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小说丨魏思孝:乡村男性两题

魏思孝 2021-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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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男性两题(短篇小说)

文/魏思孝

牛阳

两年前的一天早上,我和朋友约在市区的书店见面。路边摆摊卖早餐的人力三轮车前围着不少人,一对男女系着围裙低头忙着做鸡蛋灌饼。我过去排队,和站在人群外沿,手里攥着一沓钱,负责收账的牛阳不期而遇。双方都有些意外。他拿出一个马扎,礼让我在旁边坐会儿,并嘱咐摊主,免费做一个,外加一杯豆浆。突如其来的热情和优待,搞得我有点坐立不安。当时已过八点半,城管规定的收摊时间到了。牛阳站在路边,招揽过往行人的同时,眼睛四处寻觅,尽可能第一时间发现执法城管的身影。没一会儿,城管出现,牛阳和摊主夫妻合力推着三轮车跑进身后的小巷中,交钱排队的顾客也跟了过去。

忙完后,我和牛阳在路边抽烟说话。如同多年前,我们的父辈在农忙的间隙,蹲在田间地头抽烟解乏。先前在村里,有几次碰到牛阳,问他在忙什么,他都避之不谈。我说,自己做点小生意,有什么不好意思说呢。牛阳摇头,说我不懂。也没说我具体不懂什么,这不懂又指向什么。后来我意识到,他生怕经我之口,让乡邻知道他这并不光鲜的营生。自从父亲去世后,牛阳那位消瘦个矮的婶子,时常以关心的名义,散布他不务正业的行迹,诸如三十多的人了没房没车没正经工作,离婚了也不再找个,语气尽管充满了亲属的哀叹,却成功为牛阳树立起了不好的名声。

我们又聊了几句生意上的事。得知他和朋友,也就是那对年轻夫妻合伙经营。牛阳指着身后小巷一处维修手机的沿街房店面说,以前在这里开了个小餐馆,不到半年,不赚钱。我问,你就站在路边,要你有什么用呢?牛阳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辩解说自己挺重要的,比如招揽顾客,而那对夫妻恰好不善言辞。牛阳擅长交际,和在周围写字楼以及商场工作的人(女性为主)建立了良好的关系,中午他会亲自送餐。话说到这份上,我点头认可了他的价值。

那对夫妻每天凌晨三四点起床准备食材,不到六点三轮车已停在路边。此刻,牛阳从二十里外的家中起床洗漱,步行两百多米到村口。去市区的公交车十分钟一趟,夏天六点多天光大亮,冬天六点多漆黑一片。寒暑之间,视线和温度适宜。牛阳喜欢冬天,天气虽冷,走在路上却可以免去和乡邻不必要的寒暄。车二十分钟左右到市区,牛阳下车再步行几百米。开餐馆那阵,牛阳和那对夫妻租住在一起,不常回村。自从摆摊后,下午两三点过后,没有特殊情况(比如朋友聚会,这里牛阳表现出一副朋友太多、不堪其扰的痛苦表情),牛阳就坐公交车回村。在市场上买点菜,自己做点饭,没什么事,就早早休息了。

如此简单的生活,基于先前对牛阳的认知,我是不相信的。作为一个离异男性,儿子不归他抚养。母亲在丈夫去世后,和村里一个同样丧偶的男的搭伙过日子,平时住在男方家里。一个完成了基因传递的单身男性,获得空前的自由后,会如此打发自己的生活,未免有些可惜了。后来每次见到牛阳,我都问他一个人在家里干什么。他终于被我问烦了,摆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说他确实没别的爱好,不过也确实在持之以恒地做一件事。牛阳指着自己的手机,我在手机上斗地主赢话费,我这几年都没交过电话费。并建议我也效仿。

这几年我虽然在村里,却总是碰不到牛阳。作息不同是一方面,况且我们同样不爱出门。尽管我们出生在村里,到了三十多岁却发现,村子的人和事,已经和我们没有多大的关系,同龄人都散落在外面,与村里的长辈和老人偶尔见面打个招呼,没有生活的交际。离婚后,牛阳从前妻的房子里搬出来,和朋友合伙做生意,也没多大的起色,在外租房是笔不小的开支,他只好住在村里。

我和牛阳恢复交往,有别于以往的点头之交,而是重新延续了发小以及同窗的情谊。会这样,有两个原因:一是,牛阳坦诚告诉了我,关于他的事情,包括他之前回避的工作以及个人生活,这是友谊的基础;二是,我向他说出了多年的愧疚。讲述中间,牛阳用不以为然的态度打断了我多次,说没事,都过去了。我坚持把事情说完,这让他有点难为情,因酒精过敏而发红的脸上闪过羞怯。道歉完毕后,我心里的郁结终于消散,以茶代酒和他碰杯,脑海中不停地浮现过往的岁月。

我家和牛阳家在同一条胡同,相距不到五十米。他比我大一岁,自小个头比我高,成年后我们倒身形相当了。从育红班到小学再到初中,我们都在一个学校。小学那会儿,牛父骑三轮车带着我们去镇上,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三层以上的楼房。小时候的牛阳,手特别胖,手背有四个小窝窝。我经常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肉肉的,很舒服。这都是因为,牛阳家的伙食好。上初中,要骑自行车去镇上。我每天去牛阳家喊他一起,他妈让我坐下一起吃碗面条。再后来,我们的关系变淡,责任在我。

初二的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和牛阳推着自行车往校门走,围上来十几个人要和牛阳谈一下。我没动,站在一旁看着牛阳被带走。他再回来的时候,身上多了很多脚印,眼睛红红的。一路上,我没问牛阳发生了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事一直压在我的心底。后来我看了很多黑帮电影,参加了多次打斗,逐渐明白了哥们儿义气。

在很多方面,牛阳都比我早熟。他喜欢上一个大眼睛的姑娘,给姑娘送花时我还不知爱情为何物。牛阳的卧室里贴了好几张郑伊健在《古惑仔》里角色的海报。牛阳的脸上开始长青春痘,嗓子开始变声(我升入高中才这样)。十二三岁,牛阳开始注意服装和发型,知道爱美和异于常人。他抽烟喝酒,走路的姿势不再合群。在学校里,他的发型也独一无二,前额的左边一缕厚长发(并且染成淡黄色),其他的还是短发。老师没令其改变发型,他有别人没有的优势,一块头皮被理发师剃掉,那条五厘米的明亮伤疤需要遮掩。

初中毕业,牛阳进了陶瓷厂办的学校念中专。那年头,这是个不错的出路,毕业直接下厂当正式职工,摆脱农民的身份。两年后,陶瓷厂濒临破产,中专的学子们被安排的工作,月工资两百,还没有各项福利。有那么十多年,我只是零星从别人的口中知道牛阳的事情,也没有去求证。有一次,我骑着电动车载着老婆,碰到牛阳在路边等车。没说几句话,老婆就催促我赶紧走。不由得羡慕起牛阳,希望能像他一样,一个人在细雨中等车,可以永远等下去。

那些年牛阳没结婚,和他的父亲脱不了干系。牛父生病前,他家刚买了辆天蓝色的卡车,在屋后的空地上建了车库,车进去后我没见它在路上跑过,不久为了治病又变卖了。多年起早贪黑开车跑运输,牛父的肝脏出现严重问题,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却风烛残年了。他的肝脏割掉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岌岌可危。我经常在黄昏时看到牛父站在集市口,脸色乌黑,骨瘦如柴,两眼深陷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他扫我一眼,说话的口气轻微,没有一丝的底气。

我念大学那几年,牛阳在镇上的盈科环保工作,在一次车间蒸汽泄漏事故中,把一只脚烫伤了。春节期间他出院回到家,有个同学喊我一块儿去看望牛阳。那阵子我过得也不如意,身体不好,也出院不久,羞于见人。牛阳拄着拐,受伤的脚包裹着,见我们到来,艰难地从沙发上起身。多年没来,牛阳家里的陈设没有什么变化,那些家电依旧是早年家境宽裕时添置的,至今虽然被细心维护,却有些落伍。牛阳的父亲,行动缓慢地为我们端来瓜子,喉咙宛如一口枯井,发出让我们吃的邀请。简单说了没几句,我们就走了。牛阳二十四岁生日那天,他的父亲去世。三年后,我父亲得了肝癌。父亲死后第二天凌晨,我正在灵堂守夜,牛阳走了进来,点上烟,我们说了几句话。在殡仪馆,我接过骨灰,一路上抱着,等到下葬时还烫手,这是父亲留给我最后的温度。这样的感触,牛阳也一定有过。

恢复联系后的这两年,我和牛阳不成系统地又吃过几次饭,和当初的两人对坐不同,后来的几次都是三人。除了我俩之外,第三人并不固定,只有一次是和我的朋友徐成,其余的都是我们从小到大的玩伴。多年来,牛阳在我生活中构成的谜团,也被他一一解答。

2004年,高考结束后的暑假。离开学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我和几个同学在中介交了四十块钱的中介费。几天后,没有找到工作的我们想把中介费要回来。中午我们坐在区医院门口的馄饨摊上,牛阳的妈妈从医院走过来,后面跟着一个胖点的姑娘。牛阳的妈妈抬头看到我,我们友好地点头微笑。牛阳的妈妈和那姑娘自始至终没有说过半句话。多年后,从牛阳的口中,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这个姑娘就是牛阳当时的女友。牛阳又补充道,我们是技校的同学。她意外怀孕后,加上一些别的事,他们难以继续相处。他口中的别的事,大概也包括父亲患病。

牛阳父亲去世的那天,我也在家。母亲慌忙从外面回来,说看到牛阳家的门上在张贴白纸。我跟了出去,看到他家门口围着不少人。母亲让我去帮忙。我没去。一个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羞于见人是一方面,更多的还是自私,并不觉得周遭发生的事,和我有多大的关系。换个角度来说,也是认为自己对这个世界可有可无。对于这个细节,牛阳没有多谈。但后来,我父亲去世后,他能陪我抽根烟,也佐证我的身上缺乏他的热忱。我没再过过生日,牛阳说,也没什么可过的。

父亲死后,卸去压力没人管束的牛阳在市区游荡,健谈的他和不少异性发生过感情纠葛。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中,他见到了未来的妻子,一个星期后闪婚。说到这里,牛阳强调,他当时不知道妻子的家境富裕,比如丈人年收入几百万。婚后,牛阳也不知道妻子是个病人,每年都要发病几次,在医院花费十几万进行治疗。牛阳又说,当然这些钱对她家来说并不算什么。妻子上初中时出了车祸,脑子受伤,不定期癫痫。可以想象,婚后,妻子第一次发病时,牛阳脸上错愕的表情。顺理成章,他有种被欺骗的感觉。等妻子顺利诞下男婴,面对牛阳提出的离婚要求也没多加阻拦。这又给了牛阳另一种错觉,尤其是每逢他看到街头张贴的美妇借种生子的小广告时。令人生疑的是,他娶妻生子也是在大家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的,婚礼等环节也一概省略。对此,牛阳的解释是没人操办,自己去做又费心劳神,他也不重视这些,无非就是给亲戚们创造一个场合见面说闲话而已。那些亲戚的本来面目,在父亲生病的那些年,牛阳早就看透了。

随着这些谜底的揭晓,后来我们的话题也只能固定在村中琐事、同学近况、童年往事几个方面。

前面胡同的老成妈脸和脖子上长了瘤子,据说身上也是,家人把她挪到门口晒太阳,太阳照不到了,就在阴影里,等待家人回来再挪到有太阳的地方。牛阳说,那天她和我打招呼,我没听清她说的什么。我说,她没几天活头了,你想知道的话,得抓紧问她。牛阳说,我去问,空手不太好,怎么也得带点东西吧。我说,这么多年的邻居,不用这么见外,她也吃不下什么。我们沉默下来。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不久的将来,会逐一消失。如同我们的父亲。我记得你爸爱眨眼。牛阳说,睡眠不足眼水少。牛阳说,你家老爷子有护胸毛。我亮出自己的给他看。

牛阳的婶子前些年脑出血后身体孱弱,大概也没几年的活头了。牛阳说,毕竟是一家人,她死了我也得披麻戴孝。我问,你会哭吗?牛阳说,哭不出来也得干号几声,把脸憋红了,和哭过一个样。村里换届选举,我们手握选票,对候选人评头论足。牛阳说,选谁都一个样。我怂恿他也参选,走仕途。我肯定会投他一票。牛阳笑起来,也行,咱也尝下当村干部的滋味。

我们和那些同学没什么来往,这个话题最为简短。不过偶尔也有些新鲜的事情。比如,去年邻村的王姓女同学患骨癌去世。前些年,她母亲在冬天的早上,横穿国道时被货车撞倒,天黑看不清,天亮后,人已经被碾压到肢体四散。她那天早上是去找算命先生,女儿婚后几年没怀孕,她一直惦念。她女儿,几年后也跟着死了,没留下任何子女。牛阳说,她小学的时候身体就不太好。我说,那时候喜欢她的人不少。牛阳说,我也挺喜欢她的。

前些年,牛阳还热衷参加同学聚会,喝酒唱歌,抱头痛哭。我问,你后来怎么不去了?他说,没什么意思,固定就那几个人。后来听说,有个许姓同学喝酒喝中风了。我说,他上学那会儿篮球打得特别好,赤木刚宪。牛阳说,他这辈子能走路就不错了。也有混得不错的。牛阳问,你还记得老余吗?我点头。牛阳说,他开了两个化工厂,不过人家子承父业,他家里就是干这个的。我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反观自己没什么起色的人生。

追忆童年,我们情绪最为高涨,由于时间过于久远,彼此的记忆出现了不小的偏差,时而产生分歧。我们难以说服对方,在争执中欢笑,然后又坠入失落。幸运的是,每次的争执都帮助我们唤起被遗忘的细节。比如,刘亮是在小学几年级的暑期淹死在村西头的水坝里。牛阳说是三年级,我记得是二年级。

那天的经过,我们共同的记忆是,刘亮喊我们一起去下坝,我们没同意。刘亮喊了胡同里一个比我们小一岁的刘胜天去。没多久,刘胜天光着脚跑回来,说刘亮下了水坝,游了一会儿就不见了。我们跑向两里地外的水坝,路上遇到大人,一起赶到时,岸边有刘亮的衣服,水面平静。大人让我们回村里喊人。等我们再赶去水坝,中途就被大人骂回来了。我的记忆中,刘亮被打捞上来后,还站在岸边撒了泡尿。牛阳认为这不可能。后来,刘亮的弟弟出生,和记忆中刘亮的长相完全一致。对我来说,童年的美好,还在于牛阳父母起早贪黑贩菜,给他留足零花钱。他买很多零食,喊我去村后面的麦场。我们在高高的麦垛上挖出洞穴,躲在里面吃得很欢快。

我们感叹时间过得太快,又发现性格外貌以及其他后来附加在身上的东西,都理应会如此,即便重新来过,也不会有分毫之差。牛阳还是喜欢说大话,乐于充当调节气氛的角色。徐成在和牛阳喝过一次酒后,心情阴郁了多日。他对我感叹道,你这发小真够走运的,老丈人有钱,自己什么都不发愁。听到牛阳早就离婚,前丈人的有钱和他毫无关系时,徐成才松了口气。

在牛阳的诸多性格中,显著的一条是,他渴望被人发现自己的价值,在被利用或者求助面前,他是从不袖手旁观的。他向我夸赞自己朋友众多,此言也是不虚的,把山东人重感情的帽子加在他那四方的脑袋上,也是妥帖的。

2016年的春节,童年的四个玩伴聚在一起。马兵在北京,带回来新婚不久已有身孕的妻子。卫东胜没多透露自己的事情,我们只知道他至今单身,和少年时的活泼相比,人变得内向拘谨。除了少年时光,近况确实没什么可谈的,多年来,我们在彼此的生活中是缺失的。在酒精的烘托下,我们面面相觑,身形样貌退回二十多年前,桌上的菜肴和酒杯,也变成了弹珠、纸牌等玩具。散局时,我们摇晃着身子,走出马兵的家,在北方寒冷的黑夜中,我们约定以后要常聚。约定是真诚的,但确实也没必要贯彻执行。有半年的时间,牛阳的微信头像是我们四个人的合影。照片中牛阳面色潮红,一脸羞涩地依偎在卫东胜的怀中。

留在农村的只剩下我和牛阳,和父辈不同,农活儿并不繁重,却也不能弃地不管。牛阳家人丁稀少,除去被征用的地,只留有一亩多,我家里还有五亩。有时农忙,我正好在外地,母亲一人照顾不过来,我就给牛阳打电话。今年秋天,玉米收割后,堆到家门口的胡同里,扒皮后装袋,用绳子拉到屋顶上晾晒。我瘫坐在屋顶,看着牛阳在黑夜中,干劲十足地拉着绳子。我说,抽根烟歇会儿,不着急。牛阳说,这点事,还用得着三歇五歇的。末尾,不忘对我长久脱离体力活动而虚弱的身体进行了嘲讽。

农活儿后,我和牛阳在屋里吃西瓜。他脱下短袖,露出满背的文身。我有些吃惊,拿出手机拍照,问他什么时候文的。他淡然地说,早就文了。这激发了我的好奇心,那些年他究竟在外面干了些什么呢?牛阳说,瞎混。在我看来,这是欲盖弥彰。牛阳补充道,这几年胖了,有点变形,刚文的时候还是挺好看的。我不怀好意地问,能发网上吗?牛阳说,你随便。那文身,状如强子文身的失败案例。蓝色墨水勾勒出一条散架的龙,四周以几个“ΛΛΛΛ”表示若隐若现的群山。学名,蛟龙出水。寓意,这个人刚出道。

周东山

周东山非常明确一点,他让周遭的人失望了。这里包括远在枣庄农村的母亲,几公里外铁路小区里的罗元及其父母。他本不是多在意外界看法的人,内心的软弱也轻易不示人,只是内心的挣扎,逃脱不掉至亲和爱人的眼睛。他有些后悔当初的决定,对眼下的处境无法向任何人倾诉。

多年来,周东山保持着每晚和母亲打电话的习惯。转过年,母亲六十岁,手机还是老年机。没办法视频通话,周东山只能从母亲的言语中,想象此刻她的处境。他每天把本村微信群里订购物资的信息告诉母亲,母亲更多担忧春节储备下的蔬菜和肉,没招待亲友自己吃起来有些费劲。周母抱怨说,它们都开始烂了。对于儿子所说的,自己多吃点。周母说,能吃多少呢,整天在家里不出门。那留在末尾的叹息,是她设想,如果儿子在身边就好了。周东山对着手机上的丁香医生复述疫情最新进展,要母亲必须高度重视。至于防护用品,口罩、消毒水、酒精等,母亲说还有,村里统一给了一批。问完这些,周东山急忙挂掉电话,不给母亲任何打听自己的机会。

丈夫杳无音信,唯一的儿子又不在身边,周母这个春节过得尤为漫长和难以忍受,换作往年,她早就去邻村的小作坊,把窗帘配件装袋打包。一天八十块钱,攒下钱留给儿子日后结婚买房。村里的扩音喇叭每天放着村书记录好的喊话:今年情况特殊,大家打个电话拜个年就行啦,春节年年有,亲戚今年不走明年走。没事别串门,老实在家待着,憋不死人。

平时一年到头无休,忙得没自己时间,一旦空闲下来,指望电视节目不是长久之计。和儿子每晚的通话,成了周母一天的期盼。她没让儿子回来过春节,以赏赐的心理,把儿子留在未来儿媳罗元的身边。两个人操持培训班倒是其次,主要是想给未来亲家留个好印象。农村家庭,自觉身段上矮一截,委屈儿子也是无奈之举。晚上,思绪纷乱,担心儿子在那边受委屈,她给大姐和小妹分别打电话。大姐七十多,主张要门当户对,不然孩子受委屈,长久不了。又举例,谁家的孩子就是男方高攀女方才离婚的。小妹给她出主意,你一个人在家,姐夫生死不明,入赘等封建思想要不得,又举例说谁家的儿子找了个有钱的丈人,房子、车子都不用买。听完大姐的,她心想,我谁的也不听,我自己做主。听完小妹的,她心想,她说得有道理。

罗元的亲属中有个在政府部门的处级干部,她不懂这些,隐约从儿子那儿得知,如今罗元和他的培训机构,也多依附于她小姨是某幼儿园的园长。这也解释了,为何儿子大学毕业后,放弃在省会济南当医生的机会,跟随罗元回到老家淄博。当初她对儿子的埋怨成了如今儿子的深谋远虑,是否如儿子口中所说的爱情,也没那么重要,可能也有。只要罗家能接纳儿子,让他少奋斗几年,有个好的前程,她放低姿态也没什么关系,何况自己本身就是在地里刨食的。周母已经计划好出现在未来亲家的面前,去迎合,去恭送。白天,周母爬梯子上屋顶,在寒风中,站在屋檐,看着村里空旷的胡同。偶有村干部驾驶着电动三轮车穿过胡同,在后座上举着消毒枪,一阵轰轰声,留下白色的烟雾。周母捂住嘴,转过身,看到东侧邻居家的屋顶,搭建的葡萄架下几盆花早已枯萎,自从老陈去年查出胰腺癌,就再没人爬上屋顶打理这些花草。她抬头看着天空,蓝天白云,闭着眼睛,设想远方儿子疫情期间的生活。

周母从儿子的口中得知,他和罗元住在一起,罗父间隔几天送来吃的用的,蔬菜,肉,应有尽有。除了缺乏运动有了小肚腩,没有其他的困扰。未来亲家对儿子如此关心,周母有些动容,下定决心,要把多年的积蓄拿出来,多给一些彩礼。几次她想和罗元说话,都被儿子以各种理由拒绝。似乎罗元不是在洗澡就是在睡觉,时机总是不到位,这就是年轻人的生活吧。

挂掉电话,周东山走进厨房,拆开罗父早上搬来的一箱方便面,烧热水,放进锅里。冰箱里还有三个鸡蛋。他昨晚和罗元说,让她爸带点鸡蛋过来,是她没说,还是说了也没用。他希望是前者。闭上眼,他脑海中又浮现罗父早上送东西时的眼神。罗父戴着一次性的蓝色医用口罩,遮住了他的表情,但不妨碍传达他鄙夷的眼神。罗父扔下方便面,在房间里环视,讨论了下疫情的走向,说这样下去,培训是干不下去了,问他有什么打算。周东山说,疫情过去就好了,元元喜欢培训。罗父说,当初我就说,还是要考公务员,在体制内,这样有保障,你说你俩,非要干这个培训班。年轻人不走点弯路,总觉得长辈的话是在误导你们。周东山沏茶,罗父指着自己的口罩说,小周,考虑下以后吧,人类的生活方式都在发生变化,何况是我们呢。

十几小时后,周东山吃着泡面,回味着罗父这句话。这个国企人事科的科长,任何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都是有所指向的。一年多前,罗元带他见父母时,就说过这句话。这是罗父在三十多年国企的基层斗争中磨砺出的性格和处世方式。其实不用说透,周东山也早已有所察觉,他只是心有不甘。当初一起实习的几个同学,两年的时间,已经在各自科室站稳脚跟,车房齐全,谈婚论嫁,在朋友圈不时晒出各地美食。有两个同学,是抗疫英雄,大家在群里纷纷发送祝福和赞美。同学里,完全脱离自己本专业的,也只有他。在大家各自分享抗疫事迹时,只有他越来越沉默以对。

罗元没回消息,包括视频的请求。客厅里的几排桌椅板凳保持原状,年前最后一次培训班,周东山写到黑板上的加减法算术题,还没有擦去。预备春节后,第一次开课时送给小朋友的礼物堆在角落,箱子还没有拆包。不时有学生家长问,是否开网课,孩子在家里不学习,快把他们逼疯了。是应该为自己的以后做打算了,罗元如果不继续办培训班,招生资源都来自她的阿姨,他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他只是不明白,罗元为什么突然对自己冷淡下来,是另有新欢,还是迫于父母的压力?一周后,凭借健康码可以出门时,罗元告诉他,要陪父母去海边住些日子。周东山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罗元说十天半月的,不确定。三月底,小区解封。两个人没见面。花呗和微粒贷已经透支了八千块,学校的开学日期未定,培训班等聚集场所的开放日更遥遥无期,他告诉罗元,自己要去找份工作。

四月中旬,天气转暖,生活秩序逐渐恢复。医护人员见到亲人后相拥而泣的画面,让周东山眼含热泪,这热泪的背后,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呢?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中,周东山背着一书包的优洁士,按照公司的划片,从市区坐上公交车,在岭子镇美食街的站牌下车。上午九点多,街上没什么人,他一手拿着产品,一手拿着一小块白色抹布,来到快递点。一个男的正在取快递,妇女在满地的包裹中来回翻找。店门口,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她面带微笑,抖动着粗壮的双腿,看着眼前的一切。周东山在男的旁边,站了几秒钟,喊出一声,哥。他举起干洗剂,介绍产品。男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手里的东西,说,这个我有。周东山朝抹布喷了一下,作势要擦。男的说,你在这里推销没用。他指着前面的店面,他命令道,你去那儿。妇女在翻找的间隙,应和道,我们不买这东西,别在这里添乱了。

周东山进店,店主杨美容坐在躺椅上,拿着手机,见有人进来,作势要起身。周东山喊了声,姐,瞄准按摩椅上的一块污渍,擦拭起来。杨美容问,你这是干什么?周东山介绍说,我们这个产品是顽固污渍干洗剂,对皮具、衣物、鞋子、布料的效果特别好,轻轻一喷,一擦就干净了。他继续擦,见按摩椅上的污渍淡去,欣喜地说,姐,我没骗你吧。这时,外面传来一声,推销东西的。刚才男的取完包裹,坐在车上,朝他招手。周东山走出去,说,哥,买一瓶吧,现在搞活动,一百块钱两罐。他一边说,一边把两只手伸进车窗内,对着边框上的污迹擦拭起来。男的打断他,不用推销了,我买一瓶,多少钱?周东山说,搞活动,一百块钱两瓶。男的说,我只买一瓶,五十,可以吧?周东山说,一瓶原价是七十。男的有些不耐烦,我赶时间,我家里有,只是想支持下你,我以前也干过这个,五十,给你,好吧。

周东山目送汽车离开,他庆幸自己戴着口罩,遮掩推销时的殷勤。陌生人的善意让他的泪水直涌,他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下心情,走进杨美容的店里。杨美容问,刚才那人你认识?周东山摇头说,不认识。杨美容说,我和他一个村,我还以为你认识。周东山恢复推销的口气,姐,我们这个产品真的是特别好,一擦就干净,省事。杨美容问,你家哪里的?周东山说,枣庄的。杨美容问,枣庄的,来这里干什么?周东山没作答,笑了下,收拾下东西,向外走。他沿街走,又去了几个店,超市、理发店、服装店,再没卖出去,两小时后,他坐上回去的公交车。

一些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提到了。这天晚上,母亲在电话里欲言又止,在周东山的追问下,她说中午在沙发上睡午觉时,梦见周光权,眼看快夏天了,他还是穿着离家时的那身衣服。她问,你穿成这样不热吗?他说,没衣服换。她说,你脱下来,我给你洗洗。他说,粘在身上了,脱不下来。她问,你看你瘦的,没吃饭吗?他说,吃不饱。她问,你想吃啥?我给你做。他说,白菜猪肉的水饺。她说,行,你等着。他说,不吃水饺,太麻烦,有啥给我啥,我等不及了。还没复述完,母亲哽咽了,问,你说,你爸到底去哪儿了?都六年了,这个谜团一直盘旋在家庭的上空,像是个黑洞,只要一想起周光权,所有的情绪都被吸走,在内心留下彻底的空白,没着没落。父亲在何处呢?或许,他早已死了。周东山心里汇聚着各类猜测,说出来的是,他早晚会回来的。他不确定这会不会减轻母亲的痛苦,还是母子应该在周光权的死亡上达成共识,翻过这一页,开始新的生活,这才是更妥帖的面对生活的态度。

六年前的初冬,周东山读大一,周光权去天津打工,在济南下车。父子二人并肩走在校园里,不时有穿着白大褂刚从实验室出来的学生经过。周东山因周光权农民工的打扮,羞怯地低着头,刻意和他保持着一米以上的距离。前方,几个学生推着平板车,上面放着棺材式样的木盒。周父问,那是什么?周东山说,解剖用的尸体。他问,尸体哪里来的?周东山说,有人捐献。他问,你解剖过了?周东山说,还没,要大二的时候,现在只解剖些小白鼠、青蛙什么的。他问,你害怕吗?周东山说,习惯就好,怕还当什么医生。周光权想着几年后,儿子穿着白大褂治病救人的样子,跟着笑起来。平板车从身边经过,周光权停下,看了几眼,抬头,发现儿子已经走远,他不急不慢地跟在后面。

周东山穿着从老家带来的夹袄、老棉鞋,驼着后背,低垂着头,混迹在衣着光鲜的同学间。走出校门,父子俩蹲在花坛边。周光权把手伸进上衣里兜,拿出钱,递给儿子,说,我要去天津了,这次能赚点钱,你……那些积攒一路想质问儿子生活费去哪里的话,终究没说出口。周母做的棉鞋合脚、舒服、保暖,周东山只穿过这一次。父亲走后,他拿着钱,置办了一身衣服,羽绒服、牛仔裤、高帮皮鞋。当时,他喜欢罗元,脑子里也都是她的身影,关于父母以及背后的家乡,没那么重要。周东山只想在喜欢的姑娘面前,不至于太过寒酸。

魏思孝,1986年生于山东淄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全国重要文学期刊发表作品百余万字,有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小说月报》转载,出版长篇小说《不明物》《我们为什么无聊》、短篇小说集《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嘘,听你说》《兄弟,我们就要发财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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