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

文/陈崇正

1

陈星河死后，哲学家曲黛灵完美代替了他，成为这个时代的精神领袖。澳大利亚有个导演还将曲黛灵的人生故事搬上了大银幕，以这种非常古典的方式致敬这位震古烁今的天才。根据导演的考证，曲黛灵的原名叫曲灵，曾经在一家出版社工作了好些年头。但这些都是道听途说，无从证实，大家还是更愿意接受哲学家曲黛灵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说法。因为有人仔细查证过，那个叫曲灵的女编辑，在多年以前和她的丈夫、女儿一家三口登上了MH666航班。这架飞机消失在印度洋上空，周边多个国家曾合作成立搜寻队，搜寻了十年，始终不见这架飞机的踪影，连同飞机上的两百多名乘客，似乎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存在过一样。有人翻出当年的报纸，曲灵的名字赫然印在遇难者悼念名单中。

逝者如斯，不会回来。

哲学家是曲黛灵给自己安上的头衔，人们在新闻中也用这个头衔来代指曲黛灵，比如“有旅客在华山之巅发现哲学家行踪”这样的新闻标题，无疑要比直接提到曲黛灵更为优雅。而其实大家心里清楚，在这里的哲学家代指的就是预言家。

但曲黛灵不喜欢别人称其为预言家。她在一个流传非常广的视频中说道，她最瞧不起那些所谓的预言家，装神弄鬼毫无诚意，与他们不同，她所陈述的哲思很快会凝固为事实，而凝固的事实是不需要预言的。这样的话语方式让大家感受到某种神话般的快意。然而哲学家曲黛灵的预言能力毋庸置疑，她曾经对全球的三次大地震、八次水灾、十四次重大事故做出准确预言。她的预言能精确到秒，对死难者人数的预测更是分毫不差，不听从她的预警会死多少人，听从她的预警进行疏散会死多少人，竟然都一一应验。她的预测方式是展示某张未来的报纸，报纸上赫然印着新闻，两份版式相同的报纸上，上面印出两种不同的结果。

无数生命因为她的预言而活了下来，那些死里逃生的人，匍匐在大地上感谢这位看不见的恩人。是的，曲黛灵从来没有露面，她是以视频方式敬告世人，而视频则是在“美人城次宇宙”上发布。“美人城次宇宙”是美人城公司开发的一款虚拟空间程序，最早以网络游戏“美人城世界”被人们熟知，后来更成为每个人都会使用的生活程序。换句话说，“美人城次宇宙”上的身份相当于你现实生活的复制版，人们已经习惯在上面完成所有的生活场景，包括房屋交易和终身教育等人生大小事务，都会通过这个程序来完成。而曲黛灵的视频也是借助“美人城次宇宙”传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人们已经非常熟悉她的出场方式：一面白墙前面放着一把椅子，她身穿黑衣，缓步走入镜头，稳稳坐下，开始说话。一块黑色石头永远悬浮在她的面孔与镜头之间，刚好完美遮挡了她的脸庞。大家一开始以为那块石头是后期处理加工放上去的，相当于马赛克，但后来发现，这样一块违反万有引力定律的悬浮石块，竟然是实物，而且在放大以后也可以看到石头的纹路，甚至还能在石头上发现一个凤凰展翅欲飞的图案。无数民间专业人士开始讨论这块石头，他们用实验证明现实中几乎没有办法能让这样一块石头腾空飞起并实现定位跟随、智能操控。

曲黛灵也从来不预言跟开奖号码、体育比分相关的信息。“我的视力有限，只有生命值得拯救，金钱与我无关。”她在视频中回应了有些人让她预测彩票号码的要求。但几乎所有人都明白，她可以做到，她能够毫无悬念地知道如何用预言获取财富。所以有坏人头子铤而走险，劫持了一列火车，声称曲黛灵如果不现身听命于他，他便杀掉这一车厢的人。曲黛灵并没有回应，她直到生死攸关的最后时刻才发出一条仅有十秒的视频，视频里她一言不发，仅仅展示了一张女人的照片，照片下面还有一个名字：皮皮苹。该坏人念了三遍“皮皮苹”，便泪流满面，跪地不起，中止犯罪并自动投案。这一幕震惊了所有人，“皮皮苹”是什么咒语吗？人们纷纷猜测，有人用了技术手段搜索照片里的女人，但发现这个女人并不存在，皮皮苹三个字也不知道是指什么东西。民间专家认为这最有可能是个女人的名字。

没错，这正是个女人的名字，戴着手铐身穿囚衣的坏人头子在癫狂过后，对着采访他的记者说：“那是我老婆的名字，不会错，那个女人就是我的老婆，对，现实世界中我并没有老婆，但你不懂，就像前世的记忆突然被打开，我突然记得自己跟这个女人过完了一生，她是那么完美无瑕，有这样的女人心甘情愿陪我走完一生，我怎么可能还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混球……”坏人头子的哭声让他完全变了一个人，仿佛被恶魔附体，或者就是曲黛灵的托儿。什么前世记忆，不少人怀疑这是一场秀，是之前排练好的一出好戏，但坏人锒铛入狱确是不争的事实。应该没有人会愚蠢到以牢狱生活为代价去演出。

这样一次没有露面的演出，也让所有人见识了曲黛灵深不见底的神力。她既然可以让一个无恶不作的莽夫在10秒之内跪地求饶，那么她就有能力制造更大的惩戒。而其实不少专家也坦言：“不需要任何神力，她只需要宣布人类社会应该杀掉某一个人，这个人就活不到明天，她的狂热追随者会帮她完成这一切。”这样可怕的影响力也是任何国家政府不愿意看到的，所以有不少真正的专家也在追踪视频的来源，但他们发现，没有信息源，这些视频可追溯的源头是诸多完全不知情的用户，他们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帮助曲黛灵完成了视频的发布和传播。

无名者曲黛灵、巫师曲黛灵、神婆曲黛灵、预言者曲黛灵……为了统一这些杂乱无章的头衔，曲黛灵说：“你们还是叫我哲学家吧，因为世界因认知而存在。”

哲学家曲黛灵就这样成为一个神话，她的所有视频都广为传播，人们不断在猜测，这样一个人物到底是谁？她的目的是什么？

“我没有任何目的，我只是凝视着最黑暗的夜空。”她说。

2

这个世界上，除了疯子，每个人的行动都必然带着目的。即使是毫无目的地躺在沙滩上晒太阳，其目的也是为了获得愉悦安宁的心情。所以所谓没有任何目的，是一个经不起推敲的托词。

哲学家曲黛灵的另一个举动，也证明了这一点。在今年夏天的一条视频中，她颠覆性地证明了“曼德拉效应”的正确性。“曼德拉效应”是指很多人会发现自己对某个事件的记忆与历史记录不符，存在某些错位。就比如南非总统曼德拉的去世时间存在争议，曼德拉去世的新闻出来之后，有很多人言之凿凿说曼德拉在多年之前死于狱中。再比如有很多人记得巴黎博物馆的著名雕塑《沉思者》，其姿势应该是拳头顶住前额，但事实是手背托着下巴。当发现记忆出现差错时，你去查找资料则会发现，没有任何资料证据可以支撑你的记忆。如肯尼迪总统遇刺案，很多人记忆中肯尼迪遇刺当天乘坐的车是四座，车上也只有四个人，但史料照片却显示车上有六个人。这些群体的个人记忆与现实的历史记录不符的情况，被统称为“曼德拉效应”。但是，“曼德拉效应”在许多科学家看来就是瞎扯淡，社会主流的声音认为这是个荒诞的理论，不过是一些记忆力不好的人在互相证明彼此的错误记忆具有正确性。也有人站出来说，自己经历过的很多事，都觉得曾经经历过；而有一些记忆，确实存在被改写的情况。

哲学家曲黛灵在她声誉如日中天的时候，突然推出了十三个证据，证明我们这个十分太平的世界，曾经发生了两次规模不小的“机器人战争”，许多人在战争中遇难，而关于他们的记忆，或者已经消失，或者被扭曲。她并没有用“曼德拉效应”这个被大家熟知的概念，而是称之为“人类历史时空剪辑技术”。曲黛灵列举的十三个证据，包含了七个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的事物，以及六个带有身份的名字：一个叫“姜太公”的赌博系统、一本叫《彼岸世界》的小说、一条叫“白鹤路”的弧形街道、一家叫“真跃进”的无人驾驶汽车公司、一个在系统里复活了福楼拜和鲁迅的“鹦鹉计划”、一项叫“头颅冷冻记忆萃取术”的记忆保存技术、一条并不存在的落梅山隧道、美人城集团寇主管、程序员戴大维、标本采集师戴友彬、直播女郎“悬浮女王”钟秋婷、机场开搬运车的毕春花、同性恋人陈星河。这些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物让人感到陌生，这些人物姓名多数大家也都一头雾水，但最后一个名字简直让舆论炸开了锅。作为神一样的存在，陈星河代表了构建“美人城次宇宙”的科技形象，人们提及曲黛灵只能说“继陈星河博士之后最××”，而不能说曲黛灵比陈星河更为伟大，也就是说，他们之间属于并列关系，而如今后者要用恶毒言语来诋毁前者，此举看来居心叵测。

曲黛灵的这段信息以疯狂的速度传遍了这颗星球的每一个角落，而信息又如同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飘到“美人城次宇宙”中潜藏在各式身份之下那些富翁和穷人的手机屏幕上。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在讨论曲黛灵和她所揭露的“人类历史时空剪辑技术”。人们最初倾向于表达情绪，认为曲黛灵不知好歹，这一番所谓的揭秘真相无非是为了抹黑陈星河。但后来，随着这十三个证据逐渐生根发芽，一些互相印证的生活细节在人们的脑海中浮现，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提供一些线索以证明“机器人战争”的真实性。

所有人担心的坏事还是发生了。在芒种这一天，美人城集团的大楼里跑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对着街上“美人城次宇宙”的多个镜头大喊大叫，虽然他的声音很快被消除掉，但有技术人员从他的口型解读出他叫喊的大致内容：“快查消失的飞机。”后来从新闻里大家都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袁子叙。袁子叙因为连续五天不眠不休研究曲黛灵提到的“钟秋婷”这个名字而陷入癫狂，医生给出的初步诊断是，大脑长时间关注不存在的事物而出现过度兴奋所导致的脑损伤，他提醒大家要注意劳逸结合，规律睡眠，避免猝死。

“美人城已经成为利维坦。”中年男子袁子叙被强制送医之后，民众开始怀疑“美人城次宇宙”已经背叛了美人城集团最初的承诺：这是全体人类参与运营的去中心化虚拟空间，它不属于任何公司，也就是已经不属于美人城集团，而属于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类。“科技不会撒谎。”多年以前，还活着的美人城集团董事长祖德治在宣传片里这么说。

经营网络游戏起家的美人城集团，如今影响力已经在全世界范围首屈一指，为何还要做这种自毁根基的事情？是被什么力量侵袭了吗？基于这样的猜测，关于“十三个证据”的研究从此转入了地下，甚至以古老的纸和笔来进行，从事研究的人们将这件事简称为代号“十三”。经过反复商讨，“十三”研究组在德国慕尼黑新市政厅前面正式成立，他们戴着标有数字“13”的口罩，在玛利亚广场上围成一圈相互拍照，就像游客一样正常交谈，然后在钟声敲响第十三下时同时欢呼，惊飞啄食的鸽子。这次会议达成了四个共识：

第一，证据保存问题。为了抵抗“人类历史时空剪辑技术”，保存现有的证据链，必须将这十三个证据重新编排，形成若干个具有一定逻辑的故事并广为传播。而且必须预留怀疑入口。如果某一天知道十三个证据的人都被修改了记忆，那么，如何凭借现有的故事质疑现实的虚幻呢？就如同要在透明胶切口处预留一个翻折，以防第二次使用时找不到撕口，故此这些故事又不能过于逻辑严密，必须预留一定不符合常理的空隙。

第二，曲黛灵的身份。基于被抓捕的中年男子袁子叙那句没有声音的喊话，应该重新将“曲黛灵=曲灵”的可能性进行论证。至于如何论证，他们其实心里都没有底。关于曲黛灵的信息太少了，能挖的内容早被挖出来了。又有人提出，如果曲黛灵能直接领导这个组织，那么或许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了。然而，没有人真的看过她，她到底是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还无法被确认，怎能期待她突然现身呢？但无论如何，那架凭空消失的飞机MH666应该是这一切的关键，需要大家通力合作将这架飞机的资料重新收集整理。

第三，曲黛灵所说的“人类历史时空剪辑技术”可能是一项外星人技术，垄断这项技术的人或组织，都将成为人类的公敌。

第四，如果发生过两次“机器人战争”，并且完美抹除了痕迹，不排除人类世界已经被人工智能悄然控制，但人类并不能自知。想到自己成为机器的俘虏，很多人感到不寒而栗。

正当会议进入高潮的时候，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突然说话：“他们此刻应该正盯着你们每个人，然后总结你们说的都是屁话。”大家在错愕中打量这个年轻人，他衣衫破旧，蓬头垢面，就连口罩也肮脏不堪。

他说：“我叫袁子量，袁子叙是我哥哥，他昨晚在医院里自杀身亡。”

这时市政厅的钟声又准时敲响，三十二个木偶又出来唱歌。这个年轻人的眼神看起来如此悲戚，“十三”研究组的人们突然感觉一种空虚和沮丧。这个世界的机器过于庞大，而个人如此渺小。这种渺小已经严重影响人类个体的认知，从而使所有的侃侃而谈都成为屁话。连这么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袁子量都可以轻易找到他们，那么这么一个活动被锁定应该是轻而易举的。这些人会在时空的重新剪辑中全部消失吗？他们脑海中浮现了各种想象，年长的浮现一把剪刀和一条长长的胶卷，年少的看见了一个全息投影，外星人挥挥手指，一个生命故事便宣告消失。

“我就问你们，谁能把这个故事写出来？这么多年谁也说不清楚MH666究竟飞去了哪里，花了那么多钱都找不回来，你们凭什么认为你们就可以？谁在剪辑这个世界真的能找到答案吗？那是上帝之手，那是最高本体的凝视，你们究竟知不知道什么叫绝望？”

没有人能回答袁子量的质问，每个人耳边只有鸣响不绝的钟声。

3

还是有必要在这里梳理一下MH666航班神秘失踪的前因后果。

那年春天来得格外迟，3月2日子夜1点，搭载了226名乘客的MH666航班从马来西亚吉隆坡国际机场起飞，目的地是中国东州，然而起飞不到一个小时，MH666却突然失去联络，同时失去雷达信号。这架长63.7米的波音777飞机便这样神秘消失，没有发出任何求救信号，查看飞机消失区域红外侦察卫星图像资料，也没有发现该区域有任何爆炸的迹象。随后，由十几个国家派人组成的搜救队在印度洋海域进行了为期数年的搜救，从海上搜救逐步转移到水下探测，搜救工作多次停止，又多次重启，但至今没有任何与这架飞机有关的消息，令人失望。

有网友曾经盘点过飞机失联的十种情况，包括：机长劫机论、乘客劫机论、恐怖袭击论、机械故障论、电器起火论、缺氧论、击落论、雷暴湍流论、太空垃圾论、外星人劫持论等。但很快遭到另一批网友的逐一驳斥，无法成立。也有人提供证据说飞机可能在安达曼群岛或越南的某个小岛上降落，飞机上的乘客与机组人员都成为人质。但这种说法后来被证实为谣言，在技术上也不可能实现。

其实无数的家庭更愿意相信飞机被劫持，就停在某一个海岛上，用树叶覆盖了飞机的顶部，以防上空的侦察。这些家人，父母、妻子、丈夫、儿子、女儿，都日夜守着手机，担心错过任何一个电话。他们不厌其烦地接听每一个推销电话和诈骗电话，只希望能听到家人还活着的消息，即便是敲诈勒索电话，只要对方提出赎金，便表示家人有生还的希望。

然而没有希望。

网友们开始搜索关于女编辑曲灵的资料，但能够找到的资料非常少。只有一篇网络日记中大概提到女编辑从出版社辞职之后，她丈夫也选择跟她离婚，不久之后她被一个神秘组织骗进深山修炼了三个月的藏传经络大法。所谓“百日筑基”，这个组织的头目在机器人身上加入了经络，当然为了研究经络理论在机器人身上的实践，那么就必须先研究女编辑身上的穴位。为了消除研究的耻感，参加实验活动时必须服用一种迷幻剂。在日记中，女编辑详细记录了她同时与几个男人的同居生活。在药物的作用下，她有点迷糊了，记不清楚全部细节，甚至记不清楚人数，但记忆中的某些画面依然令人羞于启齿。修炼结束时，神秘组织顺便骗光了她本来就所剩无几的全部钱财。下山之后，她的精神已然崩溃。那段困难的时间里她所能做的，是每天在网络上查找自杀的方式。但不久之后，她却在日记中非常兴奋地说自己即将迎来人生的高光时刻。不过关于最后这一点，倒是符合很多被传销拐跑之人后来的人格。

这则网络日记之所以会被重视，一个是女编辑的身份吻合，另外还有女编辑的丈夫也叫范冰，与曲灵的丈夫同名。但其他细节就并不吻合，因为我们知道，曲灵始终没有跟丈夫离婚，而是一家三口登上了那架突然消失的飞机。那么，假设曲灵并没有上那架飞机，她进了传销组织，那么后来呢？也无法证明曲灵便是曲黛灵。这中间缺失的故事情节太多了，根本就拼接不了。

“十三”研究组的人感到非常沮丧，他们穿过慕尼黑的街道，准备到皇家啤酒屋喝一杯。经过袁子量的提醒，他们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而是大摇大摆三五成群走在路上。他们问袁子量，他为什么还专门赶来慕尼黑宣布研究组的行踪暴露，打个电话不就得了。袁子量说他只是顺路经过，他想去研究大型强子对撞机对曼德拉效应的影响，而这个大型强子对撞机就在日内瓦附近，在瑞士和法国的交界侏罗山地下100米深处。

啤酒屋里都是大口喝着啤酒的人们，他们谈笑着，看着台上的巴伐利亚民族歌舞表演。女舞者穿着裙子不断转圈，男舞者则脚踩皮靴踢着节奏，音乐俏皮而欢快。这个歌德和莫扎特都非常喜欢的地方，果然有奇妙的气场。袁子量喝了好几杯啤酒，大家让他少喝点，他却摇摇头：“你们不懂。”

他谈起了自己的哥哥袁子叙，谈起他们小时候在橄榄树下那些快乐的穷日子。谈起他们去世的爷爷时，袁子量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说他哥哥作为一个被阉割掉记忆的人，每天都痛苦不堪。袁子叙反复梦见一个女人，醒来时却叫不出她的名字。袁子量不止一次见到自己的哥哥面对着网络搜索引擎发呆，他那时候觉得奇怪，但现在明白了，他的哥哥想不起那个叫“钟秋婷”的人的名字，他应该在努力地想啊想，但终究是一片模糊的白色。为了保护大脑，袁子量基本不碰酒精类的饮品；但他的哥哥却喜欢喝酒，喜欢深夜买醉。袁子叙失眠，他经常在凌晨3点拎着两瓶啤酒到街上去，找清洁工阿姨聊天，找流浪汉聊天，找24小时营业的超市跟售货员聊天，如果找不到人，他就找流浪狗对坐聊天。天亮时，他又穿戴整齐，到公司的格子间去上班，喝咖啡提神，对每个人笑脸相迎。

袁子量说：“你们不懂，我对不起我哥，我一直以为他精神有问题，是现代性给他造成的压抑，其实是我精神有问题。我还跟他反复讲解社会压力是文明的一部分，只能学会接受；而我自己却非常自私，每天散漫地活着，不求上进。”

一个研究组成员听他讲述袁子叙的生活，接话说：“或许时空剪辑也有它的合理之处，它让我们忘掉战争的残酷和悲哀……”

袁子量站起来打断他的话：“不！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时间的连续性是不可让渡的权利，除了最高本体，没有人可以这么做，没有谁可以任意剥夺，这是关乎正义的事！”

他的话铿锵有力，让研究组的人安静了下来。台上滑稽的舞者正在做着鬼脸，他的两撇胡子像两个钩子朝脸的两侧翘起，眉毛抖动着，引得周围的人呵呵笑起来。但研究组的人，都没有笑，他们一脸严肃，陷入沉思。

走出皇家啤酒馆，外面下起了一阵小雨。袁子量看起来没有醉，但走路动作有点迟缓。大家问他住在哪里，他说他能弹吉他，这些天在酒吧外面弹吉他赚点生活费，天气也不冷，他找地方将就，住不起酒店。大家都对他表示赞赏，也表达安慰。

“你们也不用说安慰的话，每个人给我捐点零花钱当路费吧，我哥死了，我没钱了。说实话，这也是我来找你们的真正目的，不然，我才不想打扰你们。”

见提到捐款他们面面相觑，袁子量又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话：“我觉得我能帮你们找到哲学家。”

“活的？”

“对，活的。”

4

很快，在“美人城次宇宙”，这群戴着标有数字“13”口罩的人们，被视为一个笑话，他们在广场上开会的视频竟然被人以直播视频的形式进行传播，这简直是对这个秘密会议最大的讽刺。来自上海的网友比较直接，说他们“十三点”。

就在这次严肃的抵抗差不多转变为一个娱乐项目时，哲学家曲黛灵又为大家带来了两个全新的词语：固体人文明、代号为“凤凰”的研究项目。

这次哲学家曲黛灵在一天之内连续发布了三个视频，这在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在第一个视频中，她科普了什么是固体人文明，并在视频结尾征集大家的提问，然后在随后发布的第二个视频中予以回答。至于第三个视频，她提到了代号为“凤凰”的研究项目，然后隔空喊话，终于表露了她连续动作背后的真正目的。

据说在第一个视频发出来之后的半个小时里，全球信息网络的活跃度下降了70%，随后信息量又暴涨到平时的十倍以上。这沉默的半小时，后来被学者称为“错愕半小时”，以此来形容对固体人文明这个理论进行消化吸收的难度。

其实在这个视频里，为了讲清楚前因后果，曲黛灵已经史无前例地增加了道具：一张桌子、两只瓷碗和一双筷子。两只瓷碗一灰一白，安静地摆在桌子上。她用白色的瓷碗代表人类世界，又指着灰色的瓷碗告诉大家，这是混沌世界。然后指着筷子说，这就是固体人文明。

人类世界是有序世界，这里光速恒定，时间可控，所有宇宙的参数也符合规范，所有事物遵循相对的因果，逻辑思维有效。而混沌世界刚好相反，里面的参数是随机的、混乱的、不可控的、毫无逻辑的。如果为了方便理解，可以理解为地狱。两个世界是造物主的两个器皿，横跨两个世界的连通管部分，则是固体人文明。固体人文明被造物主赋予了两个使命：一个是维持熵增和熵减，最后完成两个世界的逆转；另一个则是维持两个世界的生命故事增量平衡，在故事达到峰值时进行收割。固体人文明与两个世界之间有不可渗透的机制，但这个机制因为人类世界人工智能的一次偶然爆发而突然失效。机器人战争的出现，显然破坏了原有的剧本，有悖于造物主采集生命故事的设定，所以固体人出手制止，直接扼杀并进行时空剪辑。但这个过程却突然打开了一个后门，让人类可以通过人工智能开发的加密语言与固体人进行对话。

“造物主采集生命故事。”这个表述让许多人感受到一种诗意，也感受到一丝残忍。更为重要的是，人类的科技与宗教终于在曲黛灵那里得到了统一。古今无数先哲都希望能够证明造物主的存在，安瑟尔谟、阿奎那和笛卡儿更是从各自不同的角度给出了本体论证明、宇宙论证明和目的论证明，现代科技发展以后，包括爱因斯坦、杨振宁、霍金在内的无数科学家也不断讨论宇宙形成的第一因，希望反推出造物主的存在。但如今，曲黛灵竟然轻易就给出了答案。那么，她究竟是如何证明的呢？在第一个视频的最后，她却说她也无法证明，因为她此刻就在那架MH666的飞机上，飞行在混沌世界，不生不灭不增不减，困在永恒与湮灭之间。

曲黛灵最后说：“人类是一个短暂又悠长的词，它包含的意义应该从这双筷子说起。我无法给出证明，因为我本身就是证明，这是来自天堂和地狱的电话，而我随时会被作为一个漏洞进行修复，在此之前，请大家享用这个世界的真相。”

如果这样的荒诞观点是其他人提出来的，大家可能会用三秒钟就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民间科学理论研究，但如今是由曲黛灵提出来的，这个救人无数近乎半神的人物，是人类世界的精神领袖，经过半个小时的沉默消化之后，信息洪流汹涌而来。曲黛灵的回应非常迅速，好像她已经猜到人们会问一些什么问题，在第二个视频中，她自问自答。

神真的存在吗？一定存在，但不知道是什么样。他可能出门远游，这里只有两只碗、一双筷子，没有其他了。

人死后会有灵魂吗？濒死体验会穿过长长的隧道，那便是固体人在采摘你一生的故事信息，能量和信息不灭，也可以被置换到混沌世界之中飘荡，可以简单理解为死神和地狱，只是定义不同。你见到的是两只瓷碗，但这两只瓷碗有可能是同一只的两个面。

那架消失的飞机是怎么回事？是固体人文明执行时空剪辑任务的时候，出现的一个差错，这架飞机被吸入混沌世界，再也回不来了。

固体人是否属于外星文明？如果是指电影里所描述的外星文明，这个显然不像；但如果说是人类以外的文明，应该又属于这个定义。世界可能并不是我们理解的那样，即使我现在提供的理解，也不一定是正确、稳定和唯一的解。

为什么我们无法直接跟固体人说话？根本原因，是对时间的定义不同。举例说明，参照人类时间，比如“人类”这个词，若固体人用十万年说出了“人”，再用二十万年说出了“类”，他们传达了这个信息，但对我们的文明来说，根本就没有条件收到他们的话，人活百年，夏虫不可语冰，根本听不到一丝声响。

人类在固体人看来如何？固体人看人类的故事，就如同我们在看壁画，一览无余。人类世界只是诸多剧本之中的一个，而每个人不过是悬浮在空中被随机挑选的人物角色，如果故事的进程出现差错，便要随时进行剪辑和调整，以改正原来的错误。

造物主采集生命故事有什么用？终极目的不可知，也许这两只碗只是放在一个实验室里，而造物主放暑假去了。

人类时空被阉割之前，机器人战争是什么样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欧洲战场，如果一个人活了下来，那么他就是见过末日的人，没有什么人会表示怀疑。在机器人战争的重灾区，如果一个人声称自己看到了人类末日，也应该没有人会表示怀疑。所有的战争都同样惨烈，但是，战争对一些人是灾难，对另一些人却是生意。

人类如果能够和固体人达成合作，时空剪辑技术岂不是能让人类避免末日灾难？这个合作目前已经由部分人与固体人达成协议，也已经造成灾难。比如那架飞机上226名乘客和12名机组人员，便永远困在这个微宇宙之中，对这架飞机上的每一个人来说，这件事就非常不正义。左手是生存和道德，右手是霸凌和奴役，正义是在两手中间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

是否能够利用固体人的技术将地球的环境恢复到从前？在人类的怂恿下，固体人滥用了神的权限，他们本来不应该如此随意删改人类的时空故事线。一件华美的衣袍，如今已经被裁剪得破烂不堪，你说，还如何能够还原？

人类的未来究竟会怎么样，您能够预知所有未来吗？我的视力有限，能看见的不过冰山一角，而且人类的未来充满了变量，没有人能知道造物主真正的剧本。

第三个视频时间很短。

哲学家曲黛灵说：“祖德治、陈星河，你们这两个章鱼，还不从英吉利海峡的古堡里现身，二十四小时之内如果不把戴友彬给我放出来，我就会公布代号‘凤凰’的那个研究项目的全部内容。如果你们放人，我可以站出来跟你们对话，不会永远藏着。”随后她手一抖，一只手拿着一张照片，照片上面是两只泛着金属光泽的大章鱼。

这段视频虽然非常短，但透露出来的信息量却很大。人们不禁疑惑，难道祖德治和陈星河竟然还没有死吗？哲学家所说的“凤凰”究竟是什么？

5

在陡峭的贝康沃尔海岸，这座有六百年历史的古城堡隐藏在林木葱郁之中。大海涨潮时，这里便是一座孤岛；而当潮水退去，这里则是海边的山峦。山间的小路若隐若现，海鸟在夕阳的霞光里滑翔，宛若跳动的音符。

一个年久失修的梦境把陈星河惊醒，梦中有笨重的囚车，将他与其他的许多人运到帝国的边境。一场末日的审判会在太阳出来之前进行，阴冷的残酷击破命运的蛋壳，大祸临头，他在床上坐了起来，深深倒吸了一口冷气。

揭开窗帘，窗外漆黑一片，只有远处灯塔的光芒依旧耀眼。他把窗帘拉上了，此刻，应该有一个女人，或者一个男人，睡在自己床上。只要他或她轻轻发出鼾声，那么他就不至于被恐惧袭击。

在选择成为一条章鱼以前，陈星河是个风中少年。他身上带着半步村成长的痕迹，那里有碧河流水，有山野传奇，稻谷丰收的季节，忙碌的农人会用独轮车推着一袋袋稻谷走在田间的小路上，稻谷还是湿的，在他走过的土路上会留下水滴成行的痕迹。

如今，稻花香味只能是一种遥远的记忆。作为美人城集团的二把手，陈星河可以说为老板创造了一个拥有无限疆土的帝国。他从一个刺青插画设计师变成整个“美人城世界”的总设计师，这中间的故事绝对是一部励志小说。在美人城这个商业帝国里，他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就连祖德治的大儿子祖延泽，见到他也勾肩搭背客客气气。甚至于祖先生决定割头之时，也要带着陈星河一起。当然有一种说法是祖先生希望在这种高风险手术进行中，有一个人陪着他，形成身体数据的参考系。但祖先生是这么说的：

“星河啊，美人城可以没有任何人，但就是不能没有你，你还是随我一起长生不死吧，无论变成什么，总得有个说话的人。我的儿子的主要职能是传播我的基因，而你才是我天长地久的好朋友。”

陈星河听懂了这句话，把他留在人类世界确实太不安全了，是对祖家的巨大威胁。在手术之前，他主动将“锁匠”系统交给祖少爷。“锁匠”系统的主要作用是对“美人城次宇宙”进行钳制，能够越过应用层，从更底层的逻辑打开后门，以最简便的方式绕过系统的盘查，而获得控制系统的权限。“锁匠”系统由当年的董事会投票决定建设，意在平衡祖家与股东的关系。但后来董事会已经没有了，只有祖先生。显然，祖家父子不希望他手里握着这样的武器。

至于祖先生所说的长生不死，这个倒是没有骗人。这项叫“头颅冷冻记忆萃取术”的割头手术，确实能让“缸中之脑”从一个哲学寓言变成一个活生生的现实，它能将整颗头颅封存在一只钢桶之中，再营造一个适合大脑生存的环境，接通所有的神经，让这颗大脑匹配一具可以随时替换的身体，感知外部世界。大脑的重量还不到三斤，简直是一个非常便携的物品；而设计这些仿生躯体的专家说，地球上最好的身体构造是章鱼。章鱼拥有所有人类渴望的操控性和灵活度，跟人脑达成协作训练之后，几乎拥有无可比拟的生存技能。

实验成功之后，他们在灌满海水的泳池里反复训练。半年之后，他们第一次走出古堡的地宫。面对星空和大海，陈星河甚至紧张得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当然这样的紧张和心跳声都是大脑模拟出来的。他们来到海滩上，大西洋苍茫无边，他们一步步走进海水之中，开始了另一种生活。最长的一次，他们竟然在海里停留了一个星期，直到古城堡中的机器人按照事先设定的安全协议向他们发出呼叫。

“这才是绝对的安静，这才是真正的人生。”祖先生对他说。

他明白祖先生的意思，从此美人城都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了，长生不死，意味着永久占有。他们不需要吃喝拉撒，甚至可以不用外部供氧，如果需要，他们完全可以横渡大西洋，只要不碰到人类的潜艇或者凶猛的鱼群，大概率没有太大的困难。即使在大海深处，他们也依然可以控制着整个美人城集团，以特殊的权限登录后台系统，实现无所不能的操作。

当然他们也不会冒险，更多的时间他们盘踞在这座古堡之中。古堡地宫中也挖了一条地下通道，可以直接通向大海。古堡之中没有人类，只有来回巡逻的机器人。机器人现在不可能再发起战争了，人类手上有更厉害的武器。

面对没有尽头的时间，陈星河有一阵生怕自己会得抑郁症，会空虚，会觉得活着没意思。但并不会，求存几乎是一种本能，永远存在让他踏实。而祖先生每天都非常忙碌，他比陈星河拥有更强大的控制欲。

“我们的存在一定是有原因的，我们要帮助人类开辟一条前所未有的航道。”

在机器人战争爆发之后，在量子计算机操纵的人工智能失控之后，他们突然发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正在干预这个世界。计算机在黑盒子里自主学习之后，已经拥有一种人类也看不懂的语言，正快乐地与另一个世界进行交谈，他们交谈的媒介是一块石头，来自一个直播女郎。

“这是上帝之手，”祖先生对陈星河说，“一定是造物主给人类送来了礼物。”

必须有人亲手拆开这份礼物，而这个人无疑就是处于人类阶层顶端的祖德治。他解密了人工智能与固体人文明的聊天记录，兴奋地告诉陈星河，这就是他寻找已久的航道，人类将因此站在宇宙新的制高点上。祖先生是一个绝对的理想主义者，他全身心投入了这项会让人类活得更好的伟大事业之中。根据他的观察和理解，固体人生性热爱做生意，弄懂了人类赌博的原理之后，他们非常愿意跟人类进行博弈游戏，因为这个游戏非常有意思，而赌注就是生命故事。

“此刻，我们就是人类文明的哥伦布。”在深海里泡澡时，祖先生依旧兴奋地说道，这种兴奋的情绪让他的耗氧量大增，而他们也不得不提前结束这段旅程。但陈星河对待此事要更为冷静，他不止一次提醒祖先生，希望能够控制固体人文明的想法，有可能也是写在造物主发给人类的剧本之中。

“包括你我二人此刻的对话，可能就是造物主剧本中的台词。”陈星河说。

但祖先生何等人也，他不会认命。他认为凡是系统就必然有漏洞，造物主的系统也必然有其漏洞，而现在他们手里拿的，就是漏洞。

这一点倒是与曲黛灵后来的说法不谋而合，他们确实破解了造物主反渗透系统中的漏洞，他们渗透到了固体人文明之中。虽然这个时候，人类对固体人文明所知甚少，但至少明白一点，固体人的存在意义，就是帮助造物主收集生命故事，而如果美人城集团能够为他们提供等量的生命故事，他们也可以出让部分操作权限。

故此，代号为“凤凰”的项目启动，项目的目标是为固体人生产源源不断的故事，这些故事必须带着生命的体温。凤凰涅槃，人类能否失而复得，就取决于这个项目能否成功，所以他们要不惜一切手段获取成功，因为这符合全人类的根本利益。

而令祖德治兴奋得跳起两米高的是，陈星河居然在多年以前就已经着手研究如何用人工智能来讲述故事。“鹦鹉计划”是多么带有前瞻性的举动，简直为“凤凰”解决了最为基础的那部分难题。但是“鹦鹉计划”确实是一个失败的项目，他们反复尝试，在人工智能与生命故事之间，确实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只剩下唯一的选项了。”陈星河说。

祖德治在无比沮丧中仿佛看到希望，他看着陈星河。但陈星河却犹豫了很久才说，那是故人之子，他曾在二十多年前便将“虚体鹦鹉螺”植入了一个少年的大脑之中，只是单纯为了满足他成为一名作家的理想。

“您得让我考虑考虑，那是故人之子，对我来说不同寻常。他不是一个产品，他也从来不知道自己被植入了虚构故事的装置，非到万不得已，不应该将这个小孩子牵扯进来。”

但祖先生却冷冷对他说：“你若不同意，我会将你关在深海之中，让你永远活着，却不见阳光。”

此时，戴友彬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祖德治通过追踪陈星河这些年资助过的全部小孩，很快就锁定了戴友彬。

6

作为美人城集团下属公司的标本采集师和故事编织师，戴友彬对逐渐逼近自己的魔爪缺乏必要的警觉。他甚至也不知道他童年时期睡梦中突发的中耳炎，竟然是被植入了一个叫“虚体鹦鹉螺”的装置，就是这个装置让他文思如泉涌。

小学六年级，戴友彬便写了一份小说书稿，以他父亲戴大维为原型，讲述了一个有点煽情的故事，他将这个故事发给女编辑曲灵，那是他偶然认识却值得信赖的一个女人。他沉溺于自己的小世界里，他喜欢一个叫钟秋婷的女同学，他给她写了很多情书。他去她家，用大人的口吻跟她妈妈毕春花聊天……是的，哲学家曲黛灵所提供的所有证据，本身便不是孤立的符号，而是连成一片的故事。

在成为美人城集团最重要的财产之前，他还在黑帮混过一段时间，人称“冰爷”。戴友彬从小就会打架，他的绝招叫“慈悲手”，就是一手抓住对方喉咙一手揪住对方蛋蛋，一举把对方干翻。不过这样的招式在对付女生时几乎无效，所以他从来不对女流氓动手。如果没有固体人文明，戴友彬大概可以在黑帮内部获得不错的位置，甚至有可能接替刀爷成为碧河六市的黑帮老大。

但戴友彬志不在此，他其实也只是希望自己能变换一种生活方式，能在平庸的生活里多一种活法。

从小到大，他明白那个叫陈星河的男人一直庇护着他，他也猜到陈星河跟自己的父亲戴大维有过一段超越友谊的情感。但他却有意疏远陈星河，这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但陈星河跟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进入复杂的物质内部。”陈星河反复跟他说过这句话。

在第二次机器人战争中，戴友彬负伤倒地，之后陷入昏迷。等他醒来之后，他已经不记得很多事，感觉头痛，而有一个身穿白色西装的人过来通知他，他将接受一个新的体能测验。在莫名其妙的反复折腾之后，戴友彬最终还是被带到美人城集团最秘密的基地里，在一个大屏幕上出现了祖先生的脸。当然是他变成章鱼以前的脸，那是他的标准照。祖先生凝视着他的脸庞：“我们见过？”

戴友彬点了点头。

他听到音响里祖先生的声音有些迟疑。然后祖先生终于想起来了：“你当年帮助过我，在我被绑架的时候。”

戴友彬点了点头，心里想：何止是帮助，是我救了你的狗命。

祖先生当然听不见他心里的声音，他继续说：“戴友彬啊，你之前帮助过我，现在我需要你再帮我一次，我希望你把讲故事的才能发挥到极致。”

祖先生又絮絮叨叨说了一些话，戴友彬听不进去，他只想离开，但这一切已经由不得他了。第一期的测试非常成功，除了体温太高可能会导致器官衰竭之外，所有数据表现良好。“人类不能认 ，人类的大脑是超乎想象的。”祖先生希望他能源源不断地生产故事，以供给与固体人进行博弈的赌桌，换言之，戴友彬现在是赌桌筹码的生产者。为此他必须在低温槽中浑身上下插满管子，量子计算机会将他的大脑准确控制在濒死的状态之中。

祖先生说，戴友彬果然是好样的，没有。他的生命就像一列全速挺进荒原的列车，维持在最高时速，却依然保持旺盛的后劲。

7

两只章鱼出现在屏幕上，全人类都感觉到震惊，章鱼的体形太大了，简直像两个电影道具，是不可能的存在。

哲学家曲黛灵出现在另一个屏幕上，这是屏幕对屏幕的凝视，不需要任何全息影像。全世界的人们为这样的会面等待了许久，他们本来以为这会是一次巅峰的对决，可能会透露很多信息，但是全程居然还不到10分钟，而且沉默的时间也比想象中要多。是哲学家曲黛灵先开口，她直接明了地说：

“我只是这个世界的漏洞，并不是这个世界的钥匙，那个能够沟通固体人文明的身体才是。我说得更简单一点吧，你们必须把自由还给戴友彬，只有他断开了链接，反渗透系统才可能启动，人类社会才能恢复正常，而我也将会消失。”

祖先生说：“我现在可以在全人类面前承诺你，会答应你的要求，但你如何保证你的消失？”

长时间的沉默。

然后曲黛灵还是选择了相信：“希望祖先生一诺千金。至于我的消失，您不用担心，我就在戴友彬的背面，他的大脑是我的镜子。他获得自由，我就将永远消逝在另一个世界。”

这次轮到祖先生沉默。

曲黛灵又对陈星河说：“星河，你要救救那个孩子，他是你的孩子。”

但那只章鱼并没有说话，没有人能确认他是陈星河，有传言说，在一次争执中，陈星河已经被祖先生宰了，陪在祖先生身边的章鱼是他的大儿子。也有的人说陈星河在海边自杀了，有的却说他凭借灵魂的触须开门跑掉了。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了。

祖德治冷笑一声，说：“哲学家，你低估了人类远航的决心。我们既然敢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全世界面前，就能保证所有人都会忘记此刻的记忆，因为卖降落伞的人是不会收到差评的。”

哲学家曲黛灵最终被彻底抹除了。历史上的预言家没有一个有好下场，这个世界，只允许存在一个叫陈星河的技术大神，他早已作古，是永远的传说。

陈星河那张标准的人脸不时出现在街头的屏幕上，他说：“人类探索宇宙没有任何目的，探索就是意义本身。”

陈崇正，1983年生于广东潮州，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一级作家，副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理事。著有长篇小说《香蕉林密室》《美人城手记》等。曾获梁斌小说奖、广东有为文学奖、华语科幻文学大赛银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