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小说丨少鸿:鹤望兰

少鸿 2021-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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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望兰(中篇小说)

文/少鸿

现在,天黑下来了。

湛蓝的泸沽湖变成了一泓荡漾的墨水,粼粼闪光。

他装成闲逛的样子,沿着一条荒草萋萋的土埂,向祖母屋的后门摸过去。祖母屋前的院子里烧起了篝火,火光映红了夜空。游客们围着火堆跳舞唱歌,喧哗得很,为他起到了掩蔽作用。路上一根斜伸过来的刺条挂住了头发,他小心地摘下,不料被刺划破了手指,痛感尖锐。凡事都要付出代价,这不算什么。他顺利到达后门,月光正顺着粗糙的门板往下流淌。环顾四周,阒无人影,他用力地推了一下门板——门若是纹丝不动,那就前功尽弃了。三个小时前,他跟随最后一批参观者进了屋,也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离开之前,他抽掉了后门的木门闩……果然,如他所期,随着手的力道传递,后门悄然敞开。他闪入门内,将门掩上。他不必担心屋内有人,这幢专供游客参观的祖母屋,类似于一个小小博物馆,不住人。他对它的结构了然于胸,这是他第三次造访了。灰尘的土腥味与脂肪的香气混杂在一起,令他有鼻塞之感。杂屋的木架子上搁着三条猪膘肉,墙上挂着锈蚀的猎枪、犁、蓑衣、筛子等传统用具。他从双肩包里掏出手电筒照着地面,蹑手蹑脚地穿过杂屋与过道。他感觉自己悬浮在空气中,没有一点重量。杂屋隔壁是谷仓,谷仓隔壁是神堂,是摩梭人祭拜神灵与祖先的地方。他控制着自己不往神龛上看,匆忙穿堂而过,踅入隔壁的祖母卧室。

在手电筒光的映照下,祖母床白天挽起的蚊帐已经放下,好像祖母睡在床上似的。房间中央的火塘之上,仍吊着那只黑不溜秋的铁锅,四条长板凳围在火塘四周。那扇灰暗的渗出一些树脂的生死门,就嵌在祖母床对面的木板壁上。

大半年前,他和她坐在生死门与火塘之间的那条板凳上,听导游讲解。你晓得那道门是啥子门吗?那是生死门。为何叫生死门呢?因为门后就是生死屋啊。摩梭人顺应天道,对生和死都看得很重,也看得很开,所以设立了生死屋,凡是产妇要生产了,就将她送入屋内,生下婴儿了才接出来;而家人临终之前,也会被送入此屋,待咽气之后再举行葬礼。所以呢,生死屋是他们生命起始和结束的地方,他们从这道门里出来,在人间走一遭后,又回到这道门里去。导游津津乐道,而他顿觉肃然,脊背发凉。当时,他和她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凝视那扇神秘的生死门。在他猜测着生死屋内会是什么景象时,她用肩膀碰了碰他,笑道:哎,敢不敢到生死屋里睡一下?你敢我就嫁给你。

生死门没有门闩,也没有上锁,一只生锈的铁门扣垂在门上。他抓住门扣,稍稍用劲一拉,门榫咯吱作响,门板缓缓张开。他屏住气息,将手电筒光射进黑蒙蒙的生死屋。屋里除了一张木板床,什么也没有。三合土的地面很干净。他走到屋中央,没有闻到异味,呼吸自如起来。屋顶有两片亮瓦,透进一缕幽光,仿佛来自前生,又似乎源于后世。侧耳倾听,祖母屋前的人们仍在纵情歌舞,篝火毕剥作响。他退出门外,拖过来一条长板凳,将它的一端放在门口,取下双肩包放在凳子上,再将手电筒搁在包上——这样手电筒就不会滚动了——并让那束黄色的光射向生死门内的那张床。然后,他将手机装上自拍杆,开始拍视频。他先拍了敞开的生死门,然后走进屋内环拍一圈,再坐到那张床上,将持自拍杆的手尽量伸长伸直,让摄像头对准自己,然后慢慢地躺到床上。

你认得出这是什么地方吗?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吧?你想不到,我真会进生死门,躺到这张床上来吧?我并不奢望你嫁给我,只希望你看到视频后有个回应,我不想失去你。他呻吟般地对着镜头说。拍完视频,他才感到硬硬的床板硌得后背生疼。他侧躺着,一时不想动弹。他想象自己孕于母体即将出生,又想象自己处在弥留之际。静躺片刻,他才用微信把视频发了出去。

除了微信,他没有她别的通信方式。他们失联已经两个月了。他不知发过多少条微信,她一直没有回应。他到一切可能遇到她的地方寻找过,但再也没见过她的踪影。这条视频是他最后的努力。

最初遇到她,是在昆明长水机场。

那天他下飞机后先去了洗手间,然后才去取托运的行李。走到3号转盘前,发现他的黑色登山包被一个年轻女子从传送带上拖下来,放到了行李车上。他忙奔过去,喂,你拿错了,那是我的包!女子瞪着一双杏仁眼,你的包?你叫得应它吗?他涨红了脸,我的包是极地牌的,你看,这儿有它的logo!女子回击道,难道极地是你的专享品牌?他说,哪有女孩背这么大的包,60升呢!她说,我就用这么大的,怎么,还需要你批准啊?他越发生气了,你怎么像个中国大妈?她两道细眉顿时竖起,眼瞪得溜圆,我有那么老吗?你是说我无理取闹是不?无理取闹的是你啊,你有没有搞错?他提高嗓门,搞错的明明是你嘛!旁边有人打圆场,打开包看下嘛,看下就晓得搞没搞错了。她却将行李车往他怀里一推,就不看,是我的我也不要了!她气鼓鼓地一侧身,从传送带上拖下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包,躬身一背,转身走了。

他推着行李车走在她身后。他们无疑是坐的同一个航班,再加上明显的莲城口音,也无疑是老乡,这越发令他气闷。快到出口时,他忽觉有些不妥,便拉开登山包查看,瞟见里面有个橘红色的洗漱包。她确实没错,包是她的,而她现在拿走的那个包,才属于他。他急忙将包背上,奋起直追。她的背影被众多的人影淹没了。他气喘吁吁地追到出租车乘车点,悬着的心才放回肚里:她排在候车的队伍中,脱掉了外套,穿件红色的短袖T恤衫,露出的胳膊竟然有腱子肉,身材匀称而健美。那个黑色登山包搁在她脚边。他径直走过去,将包替换过来,张嘴欲道歉,她却举起一只巴掌挡住他,你不用道歉,道歉没用,你已经惹恼我了!她一脸的怒气。

他怏怏离开。本来他也要打车直接去火车站的,算了,不跟这样的女子同路了。他转身上了地铁。他宁愿多转一次车,也不愿再见到她。一路倒也还顺利,只是直到躺在火车卧铺上,他还在生闷气。

第二天火车把他带到了丽江。他游了玉龙雪山、大研古镇,还有黑龙潭与束河镇,总算让自己心情愉悦起来。于是他又报了一个去泸沽湖的散客团。他根本没想到,还会遇见她。他坐在旅游大巴第三排靠窗的位子,一直望着窗外。大巴在山壁上弯来拐去盘旋不已,过了金沙江又走了两小时,他回头一看,玉龙雪山还遥遥在望。进入小凉山之后,大巴在一个路边店短暂休息。他下车买了一个玉米棒啃着,一回头,看到她在女厕所前排着队。他连忙藏到一丛竹子后,等所有乘客都上了车,才弓着身子回到车上。其实导游在车上点过名的,不知为何他没有发觉她也在车上。这可能与她坐在靠后的位子有关。

到达泸沽湖时太阳已经偏西。过了检票站,大巴停在高高的山梁上,所有人都涌上观景台。放眼望去,云朵雪白,天空蔚蓝,远山苍灰,湖水黛碧,松林青翠,整个泸沽湖尽收眼底,风景真是太美了。他掏出黑卡相机不停地拍,以至于忘了她,并且不知不觉地凑到了她身边。大概是嫌作为前景的松林遮挡太多,她爬上了围栏,将两条腿踩在栏杆上,双手举起手机拍照。忽然,她身体一个摇晃,眼看就要倾倒,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往里一拉。她顺势跳下栏杆,脸颊先是煞白,继而通红,讶然一笑,怎么又是你?谢谢啊!他想笑一下,却不知为何绷住了脸,讪讪然。她头一偏,我晓得你想说啥。他脸松弛下来,那你说说看?她说,冤家路窄呗!他说,还有呢?她道,不是冤家不聚头、不打不相识,诸如此类。他说,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她眉头一皱,我可不想当蛔虫,恶心死了,我只是会读心术,看人一眼,就晓得人心里想的啥。他盯着她那双灵动的杏仁眼,发现它比原来好看多了,亮闪闪的。那你说说,我现在想的啥?她认真地看他一眼,法令纹倏然展开,呵呵,你的想法太男性了,你觉得这女子颜值不错,想跟我继续交往对不对?他脸上一热,你就自作多情吧!不过就算有这想法也不出格吧?她连连点头,不出格不出格,完全合情合理。眼珠骨碌碌一转,她又说,正愁忘带自拍杆呢,帮我拍几张吧?他便点头,好呀好呀,我也正想请人帮我拍呢。

接下来他给她拍了好多张照片,先用她的手机拍,又用他的相机拍。取景框里的她面容清爽,身材窈窕而矫健,只是拍特写时,他能觑见她眉宇间有一丝迷惘。她也给他拍了好多张,边拍边喊,放松一点啊,随意一点啊,别装,自然就好,就这样,这不好看多了,真帅!拍完照,她忽然道,哎,你相机里的照片怎么给我呢?他解释,他的相机里的照片可以通过无线网络传送到手机上,再用微信转发给她就是。她眉一挑,我就晓得是套路,想加我的微信是不?这一回他没脸热,正儿八经地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想加个微信,这不挺正常?两人遂互加微信。她的微信名挺别致,叫鹤望兰,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咯噔一下,莫名感到不安。他知道鹤望兰是一种热带花草,又名天堂鸟,但他不知自己的不安从何而来。他的微信名是独行侠。你的名字有什么讲究吗?她问。他淡然一笑,没啥,我喜欢一个人外出旅行,名字其实是一种心灵姿态吧。

等到导游呼叫大家回车上时,她和他一前一后,有说有笑,她上车时他还扶了她一把,两人就像是老朋友了。

发完视频,他就关了手机,手机快没电了,同时,他也免得自己频繁地看微信。以他这两个月的经验,这种频繁只会徒增烦恼,肯定不会有回应。既知如此,那你千里迢迢地跑来拍这个视频,又有什么意义呢?哦,回不回应,是她的事;而拍不拍,是你的事。拍过了,就了结一桩心事,对得起自己了,结果会怎样,交给命运吧。

他拉紧生死门,退出祖母屋,然后将后门也关上。屋前院子里篝火已经熄灭,人声也稀疏了。他横穿公路,避开游移的人影,沿着湖边的游道踽踽而行。他并不急于回酒店,因为不可能睡得着。月光洒在脸上,有点凉。他踏上长长地伸入湖面的栈桥。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显得很亲切。他伸手摩挲一下木栏杆,竟有些微热,好像她曾伏在栏杆上,刚刚离去似的。

初来泸沽湖的那晚,吃完难吃的团餐之后,他和她就不约而同地来到栈桥上。那时晚霞还辉映着湖水,海鸥在半空翻飞啼叫。互相拍过照后,他们就凭栏静观,享受湖风的抚摸,好久没有说话。后来她发现湖面上摇荡着一种白瓣黄蕊的小花,他便告诉她,它叫海菜花,餐桌上那盆叫作水性杨花的汤,就是它做的。为了把花开到水面上,湖水有多深,它就会长多高。他做过攻略,所以晓得它。其实它如果清炒,滑爽可口,更好吃一些。菜是好吃,可为何取这么个俗气的名字?她皱了皱眉头。他忙转移话题,哎,你一个弱女子,怎么单独出来旅游啊?她瞥一眼他,我可不是弱女子,你不也是一个人吗?他说,我是喜欢和自己待在一起。她说,我也喜欢和自己在一起啊!他抱歉道,那不好意思,我闯入你身边了。她说,我不也一样吗?这是命。静默片刻,她转身直视他,老实告诉你吧,我这次出来,主要是奖励自己一下,庆祝我离婚成功回归自由身。他一愣,是吗?她嘴角上扬,是啊,我坦率吧?其实我看得出来,你喜欢独行的原因是逃避,逃避啥,你自己知道。他犟嘴,何以见得?她说,这用不着我来读你的心,幸福的人儿不远游嘛,要游也和家人一起。他只好默认了,双手相握,将自己的手指捏得咯咯响。她又说,其实呢,不管游多远,还是有个情投意合的伴才好。他点下头,那还用说,就是难得有啊。两人便又都不说话了,沉浸在逐渐幽暗的夜色中。星星在头顶闪烁,像在传递某种隐晦的信息。

那样的夜晚和对话,可能再也不会有了。他叹息一声,转身回了酒店。

当晚,他做了个奇怪的梦:他变成一只海鸥,从栈桥上振翅而起,朝着东边的晨曦翩然而去,飞着飞着,遇上了另一只海鸥。噢,那不是海鸥,是她,她的长发在风中飘扬,她挥动翅膀向他致意。他想给予回应,可刚挥一下翅膀,就直往下坠,落入一个无底的深渊……惊醒之后,他一身冷汗。直到他坐上回莲城的航班,那种惊悚感都没有消散。他盯着窗外飞机的翅膀,心里默念,老天,别出啥事,要出事,也等我晓得她的下落了再出吧。

鹤望兰,我们还是见个面吧?

有话就在这儿说,非得见面?

还是见面谈好,你不是会读心术吗?你懂的。

我当然懂,你对我有性趣,可是我没有。

你没读懂,我不仅仅是对你有性趣,也不仅仅是好感。

难道你就喜欢上了我的灵魂?没这么夸张吧?呵呵,其实我不反感你的性趣啊,若是对我连性趣都没有,我岂不悲催?

你一直这么率直?

是啊,不率直就不是我了。

从泸沽湖结伴回莲城后,他们天天都微信联系,类似的聊天不知有多少回,但鹤望兰一直没答应他见面的请求。她越是回避,对他的吸引力越大。他们从不盘问对方的情况,但还是无意间互相透露了一些。他晓得她是某局的办事员,有份收入不高但是很稳定的工作。她不像他上过大学,只读过中专。可能是家庭环境的缘故吧,她喜欢体力劳动,她爷爷曾经是搬运社的板车工。参加工作前,她在建筑工地打过工、推斗车、运砂浆、弯钢筋……什么都干。被鹤望兰拒绝多次之后,他见面的念头也就渐渐被削弱了。特别是后来一次,鹤望兰说,天涯何处无芳草,相信你不缺女网友吧,何必一定要见我呢?见我对你又没好处。这话有点伤到他了,他便从此不提见面之事。

数月后的傍晚,他出乎意料地收到她发来的信息:你还有见面的心吗?如有就来河边湿地公园吧,马上。他马上就去了。她没有说具体地点,但他在亲水栈道的木凳上准确地找到了她。一见面她就塞一张膏药在他手里,然后脱了外套,将后颈处的T恤衣领往后拉,请他把膏药贴到右肩胛上。她解释说,手扭伤了抬不起来,只好请他帮忙了。她裸露的肩膀光滑柔嫩,散发着温香。他不由得吸口气,控制住亲它一口的欲望。贴膏药时他左顾右盼。她马上道,你不用担心别人看见,绯闻又不是洪水,淹不死人。他鼻子一哼。贴好膏药,他才报复似的回敬一句,原来见面只为给你贴膏药,你身边连帮你贴膏药的人都没了?她毫不介意,有人还找你?不光是求贴膏药,还求安慰呢。他说,好啊,怎么个安慰法?她朝旁边努努嘴,坐下,抱抱我。他愣怔着戳在那里。你别妄想更多,就是抱抱,仅此而已,她瞪大眼说。他便在她身边坐下,搂住她的肩,慢慢地将她拥在怀里。她的头贴着他右颊,久违的温馨和亲昵感罩住了他。他很久没有抱过女人了,身体便有了反应。他羞愧地夹紧双腿,而她久久地依偎着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后来她伸过左手,搂着他的腰,轻声道,独哥,以后我就叫你独哥吧。独哥,今天我被人打了……他身子一弹,谁敢打你?我帮你找派出所去!她箍一下他,没用的,打我的是我哥,听我说说就好。她推开他的怀抱,开始诉说。天色渐暗,河水泛着光斑,芦苇的影子在暮色里摇晃,她的话语跟随波浪拍打着他的耳膜……

原来,她离婚是瞒着家人干的。有人说过,婚姻不是两个人的关系,而是两家人的关系。为何要瞒?她想离婚,首先就过不了娘家这一关,特别是她哥这一关。你晓得城西的毛家巷子吗?她哥从小就是巷子里的孩子王,腰间别着一把木匕首,身后跟着一帮小屁孩,一高兴就揪女生的辫子,一不高兴就拦住男生收保护费。一副港片里黑社会的派头。她哥特别看不惯家境好的学生,经常找他们的岔子,却有意罩着一个爱喷摩丝的小男生。只要那小男生一出现,她哥就会紧随其后,从巷头护送到巷尾。摩丝男生其实比她哥小几岁,之所以赢得她哥的青睐,是因为他是居委会主任的儿子。她哥从小就有某种眼光,虽然成绩不好,后来却进了重点高中,这就得益于他和摩丝男生的关系。她哥大她十岁,却从不罩她,也许因为不需要罩吧,她是个敢跟男生打架的角色。她哥读完莲城大学参加工作后,与她越发疏远,特别是她在建筑工地打工的时候,几乎不跟她来往。但是后来有一天,她哥跑到工地找到了她,不由分说替她辞了工,又带她去莲城大酒店吃饭兼唱卡拉OK。其实她哥是让她陪客,陪那个长大了且当了副科长的摩丝男。唱了一会儿卡拉OK,她哥就走了,留下了她和副科长。副科长心领神会,唱着唱着就拉住了她的手,揽住了她的腰。她对副科长并无多少好感,却也没有多少反感,你是女生,总要有个男朋友吧?遇上谁是谁。副科长对她的评价是,面相一般,但身材特别性感,令人兴奋。副科长边说边摸她结实的臂膀,继而又摸她小而挺的乳房。潦草地唱了几首歌后,她就顺理成章地随副科长去了酒店客房。在那张洁白的床上,副科长被她的处女红惊得一愣一愣的。也许就在那一刹那,副科长动了心,抛开了始乱终弃的老台本,正儿八经地与她交往,还给她找了份办事员的工作,并且与她结了婚。从结婚的第一天起,她就觉得不对头,但是哪里不对头,她又说不出所以然。她不想在这种不对头的婚姻里增加一个孩子,于是偷偷跑去医院上了节育环。她至今认为,这是她三十年的人生里最正确的选择,为后来的离婚减少了羁绊、埋下了伏笔。所以说,她哥就是她的媒人,再加上前夫的父亲已升任民政局局长,成了她哥的顶头上司,她突然要离婚,必将带给她哥负面影响,她哥怎会允许呢?婚是她要离的,她只能净身出户,在外面租房住。她对前夫的唯一要求是,半年内不准跟她娘家透露离婚的消息,以便她从容处理有关事宜。但显然,前夫违背了承诺,今天她一回娘家,她哥满面怒容,大吼一声,你有病啊随便就离婚!劈头就给了她一巴掌。她立即回击了一耳光。两人随即扭打在一起。她的体力不输她哥,无奈嫂子拉偏架,嘴里喊都别打了都别打了,却只拼命拉她的手,让她施展不开。结果她被她哥摔倒在玄关处,把胳膊和肩膀都弄伤了。

家里没别人了?他轻抚一下她的肩。就没人帮你?

有啊,还有我爸,他坐在桌边吃花生米,喝二锅头,屁股都没动一下。

怎会这样?他诧异道。

一直都是这样啊。她一只脚尖在地上前后搓动,仿佛想将以往的不堪擦掉。她说她爸一直不喜欢她,她的出生不是故事,是事故。她爸只要喝酒就会喝醉,只要喝醉就会不分场合说他的糗事。你不晓得当年的避孕套质量有多差吧?几下就破了,我女儿就是这样没经允许钻出来的。即使当着女儿的面,她爸也大言不惭。那是八十年代中期,计划生育抓得很严,不像现在这样动员人们生二胎。她妈怀孕后隐瞒了四个月才被发现,父亲单位的计生员三天两头上门劝说,必须做人工流产。那天她爸带她妈去医院,都到了妇产科门口,她妈借口上厕所跑掉了,逃到乡下亲戚家,东躲西藏直到临产了才回城里来。无出生证出生的她是对她爸最大的打击,罚款是小事,她爸在轮船公司安保科以工代干,马上要转为正式干部,结果因此被退回船上做船工去了。她十几岁的时候,她爸又下岗没了工作,便天天在家喝酒骂人。她爸视她为背运的根源,几乎是见她必骂。所以,搬出那个家,也是她与前夫结婚的动机之一。

你真不容易。他叹口气。

我是个不合时宜的人。

她站起身来,跺跺脚。好了,跟你倾诉过后,心里舒畅多了。

以后有啥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他诚恳地说。

谢谢你的好意。她认真地看了看他的脸。我晓得你喜欢我,但是我要告诫你,最好别跟我交往,那样会给你带来麻烦的,而且你也会后悔的。你记住我的话。

我不会后悔,我已知天命了,没啥好后悔的,只要你不嫌我老。他认真地说。

那好,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你早点回家吧,以免不好跟家人交代。我还要在河边走走。她转身往上游走去。他默默地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慢慢地融进迷蒙的夜色。

发出生死屋的视频,回莲城一周了,他还不见鹤望兰回应。她的微信死一般沉寂,朋友圈的消息也一直停留在两个多月前。她成了一扇敲不开的门。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他时不时地回翻她的微信朋友圈。这天在单位,他偶尔翻到了那条曾经看过的消息:好吧,我错了,我不懂事,我接受领导的批评,把刚才发的那条朋友圈删除了,这样可以了吧?文字下面附了一张自拍照,她哭丧着脸,一副不开心的样子。照片是在护城河桥头拍的。她曾解释过发那条朋友圈的缘由。为了迎接创建文明城市检查组的检查,她被分派到护城河桥上值守,负责捡拾纸屑垃圾,制止行人乱扔烟头。太阳晒得她脸上油汗直冒,弥漫的灰尘与汽车尾气弄得鼻痒头晕,她便很烦躁了,拍了几张手持扫帚的照片,发了几句牢骚,都放在朋友圈里:城市文明就是这样产生的啊?大家看看,姐姐我容易吗!结果,朋友圈发了不到一小时,单位领导就找来了,将她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并特别指出,主要是她那个问号用得不对,如果用逗号,就没啥大问题了。你不能随便有情绪,都像你这样,文明称号哪里来?它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嘛。她只好删除了这条朋友圈,待领导走后,又发了认错的那条。领导马上又来电话了,说她认错的态度并不诚恳,要她将这条也删了。你不说话也可以,不能说带负能量的话!领导教导说。但她固执地没有删这一条。她确实是个不合时宜,也不招人待见的人。

护城河上有好多道桥,他端详着,认出它是城东的那一座。他马上骑着哈啰单车到了城东街道办,问询这座桥的卫生督查去年归哪个单位负责。被问的人头也不抬地说,去年的创建文明城市资料已封存,管理人不在查不到。刚好有个大姐过来插了句嘴,这个我晓得,好像是城建局吧?他立马转身,骑车去城建局。找到她的单位,就可以找到她人。他把单车蹬得飞快,在岔路口拐弯时,差点撞上一个大妈。大妈回头问候了一句他的妈,他也没有在意。到了城建局门卫室,他打开微信上的照片,给穿制服的门卫看:师傅,请问城建局有这个人吗?门卫眯眼瞧瞧,很肯定地摇头,没有。他急了,不可能啊!门卫说,你比我还晓得些?她谁呀?他忙说,她叫鹤望兰!门卫仍摇头,没听说过,只有个叫贺晓兰的。那可能就是她!他叫道。门卫说,不可能,贺晓兰比她老多了,你说,她哪个科室的?他摇头,我不知道。门卫霎时警惕起来,这都不晓得,你找她干吗?他说,有事嘛,让我进办公室找下好不?门卫伸手拦住他,语气严肃,这是政府机关,无关人员一律不得入内,你是她什么人?他无言以对,只好离开。也许街道办的大姐记错了吧。你是她什么人?他还真难以定义。他还只能说,他是一个对她念念不忘的人。

你们男人怎么可以这样呢?

这句话鹤望兰至少说过三次。每次他都说,你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男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和女人也不一样。听到他的回答,她总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角(或者在微信里用一个撇眉毛的表情符号)。她的话是针对前夫的那件事说的,她说,那事之后,她再也无法忍受她的婚姻了。

那天,她被局里派去搞会务。晚宴上又被指派给出席会议的副市长敬酒,她的酒量是出了名的。她连敬了三杯,最后一杯是被人起哄,与副市长手环手喝的交杯酒。副市长喝得高兴,连声称赞她有培养前途。敬完酒,她就不辞而别跑掉了。晚上十点她准备上床睡觉,手机嘟一声响,副市长发来一条短信:你怎么可以把我搞醉就不管了呢?快送点醒酒的东西到迎宾馆408来。她不知副市长从哪儿搞到她的手机号码,当然这很容易。她将手机往床上一扔,啐道,想得美!前夫那时还是老公,很敏感,马上捡起手机翻看,严肃地说,你怎么可以对副市长这种态度?她反问,你说我应该什么态度?老公说,这还要我教你?她说,你不晓得他是给鸡拜年的黄鼠狼啊?老公道,你怎么可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人家什么没见过,会稀罕你一个小小办事员?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吧。她斜眼问,你一点也不担心?老公说,这有啥好担心的,很正常啊。她再问,那你的意思,是我送上门去咯?老公说,别人想上门还没机会呢。她无语,那一刻,她感觉老公的脸孔是世界上最丑陋的东西,对老公的鄙视也达到了历史最高点。她给副市长回了三个字:马上来。她当着老公的面打扮了一番,给自己喷了香水,用保温杯泡了一杯茶,再提了一袋家里现有的水果。正欲出门,她被老公拉住,哎,你告诉副市长,你是某某局朱又青的老婆。她猛地将老公的手一甩,径直去了迎宾馆。

在迎宾馆的庭院里,她犹豫了好一阵。要不要叫个女伴陪她一起进去呢?但既然老公视她如敝屣,她何不将破罐子摔给他看?心一横,她就进了408房。可一进门她就后悔了。她不能这样作践自己,人若不看重自己,就没人看重了。她想退出去,可手已被副市长抓住,但是副市长喝得实在太多了,人也糊涂了,两人拉扯一阵,副市长吐了一地,倒在床上不动了。她强忍着恶心的感觉,打扫干净房间,就转身回了家。一进家门,老公居然说,怎么就回来了?她不理睬。老公又问,怎么样?她闷头道,你想象会怎样?老公殷勤地给她倒了一杯水。这杯水简直是对她莫大的侮辱,她抓起杯子,想将水泼到老公脸上,但犹豫了一下,就将杯子摔在地上了。她感觉很多东西都像杯子一样破碎了,噙着两泡眼泪,搂了条毯子,在客厅沙发上睡了一晚。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跟老公睡到一张床上,因为第二天,她就提出了离婚。她是这样说的,姓朱的,我再也不想给你做吃的了。而老公回答道,同意,反正你做的也不好吃。她曾不止一次提出过离婚,老公一直不答应,说你又没外遇,离什么离?你到哪儿去找我这样的老公?她不知这次老公为何这么爽快,可能她在他心里早贬值了吧。

所以,虽不晓得鹤望兰的真实姓名,他却晓得她前夫叫朱又青,只是不晓得在哪儿供职。无论谈及自己还是前夫的单位,鹤望兰一直以某局来指代。也许是网聊的习惯,也许是对他还有戒心。当然他也一样,从没透露过自己的单位和真实姓名。那天他灵机一动,找来一本政府机关通信录,一页一页,逐条查看。几百条信息,看得他头昏眼花。没有朱又青,但有个朱右清,是个科长,也许就是他吧。他记下了朱右清的电话号码,然后到街头用公用电话打了过去。您好,您是鹤(贺)女士的先生吧?鹤女士还欠我一笔钱,但我联系不上她了,您能告诉我她的联系方式或者住址吗?对方颇感意外,明显愣怔了一下,厉声道,请别打扰我,我已经不是她先生了,我既无权也无义务告诉你这些!他赔着小心,那您能告诉我她是哪个单位的吗?保证再也不打扰您。对方说,你当我脑壳里是包烂棉花啊?她哪个单位的都不晓得你会借给她钱?嗒一声响,对方挂了电话。

他也曾接到过一个意料之外的电话。一个粗喉咙的男人自称是鹤望兰的哥,请他到临江茶楼去喝茶,要和他谈谈。不知那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还是去了。他刚坐下,那人眼睛睃睃,就说,怎么看也不像个独行侠嘛,看你气质,也是机关里的人吧?而且有点面熟。

他说,有何贵干?

那人递过一支烟,他摆手以拒。那人说,我姓贺名子诚,孔子的子,诚实的诚。我就想问问,你跟我妹鹤望兰什么关系?

我们是朋友。他说。

男女朋友?贺子诚盯着他。

一般朋友,更确切点,是微友,我们微信联系更多些。他反问道,你怎么晓得我的?

偷看我妹子的手机查到的。是,有屏保,但她的屏保密码我猜得到。从你们的聊天记录看,关系并不一般吧?当然我没看全部记录,没来得及。否则就不必来问你了。我最关心的是,你是不是弄得她离婚的那个人?

他断然否定,当然不是,我们是在她离婚后去泸沽湖旅游时才认识的。而且据我所知,她离婚并不是因为有了第三者。

那就怪了,没有遇上更好的离什么离?有病啊?贺子诚愤愤地弹着烟灰。

她有她的想法吧,婚姻这双鞋穿着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他说,鹤望兰是个有思想的人,大概想重置自己的人生吧。

屁思想,她就是蠢,脑子不拐弯。你比如说,单位开会,大伙给领导提意见,别人都轻描淡写,变着法说领导的好话,她倒好,自己说直话不说,还嘲笑别人虚伪。还说啥她会读心术,看得见别人心里的真实想法。真是幼稚,可笑!都传到我耳朵里来了。贺子诚摇着头。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我不能让她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老公虽不是十全十美,但配她还是绰绰有余。所以,我一定要让她复婚。既然你们是好朋友,那就请你帮帮我,劝劝她吧!你的话她可能听得进一些。

他模棱两可地哦一声。

你在单位啥级别?科长,还是副处?贺子诚眯着眼问。

级别跟交朋友没关系吧?

我的意思是,你虽然有点老,但若是副处,真喜欢鹤望兰的话,你追她我也没意见。

你这话说到哪儿去了?他绷起发烫的脸。

都是男人嘛,我可以理解。贺子诚起身走近他,拍拍他的胳膊,那就这么说定了,帮我劝鹤望兰复婚。但假若你有别的乱七八糟的想法和做法,可别怪我不客气!我这个人别的长处没有,就是门路广、朋友多,黑白两道都有。

贺子诚拍拍屁股走了,他还在想,这人是怎么搞到他的电话号码的呢?他呆坐了一阵,给鹤望兰发了微信,简单地告知刚刚发生的情况,特别指明,她的微信被她哥偷看了。幸好偷看到的内容不是其中最私密的部分,否则她哥可能完全不是这个态度。他起身出门,被服务员拉住,原来贺子诚没有买单,他只得把单买了。仅此细节,也可看出贺子诚不是良善之辈。

出了茶楼他才得到鹤望兰的回复。她哦一声后,很久没有说话。透过手机屏幕,他仿佛看到她在沉思,在揣摩。

后来她问:你是不是也劝我复婚?

他回复:那是把你往坑里推。

她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符号,说,这还差不多,我交对了朋友。

他也回了一个微笑,再加上一个拥抱。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独哥,听我的,你还是离我远点吧。

他回了一个不字,打了三个惊叹号,发送后又追加了一个难过的表情。

她唉了一声,也是三个惊叹号。

他往家里走,走一阵看一下手机。她再没说话,似乎是睡着了。他只好发了晚安的表情符号过去。几天后,她就失联了。

他永远记得那个傍晚。他点开她微信上的语音留言,她用略显急切的口吻说,独哥,来毛家巷帮我打包吧,103号,明天一早搬家公司会来帮我搬家。我哥老找我扯皮,我要搬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去。他还从来没有去过她租住的地方,但她的请求合乎情理,他也就没有多想。

进入毛家巷时他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寂静,半明半暗的巷子像一条弯曲的管道,通向不为人知的隐秘境界。路灯昏黄,斑驳的水泥墙上不时闪出一个带圈的拆字。毛家巷是她少年时上学的必经之地,或许因为恋旧,她才租住到如此偏僻的地方来吧?在岔路口,他发现自己有两个影子,朝向两个不同的方向。他拖着两个影子走向103号,到达那个破旧小院的门口时,其中一个影子才消失。院子里只有一户人家亮着灯,敞着门。鹤望兰倚在门口,心领神会地一笑,就回屋里去了。

一进屋,鹤望兰就扔给他一个编织袋,让他收拾鞋子。她的鞋子真多,床下、书桌下、纸箱子里,到处都是。他很细心,每一双都左右相对,用塑料袋或报纸包裹好,再放到编织袋里去。鹤望兰自己则将床上的被子叠好卷起,用塑料绳一捆,动作十分麻利。她的鞋子将两个编织袋撑得鼓鼓囊囊的了。这时他才发现,用不着他再帮啥忙了,几乎所有东西她都已收拾好。她有力气,又很能干,其实是用不着他来打啥包的。

她给他沏了一杯茶,让他坐下歇息。她出汗了,打开电扇吹着。她的黑发扬了起来。她的体息吸入了他的体内,仿佛进入了他的每一个细胞。后来她在他身边坐下,碰一下他的肩膀,眨眨眼,独哥,有时我也奇怪,我怎么就跟一个大我二十岁的人交上朋友了呢?他笑笑,我也奇怪呢,我一不打牌二不喝酒三不跳舞四不搞户外运动,是个没有朋友又很乏味的人。你没朋友我才喜欢呢!她说,可你一点也不乏味啊,你的内心丰富得很呢,可能就是这一点吸引我了吧。可是,你为何对我亲密有间呢?她眸子里有两颗星星在闪烁。你难道不想我?

你不是会读心术吗?你懂的。他调侃道。

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他感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爬来爬去。你啊还是老派,有点传统,心里想又不敢付诸行动。她抬起手指点了点他的太阳穴。他说,你说得对,可也不完全对。我这个年纪的人,可能更看重性情融洽、心灵相契,对异性的渴求主要体现在精神层面吧。几乎所有男女之事,都会以有情始无情终,上几回床了就一拍两散,有多大意思?再说性是一种恒定的能量,它是会随着年龄增长而减少的。它真的不是我最重要的需求。他避开她的眼光,似乎也不太相信自己的话。她站到他面前,双手放在他肩膀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先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她喉头滑动,好像将好多话咽了回去。她搂住他的颈子往胸前一压,他的右颊贴在了她柔软起伏的胸口。她灼热的身子烤着他的脸。他望着窗外的夜色,喃喃道,况且,我还不晓得做不做得好,好久没有做过了。她很惊讶,怎么会呢?接着,她理理他的鬓角。怎么不会呢?他侧过脸,以免与她的脸相对。她口鼻喷出的气息太灼人,像要将他点着。别想这个了,顺其自然就好。她重新在他身边坐下,将脸搁在他肩头,一只手搂着他。他噘起嘴唇,在她圆圆的额头上轻轻一啄。像是提醒了她,她倏地跃起,伸手拉灭了灯,将他推倒在沙发上。她三下五除二,脱了自己的衣服,又三下五除二脱了他的。她覆盖在他身上,有节奏地摇晃,像个淘气的孩子。汗水很快濡湿了他们。他急切地想要她,想给她。可他身心分离,无论他如何努力,身体都没有动静,进入不了状态。他只得停止动作,低声说声对不起,坐起身,羞愧难当。她拿过毛巾替他揩去身上的汗水。可能是初次的缘故吧,没关系,我们抱抱就好。她安慰着他,抱着他的腰。他任她抱了一会儿,毅然解开她的手,穿好衣服,走出门去。

出院门时他背部灼热。她盯着他。他不让自己回头,埋头疾走,快到巷子口了才停步。他在一个残缺的台阶上坐下,让自己平静下来。有过路人探头探脑,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他愤愤地对那人啐了一口。夜风平息了他的慌张,却又吹燃了他心头的火焰。他回味她的灼热与柔软,蛰伏的情欲忽然苏醒了,他的心和身体都在鼓胀。他打开微信,用颤抖的手指输入几个字:我又想你了。刚刚发送出去,他就收到了她的回复(她好像是盯着手机等着的):哪里想?他仿佛看到她在这行字后偏头嬉笑,马上回道:都想,怎么办?她说,傻瓜,赶紧回来啊!他腾空跃起,像个年轻人似的,迈开大步向巷子深处狂奔而去,向情爱之境狂奔而去……

天蒙蒙亮时他才离开那个残破小院。她挽着他的手送他到巷子里,问他感觉如何。他以秦观的词作答: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一直留意本地新闻媒介和自媒体,近来并没有命案报道。如果鹤望兰的失联并非意外事件,那只能有一种解释,就是她刻意玩失踪。于是,他对她的担心日益减弱,而对她的埋怨渐渐增强。妹子,人不能不讲情义。你不是逛商场,你不能把别人当作一件衣服,试穿一次就把他扔了。

这天他正作如是想,郁闷而又漫无目的地在街边行走,被一个相面先生拉住衣袖。先生,你好像为情所困啊!他哑然失笑,如今相面的说话也这样戏剧化了吗?他索性在小板凳上坐下,且听这相面的怎么说。相面先生清点他脸上的痣,揣摩五官的位置,像煞有介事地掐掐手指,才说,先生,命犯桃花,爱不逢时,时不我待,咫尺天涯啊!他嗤之以鼻,切,这话对谁都可以说,你具体点,我如何才能找到那个失去联系的女人?相面先生一笑,心诚则灵,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啊。他说,你怎知我心不诚?就别五迷三道了,有本事就指点迷津!相面先生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去水边找吧!他追问,哪个水边,湖边、河边还是池塘边?相面人道,这就要靠你自己的悟性了,天机不可泄露也。他只好扔下十元钱,掉头而去。

晚餐后他去了莲水河边。湿地公园里柳条摇曳新绿,芦苇钻出了尖尖嫩芽,景象迥于往常。他来过多次了,一点也不抱希望。他走过栈道,遇到那条他与她共同坐过的木板凳,狠狠地踢了它一脚。脚被弹了回来,痛感很真实。穿过公园来到护城河口,一个穿紫色风衣的女人在用手机自拍,背影窈窕,很是像她,但他晓得那并不是她。他走近去看女子的脸,果然不是,鹤望兰的脸要生动得多。他扭头就走,穿过一道月门,一抬头,就愣住了。

鹤望兰站在水榭走廊入口处,穿着牛仔衣,戴副墨镜,正朝远处眺望。他的心蹦到了喉咙口,四周观察一番,并无男士伴她左右。她干吗呢,也像他一样失魂落魄吗?在寻找什么,还是在等待什么呢?他抬腿过去,膝关节有滞塞感。她慢慢地转过身来。虽然被墨镜遮住了半张脸,他还是看到她冲他笑了——法令弧展开,牙齿一如既往地白。

站在她面前,他一时语迟。

不认得我了?她摘下墨镜说。

你躲到哪儿去了?他两眼发热。

我哪儿也没去。

可是,到处找不到你。他鼻子酸了。

那天在湖边搞全民健身长跑,我看到你了的。我戴着志愿者的帽子,你可能认不出来。你在单位队伍里跑得好开心啊!我还看到一个漂亮妹子给你递矿泉水。她说。

我开心了吗?那是完成任务,苦中作乐吧,他说,你为何不叫我?

我不想打扰你。她撩了撩耳边的发丝。

我发了那么多微信,为何都置之不理?

我手机被人偷了,记不起微信密码,进不去,没法回你。她的杏仁眼明亮而清澈。

你可以注册个新的微信号再搜索我,主动加我啊。他埋怨道。

没有这个必要了吧。她低声道,我被我哥搞得焦头烂额呢,时过境迁,没这个心思了。我不想你也跟着我不清静。

我可不想失去你!你晓得为找你我费了多大劲吗?我甚至跑到泸沽湖,打开生死门,在里面睡了一回,只为得到你的回复……他的声音哽咽起来。他抓住她的一只手,将她拉进水榭走廊,让她坐在美人靠上,然后将曾发给她的视频点开。

她很惊讶,半张着嘴,看完视频,喃喃道:你这是何苦呢?

还不是为了你。他说。

部分原因是我,但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你自己,你心理上需要有这么一个过程吧?没想到你会跑到泸沽湖去打开那扇生死门。真是难为你了。别说,你某些方面有点像我,也有疯狂的时候。不过正因为如此,我不联系你是对的。不想给你带来更多麻烦。

你还想玩失踪?

我们还是不来往最好。

不行,我不愿意。他蛮横地说,你马上加我微信。

我回去就加。

不行,现在就加。

她皱了皱眉,从挎包里拿出手机,加了他的微信。然后她说,我发现你有点变了呢。

怎么说呢?

也有点强人所难了。

他怔了怔,也许吧,因为怕失去你,就变得急躁了。现在,你能把你真实姓名和单位都告诉我吗?万一有啥事,也好有个照应。

没这必要吧?以前我们都以微信名相称,不是相处得很好吗?我喜欢你叫我鹤望兰,你也喜欢我叫你独哥,独一份的哥。其实我晓得你找到我单位去了的,门卫告诉过我。门卫是个新人,才来没几天,不太熟悉情况,把我和另外一位姓贺的大姐搞混了,我和那位大姐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不过很可能,那单位以后就不是我的单位了。她说。

何出此言?他一怔。

她便告诉他,她代领导抄写笔记,把手都写肿了,领导还批评她字迹太潦草、态度不认真。她一气之下大叫一声,老子不伺候了!当即写了停薪留职的报告。领导不批,说现在没有停薪留职一说,要么你辞职走人,要么乖乖地干活儿。她急火攻心,牙疼喉肿,便请了病假在家休息。她不想回单位上班了,是否辞职,还没有最后决定。

这你可要慎重,毕竟是铁饭碗,丢了就要不回了。他说。

但你在单位过得不开心,又有啥意思呢?再说如今哪里搞不到一碗饭吃?端盘子洗碗做收银员,都可以,不必再到工地做小工了。不过最好是做健身教练,正想着是不是去培训培训考个教练资格证呢。独哥,你支不支持我?她偏着头看他。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不能怂恿你。他说。

我就晓得你不会支持。她噘起嘴巴,生怕我要你养似的。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养你啊。他道。

算了吧,你那点工资,都不够我买化妆品的。她瞪大眼盯着他,难道你跑到生死门里去,是为向我表忠心,真的想娶我?

不是我所不欲,而是我所不能。我给得了你人,却给不了你时光,你想想看,再过十年,我就老了,而你正当好年华。我不能两腿一蹬将你留在世上受孤单。他很真诚地说,我不能制造寡妇。

既然你无此意,那又何必四处寻找我?何况你还有家,虽然你从不说,但你是有家的是吧?你也怕打一场离婚大战吧?嘻嘻,有言道,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

他脸烧红了,我可是对你一片真心。

她莞尔一笑,开你玩笑呢,要说是耍流氓,也是我们互相耍,谁也怪不了谁。

他不知说啥好,窘迫地搓搓手。

不过我也晓得,如果那天金风玉露没相逢,你即使找我,也不会这么急切吧。

他的脸又烧红了,却无话可说。他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可以读出他心灵深处的某些东西。

她的手机响了,一接电话,面容变得焦虑,起身道,独哥我有急事先告辞了,接着转身匆忙离去。你多保重啊!他冲她背影喊,我们不会再失联吧?她头都没回,举起一只手往后面挥了挥。他不明其意,向她追过去。但她很快被跳广场舞的人们淹没了。

木质结构的走婚桥架在泸沽湖的一条湖汊上,半新不旧,看得出是从前没有的。如果不是这道桥,到对岸要绕行几公里。泸沽湖分属云南四川两省,过桥之后往北走,就是四川地界了。说是走婚之桥,其实两岸人家都不多,借摩梭人的走婚习俗吸引游客罢了。湖汊水面蓝得像天空,密实的水草浅黄一片像抹了阳光。鹤望兰将苗条的身子压在栏杆上,一条腿朝后跷起,回头朝镜头绽出一脸笑,美得让他心尖儿发颤。他请导游给他们照合影,先用眼神询问她,可以吗?她亦用眼神回答,有啥不可以?于是他和她并肩站在了一起,左手轻轻揽住她的肩。久违的亲昵感几乎将他融化。导游开起了玩笑,你们天生一对嘛,住宿本来就紧张,你们各睡一间还要各自多交房差钱,真是太浪费了!我建议你们干脆留下来不走了,就在泸沽湖搭伙过日子吧。行啊,他爽快地说,又用眼神询问她。她巧笑嫣然,我没问题啊,我是自由人,就看你独行侠敢不敢真的特立独行了。在想象和玩笑中,他当然还是敢的。好啊,我们都留下来,晚上去篝火晚会唱歌跳舞,我拉你的手时,你可别拒绝啊!她道,我不但不拒绝,你若在我手心挠三下,我也会回挠三下呢!他笑得更会心了,晓得这是摩梭人谈情说爱的方式,也是摩梭女子应允走婚的前奏。好啊,那我就带上狗粮、毡帽和腰刀来走婚了,你家若有狗,我就撒出狗粮;我爬上你的花楼,你可要给我留着门哦,我会将毡帽挂在门口,这样别人就晓得你有主了。她眉飞色舞,你还蛮懂规矩嘛,不过你要讨我欢心哦,那样我就生一堆娃娃,我的后人又可以走婚和被走婚了,等我变成老祖母,就成了家里的权威,一切都随我支配。你晓得摩梭人为何这么尊敬女人吗?就因为她们能生孩子!他觍着脸说,我晓得啊,我赞同母系社会啊,我保证你那一堆孩子都是我的血脉。她指着他,嘻嘻,想得可真美!你若是不如我意,随时会休你呢,我会把银梳子放在你的鞋里。他说,若真那样,我愿赌服输,将银梳子带走,绝不会跟你纠缠不休。嗯,那样多好,好聚好散,互不相欠,不会搞得跟仇人似的。倏忽间,她脸色又黯然了,可惜,也只能说说而已,我不是你的阿夏,你也不是我的阿注,我们还得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阿注和阿夏是摩梭人对走婚男女的称谓,他们只能在戏仿与虚拟中得到一点点快乐而已。但他仍然很满足,他们的距离因此而拉近了许多。命运以各种方式让你孤独,是为了让你有一天能结束它。遇到这只望着兰花的鹤,他感到庆幸。

总算把她找回来了。每天他都可以和她微信联系了,发各种各样的表情符号,道早安或晚安,时不时地问询一声。你还好吧?在干吗呢?吃饭了吗?太阳大得防晒哦。中午睡个美容觉吧。骑车要小心裙子卷到轮子里去了哦。她一般都会及时回复,有时会过一阵再回复,偶尔地,也会不回复,随意得很。他不知道她的新住处在哪儿,也不好意思问,怕她以为他有那种想法。他是有那种想法,但似乎得她主动一点点,起码有点暗示,他才好顺水推舟。这天黑夜来临时,他实在忍不住了,发了个羞涩的表情和一句话:想你,怎么办?

她过了很久才回了个露齿而笑的表情符号,说,凉拌。

他只好回了个难过的表情符号过去。他是个敏感的人,似乎,找回来的她,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她了。他心绪不宁,夜深人静之际,又问了她一句,鹤望兰,我们之间怎么变得不咸不淡了呢?他以为她早睡了,不会回复了,不料她突然回了一句语音:独哥莫想多了哦,我这一阵实在忙得很,如有怠慢请哥多担待,快睡吧,晚安!他晚安不了,心里充满了忧虑:她不是请了病假在休息吗,又在忙些什么呢?

他上班正看文件,贺子诚进了他的办公室,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下,笑容可掬: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我应该被你吓着吗?他给贺子诚沏杯茶,反问道,我有啥可以被你吓的呢?

我是不速之客嘛。贺子诚跷起二郎腿。

有何贵干?他乜着他。

贵局局长找我有事,我顺便看看你。贺子诚压低声音说,我可以帮你买到便宜的墓地呢,不知你有这方面需求吗?

他蓦然色变,什么意思?

别一惊一乍嘛,还真被我吓着了。贺子诚咧嘴笑道,摘下手腕上的紫檀串珠,一粒一粒地捻动。我就是来和局长大人商量,帮他牵线买优惠墓地的呢。我这科长官虽不大,但分管青山墓园,我的话还是管用的,打个招呼便宜个几千万把块钱都不在话下。你们局长岳父躺在ICU快一年了,当然得做准备了,如今物价涨得飞快,墓地也一样,早买少花钱嘛。好多人都提前给自己订好了呢。你忌讳这个我就按下不提。其实我还是想跟你说说我妹的事。

你妹的事跟我有何相干?他说。

你自己心里有数吧?贺子诚斜眼瞟他。

你是不是劝她复婚没成功啊。他反守为攻,你用耳光是劝不了人的。

是,牛不喝水你按下它的脑壳也没用。反正那朱右清也不是什么好腿,还没离婚就找了情人。离了就离了吧,这事过去了。你有我妹的手机号码?她原来的号码停用了。贺子诚说。

这就奇怪了,你妹的号码你应该找她要啊。

找不到她人啊,她没上班,又不知她搬哪儿去了。我过生日她都没回家,这妹子,太没家庭观念了。贺子诚皱眉道,所以,只好问你了。

他只好告诉贺子诚,他从来没有与鹤望兰通过电话,他们从来没有交换过电话号码。他们只是微信联系,而且,他已经和鹤望兰失联好几个月了。你是她哥,她迟早会联系你。再说你不是很有门道,黑白都通吗,你要找她还不易如反掌?

我路过你这儿,不正好问你一下?我晓得你和我妹子关系不一般,你不用否认。我这个人嗅觉比较敏锐,上次见面我就觉得你是副处级,这不果然是。我还晓得你许多事,该晓得的我都晓得了。说句负责任的话,只要我愿意,你哪天在哪个位置搞啥坏事我都搞得清楚,手机定位嘛,我在公安局有铁哥们儿。你别紧张,我这人既知好歹,也讲睚眦必报,不会乱来,你不得罪我,我绝对不会说三道四,影响你的前途。你还有提拔的空间,弄个正处级是没问题的。我不反对你和我妹子交往,但不许你利用她的偏执和傻气。我说得更直白点吧,鹤望兰的人格是有缺陷的,特不招人喜欢。你若真喜欢她,就连同她的缺陷一起喜欢吧,我希望你将她往正确的方向引。只要她愿意,你们喜结连理,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你若玩弄她的感情,肯定不会有好报,不是我恐吓你。她总说她会看见别人的心思,有时我也觉得她真能。再加上她那见风就起火的性情,说不定就做出什么吓人的事来。当然你也不用有太多顾虑,遇上事及时沟通就行。只要于她不利的,都和我沟通,做得到不?

他没料到贺子诚说出这么一番话,还咄咄逼人地盯他。他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用变了调的声音说,我理解你做哥哥的心情。然后他过去握握贺子诚的手,将贺子诚送出门外。

一整天他都郁闷得很,贺子诚不过一小小科长,在他面前不知哪儿来的那种心理优势。他几次打开微信,想和鹤望兰通个气,都写下一行字了,又都删了。晚饭后他去河边走了一圈,没心思看风景,只为把时间消磨完。他有预感,再也不可能和鹤望兰偶遇了。一生中的偶遇是有定数的吧,他的指标已经用完了。路过广场,一群人在跳鬼步舞,他也跟着手舞足蹈了一会儿,又觉索然无味,回到家中。

洗完澡,他躺在床上,给鹤望兰发了条语音:忙啥呢?想跟你说说话。

她说:等会儿,我在做面膜呢。

于是他等,等了四十分钟,才又对她说:我想跟你说个故事。

说吧,我洗耳恭听。她回道。

他开启语音通话,接通后,听到了她在床上翻身的声音。

他清清嗓,定定神,开始讲那个故事。

若干年前,某男和某女是流行歌里唱的那个同桌的你。但他们从小就闹不团结,课桌上有某男刻下的三八线,只要女孩的胳膊肘越线,男孩就一掌推过去。女孩呢,午睡时即使看到后面的同学在男孩背上写王八二字,也不会告诉男孩。他们在做作业时从不互借橡皮擦,考试时更不互相交换答案。各种小矛盾,各种不对付,直到高中毕业。大学毕业后他们都回了莲城,由于种种机缘,一对小冤家竟结成了夫妻,并且开启了女欺男的模式。上下班男的必须接送女的;逛步行街男的必须全程陪同女的且不许盯着别的女人看;男的做菜必须照着菜谱来,不合女的口味必须重做;有次女的试鞋要男的帮忙,男的不慎弄疼了她的脚,就挨了女的一耳光,那不是亲昵的耳光,是跋扈的耳光。总之又是各种矛盾,各种不对付。男的只好一直忍着。女的凭什么蛮横,而男的又凭什么隐忍呢?只因她父亲是上市公司董事长,是成功的企业家。因为她,他才能住在那个豪华别墅里,享受衣食无忧一身名牌的生活。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男的越来越难以忍受了。他有他的人格尊严啊,何况她越来越不入他的眼了!她的服饰不得体,她的体态不女人,她的声音不优雅,她的气息难闻。在床上,她无意间碰一下他,他都心惊肉跳,他们很久都不做一次爱……他喜欢出差,喜欢独自旅游,就因为可以不看到她。男的并没有外遇,但那年儿子上大学了,他也提拔为副局长了,于是就提出了离婚,他愿意净身出户。但女的坚决反对:你又没外遇离什么离?你这不是对我的侮辱吗?这理由也够奇葩的了,难道你要他有了外遇再离婚才好看些?难道说,你要他为了离婚而去找外遇?男的不想做这样的荒唐事。如此一来,男的离婚之心更加坚定。某天,两人在家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女的打了男的一巴掌,男的也给了女的一耳光。女的刚烈得很,站到阳台边缘,说你再说一个离字我就跳下去,让天下人都晓得我是被你逼死的!男的在气头上,以为女的讹他,便赌气连说了七八个离字。女的竟然纵身一跃,从三楼跳了下去。男的吓得全身冰凉,马上叫来救护车,将女的送进了医院急诊室。女的生命无恙,只是摔断了腿。可是治疗不得当,成了一个跛子。这样一来,董事长出面了,不由分说开了男的女婿身份,将他从别墅赶了出去,而且利用各种场合在市领导面前说他的不是,阻塞他的仕途通道。这倒没啥,男的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儿子也不理他了,而他没法求得儿子的谅解。他的坏名声自然也流传开来,说什么的都有。所以,这么多年,他还是一个人。也不是找不到,而是他对女人,对婚姻,都灰心失望了。你说,他应该失望吗?

鹤望兰没有回答,他将手机贴紧耳朵,听到了她的鼾声。

喂,你没有睡着吧?他大喊。

嗯,被你吵醒了,说吧。

你没听我说的故事?

听到了呢,不就是说你自己吗?

你怎么晓得?

听你口气就晓得啊,我前不久也听人说过呢。她轻描淡写,原来你跟我一样是孤家寡人啊。

他倒抽一口气,想了想说,反正,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知你有什么想法。遇到你是我的缘,如果我能让你开心,如果你也需要我,就像我需要你一样,如果你愿意跨越年龄的鸿沟,我希望能和你一起生活,我想我爱你……

独哥,你莫这样搞笑好不?鹤望兰打断他的话,我真的好困,我想睡了呢,晚安独哥!

她挂断了通话。

他僵硬在深夜里。

他真的有那么搞笑吗?

泸沽湖的歌舞晚会是值得一看的。夜幕降临,白天在各处忙碌的摩梭男女纷纷来到表演场地。他们身着彩色上衣,束彩色腰带。姑娘有复杂的美丽头饰,穿白色长裙,小伙子则人人头戴浅色毡帽,着黑色长裤和长筒靴子。歌声缭绕之中,篝火燃起来了,火舌舔着夜色,火星萤火虫一样升上半空。宁静的湖畔变得热闹无比,每一缕风都在热情地颤抖。若干独唱和对唱的曲目之后,所有表演者排开一字长龙,男在前,女在后,围着篝火逆时针方向且歌且舞,亦步亦趋。一会儿耸肩,一会儿踢腿,一会儿叉腰,一会儿扭胯,带着强劲的节奏感。这些表演者的表情开朗而单纯,舞步简洁却又别有韵味,让坐在看台上的他和她目不转睛。这样的歌舞能让你忘却世上的一切烦恼。后来主持人大声呼唤所有游客进场共舞,她轻轻拉了他一下,他就随她跳下看台,投入欢乐的人群中。他右手拉着一个摩梭姑娘,左手拉着她,笨拙地跳跃着。他不时地瞟她,火光在她脸上闪耀,她咧着嘴,笑得像个孩子。跳了一圈之后,他鼓起勇气,在她手心轻轻地挠了三下。她扭头瞟瞟他,眼神清澈,笑容依旧,一点也没感到惊讶。随后,他也感到她的指头在他手心轻轻挠了三下。他的眼睛立时被热泪蒙住了。某种默契,某种心灵密语,某种隐秘的幸福,电流似的通遍了他的全身。满足感像一片温柔的湖水环抱了他,湮灭了他,摇晃了他。眼睛模糊了,她快乐的面容成了一片闪耀的光斑……晚会散场时他们默默地相伴回酒店,路过一家小店时,她说,你戴毡帽一定很好看。他言听计从,进店买了一顶棕色的牛皮毡帽,并且将帽边翻卷起来,用帽绳捆住。走婚中的阿注,都是这样做的,这是有了爱人的标志。好帅!她欢欣地说,给他正了正毡帽。同团的游客用暧昧而不屑的眼光扫视他们,他们一点也不在乎。回到酒店,在走廊里,他们对视一笑,就进了各自的房间。他们相邻而居,都是单身一人,但那时他没有别的想法,当然也就没有别的做法。她用指头回应了他,这就够了。

可这会儿,鹤望兰为何觉得他在搞笑呢?

独哥,我请你吃晚饭,有话跟你说,来荷花庄吧,不见不散!

下班时看到这条微信,他喜出望外,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城郊。

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他远远地就闻到了淡淡的荷香,有点类似鹤望兰身上的气息。他的心情清爽了起来。荷花庄其实就是一家农家乐,餐室沿荷塘而建,客人们可边就餐边凭窗欣赏荷花。他被服务员引进包房时,菜都已经上齐了,有甲鱼炖藕、炒藕尖、木须肉与河虾炒韭菜,还有每人一盅老鸭汤。他心里一时惭愧,还没请她吃过饭呢。鹤望兰倚在窗边,回头咧嘴一笑,招呼他坐下,殷勤地给他倒茶。

是不是有什么好事?他问。

在这鬼地方,我哪有什么好事。认识你独哥算一件吧。她收起笑容,撩撩耳边的发丝,我是来向你辞行的,我要离开莲城了。

他大惊失色,去哪儿?

她便告诉他,明天去上海,中午的航班,机票都已买好了。她是去参加健身教练培训的,为期一年,等她拿到了健身教练资格证,就自己开办一家健身馆。如果能在上海扎根最好,上海不行就去广州或者北京,反正莲城她是不想待了。

铁饭碗不要了?他着急地问。

铁饭碗里又没多少东西,更主要的是它我端得不开心,要它作甚?她边说边给他夹菜。我今天已经递了辞职报告,批不批我都走了,随便吧。

跟你哥你爸说了没?他又问。

跟他们说我还走得了?她说,我本来就是想离开他们。

看来,你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他怔怔地说。

是的。她一撩头发。还有人说,我这么好的身体条件,不做健身教练都对不起老天爷呢!

那人是谁?他很敏感。

你不认识。她说。

他无心吃饭了,筷子在碗里拨来拨去。什么菜吃在嘴里都像木渣。夕阳沉没,檐外的霞光暗淡下去。墨绿的荷叶和暗红的荷花在晚风的吹拂下不安地翻飞。一首歌的旋律袅袅而来,在他脑际盘旋。姑娘你好像一朵花,美丽的眼睛人人夸,你把我引到了井底下,割断了井绳你走了,你呀你呀你呀。他从心底叹出一口气,说,你走了,我怎么办呢?

鹤望兰默默凝视他。饭菜的香味那么苦涩。他双手抱着胳膊,与她默然相对。对面墙壁上的画框玻璃映出他着豆绿色T恤的影子,显得虚幻而徒劳。在他以为她会避而不谈的时候,她开口了。

独哥,我明白你的心意。我也晓得你对我的好。但是我不晓得你的这份心意和这种好,能够持续多久。我也不晓得自己能不能以同等的心意与好来回应你。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很舒服,但坦率地说,这些不是我最需要的。我最需要的是安身立命,找到自己喜欢的生活。我向往自由自在,害怕婚姻。你真明白自己的心吗?我都不太明白自己呢。我觉得,不必急于定义我们的关系,相处舒服,就继续下去,走哪儿算哪儿;如果相处不适,又调整不好,就一别两宽。我们就随缘吧,反正有微信,我们保持联系,有机会你也可以来上海看我,这不是很好吗?

她是试探着说完这番话的。她很照顾他的情绪。不喜酒的他忽然想喝酒了,她让服务员拿来一瓶椰岛鹿龟酒。他捏着瓶子独饮,觉着说啥都不对头。他和她之间,隐约出现了一个第三者,那个无形的存在令他如坐针毡。几口酒下肚,那液体的火焰便在胸中烧了起来,他的脑壳也开始晕晕乎乎了。他举瓶再饮,她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他手往上一抬挣开,咕噜喝了一大口。他所有的肢体语言都在表达一个意思,他不想她走。酒液溢出嘴角,沿下巴淌下,滴落在胸襟上,她拿起餐巾纸替他擦拭。他本想将她搂进怀里,手都伸出去了,却变成了一个推她的动作。她忽然生气了,夺过酒瓶,手一扬,将它扔进了荷塘。荷叶被打得哗啦一声响,青蛙们吓得噤了声。

他瞪她一眼,慢慢地将脑袋垂下去。

吃好了吧?她问。他胡乱应了一声。她去买单时,他趁机擦掉眼角那一滴伤感的液体。她挽着他的手步出门外,将他塞进一辆白色小车的副驾驶座。她哪来的车?向朋友借的吧?他喘着酒气,瞟见她麻利地转动方向盘,将车开了出去。车子摇晃着他,就像摇晃一瓶酒,以至于某种情绪不断地在胸中发酵沸腾。

他耳鸣眼辣,异常难受。车子突然停下,他才发现到了他家楼下。她怎么晓得他的住址?某次聊天无意中泄露的?他稳定情绪,趔趄着下了车。

她将他的包塞进他怀里,独哥,我就不送你上楼了,我还有些事急着办。

他点头,好,祝你一路平安。

她瞟瞟他,明天你送我吗?

我没空,好走,不送!

他赌气地说,头也不回地进了楼梯间。上楼时他听到了她开车离去的引擎声。他想到了某部影片的结尾:在泥泞的荒原,小车愈行愈远,字幕叠印其上。他进屋后澡也不洗,将自己往床上一扔,沦陷到黑暗的假寐之中。

他翻身坐起时,已经临近零点。她一般就是这个点上床,应当已经闲下来了。他胸中那股情绪还在起伏,但平缓了很多。他给她发微信聊天。

鹤望兰,我还是不放心,在上海你人生地不熟,遇到事怎么办?

我有朋友呢。她回道。

是那个赞美你身体的人吧?他胸中的火苗又燃起来了。

是啊,你怎么晓得?

他是不是很结实,有八块腹肌,又性感又青春又有钱?

差不多,有没有钱不知道,只是也不青春了,比你小十来岁吧。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一个微信健身群里的群友啊,他人很热情的,上海的这个健身培训机构就是他介绍我去的,住处也是他帮我找的。

他的情绪突然爆发了:你怎么这么幼稚?微信里认识的人,他叫你去你就去了?你以为你真能读懂别人的心啊?现在骗子那么多,别到时候把你卖了你还帮人数钱!

不会的,相信我的眼光喽。

我不能信!你太不谨慎、太过轻率、对自己太不负责任了!我现在就要你一句话,你可不可以不去?

我怎么可以不去呢?都安排好了呢,我不能还没开始就放弃。树挪死人挪活,你就让我去闯一闯吧。我又不是不谙世事的黄花闺女,独哥放心吧。有句话怎么说的?失去的只是颈上的锁链,而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有啥事我都向你请示汇报行不?不早了,你歇着吧。

说完,她又发来一串拥抱和再见的表情符号。

他晓得鹤望兰的习惯,她说过再见就会关手机了。他气得直哼哼,没头苍蝇似的在屋里乱转。他感到七窍生烟,头顶喷出了炽热的火焰。只好站到淋浴间花洒下,用凉水给自己降温去躁。然后,他拿起手机,翻出贺子诚的号码,想也没想,发了条短信过去:你妹子要辞掉公职明天去上海。

那天他们到了泸沽湖西边那座悬崖上。临崖望去,天空与湖面一色纯净的蓝,只是湖水比天空蓝得更深沉一些。里格半岛长长地深入湖中,格姆女神山静静地峙立一隅,里务比岛遥遥在望,岛上的黄色庙宇与白塔都清晰可见。条状的猪槽船在湖中游弋,像浮在水上的虫子。他给她拍了几张照片后,就忙着拍风景去了。等到听见她的呼唤,才发现她越过观景台的栏杆,爬到了一块耸立的岩石上。她摇摇欲坠,却若无其事地朝他挥手,要他拍照。她的身后就是十余丈高的悬崖,崖下就是湖水。他心惊肉跳,匆忙拍了一张,大叫你赶快下来!说完,他朝她奔过去。将她从岩石上牵下来时他几乎全身都瘫软了,冷汗直冒。她嘻嘻笑,你这么怕我掉下去啊?他正色道,当然怕啊,你掉下去了我怎么办?她甩出一句口头禅,怎么办,凉拌啊,你不用管,导游晓得怎么办的,旅行社肯定有应对各种事故的预案。你说得轻巧,他刮一下她的鼻子。这两天大家都看到我们交往密切,我哪脱得了干系?说不定,大家会怀疑是我推你下去的呢。她翻了个白眼,那我就没办法了。他说,如果你真掉下去了,我也只好跳下去算了。她不吱声,抓过他的手捏了捏。

早上一醒来,他就后悔给贺子诚发了那条短信。上班后,他仍魂不守舍,惶惶不安。烧水壶里的水还没开,就被他冲进了杯子。他想用手机,到处找不见,后来却发觉插在屁股后的口袋里。九点钟时,手机铃响起,他拿过一看,鹤望兰发来了语音通话。他指头哆嗦着点下接通键,只听她尖声大叫:独哥快来救我!我被我哥我爸堵在屋里了!他赶紧问,怎么回事?鹤望兰重复了一句,快来救我!她就挂断了通话,接着发来了她的位置。她在城西平安村83号。他又连拨了几次语音通话,她都没有接。

他急忙跑到马路边打车,出租车一辆接一辆擦身而过,都有人。总算打到一辆,却要拼车,车上还有位乘客,司机得绕行两公里之后再送他。上车后,他不停地给鹤望兰拨语音通话,她仍然不接。显然,她已无暇他顾。他急得每根头发都在冒烟。交通信号灯也刻意为难,每个路口都遇到红灯。明知无济于事,他也摇下车窗,焦急地将脑袋伸出窗外,恨不得身生双翅,下一秒就飞往目的地。

花了四十分钟,他终于抵达平安村83号。

这是城市边缘的一座小院,院落里有一幢三层红砖楼,几只鸡在院子里刨食,一个中年妇女坐在台阶上择菜。他心急火燎地跑到中年妇女跟前,请问,有个贺女士住在这里吗?

中年妇女很警惕,你是她什么人?

他说,我是她好朋友,她要我来救她的。

中年妇女眼光锐利,你是她男朋友吧?我劝你不要卷入她的家庭纠纷,没好处的。

他急切地问,她人呢?

中年妇女摇头,你来晚了,她被她哥还有她爸抓走了。

他愕然,怎么会呢?

中年妇女将他带到屋后,指着窗户说,她不是要赶飞机吗?她被堵在屋里走不掉,就爬到窗外,顺着下水管爬下来了。她哥早有防备,在下面逮个正着。她也蛮厉害的,将她爸她哥都摔倒在地上,可是寡不敌众啊!她哥带了几个帮手来。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像塞麻布袋一样把她摁进了车里。

他焦灼不已,他们将她带到哪儿去了?

中年妇女说,我听她哥跟司机说了一声,好像是要送到精神康复中心吧?

脑壳里嗡的一声响,他强自镇定,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给贺子诚打电话。很久没人接,他挂了再拨,通了。

姓贺的,你怎么把你亲妹子送到那种地方去?他大叫。

不是我亲妹子我才不管呢!贺子诚回道。

他吼道,她正常得很,根本没有那种病!

贺子诚反驳道,正常人会动不动离婚?会跟家里人都不来往?会丢掉铁饭碗去学健身?连招呼都不跟家里打!不用你管我们家的事了,她有病没病,医生说了算。

他还想争辩,贺子诚挂了电话。他便又拨鹤望兰的微信语音,通了,却仍是贺子诚的声音,说了不要你再管我们家的事啊!又挂掉了。他脑子一片空白,两条腿铁一样沉重,不知自己后来是怎么走出那个小院的。

假如那天下飞机时他没有上洗手间,他就会及时地拿到他的登山包,而不会被鹤望兰错拿,他也不会和鹤望兰认识,他们之间的一切都不会发生。难道,仅仅因为他的一泡尿,就决定了他和她不可挽回的命运?是谁撰写了这样的人生剧本?

他回到单位参加政治学习,诚恳地为自己的来电不回和严重迟到做了检讨。会议下午继续,直到四点半散会,他才得以脱身,去了精神康复中心。

咨询室一个眉清目秀的小护士告诉他,鹤望兰上午刚来时情绪激动,狂躁得很,一直大喊大叫,说她没病,再不放开她就自杀,表现出精神病人的典型症状。她现在在观察室,医生初步诊断她患有偏执型精神分裂症。他不是家属,所以没资格探视。他只好赔着笑脸,言明他是她的男朋友,他只想在门外看她一眼。小护士动了恻隐之心,带他去了观察室。观察室的木门很白净,木门之外还有一道上了锁的不锈钢栅门。透过门上那块四方形的小玻璃,他看到鹤望兰安静地躺着,木木地望着天花板。她的双手被皮带束缚在床架上。若不是被面上有红色的字,她像是被一堆白雪掩埋了,只露出头颅在外面。他轻轻唤了她一声,她没有听见。他不敢将声音放大。酒精、来苏水的气味以及医护人员的低语和脚步声混合而成的古怪气氛压抑着他。他卷起指头敲门,笃、笃笃。他感到自己成了一只啄木鸟。鹤望兰仍木然无知。他硬起头皮继续啄,笃、笃笃,笃、笃笃。鹤望兰终于转过脸看向他。蓬乱的黑发拥簇着一张惨白的脸。他将手举在玻璃窗前,向她摇晃。她的杏仁眼空洞而茫然,她好像已经不认识他了。他张开嘴唇,用气声说了句对不起。他希望她看懂他的嘴型,并且有所回应。但她依旧神情呆木,一动不动,像个木乃伊。他的心往深渊里沉坠,就在这时,他清晰地看到,一颗大大的泪珠溢出了她的眼角……

一只手搭在他左肩上,轻轻地拍了拍他。他悚然回头,颈椎咔嚓作响。穿白大褂的男医生和颜悦色地说,您来我办公室一下吧。他随医生穿过长长的走廊,进了一个白色的房间。医生请他落座,很客气地给他倒了一纸杯水。是这样,您既然是她的男朋友,我想问问您和她相处时有没有意识到她的异常?有哪些表现?比如敏感、多疑、好幻想,与周围的人不相容。说得越详细越好,这对诊断和治疗是有帮助的。医生循循善诱,十分敬业。他想了想,坚定地摇头,没有,我们相识时间不短了,我从没觉得她有什么异常,我相信她没病。医生微微一笑,大部分精神病患者都认为自己没病呢。他很疑惑地问,敏感、多疑、好幻想不是性格特征吗,怎么能算病症呢?我有时也这样啊。医生眼睛一亮,是吗?要知道人类是很固执的,我们总是认为别人有问题,而很难承认自己有病。否认自己有病本身就是症状之一,你坐过来一点点,让我仔细给你看看。一股寒意袭上后背,他赶紧站起身道,谢谢,不用了,我得走了。

他夹紧腹股沟,匆匆走出大门,心颤颤地回头顾盼。夕阳的余晖在楼顶的红十字上闪烁了一下,就熄灭了。他穿过街头川流不息的人群,干燥的灰尘和呛人的汽车尾气让他皱起眉头。大小餐馆都热闹起来了,熙熙攘攘。他没有饥饿感,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这副皮囊的存在。他径直去了河边湿地公园,找到那条长木凳坐了下来。凳子热热的,他相信那是因为她刚刚坐过,而不是太阳暴晒的缘故。长庚星在深蓝色的天穹眨眼,灯光倒映在河水里,芦苇在晚风里摇曳。他张开双臂,试图抱住想象中的她,嗅她醉人的发香……但他只抱到了自己,还有虚无的空气。他拿出手机,打开一张鹤望兰的照片,却不敢看她第二眼,她的眼神像一道闪电、一条鞭子、一线刀刃。那眼神穿透了他,也剥离了他,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他。他翻过栏杆,中了蛊似的走下河滩,走进河水。裤管打湿了,他懒得去挽。水淹到膝盖了,他仍然往河水深处走。他晓得,他不会让河水淹没自己,他只是需要一个姿态,给自己一个交代。但他不晓得,他走在一道岩坎上,岩坎下就是采砂船留下的暗沟与漩涡,而他是不会游泳的。

他还在往前走。

现在,天黑下来了。

少鸿,本名陶少鸿,湖南安化人,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梦土》《大地芬芳》《百年不孤》《溺水的鱼》《花枝乱颤》,小说集《天火》《花冢》《生命的颜色》《叶上一滴露》(英文版)等。曾获毛泽东文学奖、丁玲文学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湖南省文学艺术奖。现居湖南常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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