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散文丨水运宪:话说洞庭湖

水运宪 2022-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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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苇荡(肖建雄).jpg

肖建雄/摄

话说洞庭湖

文/水运宪

“洞庭湖上好风光,八月风吹稻花香,千张白帆盖湖面,金丝鲤鱼装满舱。丰收谷米运全国,轮船结队下长江……”这是作家叶蔚林为洞庭湖写的歌词,歌名叫《洞庭鱼米乡》。曲调优美,高亢嘹亮,曾经蜚声全国,风靡一时。

老叶这首歌创作于1956年,当年的洞庭湖面积还有四千多平方公里。仍然一望无边,仍然烟波浩渺。

20世纪90年代末,水利部门测算,洞庭湖面积仅存两千六百多平方公里。湖面支离破碎,周边满目洲滩。范仲淹笔下那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万千气象已被侵蚀殆尽。蔚林兄乃多愁善感之士,倘若在天有灵,望见湖水面积四五十年时间如股市崩盘暴跌了百分之三四十,想必只能幽然感伤,凭栏涕泗流。可惜老叶不在了,连同鱼米之乡失去的水面驾鹤仙游了。

星移斗转,世事沧桑,人与命运的抗争,湖跟自然的绞斗,种种结局始料未及,杳无穷尽。

洞庭湖古称“云梦泽”,涵盖长江南北。古代楚方言中“梦”即指“湖”。“云在江之北,梦在江之南”,合而为“云梦”。春秋时代,总面积曾达四万平方公里。战国后期,因泥沙沉积,云梦泽分为南北两部,北部淤积为沼泽,湖水便倾灌长江以南形成巨大湖泊,洞庭湖由此成形,云梦泽悄然消失。湖泽互换,沧海桑田。何以如此?史书有详细记载:山河变迁如此恢宏,大自然地壳运动等因素固然重要,人类活动的因素尤其不可忽略。

洪水如猛兽,祸害人类,人类要生存,世世代代必须治水。自数百年前始,长江北岸大堤高筑,围出了全中国海拔最低的江汉平原,面积近五万平方公里。从成都平原带下来的黑土泥沙格外肥沃,号称插根筷子能发芽,成千上万的人口便蜂拥而至,至今已建立二十多个县、市、区,人口总数即将突破两千万,形成了长江北岸极其重要的生产基地。早在明代嘉靖年间,朝廷就采取“舍南保北”治水思路,“荆江北岸穴口尽堵”,南岸则“必须保留太平、调弦二口与洞庭湖勾通”,凡洪水至,无遮无挡泛滥到南部平原,以利于降低长江水位,确保“北部江汉平原渡险之需”。

如此消极而被动的治水方略,在明朝存续了276年,清朝又是276年,将近600年时间不曾改变。洞庭湖经年负重,危机迭生,垸崩堤溃,流殍遍野。

洞庭湖西端有个安乡县,我就听他们水利局局长说过一句痛彻心扉的话:“别人说居安思危,安乡人常年都在居危思安。县名都叫安乡。全县几乎所有乡镇都用安字命名。安生乡、安全乡、安福乡、安裕乡,还有安昌、安德、安障、安丰、安康、安凝、安造,多了去了。哈,是不是有点黑色幽默啊?”

1998年我去那边采访防汛抗洪,当地宣传部部长陪我沿防洪大堤行走,那景象看得人心惊肉跳。大堤十来米高,外侧就是洞庭湖,浑浊的洪水离大堤顶端已经不到三寸,千百军民浑身泥泞,正在争分夺秒地扛着麻包抢筑子堤。再看一眼大堤内侧,近十米深的堤脚下竟有农户围坐在屋前吃晚饭,一边喝着米酒,一边悠然自得地聊大天。头顶一湖洪水,大堤说垮就垮,居然这般泰然自若,实在不可思议。宣传部部长一声自嘲:“嘿,没听说过吧?我们这儿有一句歇后语,洞庭湖的麻雀,胆子是吓大的。”

当年的安乡人住的房屋十分简陋,四面编织竹条,糊上黄泥巴就是墙壁。家里很少有什么添置,最多一辆载重自行车。可别以为他们很穷,那边的人习惯每日四餐,鱼肉鸡汤甚是逍遥。清早喝顿小酒,深更半夜一场夜宵,早就是当地的风俗。我问过这些,他们反问我:“盖房子?置业?大水一来,都是白搞的。吃光用光身体健康,多好?还不怕垮垸子,一部自行车就可以把全家拖走。足够了。”

那年安乡溃了一个安造垸,次年益阳淹了一座民主垸,都是国务院明确必保的乡垸,终于没能保住。1998年长江全流域洪水暴发,位于东洞庭湖的岳阳市迎击八大洪峰,抗洪抢险激烈壮烈乃至惨烈,一幅幅气壮山河的景象留在脑海里,至今记忆犹新。

当年省水利厅一位总工谈到洞庭湖,说得非常形象。他说洞庭湖就像是挂在长江腰上一只巨大的水袋子,本就是为蓄积洪水而生的。春秋战国之前的云梦泽有四万多平方公里,蓄洪容量何其之大,洪峰下来,尚且泛滥成灾。1949年前后,面积仅余十之一二,四千多平方公里与四万平方公里岂可同日而语?到只剩下两千六七百平方公里的时候,洞庭湖蓄洪的能力几乎消减殆尽。洞庭湖与长江的关系自古就是“湖高江低,湖水入江”,魏晋之后,长江河床淤积抬高,改变为“江高湖低,江水入湖”,高水位顶托之下,洞庭湖的水根本无法排入长江。更何况除了吞吐长江洪水,还有本省湘、资、沅、澧四大江河汇聚,无论哪方来水,洞庭湖这只袋子说胀破就胀破,家常便饭,早已不足为奇。

与这只蓄洪水袋急剧缩小刚好相反,洪水的体量反而越来越大,越来越猛烈。越来越大的重要原因,就是长江上游林木植被遭到人为的破坏,凡到汛期,山洪挟带山石泥沙,无羁无绊,万马奔腾,直捣长江。水的体量一旦形成便不可能减少,必须有一条出路,想堵住它只是天方夜谭。它会从你头上翻过去,或者彻底将你荡平。选择何种方式,就取决于那妖孽当时的兴致了。

而洞庭湖这只蓄洪水袋越来越小的原因,除泥沙淤积之外,人为因素也匪夷所思。封建王朝消极的治水方略堪称祸首,除了将上游的洪水挤入洞庭一湖,别无他策。有资料显示,每年的汛期过后,泥沙的沉积就将湖底垫高两至三寸。像安乡县那些头顶一湖水的地段最为典型,防洪大堤修得越高,湖底也就淤得越高,好些地方的湖底已经超过了地面的海拔高度。不少水利专家为此忧心忡忡,他们说,根据泥沙淤积的速度,洞庭湖被填平的日子已可测算。说不定在某一天,洞庭湖突然消失,云梦泽惊世再现,已经不是神话。

洞庭湖迅速收缩的原因,专家的认识基本上一致。长江入洞庭湖有四个大河口,“四口入湖泥沙淤积形成的河口三角洲自西北向东南推进,加速了洞庭湖洲滩的发育。随着三角洲在湖内不断充填和南移东进,洞庭湖由此进入了迅速缩小的过程”“伴随着泥沙淤积和洲滩的迅速扩展,湖区继之开展大量的围垦。湖泊变成洲滩,洲滩又成为垸土和湖田”“洞庭湖‘人进水退’状况开始出现。沿湖堤垸如鳞,弥望无际,形成与水争地之势”“清末光绪年,荆江来沙成倍增长,洲滩迅速扩展,再次出现筑堤建垸高潮,围垸造田呈恶性膨胀之势,至清末,洞庭湖计有堤垸1094座”。

民国时期,围垦没有受到遏制,洞庭湖进一步萎缩。高位洲滩因每年的显露期长,相继完成堤垸已成必然之势。久而久之,洞庭湖洲滩广袤,港汊交织,湖体化整为零。专家惊叹说:“洞庭湖滩地发育程度如此之高,表明洞庭湖已进入了它的衰老阶段。”

新中国成立后,洞庭湖又经历了几次围垦大潮。除持续围湖造田之外,还动员过一次围湖灭螺的群众运动。1956年,血吸虫肆虐洞庭湖,沿湖数十万人感染,几万人死亡,其危害之大,耸人听闻。毛主席称其为“瘟神”,为此写过一首《送瘟神》诗:“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牛郎欲问瘟神事,一样悲欢逐逝波……”

血吸虫是一种寄生虫,寄生在滩洲浅水里的钉螺身上。沅江一位血防干部心有余悸地说,血吸虫病不遗传,不传染,但是只要接触了疫水,十秒就感染。什么叫疫水?有钉螺的水就是疫水。“疫水溅到你身上,哪怕只沾一滴,都可能感染血吸虫病。”“血吸虫一旦钻入人体,就在肠壁的小血管中繁殖产卵,它在人体内的寿命,可以长达三四十年。”

要防治血吸虫病,唯一的办法就是消灭它的中间宿主——钉螺,围湖灭螺便成了消灭血吸虫最为直接的办法。不少老年人还记得全民灭螺的情景,把淤积的洲滩围起来,干部组织群众,一排排一队队,扫雷一般捡钉螺。仅沅江一县就捡钉螺数十吨,收效堪为显著。

人类要活命,不得不围湖灭螺,要生存,不得不围湖造田。与水争命,与湖争地,世代如此,奈何?

平心而论,洞庭湖其实是大自然馈赠给人类的一笔财富。巨大,宝贵,绝无仅有。

洞庭湖南北两岸从古至今都是华中福祉之地。北面的江汉平原,上起荆州下达武汉,黄金水道,九省通衢。农业、加工、能源、重工、服务、物流在经济大格局中举足轻重。长江南岸,早在农耕文明时期就享有“天下粮仓”之美誉,新中国成立至今,环洞庭湖经济圈已发展成中部地区一颗亮丽的明珠。

前不久,我再次沿着洞庭湖东、西、南岸走了一圈,所到之处,赏心悦目,变化之巨,叹为观止。无论是东洞庭的岳阳市,还是西洞庭的常德市、南洞庭的益阳市,在我看来既新鲜又陌生。如果用浴火重生来形容,似乎并不贴切,在这些城市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灾难的痕迹。我曾到过国外许多环湖城市,纽约曼哈顿,悉尼的双水湾,还有世界最高端的华盛顿湖区,与之相比,也许经济总量和发达程度上还有差距,但是我们依托独特而又富饶的洞庭湖,依托历史的积淀以及低密度空间,城市发展的优势十分明显。尤其在湖岸富集资源、生态环境保护等方面,逐步实现了对它们的超越。

没在湖区生活的人,面对今天洞庭湖如画的风景,跟他谈及往昔绵延无尽的灾难,也许很难相信。逝水东流,时光荏苒,甚至居住在湖区的人,也淡忘了灾难。十多年时间,人们再也没见过特大洪峰,再也没听说垮垸溃堤之类的名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已进入衰老阶段的洞庭湖,居然扭转乾坤,青春再现,堪称人间奇迹。

为了根治长江的千年水患,1992年,全国人大审议通过了兴建长江三峡工程的决议。这一原始设想,孙中山先生1918年在《兴国方略》中就提出来过,他当然无法实施。1994年,史无前例的三峡工程正式动工,长江全流域治理上升到国家层面,举全国之力,兴千秋伟业,何其壮哉。

2009年,三峡水库开始蓄水,面积达一千多平方公里。长江的上游突然出现将近小半个洞庭湖,可以想见,中下游地区的防洪压力便顿时卸减。三峡大坝在上游的拦截,削平了以往排空而下的洪峰,洞庭湖区的老百姓便再没见过洪水泛滥的凶险景象。

尤其三峡水库采取了先进的“蓄清排浑”运行方式,长江的泥沙下泄量大幅减少。这点至关重要,洞庭湖之所以四处围垦,就是因为常年泥沙淤积,不围也得围。没有泥沙淤积,想围也没地方围。迅即之间,洞庭湖迎来生态治理良机,有如天赐。

勤劳智慧的湖区人民抓住机遇,加大平垸行洪力度,筑建永久性堤防,安居乐业的同时,生态文明建设全面展开。短短十多年时间,一座座现代化环湖城市闪亮问世,超越世界先进水平,已然只在弹指一挥间。

古有大禹治水,李冰父子筑堰,历朝历代的梦想,直到今天才成为现实。

于是我听见一个响亮的声音在耳边激荡——

江山就是人民,人民就是江山。

水运宪,男,祖籍湖北武汉,出生于湖南省常德市。1981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1985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学士学位。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名誉委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代表作《祸起萧墙》获第二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大型话剧《为了幸福,干杯》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首演,获全国优秀剧本奖;电视连续剧《乌龙山剿匪记》创全国收视纪录,荣获金鹰电视大奖。历年创作的电视连续剧作品《天不藏奸》《乔省长和他的女儿们》《天下归心》《大抉择》等均获全国性各类奖项。迄今为止共计出版、发表作品约1000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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