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鲤鱼经验谈

文/冯杰

1.鲤鱼之牵强附会

捉拿黄河鲤鱼的方式主要用撒网、拉网、滚钩、鱼罩。后来知道钓鲤鱼专用鲜玉米粒，高级钓者才知道“阿魏”。更神的是有一种不劳而获之法，我逃学时蹲在河边看鱼鹰捉鱼，能欣赏一晌。鸟代替人类劳动。鱼鹰脖上有绳扎着，它吞不下鲤鱼，左右为难。我觉得架鱼鹰的那一位老头就是剥削阶级资本家。回学校后造句时马上用上了。老师批，胡扯。

家里平时吃饭使用的大水缸里，有我养的几条鲤鱼。有一次母亲做晚饭，不留神舀到锅里一条，昏暗灯光里，把米饭烧成鱼汤。

古人认为鲤鱼和龙离得最近，“鲤，最为鱼之主”“鲤，鱼之贵者”。《尔雅》以鲤冠篇，开启鱼类注解先例。鲤鱼的崇高地位在鱼贩子的坐标上开始巩固、升高，直至最后入锅。

鲤鱼之灵，以鱼跃龙门最为著名。《埤雅》中写“俗说鱼跃龙门，过而为龙，唯鲤或然”，艺术家认为只有鲤鱼能够跃龙门，幻化成龙。其他鲇鱼黑鱼青鱼鳙鱼白条虎头鱼红眼马郎泥鳅等鱼都是笨鱼，跳不过去。太原朋友西安朋友说鲤鱼跳龙门在晋陕交界处龙门山，河南三门峡朋友说在小浪底。当年我填大学志愿前，洛阳龙门石窟《龙门》主编孙布谷说，鲤鱼是从这里跳上去的。长垣马丽厂长说厂里也有龙门吊。后来我知道后者是起重机，龙门面临的是伊河。

为了不得罪人，我统一答复说，不管鲤鱼在哪里跳，反正要在黄河里跳，起码离黄河不远。毛主席也说过“鱼儿离不开水”。

2.它一直在时光里游

鱼是祥瑞之物，历代典籍有记载。一般意义的“鱼”都是指鲤鱼。商周古人有以玉鱼随葬之习，《史记》载“周王朝有鸟、鱼之瑞”。战国后出现铜鱼、陶鱼、木鱼等鱼形随葬品。这些表明在古人观念中，鲤鱼并非简单的盘中之物，而是通天界与凡世的灵物。

孔子为儿子取名“孔鲤，字伯鱼”，唐朝有“国朝律，取得鲤鱼即宜放，仍不得吃，号赤鯶公。卖者杖六十，言鲤为李也”的鲤鱼宪法。吃鲤鱼要打六十大板，即使李白吃也得偷偷来。李唐王朝把鲤鱼以及人事关系推向极致，奠定鲤鱼的国鱼地位。我曾写过一篇文章，说男鲤鱼们女鲤鱼们在唐朝最幸福。

“鲤”与“利”谐音，“鱼”与“余”同音，鲤鱼繁殖力强，又喜偕游。鲤鱼隐含繁殖、生财、恩爱、圆满之意。因而鲤鱼图案在民俗工艺品、春联、年画、剪纸窗花、结婚喜帖、新婚嫁妆物品显现。北中原见面爱问：“啥时吃你的鲤鱼？”这是语言隐喻。如果你家有儿子，是问孩子何时结婚！如果你是单身，是问你何时结婚。一条鲤鱼可以随时调换，多意象征。

它一直在时光里游。

今年初，先锋艺术家汪长青在石佛艺术公社办展览。展厅辽阔，见空中挂满鲤鱼造型，大小不一，高低不同，近似逍遥游。标题是“符号学和梦幻时代的女”。艺术家问我看懂没有，我还能说啥？我说看懂了。

3.卧冰求鲤时的温度

当年听马三立说相声，老人家说过王祥卧冰的姿势。

中国古诗词中的鲤鱼典故不胜枚举，理学家最推崇“二十四孝”中“涌泉跃鲤”“卧冰求鲤”的故事，更为鲤鱼增添人伦色彩，简直是“无鲤不孝”。

长垣厨师都有文化，马师傅告诉我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登基大典时，钦点黄河鲤鱼为国宴头菜。明朝有“堂上金盘行鲤鱼”“中厨具鲤鱼”“酒泻松肪脍鲤鱼”。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第一宴，有一青花盘子，是红烧黄河鲤鱼，此后黄河鲤鱼成为国宴名菜。

这有点像乐府里“鱼戏莲叶东南西北”气氛，我也鱼晕。

北中原讲究宴之有鲤，逢年过节、寿诞嫁娶，鲤鱼不可缺席。《诗经》中有周宣王“炰鳖脍鲤”宴请诸侯记述。有纪实诗写道：“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理想生活状态是吃鲤鱼，娶宋国的媳妇，宋国在今天河南商丘，我当年有个女朋友就是商丘人，叫小文姜。如今每每吃到鲤鱼，我都想念她那一双小虎牙。有时像鲤鱼刺。

4.鲤鱼的吃法

鲤鱼文化说得再好，最后要落实到“红烧黄河鲤鱼”，觉得这结果未免有点尴尬。我第一次吃上豫菜代表菜“鲤鱼焙面”是在长垣，那天上一道菜，小杰下筷子前，对我说，这叫鲤鱼焙面，曾在开封吃过，做得好。我说开封的厨师多是长垣人。

忘情水里，鲤鱼一游就是二十年。

老武弟开了二十年饭店，从猪到鸭到鸡，最后精准定位“黄河大鲤鱼饭店”，黄河九曲五千里，专门打造一条黄河鲤鱼，以后还要建黄河鲤鱼博物馆。那天宴毕，他把一条24k“金鲤鱼”从胸口取下，亲切地别在我衣服上，嘱咐我一定要写篇《鲤鱼赋》。后来每次酒前先催问《鲤鱼赋》，再倒酒。

终于赋成，手抄一份给他。武弟说：“老兄弄得太雅，我看不懂，你不会整点老百姓能懂的？”

我说：“赋就是绕圈的，让我想想，整一条老百姓看懂的鲤鱼。”

北中原“黄河豆腐腰”处的黄河鲤鱼和其他沿黄省份的鲤鱼不同，体呈梭形，侧扁而腹圆，头背间呈缓缓上升的弧形，背部稍隆起。体侧鳞片金黄色，背部稍暗，腹部色淡而白。臀鳍、尾柄下叶呈橙红色，胸鳍、腹鳍呈橘红色。

武弟说他的黄河鲤鱼特点是金鳞赤尾，色彩艳丽，外形美观，肉质细腻，营养丰富，也俗称“铜头铁尾豆腐腰”。

我说：“这是说黄河吧？”他说这里鲤鱼的特点就是“铜头、铁尾、豆腐腰”。果然形象。

黄河鲤鱼从外观上跟其他鲤鱼不同，黄河鲤鱼的头、身、鳍全是金白色，稍微发黄，脊背黛青，特别是鱼尾部分，红色里透黄，也称“红尾鲤鱼”。当年我的婚姻属媒妁之言，在县城答谢“媒人”时，专门选择一条“红尾鲤鱼”。

红尾鲤鱼四根胡须两长两短，普通鲤鱼只有两根胡须，且没有这么漂亮。油炸后的黄河鲤鱼，鱼嘴是张而不闭，非黄河鲤鱼则闭口不言，穿越热锅之后，像有难说之言。

5.一千卢布的鲤鱼

厨师之乡马大爷师傅每次和我喝酒，喝到脸红时喜欢讲“清炒龙须”故事。

这一次他在讲前问我：“和美帝苏修对着干那年，记得否？”我只记得“深挖洞，广积粮”，我家门口都挖有一人多深的防空洞，我们晚上在里面捉迷藏。马大爷说就是那一年。苏修反革命分子处处嘲讽我国经济民不聊生，两个苏修工程师来到北京饭店，拿出一千卢布要订一桌宴，那时一卢布相当于五美元，一千卢布是笔大钱。这哪是吃饭？分明是让人难堪。

第二天菜端上来，一张大桌就摆一盘菜。苏修分子疑惑，这值一千卢布吗？厨师答道，这道菜叫作“清炒龙须”，尽管不是真龙须，但也是不掺面粉纯粹用鲤鱼须做的，光这一盘鲤鱼须就让十个厨师挑灯剪了一夜。

苏修分子怀疑缺斤短两，说没吃饱。厨师说没吃饱拿钱再做。厨师把他们领到后厨，指着一大堆黄河鲤鱼，说这是名菜“清炒龙须”做后的下脚料，不嫌麻烦可以拉走。

马大爷又端一盅酒，一仰脖子，但听滋溜一声。他说：“后来咱县一个企业家牛逼烘烘，有几个昧心钱儿，还让我做过一次这菜嘞！这事老吕也知道。”

6.鲤鱼狂热分子

老吕是另一位鲤鱼狂热分子，在烹饪界有“鲤鱼王”美誉。平时实用的鲤鱼食材要别人供应成本大，他开始开发生态品牌鲤鱼，叫“黄河金”，宣传广告说“黄河金”既有野生黄河鲤鱼体形修长、金鳞赤尾的外观特征，又接近野生鱼的营养和口味，他说，主要是消除了过去两千年里，老鲤鱼的土腥味，清蒸的味道比野生鱼更佳。

老吕敬业，每次见面都对我说黄河鲤鱼营养丰富，含有二十二碳六烯酸，鲤鱼各部位均可入药，有补脾健胃、利水消肿、明目补脑、清热解毒、止咳下气的功效。他说宋代苏颂把“脍鲤”列为“食品上味”，李时珍说过多吃鱼可以健康长寿，每周吃两次鲤鱼，猝死的概率降低一半。

他问我：“你看我像75岁的人吗？”

我岔开话题，问他：“马师傅说的清炒龙须，有这事吗？”

7.鲤鱼精神也是精神

我到过许多省份，承蒙盛情款待，接待者都说此处黄河鲤鱼最佳。宁夏黄河鲤鱼、兰州黄河鲤鱼、陕西黄河鲤鱼、山西黄河鲤鱼、山东黄河鲤鱼等大小不一的黄河鲤鱼。好在鲤鱼文化是不断丰富的，譬如老吕的那种执着的“鲤鱼情结”，他今年组织一个鲤鱼专业开发团队，在花园口风景区举办第一届“黄河鲤鱼文化节暨‘黄河金’摸鱼节”，邀请我一定要前去“摸一把”，寻找儿时的幸福回忆。锣鼓喧天。开幕式上他说要“弘扬鲤鱼精神，传播鲤鱼文化”。

河南一向是“出精神”的地方。我是第一次知道世上有一种“鲤鱼精神”。

午宴上我问吕大爷啥叫鲤鱼精神。

他说今天先不探讨，只说喝酒。

冯杰，1964年生于河南，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散文集《北中原》《丈量黑夜的方式》《泥花散帖》《捻字为香》《说食画》《九片之瓦》等十余部。曾获林语堂文学奖、梁实秋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