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散文丨连亭:我的族人达佳

连亭 2021-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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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族人达佳

文/连亭

通常我们认为人发疯是缘于突发的悲剧,经受超出极限的痛苦,然而达佳不是这样,她简直是莫名其妙就疯了。

没人记得她几岁了,孩子们很早就发现独自住在小河边的她嘴里没了牙齿,头发跟石灰染过似的,现出浑浊的灰白色。达佳也觉得自己老了,她那被时光刨成薄木片般干瘪的身体,总是在风中弯成一张弓的模样,并且时时发出细微的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的吱扭声和破裂声。

她种着一小块菜地,经常用枯枝般的手拔去总也拔不净的杂草,由于眼神不好,时常连带小菜苗一同拔掉。她靠菜地养了一群鸡,公鸡大了拿到圩上去卖,母鸡留着下蛋,一部分鸡蛋被吃了补充她体内日渐稀少的营养,另一部分鸡蛋孵化成下一批鸡群。她靠小河养了十来只鸭子,这帮家伙用不着人喂,天亮了从院门自动下到河里捉鱼虾,傍晚又自动回来。即便不回来,她养了不知多少年的黄狗也会跑到河边,汪汪汪地吠着把它们撵回来。

最近,她的狗很少在河边晃荡了,她的鸭子有时因为没有狗的催促,就随意卧在岸边的芦苇丛过夜,她的菜园子也慢慢现出“草盛豆苗稀”的面貌。起初,这些变化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达佳发疯的消息传开后,前来窥探和善于对比的人们发现了前后的不同。

达佳是无缘无故就疯了的。她先是睡不着觉,每当她照常躺在床上,窗外的月亮就引逗她、捉弄她,一会儿勾住她的眼球不动,一会儿扯着她的神经狂跑。她无奈地翻身背对窗口睡,日渐枯索的老骨头就疼起来,紧接着头也疼起来,连父亲以前看她时带去的专治风湿骨痛的药水也不管用了。

于是她就爬起来,跨出木屋,在河边的小路胡乱地走来走去。她冲天上的月亮喊话,朝河水里的月影挥舞拳头,冷不丁地对着地面摇动的树影傻笑。嘴巴叽叽哇哇地说累了,她就停下来,尽力绷直身子,伸长脖子张望河面。河面水波涌动,只有白亮亮的一点月光。看不见她的鸭子,她就骂骂咧咧地转身折回小院,抓起柳条边赶鸭子边骂:“大白天的,不下河躺死啊——”

过路的夜钓人看到她狂舞的鞭子,就问:“老奶,大晚上的你做什么咧?”“天都大亮了,还晚上,你们懒疯了吧!”达佳吼道。夜钓人没再理会,转身笑嘻嘻地走了。

远处狗吠了一声,河边的达佳还在赶鸭子。鸭子嘎嘎嘎地叫唤,惊慌地扑打翅膀,一会儿跑到刺丛,一会儿跌下水坑。

夜钓人在河边听了一夜赶鸭子的声音,投下的鱼饵连一条鱼也没钓着,第二天跟他媳妇说,达佳老奶疯了。没有鱼吃的媳妇跟邻居说,达佳老奶疯了。没有鱼刺喂猫的邻居跟街坊说,达佳老奶疯了……不到半日工夫,全村人都知道达佳老奶疯了。

几天后,几个老妇来到达佳门前,没有狗来吠门。透过栅栏的缝隙,她们看见狗懒懒地躺在树根处,达佳正在慢悠悠地狗盆里倒一碗淋了菜汤的粥。

她们记得这曾是一条威风凛凛的狗,无法相信这皮肉耷拉的形象会出现在它身上。达佳唤它起来吃食,它只是用嘴巴试探性地往盆里舔了几口,就再次无精打采地躺下。达佳再次呼唤,它只是抬抬松弛的眼皮,伸出舌头舔了舔主人的手,又安静地打起了盹儿。

老姐妹们隔着院门喊达佳,达佳有点耳背,模模糊糊听到一些嗡嗡的声音,就扭头看向门口,只见几个面熟又想不起来是谁的女人。她笑着招手说:“进来坐,进来坐。”

老姐妹们走进院子,由于找不到凳子或椅子坐下,她们就别扭地站着,问达佳身体可好。

弯着腰的达佳拍拍大腿说:“好好,一顿还可以吃一碗粥。”老姐妹们看到她虽然比以前更瘦小了,但腰和骨盆还是那么粗大。她上身晃动时,眼尖的老姐妹还能透过薄薄的衣衫,看到干瘪耷拉的乳房又扁又长的轮廓。这轮廓让她们随即想到那些由这副身体孕育的孩子。

一片云带起一阵风,吹落一些苦楝树的籽实,达佳的鸡在院子里四下争抢。一只原本在鸡架上下蛋的母鸡,突然咯咯咯叫了几声,从一个老姐妹的后脑勺飞过,稳稳地降落在地面,加入争抢的游戏。

达佳终于在屋角翻找出几张歪歪扭扭的凳子,用袖子象征性地擦了擦灰尘,让客人坐下。庄稼人倒也不介意,若无其事地坐下了,然后她们的眼睛开始像煞有介事地打量达佳的住屋。这种房子她们是看不上的:临水,有潮气,蚊子多,低矮,木板发黑,靠近菜园的几个木桩还长出了木耳……

她们说起达佳的第一个孩子,那孩子若是还在的话,现在就是老宅东院的主人了。这半年村里都在传说将来这一片要开发,这事要是真的,那孩子不是凭空发了大财。她们劝达佳搬回老宅住。虽然多年没有这样坐下来和达佳说话了,但她们没忘记年轻时与达佳要好,达佳生第一个孩子时,她们还在跟前帮过忙呢。

达佳呢,恐怕已忘记老宅的存在。她听着,不怎么说话,只一个劲儿摇头。她不喜欢老宅,年轻时不喜欢,现在也不喜欢,这事恐怕以后也不会改变的。

达佳不记得老宅,但记得第一次生孩子的事。大约1941年,她还没来得及了解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嫁的丈夫,他就带着小叔子参军了。他们是由一支匆忙组合的部队带往南边的。

南边是哪里,达佳想象不出来,她见过最远的地方是遮不住河流的山,她到过最远的地方是西早村通向临镇的桥。丈夫走的时候,她以为他只是出门一阵子,很快就会回来,所以她没有哭哭啼啼地难过,也没有千叮咛万嘱咐地不舍,更没有把自己两个月没来月信的事告诉他。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的身子越来越笨了,丈夫还没有回来。他走时,田里的第一季秧苗才种下,她以为最迟稻谷抽穗时他就会回来,然而第二季稻谷都金黄了,他还是没回来。她想不通,战争为何持续那么久。

那年岁末,西早村一点也没有过年的气氛,门前小巷、家里家外,她见到的人都在谈论战争以及还没回来的男人。一天,人们都在忙着躲避进村扫荡的鬼子时,达佳感觉到一阵遍及全身的剧痛。那种疼就像要死人一样,可妯娌和姐妹们都催着她赶紧往山里跑。她只好咬着牙胡乱从屋里拿些东西,就跟着惊慌的人群赶路。

她记不清路上经历了多少次阵痛,她觉得身子仿佛绷成了一根弦,里边还有个淘气的家伙在不断拨弄这根脆弱的弦。她踉踉跄跄走到山林的一丛杜鹃花旁时,有一股温热的水噗的一声从身子里涌了出来。

她走不动了,汗流浃背地靠在一株松树上,眼睛无力地四处看,嘴巴吃力地张开。她喊住一个离得不远的姐妹,这个姐妹看看她的肚子,又看看她的裤裙,赶紧喊住三两个姐妹。这些姐妹谁都没有经历过生育的场面,只听妇人们讲过,就瞎猫捉老鼠般忙活起来。

她们摊开达佳带的旧棉布,两个人扶着达佳躺下来,一个人引导达佳把腿弓起,催促她使劲儿。达佳在痛苦地使劲时,有人又从篮子里找到一把柴刀。达佳记得,她和第一个孩子的纽带,就是被那把柴刀慌乱而草率地割断的。也许正因此,后面的事情才向着不可控的局面发展。

达佳能不能回老宅?族人的意见是不一致的。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现在的达佳,还是不是我的族人,和祖屋还有没有必然的联系。对达佳而言,老宅像个荒诞的梦;对族人而言,达佳是一抹荒唐的烟。

我说不清,达佳在老宅可曾幸福过。新婚时,她是有过一点甜蜜的,毕竟太叔公也是个忠厚体贴的人。生下叔公后,达佳也是得到过族人认可的,毕竟鬼子出村后,族长(也就是我的太爷爷)亲自带着米油去看她,还给孩子取名安平。

坏就坏在,三年困难时期,好不容易长到十六岁的安平叔公,被蛇咬死了。

太叔公多年未归,达佳和安平叔公相依为命。达佳疼孩子,自己有口吃的总会留给孩子,可安平叔公还是饿。他胆子大本事也大(这有点像太叔公),饿极了就下河捉鱼、入林抓蛇,烤炒炖蒸,肉食下肚,身子才觉得踏实。

一天,他在一座山坟附近发现盘成蚊香状的蛇皮,就盯上了那条本事比他还大的蛇。村里人一般是不打坟头蛇的,传说那是祖先的仙灵,动不得。饿极的叔公不懂这些,也顾不上这些,他十六岁的眼睛,蹲守几日后终于在溪边发现蛇的踪迹,然后他十六岁的手迫不及待地伸向这条差不多有他手臂般粗的蛇。没等他卡住蛇的七寸,蛇就迅猛地在他手上留下两粒芝麻点大的牙印,不疼,也不痒,只是有点麻。他还想再次伸手,蛇刺溜一下,不见了。

据父亲说,安平叔公昏迷前对发现他的人说,蛇是刺溜一下化作一道烟气不见的。西早村的人对此深信不疑,争相传说,此后人们更不敢动坟头蛇了。如今我则解释为,可能是他中毒后出现的幻觉。然而西早村没人信我的话,包括一向以我为荣的父亲。

达佳见到安平叔公时,他已经带着一副鼻子流血、全身红斑的丑相死掉了。见到唯一的孩子死去,达佳没有疯。事后她向人述说这段往事时,说就觉得全身像泡在年关的河水里,又僵又冷。而在场的族人则看到,她见到儿子后第一次张开嘴发出的不是哭声,而是吐出一口黏糊糊的东西,像是血,又像是中午吃的米糠水。

安平叔公早早地就没了,太叔公至今音信全无,达佳怎么回老宅呢?何况达佳后来还和别人生了孩子。父亲说(父亲也是听我爷爷说的),安平叔公死后三年,达佳就和别的男人好上了,这男人还不是什么体面的人。

那年头,村子里隔三岔五就有要饭的来,也不知是北边来的还是南边来的。他们在村里四处晃荡,饿了讨口饭吃,困了靠在禾秆堆睡。他们来无影去无踪,和村子也无甚瓜葛,碍不着谁的颜面和利益,所以没有人关心他们姓甚名谁,家里有没有人活着。

对待要饭的,村人大致的态度是心好时打发口饭吃,心烦了挥挥手驱走。唯独有个要饭的,因为达佳的关系,被西早村人列为重点考察对象,甚至连祖宗八辈子的事都被扒了出来。没有人知道他是混在哪一堆要饭的人里进村的,他何时住进祖屋东院却人人知晓。

那天,去跟达佳借锄头的六婶,一进门就看见一个生人。这人的脸虽洗净了,但满面的风霜抹不去,头发又乱又长,刺蓬蓬地盖住了耳朵。发现有人进门,他本能地抓起倚在墙边的木棍,弓起身子就要夺门而去。这个动作,让六婶确定,这人是要饭的。被撞破的达佳当然是紧张的,但她还是拉住那个男人不让他走。六婶也不为难他们,而是很巧妙地探问到这个要饭的是从南边来的,离家已经三年多了,家里有老父和哥嫂,还没有娶妻生子。

原来,赶了一天路的他刚进西早村,就碰上突然而至的雷雨,又累又饿的他只好就近缩在一处屋檐下的墙根躲雨。这一幕恰好被达佳看见。见他可怜,达佳就给他舀了满满一钵饭,还让他进门避雨。那夜他在厨房的柴堆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达佳又给了他几张饼,还打了盆水让他洗脸。

达佳发现,洗净脸的他,眉眼像极了久久未归的丈夫,且人还是从南边来的。达佳心想,这莫不是丈夫回来了!达佳追着他问,这些年都去过什么地方,要饭要了多少年,吃了多少苦。

他呢,就把走过的不计其数的村庄一一讲给她听:高家庄的棉花、杏花村的酒旗、长沙的酸菜、桂林的米粉、野马镇的猪皮、昭通的过桥米线……一个地方一种口音,一方水土一种特色,一口吃食一个想头。他将那些讨来的饼啊包子啊油条啊,一点点攒着吃,有时也分点给同路人。到了一些热闹的村镇,他们还会几个人临时搭伙表演节目——吹火棒,劈砖头,翻跟斗,唱大调——看客高兴了就给几个钱,有的则给吃的……

到了中午,达佳又给他做午饭。他本想吃完午饭就走,可他一说“走”这个字,达佳就哭了。他哪见过女人这般哭,就好生劝着。一来二去,他就留了下来。

族人容不得达佳跟了外族人还住在祖屋,便让他们搬出去。族人允许他们带走一些家具,同意他们在远离村落的河边另盖屋子。达佳没带走任何梨木家具,只拿了刀斧绳锯和几张条木凳。

有了工具,要饭的从山上砍来杉木,去皮,刨光,打板,很快就把木料备齐了。爷爷隔三岔五就去搭把手,跑前跑后,给他们添了不少欢乐。

太叔公参军前拜托过我太爷爷,他外出的日子请大哥多照拂弟媳。达佳虽跟了外族人,但太爷爷的承诺没有变,只是碍于族长的身份,他不好亲自出面,就让只有几岁的爷爷过去帮忙,递递木头,拿拿锯子。

据爷爷的讲述,这个要饭的又勤快又能干,对达佳也好。除了洗衣做饭,他舍不得让达佳干更多的活,而他自个则把盖屋子、挖菜地、辟田地的活全包了。

新屋子盖好的第二年,达佳生了个女娃,从此一家三口,过上了两三年安稳日子。

20世纪60年代末,一场遍及全国的运动涌到西早村。西早村都是同姓同族人,都知根知底的,血脉纯正,打断骨头连着筋。要饭的就不一样了,他来历不明,既去过南边,又去过北边,有可能给西早村带来灾祸。西早村不能有污点,西早村不能给人落下话柄。为了西早村,要饭的必须消失。

族人做出决定后,太爷爷不得不亲自去劝要饭的离开。太爷爷在河边的小木屋对要饭的说出“走”这个字时,一向敬重他的达佳,破天荒地操起扫把逐客。

太爷爷雷打不动地直直地站着。达佳举在半空的手突然停住了,整整僵住几秒,然后扫把当的一声掉在地上。达佳跌坐在门边,双手无力地捂住脸,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太爷爷劝慰说,这只是缓兵之计,等风头过了还可以回来,而留下局面只会失控,到时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说完,太爷爷给他们留了一点钱,转身离开了。

爷爷说,没有人知道要饭的是哪天走的,他或许是连夜披着月光重新走上了要饭的路,或许是擦着晨露从荒草地翻过了山头。要饭的消失后,西早村重归平静,忙于公社活计的人们,没有进一步为难已在西早村生活二十多年的达佳。她在田里打了禾草,生产队长也给她记工分,然而族人们再也无法对她亲近了。

太爷爷病逝后,刷在墙上的标语也慢慢被风擦去。族人们自豪地发现,尽管时代的风向变了又变,集居祖屋的族人却依然如初,还是那么纯正、那么团结。这种自豪只有在大家见到达佳时,才有一丝丝受损。这个女人,说起来是L家的媳妇,却又不只是L家的媳妇,真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至于达佳的女儿豆芽,西早村人觉得长大了若好,可以做L家的媳妇;若不好,就嫁到别处去吧。

在豆芽眼中,西早村人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阴晴不定,他们的性情又欢快又寒冷,他们的举动又热烈又荒诞。而他们的房屋,既诱人又吓人。

她的成长路径是像小河一样延伸,弯弯曲曲,独成一脉。而西早村的小孩,就像躲在岸边的石山,除了偶尔投下一些黑乎乎的倒影,与小河再无交集。她多么渴望成为山中的一员。她羡慕它们总是一座拥着一座、一山堆着一山,层层叠叠,连绵不断。

在达佳忙得顾不上她的时候,她想她可能有两个妈妈。一个温柔,令人感到亲切;另一个硬邦邦的,像冰冷的鹅卵石。达佳越是在生活中反复切换角色,豆芽所感受到的孤独和痛苦就更深,深到她觉得体内的心肠在一天天地变硬。

多年后的一天,当她遇上一个可以使她摆脱西早村和达佳的人时,她不打招呼就走了。过了几年,西早村的打工族才在广东的一家工厂看见她,可她却假装不认识西早村的人。豆芽不辞而别,除了达佳,伤心的人还有我爷爷。爷爷自认为他称得上豆芽的朋友,没想到连分享秘密的资格都没有。

爷爷接任族长后,不惜冒着得罪族人的风险,承认太叔公的老屋仍归在太叔公名下。爷爷说音信全无不代表没活着,只要没有确切的消息说人已经死了,太叔公名下的祖产仍归属于他。

我说不清爷爷的这一举措,是为了完成太爷爷的嘱托,还是出于朋友的情义,抑或是两者都有。总之,他的话,族人还是愿意听的,这源于他是一个几乎完美的兄长。

他生前死后都记挂他的27个堂弟。他在世时,尽心尽力照顾他们,甚至在最艰难的日子,以自己的名义向生产队贷款给他们上学和盖房子。他临死的时候,在当时健在的25个兄弟(另有1个早夭、1个早逝)没有全部来到他病榻前,他绝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爷爷的死,可以说是家族历史的转折点。那时,好些族人已搬出老宅在别处盖了新楼房,有的甚至在城里定居了。若非迫不得已的大事,整个家族已经很难聚在一起。

爷爷死前有气出没气进地等了一天,才等齐散在各处的25个堂弟。这时,他撑着最后一口气交代族弟要照管好祖宅,族人几百年的基业不能废弃;他流着泪叮咛父亲,要想办法找到太叔公的下落,哪怕是死了,也要找到墓碑给太叔公一祭,有了子孙的拜祭和牵念,太叔公才不至于沦为孤魂野鬼。

爷爷死后,家族的凝聚力更是大不如前,以致沦为一盘散沙。也许,大家族需要完美的族长才能凝聚,需要集居一处才能成形。

父亲这一辈是不行了。排行老大的大伯因穷未娶,迷上了麻将,万事不关心,没有撑起兄长的角色,更无法出任族长。父亲呢,本是小辈,说话毫无分量。

我二十几岁时,从父亲口中听闻此事,就问他太叔公当年参的什么军。父亲说是远征军。我一听不禁闭上眼睛,有点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当年的远征军几乎是全军覆没、有去无回,别说是墓碑,就连尸骨都荡然无存,我们能上哪儿去找太叔公的下落呢?

何况,就算有墓碑、殉难者花名册或者士兵花名册留存的话,谁知道太叔公入伍时使用的是什么名字?

那些年代,去当兵的为了不连累家人,都使用新的名字,而非族名。比如我爷爷一九七几年当兵时,使用的是姓加单名的“英”字,而他的族名则是福运。整个西早村的人都知道他叫福运,户口本上写的也是福运,若非父亲亲口告诉我,我根本不知道爷爷还有个名字叫“英”。

爷爷是少数当兵后带病生还的人。他能回乡告诉儿子自己当兵时叫“英”,而那些没回来的人,谁知道他们当兵的名字是什么呢?连名字都搞不清,我们能凭两位太叔公在族谱上留下的名字“哲宗”“邵宗”找到他们的去向吗?

前几年,文化界的一位老师帮一母亲在友谊关烈士陵园找到了她参加越战的儿子的墓碑,我将此事当见闻说与父亲听。父亲立即问我:“你太叔公的下落能不能也通过文化界的人帮忙找到?”我不知如何答复。如果我给他分析远征军在20世纪40年代的遭遇,那显得太不近人情;如果我应下这事,不仅无力办到,还会无端激起他们终将落空的希望,到时我又如何面对父亲和达佳呢?

在这种情况下,达佳能不能搬回老宅,成了族人的一个难题。

老宅是我们L氏家族的骄傲,尽管我们已将它们荒弃近二十年。

这座宅子,大约建于清代中期,那时我们家族还是两广的望族(明代世为武将,清时屡出文才),因此主屋、大厅和祠堂建得高大轩敞。

建此宅时,族人是将之视为千年基业的。墙用当时最好的红砖砌成,地面用红砖和青条石铺就。房梁用的木头是从几百公里外的深山走水路运来的,用特殊的植物药水泡过以防虫,木头表面露出好看的黄白色,千年不朽坏。窗户是雇挑夫从广东运来的,长长的队伍整整走了一个多月。

围着主屋、大厅和祠堂,族人们陆陆续续建了几百间屋子。这些屋子有一道一道的门连通,我小时候常常被这些数不清的门弄得晕头转向,而我的族人在这些门户里却血脉清晰。

从清中期至父亲这一代,几乎所有的族人都是在这座老宅出生的。我也是在老宅出生的。我出生时,族人迷上了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新式砖楼,纷纷搬离让他们又爱又恨的祖屋。

在我五岁时,只剩下太奶奶、奶奶、父亲、母亲、我、妹妹以及打光棍的大伯、二伯还住在老宅里。而在太奶奶、奶奶相继离世后,父亲带着母亲、我、妹妹、弟弟以及打光棍的大伯、二伯搬进了他在别处新盖的砖楼。从此,老宅像被丢在角落的过时黑白录影带,任蛛网暗结、草木横生、鸟宿鼠窜。

如今,70年代在祖宅外围后建的泥瓦屋,因久无人居住,部分瓦片开始跌落,一些墙体逐渐坍塌。而主屋、大厅和祠堂,依然高大轩敞、坚固非常。那些红砖墙还在昭示古人精湛的砖窑技术,那些木头还在牢牢地支撑高达十几米的屋顶,那些瓦片还如鱼鳞般整齐排列,那些砖石铺就的地面仍然显露厚实的质地。

我曾因搬离祖屋高兴过,浸淫在历史文化中久了以后,却开始怀念祖屋,并深深地爱上它们。现在,除了缺乏现代设施之外,我想不出抛弃它们的理由。当下的钢筋水泥房,保质期不过百年;而这些老房子,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雨仍屹立不倒。我们为何舍精坚而求粗烂呢?

说起这些房子,爷爷是自豪的,如今的我也是自豪的,父亲对它们的感情则相对复杂。它们牵扯着父亲长达十几年的贫穷。爷爷因扶助堂兄弟而欠的债,最后落到父亲肩上,他花了将近半个青壮年时期才还完。我母亲在生养我和妹妹的年月,由于穷苦经常两三个月不见一次荤腥。那些年月,其他族人都搬出去住进新楼房后,父亲经常因为贫困在人前抬不起头。

尽管如此,生活渐好搬进新房后的父亲,还是没忘爷爷的嘱托,一有空就回去收拾祖屋,同时不定时地去河边帮达佳整修房屋。

近年农村出台了旧房改造政策,我家自然也收到拆除祖屋的通知。第一次收到这通知时,父亲很为难,由于祖上的遗训,父亲不敢轻易动祖屋,再加上权属的问题比较复杂(好些厅堂和祖屋都是多个子孙共有的),父亲迟迟没有执行拆除命令。时间拖久后,上面下发限时拆除通告。父亲拿着通告,在阳光下看了又看,不禁着急起来。他无法理解为何要拆掉存在几百年依然安好无恙的房子。它们危险吗?它们妨碍谁了吗?它们毫无价值了吗?

看着焦急的父亲,我联系在县文化部门工作的朋友,问他们有什么办法可以使我们族人的祖宅免于拆除。朋友建议我们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族里的老人商议后,也认为应当“申遗”。遗憾的是,申请报告交上去,没有被批准。原因是非物质文化遗产需要不少钱维护,且操作程序麻烦。

族人当然不愿善罢甘休,几番商量后,长辈们想到了达佳。我很羞愧,我的族人是以这种方式想起达佳的:房子还是好的,如果住着人,他们还敢强行拆除吗?

为什么是由达佳住进去?房子荒了多年多有不便,长期在现代砖楼生活的族人早已不能适应,而长年住在破木屋的达佳就不一样了,兴许对她而言还是好事,于她怎么说都是由低攀高了。于是关于要不要让达佳搬回祖宅,成了族人谈论的热门话题。族人分成了好几派:有人赞成她搬回,有人反对,有人无所谓。

没等讨论出个所以然,村里就传开了达佳发疯的消息。这真是让族人们始料未及又措手不及。她怎么会疯掉呢?她好端端地活了将近一百岁,就在人们以为她怎么活都不会死的时候,她却突然疯了。

自从她疯了以后,她整宿整宿地在月亮下晃荡,发出一会儿像是大笑一会儿像是哭闹一会儿像是咒骂的声音,吵得西早村的人整晚都睡不着觉。有的人起来呵斥她、撵她,她就学狗叫、学猫叫、学鸟叫,学各种各样的动物叫,仿佛她只会说畜生话,不会说人话。

气急败坏的西早村人觉得达佳把他们都当成了畜生,才屡屡向他们发出不是人的声音。于是他们决定用人才有的办法治她:在她所经之路点燃烟草熏她,在她声音所及之处放鞭炮吓她,在她像猫狗一样凑过来时随时准备给她一脚……

他们没有机会给出一脚,因为达佳从来不往人跟前凑。她只是跟着月亮在移动。没有月亮的夜晚,她安静得就像不存在一样,远远地躲在河边的木屋里。而白天,她就像是沉睡的巫婆一般,若非火眼金睛,完全看不出她血管里流的是黑血。

这样的一个疯子,西早村人还会让她回到祖宅吗?

好心好意上门探望达佳的老姐妹,在河边的小木屋待了半日,也想不通达佳为什么突然疯了。先前她都有理由疯掉,比如男人打仗迟迟不回,比如唯一的儿子被蛇咬死,比如要饭的相好离她而去消失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比如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女儿嫁人后很少回来看她,比如很少回来看她的女儿几年前也先于她死掉……这些时候,她都有理由发疯却没疯。如今,她竟没有任何理由地疯掉了,这着实让人不解。

我希望长辈们能劝服达佳,心底又觉得我们没资格这样做。过去的年月,尽管我的家族对达佳没有失掉全部的善意,归根结底还是对不起她的。我们从来都认为,女人没有权利继承祖产。一个嫁进来的女人,没了丈夫,没了儿子,又跟过别的男人,她有什么资格成为族人的一分子并继承产业呢?她是我的族人吗?她不是我的族人吗?

她的丈夫,我的太叔公,真的没有回来过吗?在达佳疯疯癫癫的话语里,他是回来过的。他是在一个雨天装成要饭的回来的。他不是哲宗哥,老姐妹们说。他就是哲宗,眉眼是,性情也是,他在外面累了,偷偷跑回来的,达佳十分肯定。

达佳的话让我有点恍惚。或许她是对的,她的丈夫,我的太叔公,由于对战争感到恐惧和疲倦,偷偷当逃兵跑回来了,碍于身份的特殊,他使用了要饭的角色。而六七十年代的特殊时期,由于这份过往经历,他不得不再次逃跑,从此沦落他乡。

达佳说,他会回来的,她哪里也不去,就在他们一起盖的这屋子等他。除了我,谁都认为这是疯话。老姐妹们摇头叹气地离开了。没说动达佳,她们得把消息带给男人们,让他们尽快商量别的对策。

在七嘴八舌的讨论里,东院的归属一次次引发争议,达佳的故事接连不断翻出各种片段。在这些五颜六色支离破碎的片段里,我对达佳的了解,由浅入深。这些由父亲、族人的叙述以及达佳本人的疯话组成的故事,使我开始喜欢上达佳。

我像爱祖屋一样爱达佳,或者爱达佳甚于祖屋。我开始经常回去看祖屋和达佳。如果有时间,我愿意留下来了解祖屋的每一个细节和达佳的所有心事。

我发现达佳越来越爱对着月亮说话了,有时她相信月亮会带她去见太叔公,于是她就跟着月亮走。她说,月亮走她也走,她走月亮也走。今年五月,月亮真的把达佳带走了。她在一个深夜,被月亮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到祖屋。在路过祖宅外围的废墟时,她不幸被脚下的碎石块绊倒。次日黎明,有人看见滚入沟底的达佳:她双臂摊开,脸上毫无表情。一条快掉光毛的老狗,挨着她一动不动地卧着。达佳就这样死了,成了祖宅的陪葬品。她生前被赶出祖宅,却阴差阳错地在祖宅寿终。

在达佳死后,祖宅显得更加荒凉。我悲哀地感到,我年轻的生命,不是对抗这种荒凉,就是和它一起荒凉。我不知该不该接受这种荒凉。虽然我也幻想过没有老宅的童年,但幻想归幻想,这丝毫不会减弱我对童年故迹的爱,我爱它们犹如爱我的母亲般自然。

一个月夜,我站在诞生我的老屋前面,脑海中突然闪现出生命的轮廓。人是有两个生命的,而一般人只看到一个。人的两个生命某种程度上是相互对立的,但同时又是完全契合的。当我们从内部去看生命时,它不像外部的那个那么规整和具体,却显露着活泼灵动的质地,也显得更为友好。

这时,我突然发现达佳是我最纯粹的族人。当我看到祖宅上空那轮又圆白又浩渺的月亮时,我更加笃定达佳没忘记祖宅,她爱祖宅,不是因为它们是一份产业,而是她深爱的人曾在那里生活。不然,她死时,为何手中攥着一把祭祖时才会用到的香火?

西早村外,河流一如既往地奔腾着,一如坚韧而又残酷的生命。我在渐起的尘埃中来到小木屋旁,意外地发现,达佳的鸭子还在无限延伸的河上没头没脑地游来游去,似乎在等着远行未归的人。

连亭,原名廖莲婷,1990年生。作品见于《散文》《美文》《民族文学》《雨花》《青年文学》等刊,入选《中华文学选刊》《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曾获《民族文学》年度散文奖、壮族年度散文家等奖项,著有散文集《南方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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