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小说丨肖克凡:别有洞天
迷底/摄
别有洞天(中篇小说)
文/肖克凡
一
兰瑛是大学图书馆管理员,小巧玲珑骨感女子,声音甜美小鸟依人型。她堂妹洪菱,白皙微胖,肉感女子,三甲医院牙医,经常染成金发,只是没有碧眼。堂姐兰瑛乔迁新居,洪菱跑来“温居”,进门就说想吃兰瑛牛排。
“我又不是肉牛,你应该说想吃我做的牛排。”兰瑛说话好像语文老师。
“你苗苗条条能有多少肉?我肯定要吃你做的牛排。至于你的肉嘛,那是专供曹笠享用的。”洪菱嘻嘻哈哈,性格外向。
于是兰瑛故作嗔怪,批评堂妹说话过于情色。洪菱不接受批评:“你身材该瘦的地方瘦,该肥的地方肥,天生就是曹笠的菜,而且是肉菜。”
“好啦!我天生是曹笠的肉菜好不好?”兰瑛索性承接赞美,风摆荷叶般飘进厨房,动手制作牛排问道,“菱妹你是几分熟?”
“我整天鼓捣口腔,跟男人见面就熟!”洪菱说笑着,表示自己曾经沧海,自身水分依然没有蒸发。
“他们不会都是来镶假牙的老男人吧?”兰瑛紫色围裙系裹细腰,胸部更突出了。
洪菱自带意大利红酒:“那不叫假牙叫义齿!你有没有文化?”
兰瑛给洪菱的牛排煎成七分熟:“有两门职业我绝对做不了,一是美容美发的,二是你们牙医,几乎零距离接触陌生人……”
“你是说不能零距离接触陌生男人吧?”洪菱懒洋洋地接过餐盘,认为牛排煎得过火了,六分熟即可。
两套刀叉银光闪闪,牛排便成为盘中猎物。洪菱极富个性,吃牛排不配酱,配海鲜酱油。兰瑛无奈地说:“吃牛排浇海鲜酱油,难怪你嫁不出去呢。”
洪菱得意起来:“我还想给牛排配虾酱呢,这叫陆海联合军事演习!”
于是女人的餐桌变成聊天的战场,只觉得汉字迸溅而出,牛排都堵不住嘴。
堂姐堂妹聊天属于私密,因此显得生机勃勃。洪菱说只要收到匿名情书,就要当作智齿拔除。兰瑛说几次化解图书馆馆长李顺达调情,但是大事化小没有向校方举报。堂妹说正畸科室护士小陈红杏出墙。堂姐说外借部小鲁公然劈腿做小三儿……姊妹聊得很是尽兴,呈现无所顾忌的状态。
“你平板身材反而乳房突出,用了哪种丰乳霜?”胸襟开阔的洪菱问道。
堂姐兰瑛的脸颊被红酒映出朝霞:“我家有御用按摩师,还用丰乳霜干吗?”
堂妹洪菱羡慕兰瑛嫁了好老公,问:“曹笠每周滋润你几次?”
“我又不是考勤员,”兰瑛稍显羞涩说,“只要不出差他每天坚持打卡,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兰瑛满脸无辜的表情,逗得洪菱咯咯笑了:“你这是吃饱了说厌食,睡足了说失眠,明明愿意随风潜入夜,非说讨厌润物细无声。”
“你不要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好不好?”兰瑛显然无力抵抗。
吃过牛排喝过红酒,牙医洪菱强烈要求喝茶。兰瑛去厨房烧水时发现煤气罐空了,这是烧牛排耗尽它的性命,只得向渴望泡茶的堂妹解释:“新居小区管道煤气还没接通,只得使用物业公司配备的临时煤气罐。”
洪菱听了连呼开发商不作为,造成“女神”无茶可喝的恶果。兰瑛立即打电话给丈夫曹笠,娇滴滴地说家里急需更换煤气罐。洪菱撇嘴吐舌头,讽刺兰瑛过度发嗲,已经达到“杀人不眨眼”的程度。
兰瑛故意将手机调成免提模式,于是洪菱听到电话里放出曹笠的温馨话语:“瑛儿放心,我马上让李茂盛过去换煤气罐。”
“李茂盛?听这名字就知道他是农村出来的,全家人企盼好收成呗。”堂妹洪菱当即发表评论,无端调侃陌生人。堂姐兰瑛反讥说:“中国农民就是期盼好收成,你不是也想五谷丰登吗?”
洪菱天性解放不拘小节,挑了挑眉毛说:“我当然五谷丰登,半年里收到九封情书啦。”
兰瑛听到这个数字内心有些复杂,自己从来没有收到过情书。十八岁就被曹笠追到手,人人皆知名花有主,加上曹笠严防死守,她身边清静得连草都不长。
酒足肉饱的洪菱拎起包包走了,下楼遇到骑电动车的男子迎面驶过。她扭摆腰肢走近“甲壳虫”拉开车门坐进去,取出小镜子补妆。她是牙医,收入颇高,一支唇膏可以换好几块澳洲牛排。
一辆驮着煤气罐的电动车从车前驶过,径直出了小区大门。莫非骑电动车男子就是李茂盛?这家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到达,看起来真像曹笠的马仔。
二
这人轻轻叩门,自我介绍是李茂盛。兰瑛听罢开了门。她以前去曹笠公司几次见过李茂盛,如今他仍然五官端正,头发不密不疏,身材不高不矮,属于大众版男子。李茂盛进门低头盯着地面,这目光好像专铺瓷砖的装修工人。
身穿蓝色夹克衫的李茂盛走进厨房,目光锁定煤气罐,猫腰伸手关闭罐阀,拆卸煤气灶连接胶管,搬起空罐说句:“去煤气站。”兰瑛追出门外说:“您下楼当心哟。”李茂盛不再吭声扛起煤气罐走了。
“幸好我家住三楼,要是住六楼就更不方便了。”兰瑛抬手揾去鼻尖的汗珠,想起丈夫夸奖自己“自清凉无汗”的话,笑了。这时转念想到李茂盛跑来帮忙竟然没让人家喝杯水,暗自做着自我批评。
洪菱坐在“甲壳虫”里接了很长时间的电话,迟迟没有发动汽车。她透过前方挡风玻璃看到那个男子骑着电动车驮着煤气罐回来了,只得对电话里的“话痨”说:“不好意思,前边是红灯了。”便挂断电话。
不知触动哪条神经,极大调动了洪菱的喝茶欲望。既然李茂盛换来新煤气罐,这茶非喝不可了。她固执不羁的性格,已然将自己炼成高龄剩女。
洪菱推门下车颇为感慨,男人世界多种款式,各不相同。这样想着走进楼门,迎面遇到李茂盛,对方低头而过。她感觉有几分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此人。
她再次走进堂姐家里,进门大发感慨:“你家曹笠只是公司部门经理,却有李茂盛这样招之即来的下属,看来你老公很有人格魅力。”
“曹笠确实是个有号召力的男人。”兰瑛显然认同洪菱对自己老公的夸赞,“你也找个有人格魅力的男人嫁了吧。”
洪菱诉苦说自从买了这辆“甲壳虫”,便被认为是独身主义者。在厨房里烧水的兰瑛说:“你买了辆非家庭型的小车,人家就猜测你决定完美独身呗。”
“我要是买辆大轿车,人们还认为我是多夫主义者呢。”洪菱摆好茶具大声问道,“李茂盛是曹笠的跟包吧?”
兰瑛说李茂盛也是部门经理:“去年你跟我去曹笠公司见过他,后来曹笠还介绍他找你治过牙呢。”
洪菱表示印象不深:“我们牙科医生不记得人脸,只记得人嘴,嘴里有牙齿,这就叫别有洞天。”
兰瑛说每逢曹笠工作脱不开身,总是派李茂盛过来帮忙,不过搬进新居之后,这是他首次来家里。
品着贵州湄潭绿茶,洪菱愈发肆无忌惮:“这个李茂盛如此积极主动地往你家跑,他不会是想暗度陈仓吧?”
“你不要乱讲好不好?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兰瑛及时制止堂妹。
洪菱做了个鬼脸儿:“我就特想被朋友欺!”
“你又不是谁的妻子,想被欺还没有资格呢。”兰瑛温和地说着,看到李茂盛的羊皮手套忘在客厅门口了。
“我认为他是故意忘的,这样就有理由再次登门了。”
兰瑛满脸红霞:“他为什么要再次登门呢?”
“明知故问是不是?他喜欢你呗!”洪菱画龙点睛说。
“乱讲!你别当牙医了去写小说吧。”兰瑛起身走进厨房,好像在躲避现实生活。
洪菱起身追进厨房说:“我走啦!这杯好茶自己偷偷品味吧。”
兰瑛听出这是双关语:“你就是个妖言惑众的家伙!”
三
学校放寒假。兰瑛每周四去图书馆值班。上午走出家门突然想起忘记关闭空气净化器,连忙跑回家,结果发现空气净化器根本没有启动。她抬手轻轻扇了扇脸颊,以示惩罚自己。
下楼上街故意不叫出租车改乘坐公交车,这样中途若跟曹笠通电话,自己娇滴滴的声音便淹没在公交车车厢里。乘坐出租车则不同,空间狭促还有司机旁听,妨碍她跟老公撒娇。一旦电话里妻子不撒娇,出差在外的丈夫便以为她有不顺心的事儿,总会不停地询问。这就是曹笠关爱妻子的基本方式。保质保量做到温柔娇媚,这是兰瑛的基本素质。
公交车里乘客不多。曹笠可能忙于业务没有打来电话。兰瑛这样想着,拨通堂妹洪菱的手机,对方当头就说:“我就是个妖言惑众的家伙!”
“你好无聊!还是改行去写小说吧。”兰瑛回避敏感话题说,“我求你不要揪住人家不放好不好?”
“不是我揪住不放,那个李茂盛也是部门经理,可是就跟曹笠马仔似的,一有事就屁颠儿屁儿颠跑到你家来了,我就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兰瑛极力解释说:“因为李茂盛跟曹笠是好朋友嘛。”
“是啊,好朋友最容易相中好朋友的老婆。这个定理跟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同样重要!”
兰瑛感觉手心出汗:“我到站下车了。”随即挂断电话。
她并没有到站,双目微合,好像在恢复体力。公交车继续行驶四站地,她起身下车朝着大学校门走去。
是啊,李茂盛就跟曹笠马仔似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这究竟为什么?这样想着走进图书馆大门,迎面遇到李顺达馆长。他停住脚步问道:“瑛儿你脸色苍白,不舒服吗?我办公室里沏了热茶给你喝。”
她摇摇头径直走过去。人世间只有曹笠可以昵称她“瑛儿”,其他男人不可以的。走进工作室,她从李顺达想到李茂盛,一个花眉色眼,一个忠厚老成,同样姓李,怎么做人差距这么大呢?
临近中午手机响了,不是丈夫曹笠而是馆长李顺达,亲切询问午餐情况。她说午饭免了。李顺达说:“你身材苗条,不必节食减肥。”她说声谢谢,挂断电话。这时门外有人大声说:“您的炸鸡套餐到了。”
她开门看到黄铜门柄上挂着透明塑料袋,里面塑料餐盒印着“最美炸鸡”字样。送餐员走了。她知道这是李顺达献殷勤,拎起塑料袋子把“最美炸鸡”挂到馆长室门外,转身跑回工作室。
这位李馆长多次嘘寒问暖:“你爱人经常出差,你遇到困难就跟我讲嘛,我是领导就要关心下属。”这次他又送来“最美炸鸡”,兰瑛依然谢绝,但是知道不必伤了和气。
午休时间曹笠打来电话说到了山西太原,过两天就返程回家,她晓得丈夫工作繁忙便没有撒娇,挂电话前还响吻了手机。记得堂妹洪菱挖苦她这个示爱动作,说:“你不是亲吻曹笠是亲吻乔布斯。”那时候“苹果之父”还活着呢。
晚间五点钟值班结束,她穿起灰呢大衣走出学校大门,裹好围巾站在路边等候出租车,突然感觉身体有些僵冷。看来人活着要补充能量。图书馆长李顺达就吃得浑身充满雄性荷尔蒙。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面前。李顺达摇下车窗玻璃请她上车。她想了想这位馆长不是吃人老虎,伸手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其实去年我就离了,如今单身有权利追求你。”
“但是我有家庭,我没有权利接受你的追求。”她下意识摘下围巾说,“你应该选择单身女子,不要追求有夫之妇。”
开车的说就喜欢有夫之妇。坐车的说踢足球不能越位,越位进球无效。
“进球无效就无效,反正享受射门瞬间的快感就是了。”
她要求越位射门者停车,表示离家很近要去超市购买东西。
李顺达停车说:“你爱人又出差了吧?你有困难就跟我讲嘛。”
她推门下车说了声谢谢,全然忘记自己围巾落在车里。
快步走进家门打开厨房里的食品柜,中国产的、日本产的、韩国产的,一柜子都是方便面。曹笠知道兰瑛是“泡面控”就买来各种品牌,任由妻子挑选。
“曹笠真是爱我啊。”兰瑛面对泡面突然激动起来,拿起手机拨通尾数5257的手机号码。曹笠做爱时说过,他选择尾数为5257手机号码就是为了谐音“吾爱吾妻”。兰瑛被丈夫炽情炙烤着,陶醉得几近融化。
兰瑛等候丈夫接听电话。手机里传出“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的公共录音。又是山区信号不好。她走进厨房泡面了。
吃过晚饭看到手机屏幕显示几行未接电话,如今电信诈骗多发,她没有理睬。很快有电话打进来说:“兰瑛我是李茂盛,人家交警打电话你不接,就把电话打到公司来了,刚好今晚是我值班……”
她听到曹笠在高速公路出了车祸,顿时变成木头人儿。
四
曹笠车祸未死,只是成了植物人,这个喜欢东奔西跑的男人静卧家里,好像处于冬眠状态。他的公司老板没有来家里慰问,这使兰瑛深感世态炎凉。义愤填膺的洪菱以家属代表身份找到公司讲理,几经交涉之后她只得告诉堂姐兰瑛:“咱们是弱势群体,还是接受公司的意外伤害补偿协议吧。”
兰瑛哪有心思考虑补偿协议和保险理赔,频频亲吻丈夫额头,产生阵阵幻觉:“冬天会过去的,春暖花开时你就醒来了。”
洪菱担心兰瑛情志内伤,拎着旅行箱前来陪伴堂姐居住。学校图书馆馆长李顺达登门探望,兰瑛精神迷离几乎认不出顶头上司。李顺达送了慰问金告辞而去。洪菱主动送客人下楼。
李顺达拿出兰瑛遗忘车里的围巾,郑重交给洪菱说:“这围巾我本想收为己有,如今她成了植物人的妻子,我于心何忍啊。”
晚风里洪菱不知如何应对,默默接过堂姐的围巾包裹住自己满头金发,说:“兰瑛下车遗落这条围巾时,曹笠正开车赶往山东济宁的路上……”
李顺达不明所以,打量着围巾包裹的金发面孔,觉得洪菱挺灿烂的。
“你们男人就是喜欢女人啊。”洪菱冒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李馆长,恕不远送了。”
入夜时分。洪菱灯下陪伴堂姐。兰瑛说了句“我去睡了”,起身走进睡房。洪菱只得无奈地搓着双手。如今这间睡房已成曹笠的病房,兰瑛依然沉浸在夫妻卧室情景里,非要让时间定格不可。
“5257,5257,5257……”洪菱听到兰瑛喃喃不止,情难自禁抹了把眼泪。堂姐真是可怜,前半生尽享家庭主妇福气,后半生陪伴植物人丈夫,那曹笠好比会呼吸的蜡像啊。
这几天李茂盛没有露面。洪菱不由暗自感慨。他是曹笠的好朋友,以前跑来跑去马仔似的,曹笠发生车祸就疏远了。
清晨时分,放在客厅的兰瑛手机轻声响起。洪菱从沙发上爬起抓过手机,看到屏幕显示“李茂盛”来电,放轻脚步来到夫妻卧室门外,透过门隙看到兰瑛侧身搂抱着丈夫,沉浸梦乡。
她不忍心惊扰堂姐的美好梦境,代替兰瑛接听李茂盛的电话。
“我请律师来到济宁跟交警部门沟通,但是这起交通事故已经定性,曹笠超速行驶追了大货车的尾,很可能被裁定承担全部责任。这样兰瑛不会获得多少赔偿,况且事故发生在山东境内……”电话里李茂盛声音嘶哑,好像很久没喝水了。
“既然交警定性曹笠全责,你跟律师也无力回天,那就保重身体平安返回吧。”洪菱轻轻说罢挂断电话,想到堂姐就像被大火烧光全部财产,今后将焦头烂额举步维艰。
一连几天李茂盛还没出现。洪菱问堂姐记不记得有这个人。兰瑛神色黯淡地说:“当然记得,昨晚我还梦见他跟曹笠打乒乓球,三局两胜,我老公赢了。”
洪菱认为今后应当适度屏蔽有关曹笠的话题,促使堂姐逐渐走出阴影。转念想到静卧床榻的曹笠本身就是巨大阴影,今后只能鼓励兰瑛放弃幻想面对现实。
牙医洪菱每周三全天和周五上午坐门诊,这两天不能陪伴兰瑛。可巧李茂盛登门送来公司抚恤款,放下那叠现金说了几句话就走。洪菱追到楼下跟他交谈。
李茂盛面有难色说:“公司董事会认为曹笠发生车祸的地点是因私不是因公,所以不能以出差遇险给予补偿。”
洪菱并不反驳公司董事会的决定:“我是想请公司派女同志星期三和星期五轮班陪伴兰瑛,防止她精神恍惚出现极端行为。”
“我知道你周三全天和周五上午坐门诊,有时周六还加诊……”李茂盛表示公司直属部门仅有三位女士,她们工作繁忙并且家有宝宝,老板很难安排她们前来陪伴。
“可惜你是个男士啊……”洪菱略表遗憾。
李茂盛低头说:“是啊,我要是个女的就成了曹笠的情人了。”说罢他礼貌地跟洪菱道别。
望着这个男人远去的背影,洪菱不禁寻思着:“我要是个女的就成了曹笠的情人了?李茂盛这是幽默还是冷峻?他平时既不幽默也不冷峻,今天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上楼走进堂姐家里,她看到兰瑛贴近曹笠脸颊轻轻念诵“5257”这组具有浓厚爱意的数字,登时湿了眼角。一个女人如此深爱一个男人,两人中途失散真是万劫不复啊。
爱,其实属于高风险情感,夫妻牵手如履平地,一旦撒手便是悬崖峭壁。洪菱思忖着走进厨房烧饭。曹笠出事前洪菱只会来这里吃饭,譬如牛排和大闸蟹。曹笠出事后她代替堂姐下厨,切实体会到家庭主妇的日常生活之驳杂,不啻门类齐全的百科全书。你光掀动书页就会气喘吁吁。
洪菱主灶烧好四菜一汤。兰瑛念叨着“肉丝青椒、番茄鸡蛋、奶油菜心、清蒸鱼柳、紫菜芫荽汤”,依次配好投进料理机,笑眯眯地说:“老公,今天午餐给你吃米饭,这是新疆大米不是泰国香米……”她说着,接通电源启动料理机,发出搅动轰鸣声,家里顿时变成小磨坊。
精心伺候植物人进食,只能依靠鼻饲。一根德国进口软管通过曹笠鼻孔插进食道灌注流食,确有几分给植物补充营养液的感觉。然而这株“植物”是常年沉睡的活人。
曹笠享受着全天候照料,一日三餐、清晨耳畔呼唤、进食营养早餐、例行全身按摩、午餐鼻饲流质、下午喂食果汁、全天接屎导尿……就这样被妻子伺候得脸蛋红润、四肢柔软、身体安稳、心率正常,然而,兰瑛却熬得身心疲惫,出现黄脸婆趋势。
“英国有个植物人卧床27年,后来苏醒了。F1车手舒马赫滑雪撞伤头颅,躺了将近十年也苏醒了。”面容憔悴的兰瑛说起植物人苏醒的先例,兴奋得像个小姑娘,“我家曹笠也会苏醒,他还是我的好老公!”
然而时光如流水不回头,曹笠迟迟不见苏醒。兰瑛不灰心不泄气,她发愿每周两餐食素,以此求告神灵施恩。洪菱心疼堂姐,只要有空闲便跑来分忧,替得堂姐歇息。可是兰瑛并不休息,跑去寺院进香拜佛,虔心祈祷奇迹出现。
临近正午时分,兰瑛寺院礼佛归来,踏进家门扯住堂妹的胳膊说:“上午在大悲寺给曹笠挂了平安康复单,那株千年神树挂满各种单子,有婚后求子的,有乔迁求平安的,有往生求喜乐的,我竟然发现有张驱病消灾单子写着‘跪求曹笠苏醒’,菱妹你说这叫不叫巧合?也有个名叫曹笠的人昏迷不醒。”
洪菱愣住了,深深吸了口气说:“我的天啊!同名同姓同遭遇,这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可能我老公取名曹笠不吉祥吧?这笠是顶草帽嘛,天热戴着遮太阳,天冷摘下扔旁边了。有部日本电影的主题歌不是叫《草帽歌》吗?唱得悲悲切切的。”兰瑛认真思索说,“我要给他改名曹励!经过磨砺我老公会苏醒的。”
“现在改名于事无补,咱们做两手准备吧。”洪菱劝兰瑛面对现实,“曹笠若苏醒了那是天大的好事,若不苏醒也只能这样了。”
兰瑛被说得有些悲观。悲观情绪反而使她清醒几分:“只要曹笠不苏醒,就等于我守活寡。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就连馆长李顺达都躲远了,何况李茂盛是个单身男子,人家当然不愿蹚这道浑水的。”
洪菱认为李茂盛是曹笠的好朋友,理应帮助堂姐照料植物人,说:“如果你老公永久不会苏醒,难道这辈子你就这样下去吗?我要找李茂盛谈谈的。”
兰瑛不明白堂妹话里的意思。洪菱只得提高音量说:“瑛姐你需要个帮手明白吗?这叫现实主义思想!”
“现实主义思想?”兰瑛眯缝着眼睛说,“以前来我们图书馆讲座的诗人不喜欢这个词儿。”
洪菱告诉堂姐绝对不会找诗人给她做帮手的,因为那些诗人还找不到帮手呢。
“雨露滋润禾苗壮,女人只有接触男人才是女人!”她大声告诉守活寡的堂姐,“我是大龄剩女,深有感触的!”
五
洪菱被堂姐孤苦悲凉的情绪笼罩,有些颓唐。幸好及时察觉自己的心理问题,她使劲拍打屁股以示警告:“女人不是可怜虫,我要促使兰瑛姐振作起来。”
她来到学校图书馆拜访李顺达,请他派人协助兰瑛照料家务。这位图书馆馆长打量着发型新潮、衣着时尚的女牙医,表示人员紧缺,难以援助兰瑛。
洪菱要求参观堂姐的工作环境,李顺达乐于陪同。推门走进偌大书库受到震撼,洪菱想象小巧玲珑的兰瑛游走在图书海洋里,宛若小鱼儿觅食。
“你们图书管理员都是女性吧?”洪菱突然发问。
李顺达机械地点头:“因为女性比较适合图书管理工作。”
“李馆长,你看过赵忠祥解说的《动物世界》吗?”她不等对方回答,“我堂姐确实需要帮助,如果您本人愿意出马,我想兰瑛是不会拒绝的。”
李顺达连连摆手:“兰瑛可以集中精力照顾家庭,我争取工资照发,但是要扣除岗位津贴和季度奖金。”之后他补充说:“我以前找你治过牙,但不是兰瑛介绍的。”
“以后你还可以找我治牙,也不用兰瑛介绍。”
经过短暂接触,洪菱认为李顺达属于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平时喜欢跟身边女士营造暧昧氛围,一旦遇到搭弓射箭的时刻,往往扭身而走。这种男人骨子里规矩本分,未必真正拈过花惹过草。于是洪菱主动把手机号码留给他,迈着“女神”的步伐告辞而去。
“当今男人把好色当作时尚,把泡妞当作情趣,但是我断定李顺达不会约我的。”洪菱出了校门穿过斑马线,走进“我陪你酒吧”,从容落座要了杯小众型女士酒,慢慢啜着。
女人就是可怜啊。堂姐曾经拥有那么如意的夫妻生活,如今沦为旱季枯树彻底丧失雨露滋润,真是苦不堪言。
吧台前坐满南腔北调的背包客,有的要了白兰地,有的要了黑啤,还有尝试鸡尾酒的,一群人好像即将开赴战场的雇佣军。等到这群来自五湖四海的酒客集体离去,吧台前猛然没了遮挡,显露出那位独自饮酒的白发老媪。她扭脸望着洪菱问道:“宝贝儿你还没嫁出去?”
“温老师啊!没想到在这儿遇到您。”洪菱端起酒杯凑过去,“学生谢谢您关心大龄剩女的社会问题。”
“这既是社会问题也是个人问题,因为无数的个人组成社会,所以无数的个人问题聚集成为社会问题。你的个人问题就要自己解决,不要存心给党和政府添乱!”温老师话语尖刻目光明亮,令人想起经过化妆的女巫师。
洪菱觉得女巫师好可爱,便“倚小卖小”说:“您老人家不给党和政府添乱,人老心不老,泡吧消费好。”
“当然心不老!”白发灿烂、脸庞光润的温老师从普拉达提包里取出袖珍化妆盒,“我退休后开始谈恋爱,谈了十年没有遇到心仪伴侣,有句名言叫实践出真知,我要继续实践下去。”
“今天遇到您老人家,真好!”洪菱显然受到触动,情不自禁向这位牙科名医讲述堂姐的遭遇,“兰瑛若真是寡妇,再婚就是了,眼巴巴植物人丈夫静卧床上,她这是守活寡呢。”
“万恶旧社会女人守活寡,如今社会主义新时代,你堂姐守活寡属于个别命运遭遇,既然是个别命运遭遇,那就用特殊人生方法解决嘛。”温老师转换聊天内容说,“我约个网友酒吧会面,他自报身份是退休音乐教师,天热了登山,天冷了冬泳,春季参加围棋比赛,秋季加入夕阳红自行车队,显然属于无事忙。”
洪菱急忙拽回话题:“我向您老人家请教,我堂姐的个别命运遭遇,用什么特殊人生方法解决呢?”
“你光会拔牙!镶牙你不会吗?”温老师补了补暗红色唇膏,随手整理着银色鬓发,“你是个外强中干的小女子。”
坚持单身多年的温老师,退休后开始谈恋爱,生生把自己谈成哲学家,张嘴说话都是恋爱的副产品。
一个身穿红黑相间冲锋衣的男人走进酒吧,径直坐到左侧吧台前找酒保要了杯红酒。温老师小声嘟哝:“麦高!这是天热了登山天冷了冬泳的人物吗?怎么没戒酒就从家里跑出来了?”
喝红酒的男人侧身看看温老师和洪菱:“你们老少二位都是牙科大夫吧?我在你们口腔医院治牙二十年,一颗颗前赴后继全都拔光,现今落得满口假牙,每天用假牙吃真东西,这生活好滑稽哟。”
洪菱不便搭腔,悄声问温老师:“这是您约的网友吗?”温老师笑了:“这老头儿挺坦率的,看来可以尝试交往呢。”
“这是您见过的第几位男士?”被温老师称为外强中干的小女子问道。
“你怎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温老师颇为感叹地说,“我断定你没有真正跟过男人,否则早就把你堂姐的问题解决了。”
洪菱竟然羞了,起身腾出空间让两位夕阳老者交往,结账走出酒吧,回味温老师的话语。
既然是个别命运遭遇,就要用特殊人生方法解决。那么,特殊人生方法是什么呢?洪菱又想起温老师的批评:“你光会拔牙!镶牙你不会吗?”
洪菱站立街边思考着。我们口腔科医生拔牙,既有龋齿也有智齿,不论龋齿还是智齿只要拔除便出现空位,镶牙就是充填空位。这样想着洪菱有所开悟:“温老师是何方神圣派来点化我的?”
女人只有接触男人才是女人。女人若不接触男人,天长日久转为社会库存,弄不好就被送进冷库跟冷冻猪肉为邻。洪菱忍不住苦笑:“兰瑛姐后半辈子绝对不能住进冷库里去。”
洪菱快步来到新茂大厦底商好时光咖啡店,不假思索要了杯焦糖口味的,似乎急于冲淡沉郁心理,大量补充甘甜意识:“温老师说我外强中干,这个老巫师眼光毒辣,完全可以给外星人镶牙了。她说我这种剩女自身是有问题的。看来今后不光要帮助兰瑛姐改善困境,我也要拯救自己。”
洪菱喝过咖啡,打电话约见李茂盛:“我现在你公司楼下的咖啡店,假如你有时间就下楼来聊聊吧。”她颇感意外地解释道,“你听不出我是谁啊?我堂姐是齐兰瑛,我叫齐洪菱。”
她手机里传出李茂盛的解释:“实在不好意思,我每天接听几十通客户电话,声音判断力不敏感了。”
“这都怪我声音没特点。你工作很忙吧?我等你。”
李茂盛很快就出现了,精干型短发,身穿公司制式的蓝色夹克衫,有裤线,皮鞋很亮。他快速落座对洪菱说以前没来过这家咖啡店。
“这么说你是这家咖啡店的处子,好吧,你要哪种咖啡?”洪菱调笑对方老旧,连公司楼下的咖啡店都没来过。
李茂盛说:“那就跟你相同吧,反正我品不出子丑寅卯来。”
洪菱感觉这种类似甲乙丙丁的说法倒还新颖,就给他叫了杯美式咖啡,说:“今天是我约请你,我买单。”
“以前跟曹笠吃饭喝茶都是他买单,倘若别人抢先买单就会伤害他的尊严。”李茂盛说着端起咖啡杯,“我很意外你约我出来,你约我出来我很意外。”
听着这种倒装句,洪菱发现他端咖啡杯的手臂微微颤抖,好像刚刚做了重体力劳动的应激反应。这使她想起曹笠曾经让李茂盛帮助更换煤气罐,那也属于体力劳动。
“以前曹笠经常请你帮忙,如今他成了植物人,”洪菱开门见山地说,“我觉得曹笠也没有什么朋友,今后兰瑛生活遇到困难不知求助谁了。”
李茂盛下意识喝着美式咖啡,低头不语,好像思想家。洪菱索性单刀直入:“兰瑛孤立无援,还是希望你常去她家……”
“你这样说……”李茂盛欲言又止,及时转变话题,“说实话,我对曹笠很有看法的。他妻子那么温柔贤惠,他却不懂得珍惜,即使回家也跟住旅馆似的,特别喜欢东奔西跑,不是飞机就是高铁,这次高速公路被撞成植物人,实属自酿悲剧啊。”
“既然你对曹笠很有看法,怎么还随叫随到帮助他呢?”洪菱抓住缝隙探问原因。
“我们公司同事都认为,帮助曹笠就等于帮助兰瑛,因为兰瑛承担全部家务,曹笠在家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不知兰瑛为什么仍然认为曹笠是伟丈夫。”说着李茂盛怪异地笑了,“如今常年卧床在家,他再想去哪儿都去不成了。”
洪菱趁机思忖着。堂姐不需要浪漫型白马王子,守活寡的女人只需要稳定务实的男友分担丈夫义务。李茂盛无疑是合适人选。
“你年龄不小了怎么还单着呢?”洪菱贸然问道。
“这个问题可以不回答吧。”李茂盛扬手叫女服务员刷卡结账。洪菱并不抢着买单,她要观察李茂盛在人民币面前的表现。
POS机吐出账单,李茂盛挥笔签字,然后说公司还有事情,便起身走了。洪菱期待促成堂姐跟李茂盛这桩事,好让兰瑛走出孤苦无依的困境,日后情有可依。于是她又要了杯咖啡,愈发兴奋起来。
女服务员把签字账单落在桌上,捧着POS机跑进储藏室。洪菱隔着磨砂玻璃墙看到男女接吻的身影,便随手收起签字账单放进包里,她要带账单回去让兰瑛看到,说明李茂盛为人并不小气,这样给两人交往打下情感基础。
手机响了,看到是个陌生号码,她不愿意接听。随后手机再次响起,号码完全相同。她怕错过快递员,只得接听了。
她没想到这是李顺达打来电话,他说了句“你好”。李顺达要求齐兰瑛写份生活困难补助申请,这样就有了每月给她发放基本工资的理由,而且绝对不能让校方知道她经常缺勤。
洪菱随口说了句“谢谢”,突然转念问道:“你不直接给兰瑛打电话,不会是拨错了号码吧?”
“我不会拨错号码的,请你转告齐兰瑛就是了。”李顺达沉吟着,“她家庭遭遇不幸,我身为馆长只能做这些了。”
洪菱突击说道:“你不是喜欢兰瑛吗?如今她孤苦无依,你应该体抚自己喜欢的女人嘛。”
电话里静默着。洪菱知道这句话触动了对方的心,耐心等待着。
“男人当然喜欢女人,但是不能趁人之危。”电话里终于听到李顺达的声音,显得很有磁性。
“兰瑛身为人妻,已经徒有其名了。”洪菱直截了当,“你若做她男友,这不算趁人之危。”
电话里再次静默。洪菱趁热打铁:“兰瑛守活寡呢,这种生活对女人很残忍的。”
“兰瑛不会接受别的男人,我认为你是瞒着她说这些话的。”李顺达坦率地说,“她先生没出车祸时,我确实尝试过几次,兰瑛总是强调自己是有夫之妇。”
“如今情况发生了根本变化,从人道主义立场讲兰瑛要有男友的。”洪菱索性问道,“兰瑛的先生没出车祸时你追求她,如今反而退场了?”
李顺达终于亮出底细:“她先生没出车祸时,我觉得是跟她先生竞争女人,如今她先生毫无竞争能力,我倒有了道德束缚感,这就是我真实的心理状况……”
说完对方挂断电话,好像防止言多语失。洪菱起身走出咖啡店,心头仿佛杂草丛生:“我没想到李顺达是这种男人,思维方式怪怪的。”
六
兰瑛听罢就哭了:“你这是好心办坏事,眼看曹笠常年在家躺着,我怎么可以结交男友呢?”
“正是因为曹笠常年在家躺着,你才应该结交男友,疲累了有个肩膀依靠,委屈了有个怀抱倾诉,否则你就不是女人啦!”洪菱理直气壮地说,“齐兰瑛同志!请你面对现实吧,你们结婚多年,曹笠坚持不要孩子,还说什么二人世界最美满。眼下二人世界在哪儿?你后半辈子跟植物人过日子,你呼唤他,他不回应。你说‘l love you!’,他不说‘l love you too’,你吻他,他不回吻你,这既是单边信息不对称,更是单边情感无回应。人的情感是需要交流的,尤其女人更需要交流。难道你想给活道具殉葬吗?我这是好心做好事呢。”
“你不要乱讲好不好?曹笠不是活道具是活人。你说我呼唤他不回应我,可是我去寺院烧香祷告,佛祖也不回应我的。”
“你千万不要拿曹笠跟佛祖打比方。人家佛祖缄默如金普度众生,不会单独回应你的。”
“我没有谤佛的意思。”兰瑛注视堂妹问道,“你给我做思想工作,这能改变我的生活状态吗?”
“当然能!绝对能!”洪菱嘴里仿佛吐出铁钉,落地有声,“我请求李茂盛来家里帮助你,你俩能处成啥感情就处成啥感情,只要顺其自然,必然水到渠成嘛。”
“你是说还像从前那样,我遇到困难请李茂盛来家里帮忙?”兰瑛迅速补充说,“不过小区通了煤气不用换煤气罐了。”
“你居家过日子万事不求人吗?女人只能撑起半边天!我敢说花木兰不懂换窗纱,穆桂英修不好水龙头,你再老也变不成佘太君!”洪菱说着忍不住笑了,“你认为我非逼着你红杏出墙是不是?”
“那就还像从前那样吧,我遇到困难请他来家里帮忙。”兰瑛终于表态,“可是我毕竟是有夫之妇。”
“从今往后不要我越俎代庖啦,你有事儿直接打电话给他。”洪菱趁热打铁,“我们的人生既复杂又简单,人世间除了有夫之妇和有妇之夫,肯定还有其他情感关系存在。”
兰瑛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思想前卫观念开放,交过不少男友了吧?”
“我没有认真统计过。”洪菱露出嬉皮笑脸的样子,扭动腰肢风摆柳条般,拎起包包走了。
堂妹走了,兰瑛旋即跑进卧室。丈夫常年卧床不醒,呼出二氧化碳笼罩着这个家,必须定时开窗通风,让植物人和植物同时呼吸新鲜空气。
今天PM2.5不超标,兰瑛特别知足。天色晚了,她伸手关窗,怎么也扭不动窗柄,好像出了故障。晚间气温降低,不能让曹笠着凉,她给小区物业值班室打电话,对方给了她专门修理断桥铝门窗的电话号码。她拨打过去,被告知这个号码并不存在。
屋外起风了。卧室窗户不能这样敞着。兰瑛找出当年结婚时添置的猩红毛毯,试图封堵窗户。她伏身床前对丈夫说:“亲爱的,咱们请李茂盛来吧。”
曹笠作植物状,一声不吭。兰瑛只好去客厅打电话了。
李茂盛接听电话时正在公司值班,表示找人替班马上赶过来。兰瑛放下电话叹口气,想起电影里只剩一人坚守阵地的情景,而且不知援军何时到来。
前几天给曹笠擦拭身体时扭了腰,疼得她吸着凉气。堂妹洪菱几次建议雇用家庭保姆,她不愿让外人伺候丈夫,必须亲力亲为。
自从曹笠成为植物人,他居然胖了。洪菱曾经口无遮拦夸赞堂姐是模范饲养员,说得兰瑛掉了眼泪:“从前他东奔西跑当然胖不了,如今栽在床上就发福了。”
当年结婚购置的猩红毛毯阻不住夜风,兰瑛只好搬来盆花摆放在窗台,效果甚微。她焦急地等候援军的到来,连念阿弥陀佛。
晚间九点多钟李茂盛赶来了。兰瑛像患者家属介绍病情那样,向他诉说“窗情”。李茂盛像医生那样认真听着,说了句“我试试看吧”。
稳步走进卧室,李茂盛驻足床前打量着曹笠。这个曾经口若悬河的男人,此时安睡如巨婴。兰瑛提醒说曹笠没情况,就是窗户关不上了。李茂盛好像突然醒悟,转向窗前抬手尝试扭动窗柄。
兰瑛急忙递去螺丝刀,他侧身接过螺丝刀,不料肘部撞到她胸脯,便触电般弹开。她下意识说了句“对不起”。李茂盛放下螺丝刀,呼吸有些急促。
“开发商只顾降低建设成本,使用的这种断桥铝配件是小厂产品,质量难以保证。”李茂盛稳定着情绪,仿佛自言自语。
“天这么晚了,辛苦你啦。”兰瑛不安地表示歉意。
李茂盛再次尝试,猛然扭动窗柄砰地关闭窗扇。兰瑛惊喜地叫了一声。他转脸望着兰瑛,告诉她窗扇的滑道里金属条卡住了,必须用大力气扭动才行。兰瑛没想到这是个心灵手巧的男人,转身跑去客厅沏茶了。
这时候李茂盛再次站到床前,注视着身定如石的曹笠说:“你开车从山西跑到山东去,这真是执着啊。”
客厅里,兰瑛沏好菊普不见李茂盛出来,探身看见他站在卧室床前跟曹笠说话,便轻声催促他喝茶。
李茂盛在客厅落座之后说:“以前我没喝过菊普。”
“就是菊花加普洱。”兰瑛把话题从茶水转移,“你住单身宿舍晚饭总叫外卖吧?有的黑心店家用地沟油做菜呢。”
李茂盛说:“有的事情说得清楚,有的事情说不清楚。”
“我记得你是北方人,啥时想吃面食打个电话来,饺子面条包子烙饼我都会做的。”
他话语渐多:“你是南方人,怎么会做北方面食呢?”
“我是独生女,自幼跟母亲长大,我母亲是河北人,前几年去世了。如果母亲在世,她肯定会来帮我的。”
李茂盛说他母亲也是河北人,饺子、面条、包子烙饼都会做。兰瑛听得高兴了:“你可以随时来家里吃饭嘛,也就是添双筷子而已。”
说完这话,兰瑛担心产生歧义,紧急补充道:“现在只有我整天跟曹笠唠叨,你来家里吃饭还能跟他说说话。”
“现在曹笠听不到别人的声音,只能听你说话了。”李茂盛喝过热茶起身说,“以后有事儿就给我打电话,反正公司离你家不远,我也不像曹笠那样经常去外地出差。”
兰瑛听了快速抹掉眼泪,她从来不在其他男人面前哭泣。
李茂盛手机响了,他看看来电显示“山东济宁”,朝兰瑛说了句“我还有事情”就告辞走了。
兰瑛没料到李茂盛突然离去,急忙送客到楼梯口不知说什么,转身返回家里站在镜前看到个满脸绯红的女人,意识到自己乱了方寸,心头全是乱麻。
倚在镜前喝了杯柠檬水,她极力平复着心情,然后拨通洪菱的电话,告诉堂妹说李茂盛来家里弄好了窗户。
电话里洪菱睡意浓重,说:“热烈祝贺试水成功,请问双方感觉如何?”
“他不很活络的样子。”兰瑛思忖说,“感觉他有什么心事。”
洪菱快速评点:“他不很活络说明性格稳重。你感觉他有心事,这说明他对你欲言又止,你听明白了吗?”
兰瑛补充汇报:“我看他站在床前跟曹笠说话,虽然听不清说什么,但能够感觉他俩关系不错。如今人世间除了我,还有谁愿意跟植物人曹笙说话呢?”
洪菱笑着问堂姐今晚挽留李茂盛没有。这次兰瑛没有害羞,说李茂盛急着接电话就走了。
“我想今晚他还会回来的,一进门就说忘记教你怎样利用巧劲儿关窗,而不是使用蛮力。”洪菱嘻嘻笑着说,“当然,他拥抱你也不会使用蛮力,他肯定具备这种柔情的。”
“你怎么又乱讲……”兰瑛话音落地,门铃响起了。
洪菱在电话里说:“我料事如神吧?这肯定是李茂盛回来了。你千万不要伤害他的自尊心,他要你就给他,今晚开始新生活吧。”
兰瑛误将“新生活”听作“性生活”,吓得连忙挂断电话,下意识跑去开门。
果然是李茂盛回来了。他注视脚下说:“你独自照料曹笠太辛苦,我认为你不能这样下去了……”
“那你认为我应当怎样呢?”兰瑛勇敢地说道,“你说吧,我听着呢。”
李茂盛突然犹豫了:“这事儿我还没有思考成熟,你容我再想想吧。”
兰瑛突然感觉像是站在急速下降的电梯里,引发耳鸣心跳,她声音颤抖说:“好吧,我等你思考成熟再说。”
“确实应该有个人帮你。”李茂盛说完这句话,走了。
兰瑛转身跑回客厅呜咽着说:“是啊,确实应该有个人帮我……”
子夜时分,洪菱打来电话,声音低沉仿佛特务接头:“他走了吗?”
兰瑛说走了。洪菱顿时兴奋起来:“既然开始新生活就不要半途而废。李茂盛性格跟曹笠完全不同,你会习惯他的男人秉性,他也会习惯你的女人风情。”
兰瑛说:“菱妹我累了,就不跟你聊啦。”
洪菱善解人意地说:“是啊,这种事情很累人的,我不打扰了,你好好休息吧。”
兰瑛放下电话冲进卫生间,扯过毛巾捂住嘴巴,放声大哭。
“我真是个毫无魅力的女人!任何男人对我都没有兴趣,尤其这个李茂盛!看来今生今世只有曹笠喜欢我,没有之一……”
七
光阴如水静无声。李茂盛不时来到兰瑛家里:过春节贴对联,端午节插艾草,天热更换纱窗,入冬清洗抽油烟机……依然只是帮工而已,目光低垂不与兰瑛对视,身体保持礼貌距离。有时遇到兰瑛给曹笠翻转身体,他并不伸手协助,明显避免跟兰瑛有接触。
兰瑛只好暗自安慰自己:“李茂盛不可跟我产生肌肤之亲,我是朋友之妻。”
然而,兰瑛几次莫名落泪,新版祥林嫂似的念叨着:“看来今生今世只有曹笠喜欢我,没有之一……”
堂妹洪菱跑来打探详情,堂姐兰瑛难抑自卑情绪说:“我是个毫无魅力的女人,看来只有曹笠喜欢我。”
“你不要把自己说成断码绝版嘛。你的女人味肯定拴得住李茂盛的,他是不是离不开你啦?”洪菱抛出这么一个火辣的问题。
不知为什么,内心自卑的兰瑛居然撒谎说:“楼里邻居知道曹笠是植物人,我跟李茂盛不能弄出太大响动。何况人家是未婚男子,我不能坏了他的名声。”
因为撒谎兰瑛腾地红了脸,洪菱反而认为堂姐害羞了,大声主持公道说:“你们两情相悦就好,不必顾虑邻居们飞短流长!”
兰瑛慌忙起身躲到厨房里去了:“菱妹,你还想吃牛排吗?”
这时候兰瑛手机响了。洪菱从茶几上拿起手机送到厨房,递给正在擦拭眼泪的堂姐。兰瑛看了来电显示说是李顺达,表情犹豫。
看到堂姐如此优柔,洪菱义正词严地说:“你已经跟李茂盛好上啦,难道还怕李顺达纠缠你吗?”
“我守了活寡,他不会再纠缠的。”兰瑛表情难堪地接听电话,连声“嗯嗯”应答,渐渐脸色沉重,仿佛贴了铁质面膜。
接完电话,兰瑛倚身在橱柜前,好像被抽掉筋骨。“学校实行岗位优化组合,我经常缺勤被人举报,李顺达说要么我保证出勤,要么就离岗待聘,待聘期间只发百分之四十工资。”兰瑛情绪低落,“李顺达说各个部门岗位紧缺,我会长期处于待聘状态的。”
“这次是学校全面整顿,即使你是李顺达的情人,他也很难庇护你了。”洪菱看清形势,直言不讳。
兰瑛听不得这种言语:“菱妹你不乱讲好不好?我齐兰瑛谁的情人都不做!”
洪菱只得赔礼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绿灯时。这事儿你跟李茂盛商量吧,听听他有什么对策。”
“这事儿我讲不出口,”兰瑛待情绪稍稳定后说,“还是你替我讲吧,你可以跟他开门见山,他也可以跟你畅所欲言……”
洪菱有些惊诧:“敢情你俩还没做到水乳交融啊?这也太奇葩啦,就好像我是他的情人似的。”
兰瑛不说话,快步走出厨房跑进睡房给植物人喂水去了。洪菱随手从果盘里拿起个橙子,寻思着:兰瑛姐自尊心太强,遇到下岗待聘这种事情不肯跟李茂盛张口,那么我做她的“外交部长”吧。
洪菱当晚在家给李茂盛打电话,对方又在公司值班。洪菱毫无禁忌地说:“我每次打电话你都在公司值班,你不会降职成了公司传达室守门人吧?”
“我当年确实做过传达室守门人,在老家济宁赵氏商贸公司。”
“你是山东人,特别喜欢煎饼卷大葱吧?”洪菱出于尊重,请对方决定会面的时间地点,“茶楼酒吧咖啡厅都可以。”
“那就避开周一上午、周四下午还有周六全天吧。”李茂盛流利地说出时间节点。
“咦!你怎么知道我新的门诊时间?”洪菱有些惊讶。
李茂盛笑着说:“我知道你新的门诊时间,那是因为我有时候牙疼。”
“因为你有时候牙疼,所以知道我的门诊时间?”洪菱觉得这句话挺幽默的,“怪不得兰瑛姐愿意跟你交好,有时候你这人很有趣。”
“是啊,有时牙疼也能带来快感呢。”李茂盛约了会面时间和地点,说罢挂断电话。
“咦?”洪菱仿佛嗅到什么味道,卧进沙发里陷入沉思,仿佛变成思考世界未来的大学者。
洪菱起身拨通堂姐的电话:“我觉得李茂盛这人不简单,柔中带刚,挺有内涵的。”
兰瑛没有接这个话题:“我刚把曹笠伺候睡了,感觉有点儿累了。”
“曹笠一直都在睡啊……”洪菱自知失言,立即话锋一转,“你跟李茂盛交往了一段时间,感觉他为人怎样?”
电话里静寂无声。洪菱疑惑起来,不知哪里碰伤了堂姐。
“其实我跟李茂盛没有身体接触……”兰瑛突然带着哭腔说,“他每次来家从不跟我对视,这让我内心非常自卑!感觉自己根本不是女人,就跟你撒谎说我俩做爱不敢弄出响动惊扰邻居。”
“我的天啊!”洪菱做着深呼吸,“俗话说日久生情,他竟然对你毫不动心,这种男人会不会有问题?”
兰瑛断然反对堂妹这种推断:“我认为他没有问题!只是他在极力克制,顽强地守护着什么信念。”
“这人确实挺有意思的。”洪菱感慨起来,“男人品种繁多款式不同,有店铺式的,也有仓储类的,还有野外采摘型的,当然还有小巷深处概念的……”
兰瑛止住抽泣:“菱妹,今晚我跟你讲了实话,也彻底解脱了,今后我就守着植物人共度余生吧。”
“瑛姐,你要相信自己是个有魅力的女人,只不过是遇到李茂盛这类稀有品种,使你对自己产生误判而已。”
“是啊,李茂盛跟曹笠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我面对这类稀有品种的男人,确实没有任何经验。”兰瑛似乎做着自我检讨。
洪菱鼓励说:“女人的经验是逐步积累的,所以你要勇敢面对,不能缩手缩脚啊。”
八
洪菱来到阳光书吧,选了临窗位子落座,喝着咖啡等候李茂盛。她不愿虚度时光,拨通李顺达电话,着重介绍兰瑛的生活困境。李顺达表示这次学校实施人事制度改革,可谓大刀阔斧,即使他怜香惜玉也爱莫能助。
电话里李顺达主动说:“今后只要兰瑛真正单身了,我会考虑跟她在一起的。”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植物人变成植物,你会考虑跟兰瑛结合?”洪菱想起近年政府提倡的植树葬,倘若曹笠死了真的会变成一株乔木的。
“可是,可是倘若曹笠苏醒过来呢?”洪菱问道。
“我们只能认为那是天不灭曹吧。”李顺达居然引用《三国演义》典故,“滚滚长江东逝水,好像兰瑛前世欠了曹笠的债,今生必须偿还。”
“天不灭曹?你这是把曹笠说成曹操后代了。”洪菱挂了电话,心情难以平复,兰瑛前世欠了还不尽的债务啊。
她慢慢啜着第二杯咖啡,李茂盛终于出现,一身西服革履,这让洪菱感觉换了人间。
李茂盛沿着书架通道走过来,洪菱意识到这家伙可能是读过书的,否则不会约在阳光书吧会面。全新面貌的李茂盛落座之后说:“这里咖啡品牌叫书香,别具风味呢。”
洪菱打量着对方,暗暗做着形象修正。李茂盛直奔主题说:“兰瑛的处境我很清楚,如果雇个保姆来家伺候曹笠,那样她就可以外出上班,我山东老家就出保姆。”
“你山东老家正是曹笠发生车祸的地方。”洪菱终于涉及敏感话题了,“曹笠明明出差山西太原,怎么跑到山东济宁去呢?”
“是啊,这家伙就爱东奔西跑,他从山西租车前往山东,一路疲劳驾驶追尾大货车,撞成植物人。”李茂盛叹口气说,“那女的在高速公路出口等到天黑,也没见到情人的身影,后来得知他出了车祸,哭得死去活来,看来她是真情实意……”
“这个曹笠,婚外恋总跟玩命似的。”洪菱听到“那女的”三个字并不感到惊讶,反而变换话题,“你堂堂男儿平时就跟曹笠马仔似的,这为什么?”
李茂盛的表情特别诚恳:“曹笠才华出众,情商超常,家里摆得平,家外兜得开,我们公司没人能比。所以我平时遇事爱向他请教,譬如我跟老家女友交往期间,偷偷给自己暗恋的女子写情书,那次喝酒就把这心结向曹笠倾诉了……”
洪菱突然瞪大眼睛望着李茂盛:“你的暗恋属于精神活动,这不等于你有实际劈腿行为,你不必苛责自己。”
“精神活动也属于移情别恋,我深深自责无法排遣,曹笠趁机加了我女友赵葚的微信,从去年春天开始。”
洪菱再次瞪大眼睛望着李茂盛:“这次曹笠开车赶往山东济宁,就是约会你女友吧?而且这是第N次约会了。”
“你真是绝顶聪明。”李茂盛连连感叹,“事情就是这样,赵葚劈腿成了我的前女友。”
洪菱微妙地笑了:“我早就知道曹笠是个情种,只是不敢跟兰瑛说破隐情而已。不过曹笠毕竟属于稀有品牌的情种,他无论跟谁恋爱都炽热如火大动真情,而且特别生猛,否则也不会长途驾车从山西赶往山东,一下撞成植物人了。”
李茂盛听到“特别生猛”这句话,抬头望着洪菱仿佛受到什么启发。洪菱忍不住问道:“你拿自己跟曹笠相比是不是有些自卑?不过我认为你跟他完全不具备可比性。”
“听你说话我彻底明白啦,曹笠跟赵葚是铁板遇到熨斗,材质完全相同!”李茂盛以喝酒干杯的方式喝光咖啡,“好吧,我同意从老家推荐那个保姆来,这样她可以代替兰瑛呼唤曹笠,每天就跟山鸣谷应似的,很可能就把植物人给叫醒了。”
洪菱略微思忖着,再次微妙地笑了:“你老家的保姆肯定特别愿意来照顾植物人呢!那么我去跟兰瑛姐说吧。这个保姆的佣金我出一半儿吧,你说呢?”
“你出这一半儿佣金为了帮助兰瑛,我要是出那一半儿佣金……”
不等对方把话说完,洪菱抢先说道:“即便不出那一半儿佣金,也已经脱离低级趣味了。”
“毕竟全中国也找不到这样乐意照顾曹笠的保姆,我当然要成人之美的。”李茂盛说罢注视着洪菱,“我想再喝一杯不加糖的咖啡,好吗?”
洪菱不动声色地说:“好啊,只要肯喝苦咖啡,你就纯粹了。”
“你说得有道理,要是非往苦咖啡里加糖,那是无奈之举。”此时李茂盛全然放松,眼睛炯炯有神。
月末那天,来自李茂盛家乡的年轻保姆走进兰瑛家里,她相貌平常,皮肤微黑,身材不高,操着略带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兰瑛老师,请您放心,我会照顾好曹笠先生的。”
兰瑛看到年轻的保姆目光坚定,神色从容,似乎有着超越年龄的经历,而且没进家门已然知道曹笠的名字,看来是个聪明女子。“你每天都要呼唤我老公,这样他有可能会苏醒过来的。”
“我会用家乡方言和普通话交替呼唤他,你们大城市里有人喜欢听我的家乡口音呢。”年轻的保姆走进卧室站在床前,凝视着沉睡不起的男子。
这时年轻的保姆背影对着兰瑛,因此兰瑛看不到她湿了眼窝,而且嘴唇颤抖。
月初那天,洪菱打电话给李茂盛说:“你推荐的年轻保姆落位了,她照料植物人跟亲人似的,所以我堂姐特别满意,这都要归功于你哟。”
电话里李茂盛说:“因为全中国再也找不到这样乐意照顾曹笠的保姆,兰瑛自然会满意的。”
“噢,我把你的羊皮手套拿来了,看来你不是故意丢在兰瑛家里的。”
李茂盛极不理解地问道:“咦,我为什么要故意丢在她家呢?”
“当然,以前我是这样认为的。”洪菱说,“你偷偷给暗恋对象写情书,历时六个月,总共写了九封,是吧?”
电话里的李茂盛一声不吭,大活人就跟蒸发了似的。
“李茂盛你忘了吧?我看过你在咖啡店账单的签名,你的字体倾斜很有特点呢。”
电话里的大活人仍然不吭声,继续蒸发着自己。
洪菱气得笑了:“李茂盛接旨!今晚六点钟在你公司楼下报刊亭前,不见不散!”
这时电话里有了回应:“那好吧,不见不散。你要是喜欢西餐,咱们就去小红门吃俄式的。”
“你才喜欢俄式呢!咱们去‘别有洞天’撸串儿吧。”洪菱嘻嘻笑着说,“你不要西服革履的打扮,傻不傻呀?”
李茂盛如实回答:“有时候很傻,有时候不。”
肖克凡,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鼠年》《原址》《尴尬英雄》《机器》《旧租界》,小说集《黑色部落》《你为谁守身如玉》《爱情刀》,散文随笔集《一个人的野史》《镜中的你和我》,电影剧本《山楂树之恋》等。长篇小说《机器》获中宣部第十届“五个一工程”奖、首届中国出版政府奖,并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