘸浓墨力透纸背,贴在战场上,被日军将士啧啧赞叹,小心翼翼揭下来珍藏:“好字啊好字,杀啊杀,捉住那一个写字的人啊——”战败归江南,吴昌硕耳朵已被炮声伤害,常有幻听,故有“大聋”之谓。经王一亭推介,吴昌硕书画在日本行情极高,被日本书画界视为圣人。越洋东渡的那些书画,屡屡有意落款为“大聋”,不知日本人从中听见炮声否?

“一月安东令”“酸寒尉”:吴昌硕少年考中秀才后,谋得安东县令一职,目睹官场黑暗与腐败,不满一个月即辞职还乡。任伯年曾目睹吴昌硕身穿官服、头戴花翎的形象,大乐:“俊卿兄做了官,怎么还是一副苦相、寒酸相!”遂提笔为其作画像《酸寒尉》。吴昌硕看看画像,大乐不已,刻印“酸寒尉”,盖在那些毫不寒酸的牡丹、兰草、山石之间。正是任伯年这幅画像,镜子般,使吴昌硕看清自我,绝了刀笔小吏之仕途念想,全身心奔赴充满尊严和美感的大写意花卉山水。任伯年喜欢这个小他四岁的越地故乡人,在老城厢自家的颐颐草堂,先后八次为其画像。《芜青亭长像》中,吴昌硕尚只有四十岁,身着长衫,双手掩于袖中,初次面对名动天下的任伯年,目光灼热又略显惶恐,似乎还未看清去路。《蕉荫纳凉图》中,吴昌硕裸露巨阔肚皮,卧于芭蕉树边凉榻上,手执蒲扇,臂压一卷古籍。此时,四十四岁,已显出自由通脱之气象。画卷一角,有吴昌硕后来补写的诗句:“天游云无心,习静物可悟。腹鼓三日醉,身肥五石瓠。不如归去来,学农又学圃。蕉叶风玲珑,昨夕雨如注。”

一个人就这样在中年、在上海,完成精神的转折:从俊卿、俊开始,穿过战场、安东县衙与酸寒,昌古硕今,成为吴昌硕、苍硕、苍茫硕大之缶,载风载浪,一次次扑向后人心坎构成的无穷海滩。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吴昌硕因中风在吉庆里去世,八十三岁,葬于大运河边的余杭超山,客居乎?定居乎?生前,为漫山梅花所吸引,他选择此地长眠。在儿子东迈或弟子王个簃陪伴下,屡屡自上海来探访,像一个演员温习舞台,一个画家对纸构思草图,一个印人琢磨手中的石头。我有意选择在某年春,去吴昌硕墓地拜谒。自杭州乘船,在塘栖下船,乘一辆中巴抵达山脚,梅花香气一下子充盈肺腑。这是吴昌硕当年走过的路线。

那一日,我拾级而上,仰看吴昌硕墓地像巨大的古缶、船,横渡光阴之沧海。

3

吴昌硕的精神转折只能完成于上海,而上海,也通过吴昌硕更新其局部景观和内蕴。

清末民初,时局动荡。南方与北方落魄或得意的人们,涌入上海,避险复求志。豫园、愚园、徐园、梓园、半淞园、六三园,这些著名交际场中,才子与佳人云集,新锐和保守交锋,并就吴昌硕随后的出现,虚位以待,起立喝彩。随着国际化程度加深,文化市场发育完善,上海有机遇造就一种混血、新异的美。绘制桃花坞年画的画家和商人,嗅觉敏锐,自苏州迁徙上海,在老城厢小校场一带安身,开画铺,设作坊,“小校场年画”随之诞生。轿车、长街、铁路、工厂、资本家、影星、流氓、异邦人士、座钟、望远镜、轮船、飞机……这些前所未有的现代性符号,与传统花鸟山水景象,杂陈并存于宣纸、月份牌、杂志、书籍,既格格不入,又融洽为一,陈现于千家万户的客堂或卧室,表明一个新时代,一种新生活,来了。

任伯年的颐颐草堂,就位于小校场附近。当然,他已经看不见操练战术的士卒和骏马,在一个残存的地名里,偶尔想起从前的离乱纷争。吴昌硕每每自苏州来沪,必赴颐颐草堂。若任伯年不在家,正沉溺于大烟馆或酒馆,吴昌硕就站在弄堂口,翘首期待一个瘦高身影浮现。若任伯年在家,正挥笔应酬满堂坐等求画的客人或商人,吴昌硕就立于一旁,暗自琢磨其笔法。十几幅花鸟小品,或几十把扇面,转瞬间画就,客人赞叹,商人喜悦。任伯年夫人收下一摞又一摞大洋,间或对吴昌硕翻白眼:“我家先生忙啊,订单多……”吴昌硕腾一下红了脸,手足无措。任伯年忙搁下画笔打圆场:“画完了,今日事毕,俊卿来得正好!走,散散心去!”

二人出门,在小校场一带晃荡半日。先进入一家鸟店,观察鸟笼里的八哥、蜡嘴、相思鸟、葵花鹦鹉、百灵、芙蓉。鸟儿叽喳 ,如问候“客从何处来”。任伯年说:“俊卿兄啊,我一日不看鸟,下笔无神采。”吴昌硕应:“八大山人大约也这样吧,日夕相对一黑鸟——那是什么鸟?”任伯年笑了:“不知是什么鸟,一定是奇鸟、稀世之鸟啊,如八大山人。”又领吴昌硕进入一个卖活鸡活鸭的铺子,蹲下来看半天,手指在长衫上勾画。老板站一旁戏谑:“任先生又来走亲访友?”任伯年大笑:“对,对,老板要善待我这些亲友哟!”他一日不看鸡鸭,同样下笔无神采。

再进进出出那些蜂巢般密集的画店,“飞影阁”“芳记”“爱莲堂”“三六轩”“飞云阁”“异新斋”“久和斋”,等等。像两只蜜蜂,一路品评。“异新斋,这名字起得好——异常新颖,好!无论年画、山水花鸟,均须变法出新意。现如今,因行情好而仿制者多多,落入俗套。”“是啊,一意孤行才好。”“俊卿线条力量已胜我,有大才!”“惭愧!作画起步晚,幸有伯年师惜我携我。”“不晚,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昨日拜访况周颐先生,他谈词之‘重’‘拙’‘大’,如谈画理。”“画理也是为人之道啊,道道皆通——重,拙,大,真好!俊卿画风,似还可加一个‘艳’字,用了西洋红吧?”“弟正试验,尚未融洽。”……

二人走至湖心亭,上楼,任伯年大喊:“两盏安吉白茶,一碟瓜子,一碟花生——”坐定,吴昌硕展开带来的新作,任伯年一一指点:竹子神韵不足,梅花略臃肿,荷花势态大好……“俊卿兄不妨以篆籀法写花朵,以草书线条作枝干,以隶体笔意绘石头——兄有金石功夫在身,定能开辟大写意画新生面。”正是任伯年这一重要提示,让吴昌硕兴奋得一下子站起来,当啷打碎一个茶碗。

下楼,进餐馆,自然是任伯年点菜付账:“酸寒尉,饥看天,俊卿兄,迟早一洗酸寒惊天下。”吴昌硕抬手擦眼睛,低头大嚼:“谢伯年师,谢任兄……真好吃啊……”临别,任伯年会掏出一两幅避开夫人、藏在怀中的画相赠,供吴昌硕研习:“似我者死,破我者活。”吴昌硕鞠躬致谢,掏出新刻的一两方印刻回赠,字迹为“恰到好处”或“老干著花无丑枝”云云。

任伯年曾乘船过黄浦江,去吴昌硕租居的烂泥渡路小院子探望。芍药开得正艳,鸡鸭在花朵间信步沉思。吴昌硕妻子施酒,忙着浇菜、养蚕、洗衣、煮饭,头发与衣衫理得清爽。大约想起自己家中凉薄、庸俗的妇人,任伯年叹一口气:“俊卿有此贤内助,幸甚之至。”他提出为施酒画像。每每敬爱一人,任伯年就提出画像,以笔墨抒情致意。于是有了一幅《施酒图》传世。画面上,施酒面色瘦削而坚毅,立于小溪边,脚旁是装满青菜的竹篓,身后是一座茅屋,被苍苍茫茫的翠竹掩映……

竹里西风搜破屋,无眠定坐灯前卜。

谁家马磨声隆隆,大儿小儿俱睡熟。

吴昌硕与施酒共养育三儿女,其中一儿一女早夭,唯东迈赓续血脉。一九一七年,施酒病故于吉庆里,七十岁,是吴昌硕第二任妻子。在《忆内》这首诗中,吴昌硕忆施酒,未直叙妻子形容,但可由此推想二人相依为命之情状。

吴昌硕的第一任妻子,章氏,也是安吉人。尚未与吴昌硕圆房,即因太平天国战乱而离散。局势稍定,吴昌硕回安吉寻章氏。亲人手指一棵桂花树说:“姑娘就睡在树下泥土里,连一口棺材都没有,临终前喊着‘俊’‘俊’。”多年后,在吉庆里,吴昌硕梦见章氏,醒来,枕边已被泪水湿透。起身,奏刀刻印。这方印,一面刻画出衣袂飘飘的女子背影,另一面刻写着“明月前身”四字,是吴昌硕的印刻代表作。杰作必源于大沉痛,如流水今日,正源于明月前身。人间万般缺憾与消亡,幸而有笔墨纸砚可以化解与缓释。那么多人爱着任伯年、吴昌硕,概因这斑斓色彩里,有爱意、暖意、大写意,恒在而未湮灭。

任伯年在一八九五年因病去世,年仅五十五岁。吴昌硕当时寄身苏州,乘船赴上海奔丧,一身素白,手擎挽联:“画笔千秋名,汉石随泥同不朽;临风百回哭,水痕墨气失知音。”晚年,吴昌硕屡屡念叨:“老缶平生受惠于人者甚多,前世米芾、八大山人、邓石如,当世伯年、之谦两先生……如何回报于万一?”之谦,即赵之谦,晚清著名浙派印人,曾携领吴昌硕参加各种同人聚会,推举这一少年才俊。亦因病早逝。

成为海上画派巨擘后,吴昌硕倡议并捐出一笔巨款,与商人、知己陈桂春等人,共建浦东医院。医院举办启用仪式那一天,吴昌硕站在人群中笑着笑着,突然泣不成声。

4

西湖上的光,透过花窗照在吴昌硕脸上,越来越亮。在西泠印社内的观乐楼二楼醒来,他像赖床的孩子,眼睛半睁半闭,身子一动不动。住在隔壁的王个簃,多次轻手轻脚来门前探视,见先生仍无动静,不放心,遂敲门,声音由轻到重。

这是一九二七年秋季的一天,杭州孤山上的叶子已经红了。吴昌硕由王个簃陪伴,在此地已度过夏季,避开四月里上海发生的血腥骚乱。

这一年,也是临终的一年,吴昌硕八十四岁,耳朵真聋了。听友人与弟子大声说话,满脸懵懂,像孩子,除非有京昆声腔或美食消息入耳。此时,并非被敲门声唤醒,而是王个簃身影在门缝间闪动,光线一明一暗,他看见了,大声说:“进来吧!门开着呢……”王个簃推门而入,向先生请安。照应他洗脸、刷牙。再扶他慢慢下楼,沿石阶走到山脚,坐在白堤边的小吃摊,喝粥吃烧卖。火炉上,有一罐热气腾腾的红烧肉。吴昌硕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扭头看自己最喜欢的这个弟子。王个簃摇头,大声说:“油腻啊,伤肠啊,先生忍一忍啊……”吴昌硕眼神黯淡下来。王个簃不忍心看那眼神,让摊主夹出一块红烧肉,放入先生碗中。吴昌硕孩子一样嘿嘿笑起来,握握王个簃胳膊,这是他表达赞许和爱意的方式。

“云也醒了哩!启之,你看——昨晚,它们都蜷手蜷脚睡在山脚下、湖面上……”听见吴昌硕的话,王个簃或者说启之,抬头,看湖面上的云,正朝高天上行走:“云也开始用功了——先生,我昨晚睡得比它们还迟呢!”吴昌硕听清了,笑了,握握王个簃胳膊。

四年前,也就是梅兰芳、荀慧生、王一亭联袂来访吉庆里的那一年,春,王个簃辞去南通一所中学的教职,来上海。托人呈送一叠印刻、几幅花鸟,请吴昌硕过目获得肯定。继陈师曾、陈半丁、李苦禅、朱屹瞻、潘天寿、吴茀之、沙孟海、诸乐三等人之后,王个簃成为吴门又一弟子。且入住吉庆里,以家庭教师身份,朝夕相处,像先生的一个亲人。楼上与楼下,师徒二人各自读书、写字、刻印。晚上,家人歇息后,吴昌硕召唤王个簃上楼,一一点评其当日习作:“浑朴。”“朱文欠自然,多习篆字便能佳。”“古雅。”“欠古意。”“无流动活泼之趣。”“力弱了。”“绝佳!”“古意可掬。”……吴昌硕边说边挥笔,将点评写在习作旁。王个簃惭愧着、感动着,一页一页捡拾,回到楼下再琢磨、用功。渐渐成为诸弟子中最出色的一个。吴昌硕喜悦,像为其他弟子所做的那样,给王个簃定润格,推动其画作进入市场。

个簃大弟子刻印极精,下笔毫无习气。予恐其嗜好太多,而于金石未能独往,书此勉之。

在“食金石力,养草木心”这一赠送给王个簃的石鼓文名联左下方,吴昌硕写了以上跋语,赞许中加以警醒:独往,独自走出一条陌生的道路,力避前人窠臼。晚年,王个簃被誉为“吴昌硕再世”。他自省:“我终究未能另辟新路,不及先生万一。归根结底,缺少先生的见识与风范。”20世纪70年代,王个簃成为西泠印社副社长,将吴昌硕所赠几十幅画作与这副名联,悬挂在观乐楼改成的“吴昌硕纪念馆”。而西泠印社在一九一三年成立时,吴昌硕就被推举为首任社长。孤山,杭州最低矮的一座山,西湖中这最伟大的一块石头,与吴昌硕及其前辈后生,彼此成就,次第芬芳且孤傲。

一九二七年的这一个夏季,在杭州,吴昌硕与王个簃,依旧像置身上海吉庆里,每日各自用功不辍。深夜,王个簃来敲门,将当日习作交吴昌硕评点。观乐楼的灯,是孤山上、西湖边最后熄灭的灯。白天,王福庵、丁辅之、叶为铭、吴隐等印人和画家来访,王个簃端茶倒水,坐一边侧耳恭听先生们言叙。“这西陵渐渐叫成西泠,化实为虚,由繁入简——西风如刻刀!”“‘印信’一称真好,印也,信也,印人,即值得信赖之人。”“老缶刻印如面壁。”……王个簃走笔记录,如处课堂。

此时,二人从小吃摊旁起身,到湖边。吴昌硕对着半荣半枯的荷叶发呆:“这色彩,酷似伯年先生画出来的……”荷叶香气已不及盛夏时节浓重,然愈加清冽。他抬头看弟子:“启之啊,再上山转一转吧,看一眼,少一眼了。”王个簃大声答:“先生说错了啊,看一眼,多一眼啊!”吴昌硕笑了,握握王个簃胳膊。

王个簃搀扶吴昌硕,沿石阶,缓慢在孤山上游走。看林和靖墓,想想梅花。放鹤亭内无白鹤。至俞楼,吴昌硕低吟:“君去楼犹在,我亦花落时。”四十年前,他曾在此地生活一段时日,追随俞曲园读经、作诗、习字。眼下,庭院里,满地黄叶无人迹。山间崖壁上,刻满古今名士大家的咏叹:“湖山最胜”“高风振千古”“人间何处有此境”“印传东汉”“梅花小寿一千年”……吴昌硕看着念叨着:“多好啊,多好……”

二人走近三老石室。其内,存放着十几尊石鼓,一块东汉石碑。这一块东汉石碑上面刻有《汉三老讳字忌日碑》,共计二百一十七字,记叙一个家族的故事。一八五二年出土后,因碑文保留了篆书向隶书过渡的信息,线条浑古深厚,且透露出东汉社会消息,震动学界、书法界。一九一九年夏,保存这块石碑的上海文物商人陈清泉,欲将其转卖。一个日本人出价八千块大洋。吴昌硕获知这一消息,托人力阻陈清泉,召集西泠印社同人捐画捐款,终将这石碑运进孤山,珍存于为其而构建的石室之中。石室旁,刻有吴昌硕以楷体撰写的《汉三老石室记》,其中有诗句:三老神碑去复还,长教灵气壮湖山。漫言片石无轻重,点点犹留汉土斑。

此一刻,三老石室的铁门上挂一把大锁。吴昌硕走上前,摸一摸又摇一摇那把大锁,锁很牢固,他松口气。忽然,他摸着自己的头:“疼啊,启之,我头疼啊……”王个簃忙伸手去抚摸先生的头。吴昌硕叹口气,指着远处缶亭,那里有一个磕头烧香的妇人。“她把我当成菩萨了,头疼啊!”师徒对笑,待那妇人走开后,才来到缶亭前。

那是一个大约两人高的天然石洞,有一尊吴昌硕铜像。一九二一年,日本人朝仓文夫塑造了两尊吴昌硕铜像,一尊留在日本供奉,另一尊送到上海吉庆里。吴昌硕面对铜像中的自己,很为难:“我还活着,这铜像,如何是好……”西泠印社同人闻悉,赴上海取来铜像,置于闲泉旁这一石洞中开凿的小石龛,名其“缶亭”。现在,吴昌硕看着石龛内的自己,神情有些恍惚:“启之啊,彼何人斯?”王个簃回应:“海上一君子……”两个人眼睛都潮湿了,不看对方。缶亭旁,另有一尊高大立像,是印学“浙派”的开创者邓石如。王个簃掏出相机:“请三位先生合一个影吧?”吴昌硕愣一下,明白了,呵呵笑:“对,三人行,吾道不孤矣。”

多年后,我看到这一张黑白照片,邓石如立像、吴昌硕和吴昌硕半身铜像,并肩眺望西湖和未来。

5

自孤山回到上海,吴昌硕就病重了,断断续续画一卷《山水花鸟册》。

两个月中,他累了就躺下,像西湖夜晚的云。构思成熟,力量蓄足,即起身到画案前,站定,悬笔一挥而就,像下一场雨那样淋漓尽致。一生中,不论刻印,还是画画、写字,他从未坐着去敷衍,始终悬崖般站立着,秉笔持刀,以便乘势而下。他明白,这一册页就是绝笔了,遂尤其庄重、苛刻。对一根线条处理不满意,就撕得粉碎,躺下来。再起身,一挥而就。临终前,完成十二页的《山水花鸟册》,嘱东迈珍藏之:“勿售于人……”

二〇二〇年冬,我进入孤山下的浙江美术馆,看到吴东迈捐献该馆的这一册页。封面题一行小字:“汗漫悦心。缶丈自作画帧,装竟索题。丁亥冬十月。宗元。”可见,此时,吴昌硕已不能动笔,遂委托名叫“宗元”的友人题款。这一册页,珍藏于孤山下、西泠印社旁,很合适。我,一个笔名“汗漫”的晚生看着它,很合适。它又名《汗漫悦心册》,很合适——以山水和花鸟,悦心安魂,摆脱疾病、困厄和离乱,获得开阔与散放。这大约也是创造“汗漫”一词的古人,留给后世我辈的启示。刻印或绘画,就是在一块石头上凿壁偷光,自一张纸中破茧而出——

及时为乐又何求,策马平原汗漫游。

古道夕阳人小立,柳阴深处一渔舟。

吴昌硕一生写诗作词无数,“汗漫”二字屡屡出现。某一日,郊游归来,吴昌硕蘸墨挥笔,以石鼓文体,作以上四行诗抒怀。不知他巨硕凝重的躯体和声名,对一匹马,会带来何等的压力和光荣。我,以及许多没机会策马平原的人,面对这册页,就是汗漫神游的美好一刻。

《山水花鸟册》或者说《汗漫悦心册》,可分为两部分。

第一部分,花鸟八页:(一)芍药。题诗漫长,有“风露一茎赠,颜色美人面。明珠那足抱,高情动留恋”云云。吴昌硕病重,前来探望者众。不知赠芍药的人是谁,梅兰芳或荀慧生?(二)幽兰。题诗漫长,“香风引鼻宜清秋”一句颇新异。(三)草石。一丛青草依偎石头。完全可以视为吴昌硕自画像。题款有“老夫画石类狂鬼,颠不下拜禅弥真”云云。狂颠之中有真禅。(四)双石。一小一大两块石头,是少年俊卿与老缶在相互辨认?题诗依旧漫长,“独抱秋心卧,谈禅不耐听”一语,高迥脱俗。(五)墨鸥。题诗:“芜芜草色春风前,渡头老屋围溪田。牛羊鼓腹犬高卧,独立一鸥饥看天。”画面上有鸥一只,足矣。(六)墨鸟。回首前尘眼半闭。此鸟似八大山人,似吴昌硕。(七)柳雀。题有“不行书案栖杨柳,鸟亦伤春怨别离”诗句。伤别离。晚年,孤冷如寒霜的吴昌硕,突变得爱流泪了,因预感到种种相见欢的次第丧失?(八)松枝。题句为“结交青枝枝”。以松枝为故友旧交,方有力量在自己身上克服一个时代的寒意。

第二部分,山水四页:(一)老树高峰。题句为“烟笼老树如奇鬼,月照高峰似美人”。奇美。(二)临榆山景。临榆位于山海关,吴昌硕“大聋”一名的滋生地。(三)群峰孤塔。题句有“昨夜梦中驰铁马,竟凭画手夺天山”。在暮年,仍心系铁马天山,入世而非避世,依然有那么多眷恋不可割弃。(四)山林秋色。题句有“吾乡南门正青黄”,渲染安吉之美,那也是南方中国之美,谁目睹之,谁就能看见故乡风景正青黄。

十二页花鸟山水,像一年,似一生,组成以“哀凉与热爱”为主题的回忆录。

这一册页,除山水间略微点染橘黄色之外,一概利用墨的浓重与轻淡,来区分层次、传情达意,如同一个老人眼中的暮色世界,归于简明和虚寂,幸而有印文如灯盏,照亮、加热画面。

中年时期,吴昌硕的另一册页《花卉果蔬册页》,已名动四海。其中,画了牡丹、杏花、迎春、荔枝、菊花、枇杷、葫芦、白菜、萝卜等,斑斓多彩,人间烟火气十足,我也喜爱。脱俗而又入俗,一个人的体温与心神正常,才可近、可亲、可存命立身。画商最爱请吴昌硕画炎热的牡丹。他无奈:“这牡丹,贵妇味太重……”只好在一枝牡丹旁,补以清凉的兰草或迎春,来降温和对冲。有人质疑:“五月牡丹,二月迎春,如何能并置一页?”吴昌硕不动声色:“新欢与旧爱,兄如何能并存一心?”那人脸红,呵呵笑,吴昌硕也幽幽一笑。晚年,他爱画牡丹,主动画牡丹,且不再用兰草、迎春来平衡凉热,只因找到一种旧胭脂色和一种萧散笔法来画,那牡丹迎风含悲,像身着旧衣的寻常妇人,惹人爱怜复痛惜。

我最爱吴昌硕画的那些白菜、萝卜,像刚刚从菜地里摘来,菜叶上,还有露水、土腥气和野蜜蜂的嗡嗡嘤嘤声。这是两种陪穷人越冬的蔬菜,存放于墙角门前,覆以沙土可保鲜。吴昌硕有一个清寒的童年,故屡屡画白菜、萝卜。齐白石看见了,也学吴昌硕样子,画白菜、萝卜,那润格,后来比吴昌硕还要高,不知能给他家买来多少车的好白菜、好萝卜。但吴昌硕的题款,无人能及,大俗大雅大可爱:“愿天下人无菜色。”“秋霜入菜根,菜根始得肥。”“菜根常咬能救饥,家园寒菜满一畦。如今画菜思故里,馋涎三尺湿透纸。”读到这里,我也馋涎三尺湿透餐巾纸。一个爱吃的人,心胃相连,必然爱土地、思故园、尚自然,容不下一丝恨意、恶意、谄媚意,活得像白菜那样活泼、萝卜那样坚实。我没有成为一个坏人的理由。我可以和吴昌硕坐在一个餐桌边,从谈吃开始,瞬间变得亲近起来,仿佛彼此并没有相隔一百年。

画面上题诗漫长,似有磅礴才气用来铺张浪费,这是吴昌硕大写意画的特征。故,吴昌硕被认为是中国文人画的绝唱与巅峰。他就是诗人,只不过是在宣纸一角写诗作文而已。神来之笔多多。写梅花:“年年看花人,颜色如花好。”写兰草:“众草各自春,寒香抱幽独。”写菊花:“乱插满头归未晚,且开笑口对西风。”写苍松:“满院凉云拨不开,苍苍古干绣莓苔。晚风忽送琴中语,知有高人策杖来。”写荷花:“香遍三千与大千,青莲能结佛因缘。”写杏花:“君到淮南春亦到,酒旗斜映一枝红。” 写竹子与石头:“两三竿竹媚池影,一二朵云栖石头。寂寞赏音古谁是,苏东坡与文湖州。”写山居生活:“世味轻如岭上云,不知有汉不知秦。”写战乱:“荒原有鬼悲风雨,寒食无人啼墓门。”写独处:“门外车马客,此乐知应难。”写心志:“我性疏阔类野鹤,不受束缚雕镌中。”……

在《山水花鸟册》亦即《汗漫悦心册》中,吴昌硕画到得意处,写下一句话:“画竟了无大师来。”像一个孩子完成作业,无人来审视、打分数。苏东坡与文湖州,若能及时现身赏读之、赞叹之,吴昌硕才会减却这临终的孤寂吧。

上述册页,始终没有出现桂花。那是一种让吴昌硕心疼的花,亡妻的花,就不要画了、不要写了。

6

清早起我这里急忙梳洗,习针黼喂雄鸡母女相依。

老娘亲普陀寺进香还愿,女儿家在门外不可停息。

梅兰芳一身绚丽登台,碎步轻移,如春风中颤动不已的花园。小戏台一角,琴师紧拉慢送,鼓师旁敲侧击,精准响应于梅兰芳的身姿、眉眼与声腔。

这四句唱词,梅兰芳用七分钟断续、缓慢吟诵。其间,跟随鼓与琴的节奏,忙着呼鸡、赶鸡、喂鸡,绣鞋翩然如两只蝴蝶。再坐下来操持针线做女红,手势变幻不定。看见少年有意丢下的手镯,慌乱、惊喜、徘徊,扔下一块手帕遮住玉镯,四顾无人后弯腰拾起,揣入胸怀……《拾玉镯》片段中,梅兰芳扮演的玉姣天真烂漫。坐在戏台下主桌旁的吴昌硕,目瞪口呆,激动时竟站起来,似乎要数一数戏台上的雄鸡究竟有几只,以至于让一个少女忙活那么长时间。东迈拉拉他袖子,吴昌硕才梦醒般大吼一声“好”,坐下来。几十个观者也大吼一声“好”,掌声如骤雨。

吉庆里那一场冬夜欢聚后的次年,亦即一九二三年,中秋,山西北路与海宁路交叉处的茧业公所,小礼堂内,正为吴昌硕八十诞辰举行小规模演出。前来祝寿者,一概是吴昌硕的知交与弟子,梅兰芳、荀慧生、袁寒云、况周颐、王一亭、陈桂春、潘天寿、王个簃、沙孟海等,分坐在九张方桌边。桌面有月饼、花生等简单食物。小戏台边,摆满祝寿的花篮。一张深红色雕花长条几案上,置放着吴昌硕与来宾互赠的字画。

数日前,茧业公所总经理沈联芳,在袁寒云与梅兰芳、荀慧生陪同下,联袂拜谒吴昌硕,商定在吉庆里外两百米处的这一院落,雅集,祝寿。沈联芳是吴昌硕的湖州乡亲,江浙沪数百家中资蚕丝企业的领袖,喜好丹青与京昆。闻悉来意,吴昌硕眼睛湿润如墨染宣纸。他用手依次去握这四人胳膊:“盛情难却,实慰我心。宜清简,勿奢华。”沈联芳点头:“放心,且请放心,缶翁最爱不俗之人。”几个人都笑起来。袁寒云说:“缶老,祝寿的剧目由您来定,如何?”吴昌硕点头:“好啊!我想一想……那就请畹华唱《拾玉镯》,慧生唱《审头刺汤》,如何?”袁寒云、梅兰芳、荀慧生与沈联芳,吃一惊,对望。《拾玉镯》是荀慧生代表作,《审头刺汤》是梅兰芳成名戏,如此对调表演,有何深意?四人不解,仍齐声响应:“甚好!甚好!”于是,中秋这一晚,慧生率先登台,扮演烈女子雪艳,刺杀了袁寒云客串的丑角、无耻文人汤北溪。新版《审头刺汤》,演绎出几分戏谑和惨烈,迥异于梅兰芳版的端肃,引得满场喝彩。装扮完毕坐在吴昌硕身旁候场观戏的梅兰芳,也以袖掩口、惊叹连连。

此时,身着戏装、脂粉未洗的荀慧生、袁寒云,已坐在吴昌硕身旁,呆呆看舞台上的梅兰芳。他拾起的玉镯,完全不同于荀慧生以往拾起的那一枚玉镯。荀慧生激动了,去握吴昌硕的手:“懂了……”吴昌硕看看这弟子,似未听清何意,点头,又回头去看戏台,喃喃自语:“畹华演戏如作画啊,一幅又一幅的画啊——那琴师与鼓师,不就是画上的两枚印吗!”袁寒云轻轻击掌:“缶翁说得妙!”又侧脸问荀慧生,“兄懂了什么?”荀慧生悄声答:“画到生时是熟时,是郑板桥的话。演到生时是熟时,是缶翁深意……”

演出毕,掌声久久不息。梅兰芳俯身致谢,如吴昌硕画笔下大风吹弯的一丛芍药。直起身,清清嗓子,他说:“十年前,我第一次来上海登台,结识缶翁,求教学画。古人言:功夫在诗外。这些年,我琢磨不同剧目中的人物手势,有五十余种。这手势,以及身段、步法,我曾经从龙门石窟雕塑、敦煌壁画里获得启发,又在缶翁的画面和大篆里,看到线条的力、大写意的美,受益良多。缶翁八十大寿,寒云兄、慧生兄与我,以戏传情致敬,祝缶翁寿比南山、福如东海!”掌声响起。吴昌硕起身,向梅兰芳和众嘉宾揖手相敬。

袁寒云大声问:“缶翁自称大聋,今晚的戏,听清了吧?”吴昌硕朗朗回答:“大聋不听鄙俗事,两耳唯闻天籁音——唱得好啊!”众人欢笑鼓掌。吴昌硕又说:“寒云兄素来只扮小生,今晚客串丑角,委屈了,让老缶一新耳目!君乃这戏台下、尘世里的英俊之人,容不得丑陋——瞧您这黑白脸谱,也勾勒得多美啊,细腻处如工笔草虫,冷冽处如石鼓文啊……”袁寒云张臂拥抱老人,表情微微有些失控。这一个著名公子、京剧票友,因反对父亲袁世凯复辟而公开决裂、隐居海上,多次遭家族追杀,在绘画、书法、戏曲里安顿自我,决绝与沉痛间暂寻逍遥。

吴昌硕一手拉梅兰芳,一手拉荀慧生,说:“今晚,畹华与慧生仁心美意,惠我以惊艳,受累了,费神了。八十不死是为贼,老缶贼心不死啊——今晚从两位名旦的戏艺里,偷师多多。”众人笑。“我虽来日无多,但笔法刀法变化,还应多多。数十年日日临帖,如临大敌,运气聚神,如何能因年迈力衰而懈怠涣散?一懈怠涣散,则气象废矣。唱戏亦如临帖,须出于蓝而胜于蓝,若拘泥于原面目而丝毫未变,我何在?君何在?”梅兰芳和荀慧生鞠躬称是,神情激动。

雅集罢,嘉宾簇拥吴昌硕走出茧业公所,步行两百米回吉庆里。山西北路上,一系列轿车缓缓跟随在一群人后面。这场景,完全像四年后吴昌硕遗体送别仪式的预演。不同的是,吴昌硕届时将会躺着,而此时,他尚能缓慢走着,步态趔趄中洋溢出醉意。

百年后,一个夏日黄昏,我自南京路走到盆汤弄,不见浴池、轿子和水蒸气。越过苏州河上那一座六孔木桥拆毁后新建的铁桥,至吉庆里。不见吴昌硕,不见吴昌硕在弄堂遇见就站下来指点技艺的那一个爱画画的邻家孩子,不见来拜访吴昌硕的时代豪雄、才俊和佳人,不见人间烟火——全街区封门闭户,原居民搬迁一空。街角竖立广告牌:“吉庆里风情保护区重建示意图”。其中,“吴昌硕旧居”作为核心,被描绘得重、拙、大、艳。缶翁在天之灵,若乘一朵云落下来看看,满意否?不知其旧居庭院里,那两棵玉兰树和一丛梅花,尚在否,如何重建花香与颜色?我踮着脚,看几座阁楼倾斜的灰瓦屋顶上,有几棵瓦松,像吴昌硕画在山坡上似的。临街屋舍覆盖以挡板,描画着“余珍号”“王新记车行”“同德米号”等店铺景象,大约是考证过的山西北路早年街景,像电影城中的布景——我走过,扮演吴昌硕的一个弟子、知己或三轮车夫?海宁路口的茧业会所、中秋夜,消失了,是否能够修复、还原?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种上海”,那实际上是“一种位于上海的自我”。即便黄浦江与苏州河这些永远流动的不动产,于吴昌硕、梅兰芳、荀慧生,于我,都有不同的记忆和情感。故不必计较眼前上海的真实完整与否,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有精、有信。抗战期间,梅兰芳隐居上海蓄须息戏,作画维持生计。题材以梅花、兰草、石头一类为多,盖有吴昌硕赠送的印,印文为“凌霜”“独往独来”“清气满乾坤”,等等。荀慧生后来亦屡屡回忆20世纪20年代往事,教导弟子:“演戏须带三分生。”弟子们感动:即便同一出戏,荀先生每次都教得迥异,原来是因为“一种上海良宵”啊。

回到一九二三年中秋夜。众人与车队,行至吉庆里大门前,吴昌硕回身揖手、道别。梅兰芳抬头看天,吟诵:“金乌坠,玉兔升,满天星斗……”众人击掌回应:“满天星斗……”吴昌硕也抬头,看那一轮月亮圆满雄浑似古缶,穿行于波涛汹涌的苍穹。

汗漫,诗人,作家。现居上海。著有诗集、散文集《片段的春天》《漫游的灯盏》《水之书》《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等。曾获人民文学奖、孙犁散文奖、琦君散文奖、雨花文学奖散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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