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散文丨吴佳骏:生长的和埋葬的
生长的和埋葬的
文/吴佳骏
树
小街上的树跟别处的树是很不一样的,它并不因季节或气候的改变而转成黄色、红色和绿色,而是根据鸟儿的悲欢、日子的冷暖、人事的兴衰等来决定繁茂和枯萎。我没有确切地数过小街上到底有多少棵树——树有多少个品种——高的有多少,矮的有多少;大的有多少,小的有多少。我只对三棵树生发出了浓烈的兴趣——这三棵树分别是桂花树、枣树和洋槐树。读者可能要奇怪了,难道这三棵树有什么特殊之处吗?是它们的根没有扎进大地?还是它们的叶子都是纸质的或玻璃的?如果你这样想问题,那就大错了。这三棵树非常普通,阳光照在它们或葳蕤或稀疏的树冠上,并不会多出一道蓝光和绿光;冷风吹过它们或翠绿或淡黄的叶片时,也不会多出一首欢歌和悲歌。它们唯一不同之处,是它们都跟三个人有关——这三个人分别是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和一个中年妇女。我曾深深地怀疑,这三个人都是从这三棵树的身体里逃出来的——因为树站久了,都想变成人;人活久了,都想变成树。不然的话,这三个人和这三棵树之间,绝对不会那么默契、通灵和诡异。
先说那棵桂花树吧,它是这三棵树之中最老的一棵。跟它的生命联结在一起的那个老人,也是这三个人之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这棵桂花树就长在老人的窗户外。在桂花盛开的八月,只要老人推开窗户,屋内就总是弥漫着一股清香,能使老人每天都昏睡一个小时。也只有在这昏睡的一个小时内,他才能够跟死去的父母相遇。这是一个双腿高位截肢的老人——几十年前,他跟着逃荒的父母来到小街。落定后没多久,他的父母就被饿死了,留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苟活在世上。他没能力安葬父母的尸骨,就在父母死去的地方种植了一棵桂花树。他想等日后生活改善了,有钱了,再来桂花树下替父母立一块碑。种下树苗的那天傍晚,落日红得像是在滴血。他跟死去的父母和活着的桂花树磕了三个响头,便去了小街对面的一个煤窑里挖煤。他总是在下雨的日子或有月光的冷夜跑去看那棵桂花树——桂花树在长,他也在长——朝着无限遥远的希望。然而,当他长到十八岁的那个春天,一次井底塌方压碎了他的双腿。他再也没法下井挖煤了。他的希望破灭了。按照他的请求,煤窑老板在那棵桂花树旁给他盖了一间石头房子。从此,他开始躺在屋内的窗户边,守着桂花的清香跟他的父母见面——他承诺要将父母的尸骨迁回故乡安葬,可他的承诺很难兑现。只要桂花的花期一过,他就再难看到父母的孤魂了。现在,这个掉光白发的老人早已改变了主意——他不准备带着父母的亡灵回老家了——他也打算死在自己亲手种植的那棵桂花树下——他想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不管活着还是死去,也不管异乡还是故乡,都是属于他们的天堂。
再说那棵枣树。它在小街上生长了若干年,可就是不结枣,好似它存在的意义全是为了给那个老妇人挂鸟笼子的。那是一个孤独的老妇人,养着一只孤独的鸟。每天清晨和日暮,她都要将鸟笼挂在枣树上,静静地坐在树下,听鸟鸣和自己的心跳声。那棵枣树不知怎么回事,树干下端有一个小小的洞。那个老妇人每次来遛鸟,都要盯住那个洞凝视良久。她不止一次想从那个树洞钻进去,让自己的晚年在树中度过。要是那样的话,她就不用担心哪天自己死后再去找人打制棺材了——树就是现成的棺材——活棺材。人死了,她希望自己的棺材还活着。这棵活棺材能让死去的她重新发芽,再度接受光照的抚摸和雨水的滋润。至于那只笼中的鸟,她想就那样将它关闭着。她要将鸟笼长久地挂在树上,替她守孝。守满一年后,再请风将鸟笼子打开,放鸟出来,允许它飞向另一个春天。这是个别有意思,既达观又悲观的老妇人。她给那只笼中鸟取了一个跟她远在异乡的儿子一样的名字——她说,只要鸟儿每叫唤一声,她就如同听见儿子在喊妈。
最后说那棵洋槐树。它是三棵树中最年轻的一棵,长在小街上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这棵树在每年的春末,都会开满白色的花朵。只可惜没人有时间去欣赏那些美丽的花色,连蜜蜂都不愿意飞到这棵树上来采蜜,可见它的确是十分孤单和寂寞的。要不是在一个月光惨淡的晚上,那个中年妇女用一根草绳将自己的脖子系住吊上了树杈,这棵树大约还会一直寂寞和孤单下去。没有人晓得那个妇女为什么要轻生,树也不晓得。只依稀听人说,她跟她的公婆不和睦,又时常遭受丈夫的殴打。她是个外地人,由于家里穷,才在多年前跟着丈夫来到小街。这个妇女自杀后,她的丈夫和公婆都不感到悲伤,唯有她那三岁的女儿跪在洋槐树下哇哇地哭。说也奇怪,这棵原本只开白花的洋槐树,在妇女死后的第二年春天却意外地开出了红花。待红花落尽,树也跟着枯死了,只剩下树的干枝直挺挺地刺向青天。人们都说,那个妇女一定是树变的——在洋槐树尚未腐烂的躯干里,就藏着一个女人的冤魂。
苔
在小街那些废弃的土墙上、荒芜的菜园内、幽暗的棚户下、阴湿的角落里,大都爬满了或淡绿色或苍青色的苔。苔上长满了各种寄生的虫子——这些虫子有肉眼看得见的,也有肉眼看不见的。它们蠕动和眠休着,在流动或静止的时光中孕育着生机。这些生命力顽强的苔很让一个穷孩子痴迷。他每天在小街上捡垃圾累了的时候,老喜欢默默地盯着那些苔看——他看苔的颜色之深浅,看苔的叶片之厚薄,也看在苔上爬行的虫子之形状。有许多次,他在观看到十几二十分钟后,都发现那些寄生在苔上的虫子就是他自己。他很惊讶这个发现。他捡了八年的垃圾,居然只是一条虫子——他寄生在苔上,也寄生在垃圾堆上。难怪小街上的人们都叫他“虫苔”——虫苔可以是苔的名字,也可以是虫子的名字,更可以是他的名字。对于一个靠捡垃圾为生的穷苦孩子来说,有没有名字,或取个什么样的名字都是无关紧要的,能够活命就已经不错了。
虫苔,虫苔——那些熟识他的人这样叫着和喊着,将他从观看的遐思中拉回到现实中来。他不会答应那些叫喊他的人,只礼节性地点头或微笑。他很讨厌这个名字,就像他讨厌那些生长在无光的旮旯里的苔,以及躲在苔里偷生的虫子。但他又没法逃脱苔的包围——他晚上睡觉的那间破旧、漆黑和凉寒的屋子四壁上就爬满了苔。他每夜都是很晚才能入睡。他躺在一张捡来的单人木床上,侧头看看北面的墙壁,翻身看看南面的墙壁,坐起看看东面的墙壁,趴下看看西面的墙壁,还是没有睡意。从墙缝透过来的隔壁房间里的微弱灯光早就熄灭了——那是被一个咳嗽着的老人拉灭的。要不是老人可怜虫苔,让他在暗夜里跟光芒多处一会儿,他会将电灯拉灭得更早。这是一个不需要光的老人。在虫苔没有住进他的隔壁屋子之前,他是一年四季都不用开灯的。他习惯了黑暗。习惯了没有光的日子。这个老人跟虫苔一样,也是个靠在小街上捡垃圾过活的人。他们两人几乎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哪怕在捡垃圾时碰了面,也是各捡各的,彼此都沉默着。但他们在心灵上又是相通的,没有隔阂,有时还会互相关照和谦让。只要他们提着垃圾袋走在一起,更是像极了一对爷孙俩。大家都说,虫苔就是那个老人年轻时的样子;而那个老人无疑就是虫苔年老时的模样。他们是命运的两个端点,是人生的头和尾,是光阴的昨天和明天,是轮回的过去和未来。
夜越来越深,老人的咳嗽也越来越响,好似谁在暗夜里拉响了一个巨大的风箱。虫苔蜷缩在木床上,他感觉四壁上的苔在朝他挤压,最后形成一层外衣,将他死死地包裹住。他很享受这种藏在母体子宫内的毛茸茸的体验。他不想脱离母体,不想长大。他渴望被保护,渴望被温暖。他不想去捡那肮脏而恶臭的垃圾,他也不想成为一条被人瞧不起的虫子。他想有一个美好而动听的名字——那名字将如三月里的春风或细雨,四月里的海棠或游鱼,五月里的艾草或麦浪,六月里的荷花或稻谷……这是虫苔一个小小的梦想。如果这个小小的梦想能够实现,他将不会再低头长久地盯着那些苔看。他可能会换一个姿势,抬起头来,望望高过树梢的云朵和飞鸟,望望挂在天边的落日和朝霞。虫苔期盼着这样简单的幸福。在捡拾垃圾的八年漫长时光里,他的期盼从未停止过。他之所以睡不着觉,不是他的肉身睡不着,而是他的期盼睡不着,他的梦想睡不着。
虫苔知道,住他隔壁的那位老人之所以咳嗽,也不是他的肉身在咳嗽,而是他的盼望和憧憬在咳嗽。虫苔还知道,那位老人之所以给他光照,也不是在给他的肉身以光照,而是在给他的期盼和梦想以光照。他在深夜里咳嗽了一生,不希望虫苔也在深夜里咳嗽一辈子。他们在互相支撑,互相激励——这种支撑和激励,是年轻对苍老的支撑,更是苍老对年轻的激励。虫苔在苔的包裹中越想越清醒。到了后半夜,隔壁老人的咳嗽声渐渐弱了下去。虫苔意识到老人的情况有些不妙——他预感到老人将活不长久了。老人跟他一样,也被四壁的苔包裹着。不同的是,虫苔孤守在苔的“子宫”里,那个老人却孤守在苔的“棺椁”中。
虫苔的预感是准确的。没过多久,那个每夜都在咳嗽,每夜都在给他光照的老人悄悄地离开了人世。老人走后,虫苔的夜晚更加孤寂。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总会听见老人的咳嗽声在隔壁响起。那咳嗽声总会使四壁的苔兴奋起来,不安起来,将他包裹得更紧。每当这时,虫苔就会挣脱苔的包围,从半夜里爬起来,跑去小街上捡垃圾。清冷的月光下,虫苔走到哪里,那个已故老人的身影就跟到哪里。他清楚那个影子为何要跟着他。他什么也不说,只默默地盯着那个身影看——他那躲闪和忧悒的目光里,藏着一个冰冷的湖。
铁
那间暗黑的铁匠铺坐落在小街上一口水井的旁边。它那陈旧的木门常年关闭着,不大的一扇铁窗也已锈迹斑斑。从铁窗外朝里望去,地面是阴湿的,墙基也是阴湿的。稍微干燥点的墙面,落满了过去年月里的铁屑和煤灰。在正对着铁窗的那面墙壁下,曾经烧过毛铁的灶还在,只是不再有炙热而血红的火光升腾而起。灶的左侧,那根粗壮的铁砧也还在,只是不再有铁锤敲打时发出的嘹亮而有力的叮当声。至于那喘着粗气的笨重风箱和铁匠汗如雨下的赤身锻打铁器的身影,更是早已消失在了小街上人们的视线和谈论中。
只有一个人还在记忆中复活和创造着铁匠铺当年的繁荣。这个人已经很老很老了。很老很老的他,眼睛里依然燃烧着一团旺盛而不灭的火。他那干枯如柴的手臂一旦举起来,就是一把永不生锈的铁锤。他那弯曲变形的大腿一旦蹲下,就是一根坚硬无比的天然铁砧。他那呼吸困难的喉管一旦拉响,就是一个日夜都不停歇地抽动的风箱。这是一个有干劲和有理想的老人。他在十几岁的时候,就跟着师父在铁匠铺里打铁。师父将全部的手艺都传授给了他。他也的确是一把打铁的好手。经他打制出来的镰刀,不仅可以收割麦穗和稻谷,还能收割日光和月光;经他打制出来的犁铧,不仅可以翻耕旱地和水田,还能翻耕欢乐和悲伤;经他打制出来的闩锁,不仅可以锁住柴门和铁门,还能锁住春色和寂寞;经他打制出来的链条,不仅可以拴住牲口和小偷,还能拴住时间和梦想……因此,他在人们的心目中具有极高的威望和地位。他的师父眼见徒弟声誉日隆,脸上泛起比炉火还要亮堂的红光。从那时起,师父就下定决心,要将铁匠铺交给徒弟来经营。作为徒弟的他能够得到师父真传,已然是十分高兴了。现在师父又要将铺子交给他,这让他更是深感诧异。他跪在临终时的师父床前,泪水像烧化的铁水般流淌。他发誓要振兴铁匠铺——要让铁匠铺里打铁的叮当声,像教堂里的钟声一样长年累月地在小街的上空响起。但令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他接管铁匠铺三年时间不到,铁匠铺就冷清、沉寂和衰败了。再也没有人去铁匠铺找他打制器具。仿佛一夜之间,时代就变了一个样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默默地跑去师父的坟前哭泣。哭完之后,又挨家挨户地恳求小街上的人去他那里订制铁具。他承诺少收或不收大家的钱,可没有任何人理睬他。又过了大半年,他的铁匠铺终于倒闭了。铺子倒闭不久,也仿佛是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就全白了,人也迅速地苍老了。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转瞬间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人。每天早晨七点或八点,傍晚的五点或六点,他都会在铁匠铺门前徘徊,那失魂落魄的模样,看了真是令人心酸。他想了很多办法,试图让铁匠铺重新开张营业,可最后带给他的却总是无助和绝望。他心里清楚,铁匠铺是不可能再恢复了,于是他将整个倒闭的铺子搬迁到了他的身体里——他以自己的幻觉来管理它、延续它、复兴它。他要以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好师父传授给他的手艺——这手艺不仅事关他师父的尊严,也事关他自己的尊严,以及整条小街上之人的尊严。在他看来,一间铁匠铺倒闭了,不只是一间铁匠铺的失败,而是一种传统手艺的失败,一种民间文化的失败,一条老根的失败。
他的妻子和儿女们见他成天正事不干,随时都在紧握拳头砸自己的大腿,嘴里还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都认为他疯了、着魔了。谁要是去劝阻他在幻觉中打铁的举止,他就会跟谁急,甚至用自己拳头做的铁锤去击打谁——他善良的妻子被他击打过,他憨厚的儿子被他击打过,他朴实的女儿被他击打过。亲人们在他的眼中,全都变成了一块一块的生铁。小街上的人只要看见他那怪异的行为,都会发出嘲讽和鄙夷的笑。他替这些笑他的人感到悲哀——他觉得他们都是一群目光短浅的人,看不透很多东西。人们越是讥笑他,他越是要在幻觉中去打铁——他以这种方式来反击那些嘲笑他的人。或许是他的固执和不近情理,让他的家人们觉得丢尽了颜面,遭受了羞辱,他憨厚的儿子和朴实的女儿开始疏远他,回避他,跑去很远的城市打工——就连他那善良的妻子也在儿女离家后的第三年改了嫁。他死去的师父见他已是一个孤家寡人,很是可怜他,就还魂来劝慰他放弃复兴铁匠铺的理想——师父说他是个好徒弟,也是一个技艺超凡的顶级铁匠。他尽力了,做了自己该做的,他在九泉之下不会责怪他。他师父的亡魂还说,传统手艺和匠人的消失,已然是大势所趋,他即使坚持到老死,最终也无济于事。可他这回没有听从师父亡魂的规劝,他心里十分清楚,自己之所以众叛亲离都要坚持打铁的理想,已经跟他的师父没有任何关系,那完完全全是他自己的愿望。在这个简单而纯朴的愿望支撑下,他孤单和落寞地打了一辈子的铁。
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很老很老的他,用一生的幻想和坚守给自己打了一副命运的枷锁。
狗
一个晚霞铺满天际的黄昏,那条著名的淡灰色大狗福安竟莫名地消失了,这使得整条小街都陷入了清寂、忧伤、暗淡和惆怅的氛围。从那刻起,人们将再难看到福安那欢快的身影出现在谁家的屋檐下或椅凳旁。平素各家各户门槛外摆放着专供福安进食的那个洁白的瓷碗,也将不再盛满土豆、红薯、菜蔬和骨头,而只能盛满雨水、月光、长夜和回忆了。
这条失踪的狗,不仅带走了小街上人们活着的美好,还带走了人们活着的灵魂。它对于大家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每个人都在寻找它的下落。大伙儿白天找,夜晚找,入睡后去梦里找,梦醒后又继续跑到小街以外的地方去找。离开了福安,无论男女老少心里都会发慌。他们比谁都清楚,福安救过小街之人的命。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前的福安还很小,以至于当它突然出现在小街上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它——小的东西总是被人忽视的。那是一个多雨的季节。人们心安理得地生活在周而复始的季节的轮回里,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一场灾难正在向他们逼近。但是敏锐、通灵的福安意识到了,它于灾难来临前的几天就焦躁地在小街上跑来跑去。一边跑一边狂吠,试图引起人们的觉察,可惜没人发现这条流浪狗的异常。小孩子们都在忙着生,老人们都在忙着死,中年人都在忙着活,谁的心里都不会有这条外来狗的存在,谁的日子里都没有除自己以外的日子。福安吠破了嗓子见大家都不理会它,就心急如焚地用爪子去敲每家每户的木门。起初不少人都以为福安是饥饿了,来上门讨饭的。个别心好的人舀饭给它,它也不吃,只是不停地敲门,爪子都敲出血迹来了。
无人懂得福安的善举。
它连续敲了两天木门以后,人们开始讨厌它——有咒骂它的,有拿扫帚撵它的,有捡石子砸它的,有倒热水泼它的……福安受到极大的委屈和羞辱。但它没有退缩和放弃,仍是冒着生命危险坚持去敲每家每户的木门。后来还是小街上的一个祭师,从福安的敲门声中听出了敲木鱼的声音,才怀着忐忑和感激的心情告诉人们,小街不日将有灾难降临。祭师的话使小街笼罩上了一层恐慌。大家议论纷纷,各自在家中焚香祈祷,希望这看不见的灾难永远不要发生。福安知道祭师道破了它敲门的暗示,终于松了一口气,躲在小街上一个阴暗的墙角发怵。到了第四天晚上,人们在香案前祈祷完,大都不愿回屋去睡觉。他们坐在各自的堂屋内,任凭黑暗将自己紧紧地缠裹住。他们第一次在黑夜里遭遇了白夜。一种巨大的不安潮水般漫延开来。祭师念经的声音在阒寂的小街上空响起,念着念着,祭师哭了起来。那断断续续的哭声穿透了黑夜的肌肤,穿透了所有人的惧怕,也穿透了福安的预言。瞬间,福安像受到刺激似的,又在小街上拼命地狂吠起来。凡是听到狗吠的人都迅速站起身,打开房门看。夜色太浓密了,压根儿看不清福安奔跑的弱小身影,只有它那稚嫩、锐利的悲嗥撕扯和撞击着沉闷的幽夜。到这时,大家才真正注意并回想起这条狗来——它是何时出现在小街上的?是谁派遣它来的?它长什么样子?它为何不去其他地方报信?人们越想越觉得福安的神异。最终人们一致断定这绝非一条普普通通的狗——它肯定是受了神灵的指示来引导大家避祸趋福的。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祭师的念经声和哭泣声俱已沉寂。待福安的悲嗥也渐渐沉寂的时候,一场史无前例的暴雨从天而降,冲刷着这条摇摇欲坠的百年老街。给这场暴雨助威的,是震耳欲聋的雷鸣和划破夜空的闪电。持续几个小时的暴雨摧打,到了黎明时分,小街已经沦为泽国。泥石流顺着小街两边高耸的山体滑下来,掩埋了全街三分之二的房屋。翌日天明,满眼所见都是羊的尸体、猪的尸体、牛的尸体、人的尸体。幸存下来的人都说,要不是那条“灵狗”的吠叫,使很多人当晚都没能入睡,估计会死更多的人和牲畜。
灾难过去后,大家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感恩这条狗。尤其是先前那些咒骂过它、撵打过它、泼过它热水的人更是觉出了自己罪愆的深重,双手合十地跪在香案前,向福安忏悔,向天地忏悔,向一切被他们平时所忽视过的细小东西忏悔。不但如此,他们重建家园后,每家人都自觉地在门槛前放一个碗——每天都朝碗里放一些食物,等着那条救过他们性命的小狗来吃。或许是为铭记这条小狗的恩情,人们还给它取了一个吉祥而温馨的名字:福安。
福安就这样在人们的细心照顾下慢慢地长大了——它早已是小街上的一个“荣誉居民”。人们每天早晨起床和傍晚回屋,只要看见福安那活蹦乱跳的身影,就知道这一天是安泰和祥瑞的——他们需要靠着福安才能活得踏实。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前不久那个晚霞烧天的黄昏,福安无故地失踪了,任由那些爱它的、疼它的、敬它的人怎么找都没找到。是它不想或没有能力再继续保护小街上人们的安全吗?也许是,也许不是。再说了,谁又能永久地保护谁千秋万代的平安和幸福呢?
猫
夕阳的余晖照在木质窗棂上,镀亮了蹲在窗台上那只黄猫的眼睛。这是一只可爱、顽皮和心思过重的猫。它跟主人不知在这间简陋的屋子里度过多少个春秋和冬夏了。在猫的记忆里,它的主人是一个文弱、腼腆和忧郁的姑娘。天气晴好的日子,她喜欢倚着木窗看书。看倦了,就抬头望望远方的风景,想一些她那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本不该想的心事。入夜,月光从窗外射进来,满屋子的清辉。姑娘在月色里浅吟低唱。唱乏了,就坐在月的清辉里沐浴。若是她那晚兴致高,还会拿出纸和笔来,写上一首只有她能读懂的小诗,献给她那苦涩的童年、寂寞的青年,以及必将在未来等着她的衰弱的老年。她在做这一切的时候,猫都会安静地守在旁边看着她,像欣赏一个隔世的情人。猫不知道这个姑娘的内心经历了些什么,反正她要比她的同龄人成熟很多。这成熟的标志之一,还在于姑娘喜欢双手捧着她那张如月光一样美好的脸,趴在窗台上听雨——她听雨水在黑夜里的呢喃,听雨水滴落在瓦檐上的呻吟声,听雨水被她吟诵出的诗句盗走时的呼救声……假如雨水整夜不停,她就整夜不睡觉。她整夜不睡觉,猫就整夜陪伴着她。她和猫之间产生了强大的信任。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什么,值得让她像信任一只猫那样去信任的了。
猫是她内心的一个秘密,也是她活在人世的一个见证。
若干年前,当她第一次跟这只猫结缘的时候,她就深深地爱上了它。她发誓,今生要与这只猫不离不弃,无论贫穷还是富贵,也无论疾病还是健康。可是现在,这个姑娘的誓言遇到了难题和挑战——她明天就要出嫁了——嫁给一个她也许爱也许不爱的男人。这意味着,她将与她挚爱多年的猫分别。只要夕阳收了它最后的光线,夜晚就会来临。过了这个她作为少女的最后夜晚,她就是别人的女人了。她不可能再与猫厮守,也不可能带着猫出嫁——她的未婚夫是个最讨厌猫的人。
猫知道姑娘内心的挣扎和犹豫,不知如何是好。整个下午,她都在屋内徘徊,坐立不安。猫想让她的焦虑减轻一点,心里宁静一点,就故作镇静地蹲在窗台上,让夕阳将它的黄毛染成喜庆的颜色——甚至它还希望夕照能够将它融化掉。只有它消失了,它的主人才能无所牵挂地出嫁。早在半年前,姑娘的父亲就在为她的婚事筹备和张罗着,掰着指头数日子。为等这一天的到来,他的头发都熬白了。他只有这么一个闺女。他指望着这个闺女来给他养老。倘若他的闺女迟嫁一日,他就可能错过一个过上好日子的机会。姑娘明白父亲心里的想法,猫也明白他的想法——只要姑娘嫁给那个男人,他将在城里获得一套比小街上的破房子好百倍千倍的新房。他病重的老伴也将不会再为巨额的手术费发愁。跟了主人这么多年,猫清楚姑娘的为人——她的纯孝只能让她选择出嫁——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被病魔夺去生命。
这是一个良善又可怜的姑娘。她坐在屋内的竹椅上,默默地长久地盯着窗台上的猫看。或许是出于内疚,她不敢正视猫的眼睛。夕阳已经完全褪去了,窗棂早已被暮色覆盖。那只猫也成了暮色里的一幅剪影。父亲不停地在喊姑娘下楼去吃晚饭,吃了饭还得收拾明天早上的嫁妆。可姑娘实在是没有心思吃饭,她的心里乱极了。她一直在想如何安顿好那只猫。她不能让它受到冷落和伤害。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如果连自己的猫都安顿不好,她又怎么能安顿好自己的父母,怎么能安顿好自己以后的岁月呢?
夜很快就来了。猫不想再让主人为难和纠结,索性从窗台上跳到了生长在窗边的那棵枣树上。那夜的月亮很圆。猫卧在树上,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和失落。但它不愿流露出悲伤。它应该祝福她的主人。它想抱着树枝安稳地睡一觉,等天亮了,才能以抖擞的精神欢送主人出阁。猫一闭上眼,脑中就跳出那个姑娘在窗前读书、望月、写诗和听雨的身影。它只好睁开眼睛,望着迷蒙的夜色发呆。它很想顺着树干爬到天上去,将那个如姑娘脸庞般美好的月亮摘下来,送给主人做新婚的镜子——它希望这面“月亮镜”照见的永远是人间的美和善,把丑和恶永远挡在镜子的背面。
猫正要伸腿攀爬,一侧头,却看见它的主人站在窗前泪流满面地看着它。那泪珠一颗一颗,如金子,如银子,如钻石,在暗夜里闪闪发光。它喵地叫了一声,果断地跳下树,头也不回地朝小街的尽头逃去。猫逃跑后,那扇木窗整晚都没有再合上,木窗后面站着的那个姑娘的眼帘也整夜都没再合上。第二天清早,当前来迎亲的车辆扎着大红花出现在那扇木窗底下时,新娘却不知去向,唯有她放在窗台上的一首写给猫的小诗赫然在目。在场的人都凑过头去,想看看诗到底写的什么内容。只可惜昨夜下过一场泪雨,纸上的字迹已经漫漶不清。
鸟
那只幽灵般的鸟儿又开始鸣叫了。
叫声凄厉、低沉、细长、神秘,仿佛一声声来自远古的钟响,带着岁月的口信和命运的暗示,穿透了这条小街上的冷清和寂寞。没有人看到过这只鸟到底长什么样子——它的声音就是它的全部。它有时在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临大地时叫,有时在正午的白云飘过屋顶上升起的柴烟时叫,有时在日暮的晚霞染红流水时叫,有时在夜半的月光洒满青石小巷时叫。它每叫一声,小街上的人就会流露出惶恐。鸡会躲在竹笼里不出来,狗会趴在墙角瑟缩成一团,猫会钻进柴草堆中发颤,就连那些年轮不一的树也会发出婆娑声。一只鸟使一条古街陷入了不祥。曾有一个胆大的人欲将那只鸟捉来砍头示众,他循着鸟声从街头追到街尾,从地上追到树上,从黄昏追到黎明,却连一片鸟的羽毛都没有看见。他生气了,大骂那只鸟。他站着骂、走着骂、坐着骂、躺着骂,以为这样便可以将那只看不见的鸟驱逐出小街。不料他的行为越发激怒了鸟雀,它开始在叫声里散播预言和咒语——它还用叫声喊遍了小街上每一个人的名字——老人和婴儿的名字;搬走和没有搬走的人的名字;死去和活着的人的名字。凡是被它点过名又尚且活着的人,要么会肚子疼,要么会发高烧,要么会莫名地流泪。即使那些曾经住在小街,现在已经搬走多年在另一个繁华之地安了家、落了户的人,只要被鸟点到姓名,也会白日吃不下饭,夜晚睡不着觉,心里浮起一股强大的想要回小街瞧一瞧、走一走的冲动。至于那些被鸟点到名字的死人呢,要么会变成一阵微风,吹醒小街周围高出篱笆的绿草与红花;要么会变成一阵细雨,润泽守在小街的瓦檐与墙基旁落满灰尘的杂树。
这一切怪异之事,使那个胆大的追鸟人在追到第七天之后终于停止了追捕。他知道,哪怕他追寻到死,也不会捉住这只鸟。这只鸟跟我们平时看到的鸟不一样。它不是从山中飞来,也不是从水边飞来,它来自一个遥远的过去,来自靠记忆活着之人的梦中,来自小街之人的灵魂深处。人们听见的鸟叫声,也并非鸟在叫,而是小街的石头在叫,墙在叫,树在叫,房在叫,影子在叫,幻觉在叫,伤逝在叫,生长的和埋葬的在叫……
洞悉了这一点,人们的内心坦然了许多。大家不再害怕那只鸟,也不再害怕那只鸟的叫声——人人都把这叫声当作了一首“安魂曲”来聆听。尤其是那些日薄西山、行将就木的老人,更是从这鸟声的旋律中,听到了某种安详和福祉。
有一个老人,住在小街一间化工厂废弃后改建的房屋里。他的老伴已经离开了人世。他唯一的儿子跟着媳妇去了陌生的外地。他的牙齿已经掉光了,每天只能喝点清水和稀粥过日;他的背已经驼了,那张陈旧、潮湿的木床再也不能将他的脊梁撑直。前不久,他的眼睛也几乎看不见东西了,只能看到自己的魂魄在黑夜里飘来荡去。他对一切都不再感兴趣,包括活着本身,但他渴望听到那只鸟的鸣叫。每天早、中、晚,他都渴盼那只鸟能来点他的名。这还不够,他渴望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鸟都能来喊叫他一次。他从那一声一声的鸟鸣里,听出了别人听不到的弦外之音。他说那只鸟之所以挨个点名,并不是要清点人数,也不是要召集大家去干什么,而是在寻找它自己的踪迹和历史。这是一只死去多年的鸟。它活着的时候,曾蹲在小街上的每一棵树上沐浴过春风,站在每一面苍黄的土墙上观赏过日月,躲在每一家院落里偷吃过晒在簸箕里的米粒。它熟悉每一个人的名字,也熟悉每一户人的喜乐悲欢。只有不停地喊叫这些人的名字,才能使光阴倒转,让它重新活一次。因此,它的每一声叫喊里,都流淌着一曲思念,演绎着一段故事,浓缩着一份情缘。老人每回听到鸟叫都会落泪。那只鸟也让他重新活了一次,让他返回到了他的青葱岁月——那些不可复制的美好和挥之不去的苦痛,以及那些被生活浸泡过的坚硬理想和温润热血。也许人到了暮年,都渴望有一只鸟能带着自己飞。飞回生命的起点,也飞向生命的终点。到那个时候,就什么也不用想,只需要静静地闭上眼睛,默默地聆听那只鸟的泣血之啼。听着听着,自己也会变成鸟,向那邈远、无涯和旷阔的世界飞去。
这个老人现在就被鸟驮着在飞。他希望这只鸟只属于他一个人。他也希望这只鸟的叫声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听到。为达成这一愿望,他在自己的身体里编了一个笼子,将那只鸟关进了笼内。他想只要鸟不飞出来,小街和小街上剩余的人就不会像他一样迅速衰老。他发誓,只要他尚存一口气,就会永久地将那只鸟囚禁起来,连同那只鸟的追忆和喊叫。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也会让自己的皮囊和骨骼变成埋葬鸟的棺材。唯有如此,他才是放心的——他绝不允许小街上的任何一个老人会像他那样,在鸟儿凄厉的鸣叫中带着伤痛离世。
吴佳骏,青年作家,作品发表于《芙蓉》《天涯》《大家》《作家》《花城》《山花》《散文》《美文》《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刊,出版有长篇小说《草堂之魂:一代诗人杜甫》,散文集《小魂灵》《雀舌黄杨》《生灵书》《谁为失去故土的人安魂》等。现居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