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忠/摄

渊薮或大地的眼睛

文/张灵均

湖是大地的眼睛，它能测量一个人的深浅。

──题记

一

宋词兄的车把我丢在营田码头，说到附近的农户家寻找小划子去了。我知道，这件事有点棘手，因为长江连同洞庭湖一并禁渔十年，当地渔民几年前就上岸转岗了，湖面上很难看到原先那种捕鱼的小划子渔船，要想荡舟湖中的湿地看来有难度。一眼看上去，湖面根本没有这种小划子船。按理，既然有需求，就一定有市场，这是经济规律。

这个码头不大，已经被遗弃好些年了。之前，为一家纺织厂的专用码头，这个曾经红火的企业，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倒闭了，码头自然寂寥落寞。有人认为是经营不善的原因，但终究是市场优胜劣汰的结果。我对这家企业的倒闭并没有幸灾乐祸，但这家企业毕竟与我还有关联。我女朋友就是这家厂里的纺织女工（自然成了我现在的老婆），记得在摇摇欲坠快要倒闭的前几年，正是她经常需要加班的时候，不仅工作强度大，且收入又低得可怜，我们刚结婚生子，要给老婆请个假都是求爷爷、拜奶奶的，有时为了抢工时进度，领导死活不同意请假，逼得我只好到纺织厂给老婆代班，让我至今都心有余悸。这是家有近万人的企业，吃喝拉撒最终的污水就是通过地下管道从营田码头的身边流入大湖的。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恶臭气，让当年的我内心愤愤不平，便产生了离开这个地方的念头。

经过几年的努力，我们一家三口终于离开了营田，进了岳阳城。时光匆匆，二十多年一晃就过去了，孩子都长大成人参加工作了，我却隐隐产生了回望的念头。

宋词成了东道主，我的所有行程由他来安排，没想到此行第一站竟把我丢在营田码头，真是出乎意料。入乡随俗，我也无话可说。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个熟悉且又陌生的码头，完全不是我当年离开时的情形了，完全是一个干净的草场，清清朗朗，一直绵延至大湖的河床，初一看，像到了大草原。

曾在这里工作近八年，我还从来没有仔细端详过这个码头，以及周围的环境。即使是不得已经过，也是捂着嘴巴鼻子匆匆掠过，绝不会在此多停滞半刻，连对岸的青山岛以及周围的大片湿地也从未光顾。

直到宋词兄把我安放在码头，我才有了一种特别的陌生感。

伫立码头，近视眼的我看得见断续的陆地，也看得见影影绰绰的水路。而陆地上还有三五成群的人，他们这是在打藜蒿。这种野生植物用来炒腊肉，是绝妙的美味。而藜蒿只生长在洞庭湖畔，其他地方没有这种野生植物，故北京一些大酒店给藜蒿起了个好听的名字“人参草”，成了餐桌上的一道招牌菜。我儿时记忆里常出现这种植物，但我还是习惯叫它藜蒿，我不接受人参草这个名字。

其实，这一带许多水路是行不得船的。因为地形比较复杂，不是你想走哪条水路就能走的。到了营田这一带的洞庭湖，过往船只行走有竹竿标志的主航道，过往船只不轻易走其他羊肠水道。不熟悉这里繁复的水情，谁也不敢贸然而行，除非碰上年轻的冒失鬼。偌大的洞庭湖，似乎处处可以走，又处处暗藏未知的险象。像飞机在天空飞一样，也是要有航道的。不然，也会出现航空事故的。在洞庭湖里行船，自然要走可靠的水道。何况，水道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经常发生变化。因为营田这里地理位置特殊，是湘江与汨罗江交汇的地方，并携手一同灌入洞庭湖。湘江是从南至北，而南来的汨罗江进入罗城，打了九十度对折从东边往西突奔而来，在营田与湘江水重叠融合在一起，成了两江与湖连接的地方，便形成泥沙淤积的湿地。不同的季节，水底的情形也不一样。有一截还形成了七弯八拐的河道，在芦苇丛中藏着，鲜为人知。

春天水浅，河道两岸上长满青青芦苇，从堤岸上看过去，还以为那是成片的芦苇，是绿洲，亦草亦水而已，看不出里面还藏有这么一条神秘水道。

二

一条机船在不远处“突、突”的嘶叫声里开过来了。据说，驾船的人原先是渔民，不知何时起换上了这种机船，跑起了水上运输。船的船身大，马力足，比先前的小划子船威武，且实用。尽管如此，我的审美情趣里，还是那种小划子船韵味。摇一摇船橹，船就荡漾开来，无声无息，如行云流水，荡出层层波纹。宋词兄说：划子没找到，你们只能将就一下了。而眼前的船主姓汤，四十来岁，皮肤黑黝黝，看样子是常年经过洞庭湖风浪历练的角色。他家世代在这一带捕鱼，近年来才开始跑点水上货运，日子过得比先前要好多了。他对这里的水文地理烂熟于心，完全得益于早些年的渔民生活。我们不喊他的名字，直接尊他船老大，似乎他也乐意接受，笑得双眼都眯成一条缝了。他指着湖中间的两排竹竿子对我们说，那就是去青山岛的主航道。今天我们要打破常规，走另一条隐蔽的水道。船老大知道我们几个是舞文弄墨的，选择进入芦苇丛中的那条水路，的确无比英明，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他说：很少人会走这里的，怕出事。船一驶入这条两丈多宽的河道，就别有洞天。怪不得我们在岸上看过来，是连接一片的，根本不知还藏匿一条水道，是不是专等我们来探幽访秘？

水面平滑如镜，也清晰如镜。如果不是机船的粗野搅乱了它的平静，每一根水草与芦苇都清晰地倒映在水中，景象逼真，连绘画艺术也难以临摹。看来只有大自然可以炫耀自己的魅力。那河水深不可测，天空倒映在水中更显深邃。如果你有丰富的想象力，可以在这里尽情遨游。与观看水底相比，观看倒映在水里的绿草与天空，则需要一种独特的目光，一种更加自由、更加全神贯注的目光。船到之处，惊了嬉戏的鱼跃出水面，水鸟从两侧青草里蹿出来，又飞到前面一点，划过一道弧线，栖落下来，就看不见了。能看见水底鱼儿的泳姿，那么悠然自得。仿佛这鱼儿就是湖水的骨头，或灵魂附体。每朝一个物体看去，都会生发出多种景象。甚至不需要反射光线落在物体表面上，也能映射出蔚蓝的天空。一些人的眼睛，天生具备看这种物体的超能力。而另一些人，则只能看到其他物体。同伴中，只有宋词是一个知名摄影家，他捕捉到了机会跳下了船，端着数码单反相机用微焦拍了两张有露珠的照片：一张晶莹的露珠里有蓝天、白云及大雁；另一张剔透的露珠里有我们的这条机船，船头叉腰子的人就是我，尽管有点变形，显得夸张，但仍那么神武、那么不可思议。如果不是船老大催促他快上来，我差点也下去拍片了。

忽然感觉在这里的野草都是群居的，很少看到独立的一根。即使是群居的野草，放在一个写作者的心里，也是孤独的。野草的孤独和人的孤独一样深重。这些野生的草有着近乎一样的表情与外表，没什么特点和个性来让人区分这根草和那根草的不同。但是，每根芦苇内心里那些洁白几近透明的膜却能在笛子上发出不同韵味的乐声，那才是它们的区别所在。芦苇的孤独在于其他的芦苇无法走进自己的内心，读懂自己内心那薄膜的声音。人的孤独和芦苇有着惊人的相似，我们永远无法走进他人的内心世界，就如他人无法完全洞悉我们的内心一样。有时我们说，我了解你的心。那时只表明，我们窥视了他人内心的一角，而绝对不是全部。所以，我们虽然在人群中，但是心依然孤独。有人说：人内心的孤独是人的宿命，我们无法跨越。对于无法跨越的东西，简单的办法是承认它的存在，放弃那种试图走进他人内心的奢望，并且理解、宽容人们的封闭和沉默。

人在封闭和沉默的时候，就渴望释放内心的压抑，放飞自我。于是，我在几周前便开始筹划，也就有了青草湖之行。然而，青草湖之于许多人不明就里，连本地人也鲜有知晓的。在当地，湖只分大湖、小湖，也就是外湖与内湖之别，防洪堤之外统称外湖，也喊大湖，像喊人的外号一样，久而久之习惯了，就忘了本来的大名了。机船继续往里面走，又拐了个S形弯，迎面看见了一条划子船，让我感到格外惊羡。船上坐着两个中年人，一男一女，像对恋人，他们把船划到这个地方来钓鱼，纯粹是来韵一下味，这要是让城里的钓友知道了，那会羡慕不已的。船老大跟他们俩打着招呼，看样子十分熟悉，我趁机要了电话号码，为下次来埋下伏笔。那男的说，他们在前面看见江猪子，有几只呢！江猪子是地方方言，其实是江豚，又叫河豚，在洞庭湖，已经好多年都没看见这种水中动物，现在突然出现江豚，某种意义上讲，是生态环境变好的诠释和表现。大家情绪激昂，便大声喧哗起来。“尽管大自然的法则比任何一位暴君的法令更加不可更改，但是它对人们的生活常规却持宽松态度。它允许人们在天气宜人的时候释放自己，并不会厉声斥责人们的所作所为。”（梭罗语）

三

这时候，我的脑海之中闪现一个南宋历史人物，曾活跃在洞庭湖一带。他是杨幺，一位农民起义领袖。史传他就是以青山岛等地为据点，利用洞庭湖湿地的繁复水道、丛生芦苇作为掩蔽，与官府对抗，闹出不小的动静，竟然惊动了朝廷，皇帝老儿竟然派出了岳飞前来镇压。

南宋绍兴五年，岳飞驻军湘阴营田，与洞庭湖匪首杨幺作战。大多数北方将士不合南方水土，全身虚肿乏力，当地一长者见状，携茶叶、姜、盐、豆子进营，教以调治方法。岳飞服后，顿觉心舒心顺、满口生津，即命大锅煮茶，全军共喝。几天后，全军将士痊愈，一举歼灭杨幺。豆子芝麻姜盐茶简称姜盐茶，又名岳飞茶。而这一食俗，在湘阴、汨罗地界流传下来。但凡来过这一带的客人，若有幸喝上一杯，无论你现在身处何地，都会津津乐道的。

话说那位当地长者为什么要助力岳飞。自杨幺成势后生活开始奢靡，并欺凌当地老百姓，以致当初起义受拥戴，后来遭老百姓唾弃，最终被岳飞率领的军队剿灭。而营田的地名，正是因为岳飞屯兵的营地，故被叫作营田，沿袭至今。

营田码头，曾接纳了多少人的步履？

春秋战国时，三闾大夫屈原也常流连于此。要不是七雄争霸，楚国被强秦吞没，屈原也不会走到沉沙港去投江。后来的长沙王贾谊前来凭吊屈原，是走湘江顺流而来，营田这片水域是必经之地。唐朝诗圣杜子美一生漂泊，没有过几天安稳日子，老来还漂过洞庭湖，去投奔长沙的亲戚。他在途经这地方时在青山岛住过一晚，留下诗一首《宿青草湖》 ：洞庭犹在目，青草续为名。宿桨依农事，邮签报水程。寒冰争倚薄，云月递微明。湖雁双双起，人来故北征。

这首诗仍保持了他沉郁的诗风，从中似乎可以窥见他的心路历程。青草湖并不特指青山岛，而是泛指这一带水域。到了春天，万物生气勃勃，滩涂浅渚水草疯长。尤以青青芦苇为盛，间或几根杨柳。“杨柳散和风，青山澹吾虑。”晚年的韦应物忽然陶渊明起来，结庐仙境。而我一进入这块地方，思绪就如跑马，沃野千里……

一到夏天，大湖涨水，那些绿草植物大都被水淹了，依稀只能看见杨柳枝头，在风浪里呼喊。当地人之所以仍喊青草湖，估计是沿袭喊了几千年，后来的杜子美也只是入乡随俗，跟着喊罢了。而真正水深的地方被喊作潭。这里的潭，又叫青潭。著名的潇湘八景之“远浦归帆”就特指从这里进入湘江的帆船。正因为湘水、汨水，还有从茶盘洲那边流过来的沅水，在湖心岛屿青山注入洞庭湖，青山如中流砥柱，钉在这三水汇集之地，逼得这里的水形成漩涡流地带，加之水流湍急，把湖床泥沙淘洗一空，潭就慢慢形成了。从地理上看，这里与沅江、茶盘洲、岳阳、汨罗、营田的湖洲交界，湖洲水域达100多万亩，旧时隶属湘阴县。这里亦江亦湖，亦水亦洲，是洞庭湖有名的湿地，也是各种鸟类的天堂。这样的地理环境，极大地丰富了鱼类资源。一到枯水季节，各种珍奇鸟类就来到湖洲过冬，而鱼类朝深潭涌入。尤其到了开潭的时候，几百上千的帆船从四面八方涌来，潭面成了帆船的海洋、渔网的天地。水面渔歌互答，鱼跃龙腾；岸上人声鼎沸，呐喊喧天。这一天，每条渔船都要捕上满舱的鱼，那欢快都压得帆船吃水很深。这么宏大、壮观的场面又怎能不吸引渔夫家中的妻儿，早早在江边眺望远浦的归帆呢？！就连青楼妓女也不停地挥动手中的香绢，也想从那些男人的喜悦中分享一份慷慨、一份温情。

北宋米芾题诗：“汉江游女石榴裙，一道菱歌两岸闻。估客归帆休怅望，闺中红粉正思君。”成了这一场景的真实写照。

湖南著名地理学家张小章先生曾多次来这里考察，写下不少关于营田人文地理、历史渊源的考证文章，深受专家以及广大读者的喜爱。他曾多次邀约我与他一同前往，由于种种原因，我们俩始终没有结伴同行。他对我说过，北洞庭这一带水网密集，而我说的那条湖中隐秘河道原来是抗日的战壕，是枯水季节阻击日军从湖面入侵营田，如果到了涨水季节，这条战壕就被淹没了。即使被淹没，那些芦苇也能阻挡日军的军舰。多少年来，这条河道成了我一直未解的谜，竟被他轻而易举地破了，且让人心服口服。关于营田屯兵、杜甫过营田入湘江上长沙以及屈原、贾谊等历史故事，他更是娓娓道来，真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去年冬天，小章先生手捧《人民日报》说：他在这条水道拍的两只江豚跃出水面的照片刊登了，还有不少大报纷纷转载，在我的面前又狠狠地牛逼了一回。于是，我也产生了一个想法：去拍一次江豚。

四

直到今年的前些天，我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或是想法。于是，一声不吭地再次来到营田码头，季节已经是初冬了，感觉洞庭似乎还在秋天，一点也没看出肃杀的景象，候鸟已经陆续地飞回来了，又证明已经到了冬天无疑。

看来，今年又是一个暖冬。

只可惜，我手中的镜头太短，无法近距离拍摄。这才想起没带长变焦镜头，等于白来一回。如果小章先生知道一定会笑翻，他绝对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于摄影，我仅仅是小白，只知道一点皮毛而已。加上平日嫌长镜头太重，习惯以手机拍摄，简单、方便。一到这种关键时候，就丢三落四，后悔也来不及了。

虽然遗憾，我心里还在默默想，既来之，则安之。

尽管这次我终于能轻驾小划子（上次，找船老大的朋友要了电话终于派上用途），加上初冬季节，还一连下了几场雨，大湖又连涨了几天水。这天雨刚停，太阳就出来了，还以为第二天是个好天气，谁知一来，天又阴了，太阳不大，且时掩时现，气温偏低，湖面五六摄氏度，我的热情开始像气温一样往下降。我在那条藏着的河道上，还是守候了整整一个下午。这天，河道的水更加沉静、澄碧，像面镜子，能照见人天性的深浅。河岸的芦花已经白了，风一吹，纷纷扬扬，落在水面，惹得游鱼追逐。傍晚的湖风，加重了身体的凉意，也消磨着我的热情。在差不多完全失去耐性的时候，眼前升腾着一团黝黑的影子，溅起的水花又重重坠入水中，江豚在落日的余晖里出现了，我看见一只，二只，不！有五六只，是一群，它们在我的镜头里跃出了水面，随后又沉潜下来。或许，这种有很多鱼类聚居的地方，就是古人常称为“渊薮”的地方吧？！

这时候，一群白鹭栖息在河道上，间或为起又落下，那耀眼的白擦亮了我的眼睛，于是，便在手机上快速写一首短诗《白鹭的叫声是落地的水晶》，抄录如下：

再多的热情也比不上

白鹭对河流露的欢愉

岸与滩涂的执着

总会让一些事物着迷

譬如细草在疯长，与上涨的河水赛跑

滩涂上的野花乱哄哄地绽放

这是在为谁的到来鼓掌

而我总是沉默以对季节

面对至高无上的河流

河流之上的白鹭不知所措

也许，白鹭的叫声是落地的水晶

正在消逝的瀑布

也许，白鹭不为天空而唱

而为我眼前的河流放歌

亦如我放飞白鹭的风筝

现场写完这首短诗，我自得其乐。其实，某种意义上讲，我也是在安慰自己。或许是自己的虚荣心作怪，又何必呢？我今天有幸看到了大群候鸟，还看到了湖水中的江豚，以及湿地白鹭，已经够好了。并且，还意外读懂了北洞庭的水为何如此清澈，除了近几年沿江沿湖没有搞大开发外，环境污染整治以及水生动物大保护收到看得见的效果。加之，洞庭湖湿地水草丰富，鱼类繁殖系数大，湿地的沙石土质的净化功能恢复了，水质自然而然就越来越好，候鸟也来得比以前早，且越来越多。正如梭罗说：“湖是大地的眼睛，它能测量出人性的深浅。”

五

我知道，洞庭湖水养了这块土地上的一切生物。如果洞庭湖水出了问题，生活在这里的人类便要陷入困境。中国人自古对水的重要性就有深刻认知和体会，视水为宇宙间形形色色生命的根本。

尽管几千年如流水般飞逝而过，但其闪耀过的光辉恰如历史长河中的灯塔，给予后人无穷的遐想与启示，具有普遍而永恒的生命烙在每个国人的心灵深处。孔子曰：“智者乐水。”这句话道尽了其中奥妙。也可以说，水是国人的智慧的催化剂、精神生活的源头、一切文明的原动力。

张灵均，媒体人，有散文在《芙蓉》《散文》《红岩》等杂志发表，作品多次入选年度散文选本及《大学语文》教材，出版散文集三本。现居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