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小说丨王啸峰:神经元
神经元(短篇小说)
文/王啸峰
浅蓝色大湖。雪山倒映湖面。大家围在圆桌边,无声无息地吃饭。他端起一杯咖啡,雪山又到了杯中。突然,雪开始崩塌,杯子剧烈抖动,咖啡晃出来。他仔细一看,杯碟里空无一物。他扫视周围,那些人脸模糊不清,正在慢慢扭曲、雾化……
他一脚踩空,从梦里醒来。
他感觉心脏仍在剧烈跳动,呼吸风箱般抽动。他睁开眼睛,可没有成功。啊!还在梦里。梦中梦,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在梦里唤醒另一个更深层次的梦,但并没有真正醒来。好几次,他甚至已经觉得自己坐了起来,顺带把床头柜上的那杯水都灌了下去。一回头,看见自己还懒懒地躺在床上。顿时,挣扎着爬起来的意愿可能会使头稍稍离开枕头一点点,最终却还是被柔软的鹅绒吸过去。根据经验,只有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意识一点一点从梦的泥潭里拔出来,然后,睁开双眼,回归纷扰世界。
然而,比平时多等了几倍时间,他还是没能张开眼睛。外界声音已不可抗拒地钻进他耳中。汽车以及喇叭声、工地打桩声、鸟叫声和人说话声,还有莫名其妙的杂音。不能再装作还在梦里!他必须继续行动。
他发出命令,手和脚似乎没有接收到。一瞬间,恐惧漫上心头。他屏住呼吸,集中意念,心里数一、二、三,“起!”他惊恐地发现,不仅手脚、眼皮都没动,连声音都发不出。
“我死了吗?外面这么多世俗的声音,怎么听也不像天堂,当然也不会是地狱。要不,就是可怕的病真的来了!刚才那些乱七八糟的梦是不是在预示着什么?”他想了一会儿,听到若隐若现的一首歌飘过来,旋律熟悉,歌词却是被新填的。他敏锐地捕捉着新老歌词的异同,嘴里唾液分泌多了起来。大学时代,他骑自行车的时候,经常哼唱这首歌,后座上的女友不停地晃动双脚。她现在去了哪里?
不久前,一条微信朋友圈信息显示她正在瑞士读EMBA。配阿尔卑斯山图片的文字简洁生动:我在这一站下了车,巨型XYZ公司蓝色列车呼啸向前,云卷云舒,我不带走一粒尘埃。看样子她辞职去读书了。他没想通,却又不想发信息问她。四十多岁的女人了,何必呢?
傍晚下班,他走向地下停车场时,又想起她的图片和文字。一阵风吹来,连打几个喷嚏。进入冬季,事情特别多,感冒一直没好透。坐进车里,发动汽车的一瞬间,手指麻了一下,他以为是静电。
忙到午休时,才喝上一口正山小种,胃里暖起来,他舒展地横在沙发上。麻木感再次袭来。脚趾、手指、眼皮都清晰地感受到。不是静电!他细细地回想,记忆深处的蛛丝马迹显露出来,已经这么长时间啦?他有点惊讶。同时,脖子后面掉落几滴汗珠,心脏加速跳动。他暗暗掐掐手指,痛感明显。轻松感重新覆盖全身。
这才七天时间啊!大脑快速运转,噼里啪啦放电,信息交互和传输接近光速。宇宙中的一切,终于塌缩到他脑子里。脑子看似有限,其实超出宇宙范畴。
两滴眼泪挤出眼睑,滚落脸颊。
“何医生,他醒了!”
“帮他擦擦吧。从今天起,24小时不能断人。”
“可我还得上班。”
“请护工吧。你来他休息,你走他上班。”
“我……”
“我什么我,马上上地塞米松等激素,家属在这里签名。”
“我不是,不是。”
“不是他妻子?”
“嗯,女友。”
“他没其他直系亲属在?那就你签!”
哈!女友!他差点想把滚出的眼泪收回。他苦笑。渐渐地,笑串起涟漪,在心胸荡起波澜,他想憋住。一转念,憋不住又怎样呢?他放开笑了,这才是真正的只属于内心的笑。平静的外表下,莫名的笑席卷身体每个细胞。这多像台上的那些总裁、副总裁们啊!平静外表下,个个都在互相较劲。谦逊的一个微笑,附上的是一句诅咒。
“叫什么名字?”
“诸小花。”
“病人名字!”
“哦,贾文山。”
“四袋水,分别是激素、氨基酸、维生素和葡萄糖。”
“挂几天见效啊?”
“你去问医生,我只负责挂水。”
小张护士的形象一直印在他脑子深处:圆圆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两片稍厚的嘴唇,说话时经常蹦出童音。虽然小花比小张大不了几岁,可就是不能比。小张俯身、转身时惊起的细微的风,他都能感觉到,淡淡的消毒液混合护手霜的味道。在这样的气味中,他渐渐安静下来。
来这个医院看何医生,是副总裁介绍的。那天下午,会议休息时,他俩躲到阳台上抽烟。副总裁发来的烟,他指头没夹稳。
看了他检查的一大堆数据,何医生开了住院单。他急着问病因。她指指病历上两个花一般的字。辨了好长时间,他才弄清:待查。
他不想住院。公司那么多杂务缠绕着他。可总裁打来电话,嘘寒问暖一番后,让他不要管公司的事情,安心养病。
“可我没病!指标还都不错呢。”
“呃,这个,是啊,身体不会有大问题,不过小问题也要重视。工作不要担心,安心安心。”
他敏锐地感觉到总裁身边站了副总裁。很可能副总裁刚刚接完何医生的电话,跑过来汇报他的病情。大凡病情,病人大多只知道冰山露出海面的部分。
他厌恶何医生的一切,虽然从大众眼光来看,她是一个标准的中年美妇。她笑,他觉得伪善;她不笑,他觉得冷漠。她多问,他觉得像前妻蕾蕾那样神经质;她少问,他觉得没有尽到医生的责任。甚至,她把头发扎一把,他觉得装嫩;她把头发披肩,他觉得散漫。
烦躁不安源于毫无章法、没有目的的全面检查。住院前的检查统统作废,一项项重新来。小花累得瘫在方凳上起不来,把送快递的弟弟找过来,陪他做完所有检查。
温暖的室内,飘雪的室外,进进出出,他感冒加重了。在单位他为人处世还过得去,没有完全对立面,却也没有铁杆。大家拿了鲜花、水果来看他,说些完全记不住的话,坐也不坐就走了。总共有五六批。那是入院后三天的情景。当时,相比阵发性麻木,他更担心感冒的走势。
第一波寒流压过来的时候,单位里好多人感冒。他没喉咙痛、咳嗽,也没发烧,只感到浑身没劲。任何事情都变得冗长难耐。多年没见的同学刚下飞机就赶过来看他。他俩隔着宽大办公桌对坐,黑色暗纹实木桌面像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阻隔了言语传递。他不时用长音发出“好吧”“行啊”,暗示会面的结束。后背有一条冰冷的线正在爬行、生长,刺痛他脊椎。但是同学还在滔滔不绝,他索性借口上厕所,跑到一间无人会议室,在长沙发上躺下。熬,他突然想到了这个字。上班熬到下班,下班熬到上床,上床熬到睡着,醒了又开始各式各样的熬。由近及远,一生也无非这个字。他觉得在沙发上躺了差不多半小时。回办公室发现同学手边的咖啡还在冒热气,看表才晓得只过去了五分钟。
同学把土特产放在桌上,说句“你忙”,失望地走进暗成铁灰的黄昏街道。如果同学知道这是他的病,心情应该会好点。他觉得很对不起同学,只是错误难以弥补,也弥补不了。
住院后,何医生问了他好多关于感冒的情况,包括同事们的感冒症状。一个个问题分析解答下来,他判断病毒在他体内扎根了。他能感觉得到病毒司令部就在尾椎骨中。他把自己的推测告诉了何医生。她只是笑笑。他发现医生的笑都很难捉摸。据说何医生的老公是脑外科主任,医生家庭说说笑话就会引到人体上,在他们眼里,器官就是零件,配药就是调味,手术就是雕刻。
在他的紧逼之下,何医生只好说:“手脚麻木,可能是病毒引起的。”
他轻松地躺在病床上,小花在一旁削苹果。
“不对啊!”他猛地直起身子,小花手上的苹果差点掉了。
手脚麻木最初的记忆,他找到过,远在这次感冒之前。可是,何医生也没有说错,感染病毒,谁知道哪天感染的?狡猾的女人!
小花想把苹果切成小块,他阻止了,拿起就咬。“咔嚓咔嚓”的声音里透着自信。整个过程中,手指、牙口都灵活。吃完苹果,他研究了一堆报告单,嚷着要出院。小花找来值班医生,医生说晚上不办,要办也要得明天。
他打发小花回去睡觉。起夜的时候,发现双脚都麻了,到卫生间短短几步路,他走了大半夜。等他回到病床上躺平,窗外传来鸟叫声,微白的光亮隐隐投射到窗帘上。绝大多数人都将开始普通的一天,短暂平凡,甚至无聊烦恼。他羡慕那些混杂在车流、人流中的普通人。从入院的第四天凌晨开始,他显出“特殊”来。
小花坐在床边按摩他的手,长时间挂水使他左手冰冷。看不见、动不了后,听觉特别敏锐。他听见小花的呼吸粗重,一股大蒜味飘来。小张护士告诉她要打持久战,为了让身体支撑下去,要吃大蒜增强抵抗力。小花是那种别人说出道理,她会认真执行的人。
刚和蕾蕾离婚的那个阶段,他总觉得在人前说话支支吾吾,抬不起头来。别人的生活都经得起阳光晒,就他的像一份灰色档案,见不得光。真正好起来,是他当上人事经理,有权随便翻阅员工个人档案后。一边翻,他一边在心里骂,原来人人都有隐秘事件,人人都和表象不一样。那些员工后来在他眼里化成符号:单亲的、离异的、丁克的、受处分的、书包翻身的、富二代等等。
人事经理是个被人表面尊重的职位。他懂得里面的诀窍,他没有像有些人在日常工作中,随口说出他人的学历、履历、双亲来,而是把他人的隐秘看得比自己的还重要。人员岗位调整他也不失时机、恰如其分地透露点风声。这两点也成为还有几批同事来探望他的主要原因。剩下的,他与其他人事经理一样,是单位这台机器上被拨动最多的、不能自转的最大零件。
但是,这又有什么呢?“渐冻”的悲伤笼罩了他。门外、窗外渐渐静了下来,应该是夜晚了。小花的手已经离开他胳膊。不时有振动声传来。她在聊微信。当着他面,以前她不大敢长时间聊。病房里发出的信息飞向全国各地,传给男男女女,抵达那些他不知道的“花名”。
黑暗中,出现蕾蕾的脸。她在此时此刻出现,让他感到惊诧。难道隔了这么多年,隔了浩瀚太平洋,自己在生命之火即将熄灭之际,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人竟是前妻?是不是有女儿的因素在?然而,女儿茜茜十二岁跟蕾蕾走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茜茜属牛,今年二十二岁了,正好大学毕业。但是她在哪个大学,学什么专业,甚至现在身高多少,长相与十年前有什么改变,他一概不知。蕾蕾的消息也是从一些大学同学嘴里零星获悉。他俩从未联系过,正像他从不主动与父亲联系一样。
但是,现在记忆的闸门全都开了,每一个细节都是如此清晰,以前他用尽全力去堵住的那些泉眼,全喷了水。小花,可怜地在汪洋之中漂远,越来越小。
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他还没有撞见小花。父亲打了好多次电话,他才去参加婚礼。进宴会厅的时候,他瞄了一下桌数,不下二十桌。父亲那边的亲戚只有一桌半。他被安排在半桌里。
父亲给他介绍继母时,他马上想起了母亲。他羞愧地低下头,一个劲地抽烟。继母亲热地喊他小名,似乎早就是一家人。这更让他心如刀绞。他周围,继母的亲戚们大呼小叫,完全把婚礼当作家族联欢会。这里的一桌半,很快也融入觥筹交错。
继母很年轻,一桌半里有人告诉他,她还是他中学校友,高他没几届,塑料厂下岗好多年。很明显,她是算计着老头财产来的。他朝那个亲戚瞟瞟,没说话。母亲病重的时候,已经把所有财产捐赠给某个医学基金会。母亲患的是老年白血病,她一直认为医生离攻克“血癌”难题就差一把劲。她把所有都献给科学家们。
他并不想去弄清继母出于真爱还是什么,他以自己的行动投票。自此,他没有接过父亲一个电话,没有踏进父亲家门一次,没有跟任何人说到“父亲”这个词,即使在同学聚会上,大家聊起父亲这位学术界泰斗,他都只当没听见,拍拍屁股走开。
可他的行为却又循着父亲的轨迹。一天,他觉得左肩酸痛,那种酸痛深藏在骨头深处,时不时地钻出来骚扰一下。最好有一只小手伸进去,使劲搓揉骨头和肌腱交接处。他来到一家正骨院,这家的广告经常挂在“上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的上方。虽然名字熟悉得很,但任何一家连锁店他都没有进过。以至于按摩师让他躺下,他就直挺挺地面孔朝上。按摩师诸小花的名牌挂在胸口,一抖一抖,他眼睛有点花。
小花让他面孔朝下扣到按摩床的圆洞里。他告诉她按摩的重点部位。触摸到那个酸痛点,花了小花不少时间。他一边叫着“酸酸酸,哦,痛痛痛”,一边喘息着表示舒服极了。小花让他买卡,他毫不犹豫地买了钻石卡。小花把他送到店门口,下雨了,她把自己的伞借给他。那是一把小碎花的暗红色伞。
他和小花的婚礼,办在了乡下,他这边连一桌半都免了。乡下的习俗是前三天后三天,加上正日,连吃七天。小花是黄花闺女,又嫁了大城市大公司大领导,乡里、村里都当大事办。喝得醉醺醺的他,摆脱了纠缠不休的乡亲,走到夜风劲吹的旷野里。猛一抬头,星空近在咫尺。他跳啊,伸手捞啊,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一瞬间,无数颗星星眨着眼向他压过来。他痛哭起来。他变得和父亲一样了。
他听见小花打来一盆水。她完全按照小张护士的要求,一丝不苟地将他翻身、擦洗。想到自己没有一点力气,只能任人摆布,他一辈子积累起来的道行掉落地上,碎片满地。以往,无论多大的困难,他都能闪展腾挪、能化险为夷。现在,飞速运转的脑细胞,再也驱动不了麻木的身体。
单位里,他绰号的名头比名字大得多。连副总裁有次连蹦贾、正两个字后,加大嗓音喊出文山,想掩盖掉马上要漏出来的“经”字。他俩都笑笑,互敬香烟,让浓浓烟雾遮住真相。
每到这种时候,他都有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壮。职业道德和素养要求他只能每天口吐漂亮肥皂泡,不能每天拿起解剖刀。他竭力保持中立和公正形象。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绕大脑转几圈才吐出来。但越是这样,他发现离想保持的形象越远。不仅普通员工,高管层也同他表面客气。
唯一支持他的是总裁。好几次他都暗示自己最好换岗,到基层锻炼,或者去业务部门。总裁的目光从老花镜架子上射出。“这么多年,人事没出事,对我意味着什么?”
他没接话。
“人心的天平在我这边啊!”总裁戳戳自己的胸口,“人力资源有个说法,人岗适配度超过百分之六十就算成功。这些年,经过我和你的努力,我觉得我们单位的这个比例在百分之八十,甚至更高些。”
再也不用啰唆了。他打个招呼退出总裁办公室。“我和你”这样的称谓,“咱俩”这样的昵称,总会在一段时间内刺激他振奋起来,开阔的仕途场景海市蜃楼般展现。
这期间,他会频繁“偶遇”副总裁。他们在阳台上抽烟、在休息区喝现磨咖啡,他仔细观察副总裁的一言一行,结论令人振奋:如果他代替副总裁,在各方面都会更加得体、出色。同样学历、年纪,差不多经历、资历,为什么人家是副总裁?自己差在哪里?
很显然,“贾正经”成为拦路虎。他曾试着微笑,到大办公室说笑话,结果鸦雀无声,他只能干笑几声,假装接电话溜回属于他的狭窄空间。
有次梦到大楼正在改造,电梯不能用。他急着去办公室,一层一层地找,却始终没有找到。就在他惶恐不安的时候,电梯突然启动了,他坐着电梯一路向上,亮如白昼的轿厢里,他的形象变了,头发全黑、皱纹消除、肚腩缩进、胸挺腰硬。不知升了多少层,电梯停处,就是他巨大圆弧顶全透明宽敞的办公室,三百六十度视角,俯视任何建筑物。之所以透明,是因为没有人有能力窥视到他,只有至高的他观察别人。梦的最后,他借助强力望远镜,透过重重迷雾,看到地面上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中年人正在踟蹰而行,走每一步都谨慎无比。仔细辨认,那就是他。
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梦里醒来,惬意地揉揉眼,伸个懒腰,缓缓坐起,用蒙眬双眼看看这个原本简单,现在被人类弄得复杂的世界。他多么希望一切都是梦,醒来回归无聊无奈的生活。
“您说吧,他似乎还在睡觉,再说了,即使醒了,他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行吧。贾文山的病叫‘运动神经元缺失,感觉神经元存在’。”
“您说白一点,我听不太明白。”
“人的思维、感觉都在,就是动不了。”
“怎么得了这么奇怪的病啊?”
“这种病的病因是世界性谜题。一个外伤、一次病毒性感冒等都有可能致病。”
“您多开点特效药啊!他是公费医疗。”
“药正常开看来还不行,病的发展太快,院里决定多科会诊后……”
小张护士在走廊里喊何医生,何医生走出病房。
小花打水。用毛巾擦他的脸、身子。纱布从温开水里取出,湿润他的嘴唇,慢慢伸进来,清洁他的牙齿和口腔。温水像溪水绕过重重障碍,抵达干燥咽喉。正当他蠕动喉结,尽量让水分均匀分布在喉咙口时,他突然遭受一个沉重打击,感觉喉结正在肿胀。他心头猛地一震,其实是咽喉部位的肌肉正在麻木、僵化。他没想到一下子离死亡这么近。最后结果只有一个——窒息。
早知如此,当初鼓鼓勇气,从办公大楼楼顶一跃而下,要比现在备受折磨而亡强得多。他年龄大小花近二十岁,有些隐情也就不说了。他不是一个透明人。
与蕾蕾离婚后有一个阶段,他把全部精力放在工作上。当时所在的业务部门领导非常赏识他,经常给他派重活儿、压担子。几次产品策划传播在全国都产生影响。特别是那句“家事件件有好帮”,弄堂里的老人、孩子都会不时从嘴里冒出来。“好帮”系列家居产品就这样深入千家万户。部门业绩遥遥领先,他成为标兵红人。
一天,检察院带走了部门领导。在“好帮”联销过程中,部门领导拿了许多网点老板好处。“好帮”一下子变“坏帮”。他天天写材料、补充材料、证明、说明,检察院办案人员经常找他核实情况。有时一个小细节就问他两个小时。接着又是录口供、签名、按手指印。
他感觉后背都是人们火辣的眼神、直刺脊梁骨的手指。风言风语像凄厉北风割着神经。他开始失眠,先是一两个小时,后来整夜不眠。身体迅速消瘦。安眠药组合起来吃也没效果。
他精神恍惚起来。遇见熟人都唠叨:“哎!我没事。他们找我是核实那个领导的事情。我很好!他们还给我抽烟,是黄鹤楼呢,客气得很,很客气。”
他没有告诉小花,他是一个残疾人,有一本鲜红的残疾人证,精神残疾轻度(三级)。他偷偷去精神科诊治,医生跟他说不是特别严重,吃吃药就能康复。办张证最好,受限药品随便配。
此刻,躺在病床上的他,最希望来次精神病大暴发,或许能一举冲破运动神经元障碍!
何医生的声音再次传来。
“情况大致就这些。”
“哦,我明白了。”副总裁的声调低沉。
两人走近病床,副总裁对小花说:“我代表总裁来看望文山。这是单位的慰问金和慰问品,请收下。”
那个经常把“咱俩”“我和你”挂在嘴上的总裁没有来,他心里有点不舒服。
副总裁试探性地凑近他,由轻到重连喊三声“文山”。
“你别喊了,他从前晚起就没动过一丝一毫。”小花的语气正在变硬。
副总裁恢复正常语调:“最近文山有没有什么特别事情交代给你?”
“没有。”小花很干脆,隐隐露出一点不耐烦。
他心里却犯起嘀咕。刚才副总裁说是代表总裁来的,什么事让他们放心不下?在他仕途最低谷的时候,总裁起用了他。他做任何事情的原则是不违背总裁意图。当然,帮总裁做隐秘的事情,更是他分内之职。他脑子像量子计算机那样飞速盘算着那些往事,每件事他办得都非常妥帖,绝少留下后遗症。再说,那些事情毕竟也到不了“生死追踪”的地步。他们难道是真的关心自己吗?这个想法刚冒出头,就被他打压下去。他决定不再去想,反正他们认为天大的机密现在都已经进了保险柜,除非他入院初期讲故事般说给了无聊的小女友听。是的,很有可能他们担心小花是知情者。当领导的,就是这么处处小心。
果然,副总裁追问小花几遍后,语调轻快起来。
“文山是我们单位的优秀人才,请何主任务必重视,我们总裁也跟院长打过电话了,尽早恢复那个什么元?”
“运动神经元!”
“对,恢复这个功能。”副总裁把上主席台的腔调摆出来。
没人答话。
远远地,一个女人的哭腔飘过来。小张护士在一旁扔了一句:“霍金都没治好。”
他一惊,一下子沉入旋涡,旋涡里什么都有,木板、塑料、油桶、树枝,还有杂草,他每样都去抓,每样都抓不住,还是那把丰茂的杂草,给了他一点点支撑,“我要活下去!还没有到说结束的时候!”
同时,他又暗自在心里开始起草自己的悼词。类似现在的场面,他曾经代表总裁去过不少次。进病房前,家属把他带到医生那里,医生开口便说:“病人没救了,你们给他吃点好的,说些好听的话吧。”然后他进病房,约定俗成地把总裁、单位的关心相继搬出来,其实总裁不一定认识病人,一切都是走程序。病人感动单位、医院像救亲人一样帮自己,常常紧握他的手不放。他不敢盯着病人的脸看,可是低头瞥见那些密密麻麻的针眼同样让他心惊。每次回来,他都要偷偷拿出红本本,去特约诊所配点特殊药。
今天轮到程序走到自己身上。他已经先看一步棋了。那是在殡仪馆。这些年来,他总要代表单位去站一站,握握手,致个悼词。说来也奇怪,从葬礼上回来,他倒不会去配特殊药,反而觉得心宽了。也许过程永远是煎熬的,一旦尘埃落定,也就那样了。
他的灵魂在飘荡,渐渐地,他觉得控制不住它了。
简陋的平房亮着灯。父亲趴在饭桌上写着什么,母亲在剥毛豆。他抬头问父亲一个数学题,父亲没有回答,母亲擦擦手把本子接过去。他把板凳往门口移过去,砸在水门汀上反弹过来的雨点,凉凉的,不一会儿就把塑料拖鞋打湿了。突然一个响雷。停电了。母亲在黑暗中摸索的声音缓慢而有节奏。一点烛光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母亲让他与父亲对面坐,自己坐到板凳上。她只说了一句:“雨真大啊!”三个人各忙各的,没再说一句话。他觉得胸口热乎乎的,低头一看,一朵烛花在心上跳跃。
熙熙攘攘的商场,茜茜双手拉着蕾蕾和他的手上滚梯,她咯咯笑着,他们一起笑。一转眼,蕾蕾跟他起了争执,为小事互不相让。蕾蕾赌气面朝五色衣服不停翻捡,他坐到走廊里的休息椅上玩手机。远远地,当两人的目光偶然碰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同时触电般跳起来。
“茜茜呢?”
“她跟你的!”
“她跟的是你!”
“别废话了,快找吧。”
店招和货物像彩色河流,急速慌张地在他眼前流动。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气温急速上升,他从羽绒服扒得只剩汗衫。一张张疑似诱拐嫌疑人的脸从他眼前晃过。一楼旋转门内最大的一根柱子旁,茜茜双手抓衣襟,看人来人往。她没有哭,没有闹。他和蕾蕾抱住茜茜。茜茜轻轻地说:“你们就知道吵呀吵!”
他趴在按摩床上。一双手从轻到重依次按摩肩颈、手臂、腰部和腿脚。他抬起左臂示意重点推拿肩袖部位。一个女人嗯了一声。过不久,他感觉腰部被搓揉得火辣辣的。几次,他想说弄错了,但是那种强烈的舒适感从腰间渐渐扩散到全身,似乎连肩酸也缓解了。可搓揉的力道在加剧,背部每一个穴道酸胀,每一块骨头疼痛。他大声喊停止,可声音被锁在喉咙口;他双手拍打床脚,可像碰到棉花;他奋力昂起头,头却沉如铁锤。他被折磨得快要窒息了,所有痛苦最后都成了快乐。一股青烟往上飘。他飘到高处往下看,那个帮他按摩的女人竟然不是小花,她一袭白衣,脸是那么亲切。一时,他呆住了,想不起来她是谁。
陌生女人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这个念头一出现,僵硬的喉头猛烈地动了一下。他突然想起来了。那张脸!
他十三岁那年,单位分给父亲一套两居室顶楼的房子。他的房间是正方形的,有九平方米。夜晚,他透过窗户看风景。前面一幢房子所有朝南的房间都在他视线范围内。那些房间一个接一个对他失去吸引力。半年后,他只关注三楼的一户人家。刚开始的时候,是因为那户人家有一次浴室窗没关,窗帘一摆一摆,雾气中的人影若隐若现。那是一个裸露的丰满女人。集中观察一段时间后,那个三口之家的情况浮出水面。年轻的夫妻俩有个上幼儿园的男孩。女人不上班。她的日常生活是这样的:早起做饭,送儿子上幼儿园,顺路买菜,回家洗洗涮涮,午饭简单吃几口,或者不吃,午休时间看书也看电视,接儿子放学,做晚饭,一家吃晚饭,晚上做游戏或者拿着书本说着什么。
他喜欢上那个家庭,迷上那个女人。幸福生活,肯定不是自己父亲闷声不响、母亲唉声叹气那种。当然,他无法改变父母的做派,可他能做自己的主。而他向往的生活,一下子完美展现在眼底,有股魔力狠狠吸引住他。渐渐地,他聚焦到女人身上。他发现,她只穿白色衣服:白外套、白衬衫、白汗衫、白连衣裙。他从没有看清过她的脸。
一天早晨,他没有观察到她忙碌的身影。两个男的显然凌乱又马虎。在焦躁中,他度过三个焦虑的昼夜。第四天放学,他注意到新村门口停了两辆警车。书包一丢,他就趴在窗台上观察对面。几个警察正在他熟悉的房间里走动,像是在检查什么。男人搂着孩子,缩在客厅落地窗帘前。
出事了!血往他头上一冲。他像一只纸飞机,顺着楼道飘着落到一楼。那个单元门口一个联防队员把着人员进出,嘴里也没闲着,向围成半圆的大叔大妈发布“权威消息”。他听了几句,就觉得脚踩棉花,地面微微倾斜。重新爬上六楼,花了十几分钟时间,每上一级楼梯都像攀上一个小山包。
母亲叫了他好几次,他都不想把头从被子里抽出来。黑暗、孤寂、禁锢,想不到依靠一条厚厚的被子就能实现。
电视里正在放联欢会录像,一位著名女歌手正放声高歌。
父亲晚上喜欢吃开水泡饭,一边用筷子搅动米粒,一边对着屏幕说:“她一口可以吃进去一个大汤团了。”
母亲狠狠瞪了父亲一眼:“你们单位出事了。”
父亲转过头:“哦,你说小刘老婆吧?是啊,怪可怜的。小刘平时看上去这么老实,怎么会这样呢?”
啪!母亲上前关掉电视机:“你也给我注意点!唱歌的嘴大嘴小关你什么事?”
“哎!遗体到今天才浮上河面。”父亲转移话题,却一把刀砍在他心上。
“你们单位有责任,她去找那个女的,你们还袒护自己职工!”
“我们哪知道她做好了死的准备啊?”
“喂!你待着干吗?这不是小孩听的,做作业去。”母亲收拾碗筷,顺带训斥他。
她的脸,他从未近距离看见。此刻,连眉心中一小颗黑痣都展现得清晰生动。她改变了他对生活本来面目的认知。他突然想起来,那段日子里,依稀做过和她在一起的梦。在海边、在高山、在温泉,她温柔呵护他。
母亲临终时,支开父亲,用仅有的几口气送上几句话:“不能让你爸有钱。他骨子里就是花心。你独立了,我很放心。”
现在,她们都聚集到梦里来了,他觉得自己快完了。
“快给他擦擦,又流泪了。”小张护士换输液袋时叫小花。
小张护士走后很长时间,小花才给他擦眼泪。就在这么短时间内,手机还“嗡嗡”振动了三次。
他努力动着喉结,试图表达“你自由了”“你走吧”“不用管我了”这些复杂的意思,但是喉结基本没动。这样下去,他很快就会见到深爱他的母亲了。在外面受了再大委屈,捧着母亲递过来的饭碗,他就有了强大的依靠。
蕾蕾也给他盛饭,自己不吃,时不时看手表。一次,他实在忍不住,摔了饭碗。
“陪客户,陪客户!我看你迟早陪出事情来。”
“丧心病狂!”激动、愤怒、兴奋、惊讶时,蕾蕾只用这句成语。
当得知北京一个客户要把蕾蕾带走时,他一点都不觉得惊讶。站在办公室窗前,眺望这个城市的地标性建筑,一根直直插向云端的椭圆筒,脱口而出:“真是丧心病狂啊!”
在单位里,都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即便总裁,还在为争一个股东名额使出浑身解数。他多数时间是冷静的。用生命和身体去拼业绩,得来的也是一时荣光。蕾蕾和他的裂痕,从这一点开始,慢慢撕裂。
可为什么蕾蕾的形象总是挥之不去呢?老是伸出食指指责他人的,蜷缩的其他手指正对着自己。难道自己有什么问题吗?
时间不多了,是时候检讨自己了。
眼前全黑了好一阵。突然有了光。录影带缓缓转动,投射出光与影。他看到每个镜头里都有自己。不仅如此,镜头是全景的,忠实记录着他不为人所知的人和事。
他往裤兜里胡乱塞几枚硬币,悄悄地把抽屉慢慢关上,一溜烟跑出平房。母亲从门后转出,打开抽屉,往里面放一把硬币,再用手捣一下,轻轻关上抽屉。
他与蕾蕾大吵一通,摔门出去。蕾蕾一边流泪,一边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茜茜走过来,递给蕾蕾一块毛巾。
他训斥部下材料写得差,要求推翻重写。他拎包推门下班。两个小伙子、一个姑娘回到座位上默默打字。一个打电话回去说不能参加儿子的生日聚会。一个发短信给男友,不能一起去看《美女与野兽》。一个发微信让妻子打车从机场回家,要改材料不能接机。
他和副总裁在阳台上抽烟,议论单位里的是是非非。窗台内,总裁盯着他俩的背影连喝几口咖啡。
他跟踪小花,乘地铁,换公交。大概半个小时,小花突然没了踪影。他沮丧地回头。镜头追踪着小花,继续走。穿大街走小巷后,她来到郊区的一个花木市场,买曼陀罗叶。曼陀罗叶卷烟是治疗他哮喘的偏方。
镜头里的人,头上都有一团烟,各种颜色都有,颜色相同的,深浅有所不同。孩子头上是几乎透明的乳白色,步履蹒跚的老人是姜黄色。小花是淡粉色,蕾蕾是浅紫色,副总裁是灰色,总裁是深褐色。他很想看看自己头上的颜色,可怎么也看不到,这使他心情忧郁。
“文山!文山哪!”一个颤抖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是父亲!他一激灵。父亲怎么来了?
“您坐,喝水。”小花说完这句话,就没了声息。病房很静,他听得见远处马路上洒水车的音乐:《世上只有妈妈好》。
“我是小花叫来的。”歇了好长一会儿,父亲的声音又响起,“刚才我去了何医生那里,她说明天要为你做个小手术,把气管切开。”
他明白自己喉咙口越来越僵硬,自主呼吸力不从心。
父亲在床头床尾忙碌着。他想起母亲出差的日子里,父亲手忙脚乱做家务的情形。
过了很长时间,走廊里喊:“打饭了!”父亲开抽屉,一阵碗筷碰撞的声音传出来。父亲走出去,一会儿回来,坐到床边,饭菜香味飘过来。
“放心吧,我在呢。”父亲说话的时候还在咀嚼。“跟你说个事啊。从今天起,我就管你了。小花昨天让她弟弟找到我。我觉得人家挺不容易,就答应了。你这个病啊,看来还是个马拉松病。等这个阶段治疗结束,病情稳定,你就搬回家住,北面那个房间还是老样子。哦,对了,我跟那个谁也说好了。她同意的。”
他脑子渐渐发烫。小花就这么走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几个女人,都离开他了。
“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可你要想啊,这世界上,谁和谁的血脉最近?不就我一个糟老头、你一个怪病人吗?昨晚,我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都不值一说。有一条,我很明白,如果换一下,我躺倒了,你肯定会来看我、照顾我。”
他在心里暗自点头。他的怨恨,与生老病死放在一起,就轻了许多。
父亲手上响起钥匙的声音。“小花走的时候,把你们房子的钥匙交给我了。她只带走自己的物品。她没有告诉我去哪里。这也好,互不牵连。以后你那个房子可以租掉,补贴补贴。”
蕾蕾走后,他特意换了一套房子。现在,即使有康复的机会,他也不会回去住。让原来的痕迹都消失,这是他的理念。刚才父亲说的话里有一个漏洞,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他最亲的人。可茜茜现在长什么样,他都不知道。
父亲给他润唇的动作粗放,几滴水直接淌进他咽喉,溅进气管。气管猛烈收缩,竟然咳出声来。他觉得自己的手脚在那一瞬间跷了起来,离开了床单,弹向空中!
“爸爸!你看见我动了吗?”他拼命喊、反复喊。
而老父亲却木木地转到床尾,小心地把被子裹好,就像小时候母亲出差前做的一样。
王啸峰,1969年出生,江苏苏州人,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钟山》《花城》《作家》《散文》等刊物上发表散文、小说百余万字。出版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异乡故乡》,小说集《隐秘花园》《吴城往事》。获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二届叶圣陶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