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散文丨陆春祥:锦书

陆春祥 2022-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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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书

文/陆春祥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整整一个多甲子的时光,陆游都沉浸在与唐婉爱情的持续伤痛中,或许,我们还可以这样理解,这其实也是一位矢志爱国英雄的悲歌,甚至就是一个朝代的悲歌!

1.唐氏

先说陆游的外太公唐介(1010—1069),一位正直如包拯式的人物。

唐介的先祖,为吴越国的官员,世居钱塘,到了唐介祖父时,他将家迁往江陵。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二十岁的唐介,考中进士,被授予鼎州的武陵尉,后来一直在地方任职,到了皇祐二年(1050),才被朝廷召为御史台察院的监察御史里行,朝廷显然将其看作资历浅显者。不过,唐介一向正直,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第二年就因弹劾宰相文彦博被贬春州别驾,文宰相根基深厚,也极有人缘,一点点小错,极易反转,但唐介并不后悔。过了两年,宋仁宗又恢复了他的御史职务。知扬州、洪州、瀛洲、太原,历江东、河东转运使,淮南、江浙、荆湖制置发运使,御史中丞,给事中,三司使。熙宁元年(1068),在刚继位的宋神宗眼里,唐介就是个德行与才能兼修的长者了,官拜参知政事。次年,唐介去世,谥质肃。

陆游眼中,外太公唐介,不仅官品高,人品好,也喜欢写诗,但遗憾的是只有一篇《渡淮遇风》流传下来:“今日是重阳,劳师访野堂。相逢又无语,篱下菊花黄。”不仅通俗,也蛮富有陶渊明式意境的。

唐介共有五个儿子,陆游的外祖父唐之问最小。唐之问博学笃行,结交的也都是名士,却不喜欢当官,终身只做了一个管仓库的小官员。不过,外祖父乐善好施,常常不顾个人安危、不遗余力帮助朋友。

陆游在《家世旧闻》中,没有写自己的亲舅舅,却特别记叙了两位有性格的表舅唐处厚、唐居正。他俩是唐介的长子唐士宪的儿子。崇宁末年,宋徽宗已经将整个王朝弄得一塌糊涂,太监当道,许多官员遭欺负,唐处厚、唐居正彼时正在州县当官,他们相约弃官归故里,闭门不出。唐居正在宣和年间去世,唐处厚南渡后复出,官至徽猷阁待制。

宋与辽、金的关系如何处理,精于史学的唐居正曾经有非常好的建议。这个建议的前提是,金人来和宋朝相约,一起将辽国灭了分地,许多大臣都认为合金灭辽的做法好。唐居正却不这样认为:宋与辽签有边境协议,与金同盟,就是背信弃义,何况辽金战争是个未知数,万一辽国将金国打败呢?那时就会处于完全被动的局面,即便灭了辽,也不一定拿得到辽人的土地,但宋金的关系一定搞僵了,不如各备重礼,向辽和金各送一封国书,劝他们从道义出发,各自和解修好。从历史的进程看,唐居正这个建议,虽然有做老好人的嫌疑,但还是非常有见地的,与金联手灭辽,等于为自己树立了另一个强大的对手,对于虎狼之国,他们贪婪的野心,永远不满足。可惜没人听他的,如果宋徽宗不沉迷于纸上的花花草草,不与金联手,或许他不会将自己送进坟墓。

陆游有四兄弟,还有姐妹,对于这样多子女的家庭,养育、教育等诸多事项,陆游母亲唐氏要担负起的责任,不见得比陆宰轻松。官宦人家的孩子,娇生惯养的居多,但同时也训练出了异于一般人的见识,在礼制向来严格的中国传统伦理大背景下,他们教育子女,也往往是从严从紧,不如此,怎么在万人挤的科考场中胜出?不如此,如何光宗耀祖?

十六岁,十九岁,陆游经历了两次科考失利后,陆宰和唐氏商量:是不是要给二十岁的务观娶媳妇了?科考重要,成家立业同样重要,或许,娶了媳妇,有了孩子,反而能使儿子增强责任心。

一个春和日丽的傍晚,山阴陆府门前,鼓乐炮仗齐鸣,十九岁的唐婉,母亲唐氏的族亲,陆游的表妹(一说唐婉家与陆游外祖家只是同姓,并没有亲缘关系),在众人的欢笑声中,蒙着大红盖头,内心充满喜悦地被人背进了陆府,这是个让陆游牵挂终生的爱人。陆游的《钗头凤》词,成了中国爱情史上的著名音符。

2.甜蜜与悲伤

陆游和唐婉的新婚生活,从两情相悦的甜蜜开始。两小夫妻,天天黏在一起,早问安,晚拜见,母亲唐氏,眼里心里都喜欢,心想,不用多时,她就可以抱上孙子了。

这一天是四月八日,释迦牟尼的生日,绍兴城里的各大佛寺,都在举行浴佛斋会。一早,陆游和唐婉就出了门,他们要往云门寺去拜佛。历史悠久的云门寺,陆游从少年始便在那儿读书学习,浴佛活动也参加过好多次了,只是,这一次,他是携着新夫人去,心里更加充满了向往,一切皆好,科考,生子,以及婚后如愿的生活,他们夫妇双双准备这样向佛祖求愿。

街上到处都是拜佛的人,院落里的石榴树已经开花,太阳出来了,阳光将人们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满目青翠,和风拂过河边的杨柳,再轻拂人的脸。陆游看着唐婉,她脸上的红晕,如玫瑰初绽。见陆游莫名其妙地盯着自己看,唐婉朝他抛去一个羞答答的嗔眼。忽然,一对正在练习翻飞的雏燕从柳丛中穿出,几乎是擦着唐婉的身子而过,唐婉一声尖叫,陆游爆发出一阵朗笑。

街边的屋子中,不时有酒香飘出,这个时节,去年底新酿的酒开始上市了。一间酒铺前,陆游停下,酒虫忍不住勾住了他的胃,他抬不动脚了,摸出几个铜板,端起泥色的陶碗,轻咂几口,然后,举高碗,一口气灌了下去。这酒,是他生活的必需,家乡的绍兴酒一落肚,那些诗意似乎一下子全涌了上来。那一边,唐婉在柔柔急急地叫他:务观,快来,快来,这里有杏子,还有樱桃!黄杏和红樱桃,春天的美丽使者,它们娇柔的身子,恰如夏季那些褪去了厚衣的少女,格外惹人注目。

风景和街市,陆游和唐婉,边看边赏边尝,看着云门寺方向如流的人群,他们加快了脚步。

才一个月不到,五月初一开始,街上热闹的声音,将陆游刚静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接下来的几天,一直到端午节,所有的人,都会为这个节日忙碌。唐婉见丈夫坐立不安的读书样子,就扑倒在陆游怀里撒娇:别读了,我们去街上吧,买东西做香袋,保佑我们一年都顺顺利利的。

五月的江南,显然比浴佛节更热闹,满大街都是百索(用五色丝线编结的索状饰物)、艾花、紫苏、菖蒲、木瓜、粽子、五色的糯米团子、香糖果子、画着花的扇子……叫卖声一阵高似一阵。桃枝、柳枝、葵花、蒲叶……像极了草药铺子。在紫苏和菖蒲的摊子前,陆游和唐婉在细听摊主教他们做香袋的方法:小郎官,小娘子,这东西,简单得很,将紫苏和菖蒲切碎,晒一个大太阳,软软的,倒进香药拌匀,再将它们装进这种玫红色的盒子里,就能镇宅避邪了。

端午节这一天,家家都将这些东西陈列于门口,户户都用粽子、五色水团、茶、酒来招待客人。陆游和唐婉,在仆人的帮助下,将艾草人缚在门上,看着它们守卫着自己的家门,充满了幸福感和成就感。然而,这一切,母亲唐氏都看在眼里,她心里开始不舒服了:自从媳妇进门,两人一天到晚都这么黏着,得告诉务观,儿女情,要适可,不能荒废读书的正业!

更让唐氏心烦的是,当初鲜灵灵的姑娘,没几天就像花一样开始蔫了:唐婉老是生病,这里痛,那里疼,城里著名的大夫来了不少,都没有根治。务观倒是耐心,熬药端汤,不急不躁;唐氏急了,这样的身子,如何生育?

虽然南宋国土支离破碎,但百姓的生活,依然照着数千年的传统继续着。从正月开始,到立春、元宵、清明、端午、七夕、中秋、重阳、立冬、冬至、除夕,太多的节日将中国人的光阴缀织成一张紧密的日子网络,嘀嗒,一年就过去了。怎么过一天,就会怎么过一生,一想到儿子浪费了这么多光阴,且一年多,媳妇的肚子毫无动静,唐氏就紧张得六神无主。次年七夕节的夜晚,朦胧的月光下,儿子陪着媳妇乞巧。看着唐婉那白晃晃的样子,立在走廊上的唐氏终于爆发了,她将陆游叫到身边,严厉地下了通牒:儿呀,这个媳妇,不会生孩子,大不孝,休了吧!

陆游抬起头,吃惊地看着母亲,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决定,心里惴惴地答道:才一年多呢,会生孩子的,我们还年轻呀!然而,母亲的脸上,已经有愠怒的神色,即便在夜色中,也能清楚地显现。

这一晚,唐婉向仙女乞了巧,许了心愿,拥着丈夫,睡得极香甜;而陆游却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他不知道如何向妻子开这个口,母命又不敢违,他知道,父母一定是早就商量好了才告诉他的,他无计可施。

煎熬了几日后,清晨醒来,陆游吞吞吐吐和唐婉张嘴:我们搬出去住吧。唐婉瞪大眼睛,眼里噙着泪水,她其实已经有些预知,丈夫这些天并不开心,笑容也勉强,一定有心事,但她不敢多问,以为是科考或者功名方面的事。天底下的男人,除了这两样,应该没有什么大事了,她想。陆游艰难地告诉了唐婉母亲的决定,唐婉更加吃惊,轻声地咬着牙反抗道:生孩子难道是我一个人的事吗?!她只能向丈夫发牢骚,也不能大声抗议。陆游除了安慰,还是无计可施。

另外安置,显然是偷偷摸摸的行为,母亲唐氏双眼一直盯着他们呢,他们不可能如以前那样公开,而且,母亲为陆游新夫人的迎娶正加快步伐。陆游和唐婉正式分手前的那段日子,甜蜜和痛苦交叠,折磨和心碎俱加,终于,一个黄昏,含泪的唐婉,在女仆的搀扶下,钻进了唐府来接她回家的马车中。她不忍回头,更见不得陆游的眼泪,她要将与陆游相处七百多天的甜蜜日子织成锦衣,贴身穿着。暮色中,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陆游顿足捶胸,号啕大哭,一个大男人,却保护不了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女子,哭声穿透数条街巷。

3.钗头凤

悲伤随着时间而流逝,陆游的心,也如那鉴湖水一样慢慢平静下来了。

依然是春日的傍晚,陆府门前,再次上演如迎娶唐婉一样的场面,一位朴实的王姓姑娘嫁进了陆府。这是一场远距离的迎娶,王姑娘的老家在四川,姑娘的父亲也做过知府,王姑娘自然也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姐。陆府为什么会找一位蜀地媳妇?有人推测,极可能是因为,陆宰和王父乃老相识,或许,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场合,他们曾有过不确定的婚约,只是时间相隔太久、距离太远,又加上动荡不停的时代,两家好久都没联系。陆家休了唐婉,或者,陆游父母看到了唐婉的不如意,才突然想起,还有一位远在天边的王姑娘呢。

陆游与王氏,婚后的生活,就如中国千百年来夫妻都过的那种油盐酱醋茶的日子,卿卿我我似乎是奢侈。他在书堆中铆劲,趁年轻,确实要好好读书,终究是要再上考场的。一批朋友来找他玩,他们由山阴,转剡中,再去天台,踏着谢灵运、李太白们的足迹,他开始有了寄情和放浪山水的兴趣。

绍兴十八年(1148)六月,越州的天气,已经热得如蒸笼,刚过花甲之年的陆宰,没熬过这个夏天,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人世。离世前的陆宰,依然有些担心,权势如天的秦桧,再也影响不了他了,但他的两个儿子,都还在朝为官,而且,务观还没有考取功名呢,欣慰的是,他见到了三月十七日出生的务观长子子虡。陆宰相信,成家立业后的务观,一定会有更大的出息。

回到娘家的唐婉,终日以泪洗面。当她听说陆游的长子都出生了,心中也慢慢释然,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还是听家里的吧,那个赵士程,宗室子弟,武当军承宣使,做着现官呢,人挺不错,人家也不嫌弃她,就嫁了吧。

1194年,江南草长莺飞,二十岁的南阳年轻作家陈鹄,踏进绍兴府的许氏花园游玩,突然,他发现照壁上有陆放翁的题诗,笔势飘逸,末尾有“书于沈园,辛未三月题”字样。

彼时的陆游,近古稀之年,诗名早已大噪。许氏花园,以前叫沈园,辛未三月,当是绍兴二十一年,陆游二十七岁时题。小年轻看见著名诗人的诗,自然要细读,陈鹄一句一句读下去,仿佛置身大诗人悲欢情爱的场景中: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首叫《钗头凤》的词,词义并不复杂,内含感情却波澜壮阔,它如《诗经》中的《关雎》、汉乐府中的《孔雀东南飞》、白居易的《长恨歌》、苏东坡的《江城子》一样,成了中国传统表达爱情的典范。

春色,将整座绍兴城染得碧绿,宫墙中,柳树婆娑摇曳,身姿比我们当年去寺庙拜佛时见到的还要柔软。唐婉,你来了,红润细腻的双手,捧着盛满黄縢酒的杯子,看着你的脸,我强咽下一杯酒,浑身忽然发冷,这该死的春风,将我们的欢情吹得那样稀薄。你再续上一杯,我索性猛喝,酒下肚,满怀的忧愁却上了心头。看你忧伤的脸,离别这几年来,你过得一定不好,我也不好!我们离别,真是错,错,大错!

看我难受的样子,你反倒安慰我,都过去了,过去了。看看,春景依旧美丽,只是我们却白白地相思消瘦。我放下酒杯,递过薄绸手帕,还没细擦,你的泪水却已将脸上的胭脂洗尽。又一阵风来,哗啦啦,几朵桃花,轻轻地搭上了你我的肩膀。桃花呀,你什么时候不好凋落,为什么要赶在此时?池塘楼阁,寂静空旷,该死的老鸦聒噪几声飞走了,你是来带走我们永远相爱的誓言的吗?可是,如果它们不带走,我们的相思再寄向哪里呢?罢了,罢了,还是罢了!

陆游的这场爱情,早已弄得世人皆知,陈鹄自然也知道。陆游唐婉分开后,又各自成家,几年后(周密的记载却是七年后,陆游三十一岁时),一个春日,陆游去禹迹寺南边的沈园散心,与唐婉赵士程夫妇相遇,唐以语赵,遣致酒肴,陆游怅然久之,从而题下《钗头凤》词。

4.持续的伤痛

名人的爱情,作家们持续关注,比陈鹄小差不多六十岁的周密,在他的《齐东野语》卷一里,记载得更详细。

周密提供了一个细节。晚年的陆游,居住在鉴湖边的三山别业,每次进城,他一定要登寺远眺,远远地久久地看着沈园。无论晴空万里,还是烟雨蒙蒙,他的思绪总是会飞过时空。他在细听唐婉和她的《钗头凤》,不,是谛听: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黄昏的雨滴,答答地敲打着窗,唐婉看着院子里落下的片片桃花,悲凉顿时袭上心来,务观呀,这花,落得不是时候呀,老天为什么将我们分开?是炎凉的世事!是险恶的人心!清早起来,天尚未放晴,我也尚未梳洗,倚着斜栏,晨风已经将我昨晚的泪痕吹干,找来纸和笔,我在与你轻声说话,我要将这相思写下来,唉,写下来又有什么用呢?想要复合,难,难,太难!

唐婉的无声诉说,陆游都能听得见。唐婉继续悲叹:是呀,复合,难上加难。今时不同往日,我们虽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而今,我已身染重病,病体反反复复不见好转,我深知来日无多。夜已深,远方鼓楼上的角声响起,我心里再生一层寒意。平日里,实在是怕人问,只有强忍住泪水,还要装作开心的样子。唐婉悲声地问自己:瞒,再瞒,什么时候才能瞒到头呢?!

这场爱情,给陆游造成了持续一生的伤痛。周密继续举例。

绍熙三年(1192)秋,一个感伤的季节,秋风秋雨,六十七岁的陆游再到沈园,他写下一首诗,诗只有八句,标题却是一段完整的事件记叙: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首禅龛一炷香!

(《剑南诗稿》卷二十五《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易主刻小阕于石读之怅然》)

一切都已改变,原来意气风发的青年,已成满头白发的老年,向谁去诉说呢?向天向地,唯有向自己内心诉说。似乎,那些执着都已过去,想念心爱的人,为她好好地点一炷香吧。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剑南诗稿》卷三十八《沈园二首》其二)

其实,这种执念,依然挥之不去。沈园的柳树都已经老了,陆游感叹,即便死去,他的魂魄依然会来沈园,这里是他见唐婉最后一面的地方。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剑南诗稿》卷三十八《沈园二首》其一)

依然是明媚的春光,可是,沈园已经不再是那个时候的沈园,他已经不敢走那桥,怕桥下的春波会复原出唐婉昔日的身影来。

上面两首诗作于庆元五年(1199)春,陆游已经七十四岁了。

年纪越大,想念越深,一种浸到骨髓里的痛。

开禧元年(1205)岁暮的一个夜晚,虽天寒地冻,八十一岁的陆游,在温暖的眠床上,爱情却依旧来袭,他又梦游沈园了,清晨起床,情依然不能自禁,两首绝句迅速诞生:

其一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其二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剑南诗稿》卷六十五《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

陆游的九千三百多首诗,有六千多首写于晚年居住在山阴时,此时的诗风已无雕琢,只是尽抒己意。在梦里,他都不敢去沈园了,两首诗中都写到了梅花,其实是一种暗喻,那见证过他和唐婉爱情的梅花,依然香如故,桥依旧,波依旧,春依旧,只是心爱的人早已成泉下尘土。一树梅花一放翁,或许,那梅花就是他自己。

5.苦恶苦恶

南方地区的芦苇和水草丛中,生活着一种常见而普通的水鸟,性羞怯,能游泳,也能短距离飞翔,吃昆虫,小型水生动物、植物的种子也是主食,它们以细枝、水草和竹叶等编成简陋的盘状巢,每年五月至九月生儿育女。繁殖期间,雄鸟晨昏都激烈鸣叫,发出一种“苦恶苦恶”的声音,人们都叫它苦恶鸟,古人称之“姑恶”。

淳熙十年(1183)五月,五十九岁的陆游,从抚州被罢官回山阴,闲居在家已经好几年了,虽是从六品官员,却领着一份薄薄的薪水(朝奉大夫主管成都府玉局观),写诗,接待一些方外朋友,闲得很。

端午过后,热起来的天气,逼得人们一件件脱去衣物。傍晚时分,陆游钻进窄窄的乌篷船舱,他去夜游鉴湖,感受一下夏日夜里的风景。月光如昼,船沿着小河道缓缓行进,不久就进入了鉴湖宽阔的湖面。陆游不喜欢那种浩大而辽阔的平静,他让艄公将船划向湖岸,贴着湖岸行,三五农舍,竹树掩映,几声犬吠,听起来让人舒心。鉴湖沿岸,他已多次行走,不少乡人都认识他,然而,夜里从船上看岸边,还是有明显的不同。

忽然,前方传来“苦恶苦恶”的水鸟叫声,这种鸟叫,陆游极度不喜欢。不知怎么回事,他一听到“苦恶苦恶”,内心立即翻滚起诸多伤痛,鲜活灵动的唐婉似乎就站在了他眼前。处于发情期的苦恶鸟,才不管湖边那艘小船中诗人的心情呢,它们有自己的爱情,它们的爱已经如火如荼,它们拼了命地爱,拼了命地叫。陆游夜游的好心情,不断被苦恶鸟击打着,直至敲得粉碎。船家,我们回去吧!陆游对艄公吩咐道。

回到家的陆游,夜不能寐,百感交集,各种影像轮番上映:

女生藏深闺,未省窥墙藩。上车移所天,父母为它门。

妾身虽甚愚,亦知君姑尊。下床头鸡鸣,梳髻著襦裙。

堂上奉洒扫,厨中具盘飨。青青摘葵苋,恨不美熊蹯。

姑色少不怡,衣袂湿泪痕。所冀妾生男,庶几姑弄孙。

此志竟蹉跎,薄命来谗言。放弃不敢怨,所悲孤大恩。

古路傍陂泽,微雨鬼火昏。君听姑恶声,无乃遣妇魂?

(《剑南诗稿》卷十四《夏夜舟中闻水鸟声甚哀若曰姑恶感而作诗》)

这时的陆游,已近花甲之年,世事洞明,对于自己的情爱遭遇,他以前只是曲折表达过,“东风恶,欢情薄”,而今晚,那姑恶鸟的叫声彻底将他久埋心底的怨和爱激荡了出来。这是火山小爆发,冲出地表的烈焰,顿时照亮了整个鉴湖的上空。

名门之后,大家闺秀,唐婉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她的父亲唐闳是郑州通判,祖父唐翊为鸿儒少卿,嫁到陆府后,恪守妇道,尊老敬长,勤勤恳恳,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家务什么的都做得极好,即便婆婆常常鸡蛋里面挑骨头,她也都忍着,暗自落泪。婆婆对她越来越不满意,原因只有一个,她没有生出男孩。最后被赶出陆家门,唐婉也只是将怨恨深埋在心底。今晚,古道旁,湖上空,微雨伴着瘆人的鬼火,那可恶的鸟叫声,声声不断,那是唐婉的冤魂吗?

姑恶,苦恶,姑也是婆婆。陆游在叙述自己母亲的时候,表面似乎平静,但语气中却深含着一种无奈和不满,他想反抗,可总是那么软弱无力,母亲的权威就是一堵沉重的墙,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错错错,陆游自己难道没有错吗?!一想起唐婉,他就恨自己。

陆游这种对母亲的软反抗,一直持续,年纪越大,甚至越激烈,越频繁:

湖桥东西斜月明,高城漏鼓传三更。

钓船夜过掠沙际,蒲苇萧萧姑恶声。

湖桥南北烟雨昏,两岸人家早闭门。

不知姑恶何所恨,时时一声能断魂。

天地大矣汝至微,沧波本自无危机。

秋菰有米亦可饱,哀哀如此将安归?

(《剑南诗稿》卷三十九《夜闻姑恶》)

此诗作于庆元五年(1199)夏。又是夜闻,已经鼓传三更了,七十五岁的陆游干吗半夜去钓鱼?春天的时候,他又一次去了沈园,朋友们不断离去,国土依旧破碎,抗金的呼声一会儿就偃旗息鼓了,韩侂胄高举起的复兴大旗,似乎让陆游看到了一丝中兴的希望。内心充满波澜,一定难眠,索性夜游,万籁俱寂,农舍里甚至有沉沉的酣睡声传出,而此时的姑恶鸟,依然处于情爱的旺盛期,不分昼夜,只是那叫声更让人愁上加愁。

这一年的秋天,一个浓云泼墨的雨夜,电闪雷鸣,暴雨如注。诗人担心他书房里的那些书被淋湿,屋已漏水,一边拿着灯,一边拿着盆去接漏下的水,但雨实在太大了,接东接不了西。诗人索性将草席卷起盖在书上,书绝对不能弄湿,而此时,又有那该死的“姑恶”声传来:

姑恶独何怨,菰丛声若哭。吾歌亦已悲,老死终碌碌。

(《剑南诗稿》卷四十《夜雨》节选)

这一回,陆游似乎有点体谅姑恶了,它哭,也是有忧愁的吧。唉,听着它的哭声,陆游开始自悲,该写的都已经写完了,这么老了,就等死吧!

开禧二年(1206),春夏之交,姑恶鸟又开始进入了一年中的活跃期,它们从睡梦中醒来,叫声伴着淅沥的春雨声,扰了八十二岁老人的清梦:

学道当于万事轻,可怜力浅未忘情。

孤愁忽起不可耐,风雨溪头姑恶声。

(《剑南诗稿》卷六十六《夜闻姑恶》)


幽丛鸣姑恶,高树号杜宇。惊回千里梦,听此五更雨。

展转窗未明,更觉心独苦。天涯怀故人,安得插两羽!

(《剑南诗稿》卷六十六《五更闻雨思季长》)

学道是陆家的传统,向高祖学,向曾祖学,但是,心有所系的陆游,显然觉得功力不够,这不,一听见溪头的姑恶鸟叫声,心就完全乱了。天空还是一片漆黑,夏雨将夜浇得越来越沉甸,或许是树林深处的姑恶也忍受不了那种潮湿,它又突然鸣叫,老人又一次被惊醒,再也睡不着,姑恶声和雨声,越听越烦,越听越苦。对陆游来说,姑恶简直就是他的克星。

陆游真有那么恨姑恶鸟吗?

清代桐城人,乾隆时期的文学家姚范,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认为,我们大家都没有读懂陆游这些“姑恶”诗,“翁意未必感此,然非所宜命题也”(详见《援鹑堂笔记》卷四十七),也就是说,陆游写姑恶的诗,其实是有感于当时政治和仕途上的失意,尤其是五十九岁夏夜舟中的那首,几次被罢,皆因为他的抗金主张,而这是溶于他生命骨血之中的情愫,几乎是天生的。

好吧,我也赞同这样的观点,这才显示出放翁的水平和情怀,春秋笔法,借此喻彼,爱情和政治都表达到位,虽然都给他造成了痛苦,但母亲与那些主和的投降派还是不能完全等同的。

苦恶,苦恶,上苍赋予那些鸟独特的生理构造,它们只能发出那样惹人厌烦的声音,唉,真是苦了姑恶鸟呀。

6.王氏与杨氏

淳熙十四年(1187)八月底的一天,严州府衙的后院里,传来了陆游一家人低低的哭声,原来,陆游的小女儿,定娘,因病而亡,刚满一岁。

淳熙丙午(1186)秋七月,予来牧新定。八月丁酉,得一女,名闰娘,又更名定娘。予以其在诸儿中最稚,爱怜之,谓之女女而不名。姿状瑰异凝重,不妄啼笑,与常儿绝异。明年七月,生两齿矣,得疾。以八月丙子卒。菆于城东北澄溪院。九月壬寅,即葬北冈上。其始卒也,予痛甚。洒泪棺衾间,曰:“以是送吾女。”闻者皆恸哭。女女所生母杨氏,蜀郡华阳人。

铭曰:荒山穷谷,霜露方坠。被荆榛兮,呜呼吾女。孤冢岿然,四无邻兮。生未出房奥,死弃于此,吾其不仁兮。

(《渭南文集》卷三十三《山阴陆氏女女墓铭》)

一位白发老人,哀悼一岁的小女,饱含深情的文字,催人泪目。铭中的场景,可以清晰还原:陆知州上任严州,除仆人外,携带的家眷主要有,挺着大肚子的妾杨氏,十一岁的小儿子子遹。陆游上任后的一个多月,小定娘就出生了,老年得女,怜爱之心可以想见,而这小女儿,似乎很懂人间事,与一般的婴儿完全不一样,不哭不闹,乖巧得很。十一个月的时候,定娘已经长出两颗牙齿。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夺走了小定娘活泼的生命,让陆游情何以堪?看着泪流满面的杨氏,陆游的心里堵得慌。当给定娘盖上小棺材时,陆游一时老泪纵横,号啕大哭,边哭边对着定娘说:我亲爱的孩子呀,你连话都不会说就走了,我只能用眼泪来送你了!陆游的哭声,引来一片号啕,满屋子的悲伤,似乎要将整个府衙淹没。

回溯一下陆游的妾,杨氏。

在蜀地,时间差不多应该是在孝宗乾道九年(1173)春天,或许是在一次出差途中,成都附近的某处驿站,四十九岁的陆游,碰到了二十多岁的杨氏。杨氏是驿站驿吏之女,会作词,懂风情,相貌又极似唐婉,中年陆游一见倾心,娶为妾。陆游有杨氏妾是真,但杨氏的来历却源自当时文人的笔记,我们权且信其还算富有诗意的这段情感轶事:

陆放翁宿驿中,见题壁云:“玉阶蟋蟀闹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一枕凄凉眠不得,呼灯起作感秋诗。”放翁询之,驿卒女也。遂纳为妾。方余半载,夫人逐之,妾赋《卜算子》云:“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

(南宋陈世崇《随隐漫录》卷五)

许多研究者都认为,这里提到的题壁诗,与陆游在蜀时所作《感秋》诗的后半首相同(见《剑南诗稿》卷八);而后面的“卜算子”,从格律来说,应是《生查子》,与陈氏同时的赵闻礼所编词集《阳春白雪》卷三收录了这首词,亦作《生查子》,并且字句也有出入,所以这一记载的可信与否还应存疑。

对眼前这位杨氏,陆游也怜爱颇多,陆游的六子七子,陆子布、陆子遹,皆出自杨氏。为了避免家庭矛盾,或许,陆游与王氏约定,自蜀地回故乡时,将五岁的子布,留在蜀地。陆游极有可能委托他在南郑结识的好友张縯代养,而当子布回到山阴老家时,已经二十七岁,彼时,王氏已经去世三年。

唐婉出,王氏进,在四年时间里,王氏就为陆游生下三个儿子。然而,陆游的感情生活中,五十年的婚姻,他与生下五子一女的王氏,实在是平淡如水,王氏的勤劳和任怨,王氏在家里的霸道(杨氏过门半年,被其逐出),我们都读不到只言片语。陆游写了九千多首诗,一百四十多首词,七百多篇文章,许多花花草草,甚至家里的一只鸡、一只牛,不少的邻居朋友,多少次醉酒,甚至宴会上为某一歌伎,他都可以洋洋洒洒写诗,却没有为王氏写过一个字。为陆家任劳任怨的王氏七十一岁去世,陆游才写了不足百字的《令人王氏圹记》,虽有诗为记,却是在哭自己:

朝雨暮雨梅子黄,东家西家鬻兰香。白头老鳏哭空堂,不独悼死亦自伤。

齿如败屐鬓如霜,计此光景宁久长?扶杖欲起辄仆床,去死近如不隔墙。

世间万事俱茫茫,唯有进德当自强。往从二士饿首阳,千载骨朽犹芬芳。

(《剑南诗稿》卷三十六《自伤》)

从诗意看,哭王氏,是真哭,但此时的眼泪却含着复杂的心情,也是自伤,哭自己婚姻生活的不幸,哭自己仕途的不顺,哭宏大的理想遭遇无情现实的一次次打击。

这是王氏的悲哀吗?这是陆游的悲哀吗?是,也不是,在陆游眼里,他真正的爱情,在唐婉离开的那一天起,就已死去。

寒风吹白了旷野,春风染绿了大地,年复一年,陆游心中的唐婉,依然如每月十六夜空中的白玉盘,始终明亮而柔和。

陆春祥,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散文学会会长、浙江传媒学院客座教授,已出散文随笔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锦》《乐腔》《笔记的笔记》《而已》《袖中锦》《九万里风》等二十余种。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北京文学奖、上海市优秀文学作品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中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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