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小说丨刘汀:纠缠与交错

2020-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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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缠与交错(中篇小说)

文/刘汀

1

我被封存在了大钟镇。

原因很简单,在外漂泊多年之后,我终于耗尽了冲动,准备落叶归根,回到故乡去生活,却刚好赶上了2003年的非典。大钟镇的人分不清外面的城市,对他们来说,所有从镇外回来的人,都携带着看不见的危险性。因此,我刚刚从客车上下来,就被人喷了一身消毒水。一些穿着白大褂的人,背着给果树和农田喷农药的喷壶,左手不断压动手柄,把气体压缩,将喷壶里的消毒水以半气体半液体的状态喷出来。我的眼前弥漫着白色的水雾,鼻腔受刺激,剧烈的喷嚏让整个胸腔都收缩起来,连带着胃部也有轻微的痉挛。

我带着一身消毒水味走出车站。街上人不多,炎热的天气里蕴蓄着某种难言的烦躁。大钟镇的几个招待所都关了门,一些小旅店也不愿意营业了,我好说歹说,多掏了钱,才在一所家庭旅馆找到个小房间。没有被褥,只有一张硬板床,一条起满毛球的脏毯子。躺在硬邦邦的床上,我还在断断续续地打喷嚏,感觉自己像被设置了定时喷嚏的机器人。无论如何,我终于回来了,虽然将来的日子跟消毒水雾一样模糊,但身体下的硬木板是真实的,空气里被炎热闷熟的人肉味是真实的。靠着这点儿真实感,我在疲乏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就被赶了出来,老板不再相信我身体的清白,他思前想后,觉得我一定带回了他看不见的病毒。相比于多赚几十块住宿费,他还是更愿意保住命。更不妙的是,因为旅途的劳顿,加上睡得不好,我开始显出了感冒的初期症状。我自己也担心那会是非典,就到药店去买药。卖药的人也很紧张,戴着口罩和塑胶手套递药拿钱。

我拿了药,才走了半条街,就被一辆车追上,下来几个白大褂,把我团团围住。他们给我测了体温。幸好我的体温还算正常,没有被强行带走。但一个白大褂说:你们这些人真是没良心,在外面赚钱,平时不回老家,外面有瘟疫了,一个个火烧屁股地往回跑,这不是祸害自家人吗?

我试图告诉他我是从深圳回来的,不是广州也不是北京,我安全得很。但只要我一张嘴,他就举起喷雾器的喷头,要给我可能飞溅出来的唾液消毒。我只好闭嘴。通往乡下的班车已经停运了,车站门口一张大大的告示表明,什么时候恢复通车根本没法确定。我想,要不要自己走回去?一百多里路程,两天怎么也走到了。可又想起白大褂说的话,万一呢?万一我真的携带了非典病毒,那岂不是要把老爹老妈给传染上,然后就可能把整个村的人传染上?

我决定还是留在大钟镇,直到危险解除的那一天。或许还有其他促使我留下来的原因,但在当时,我无暇细想。

首要问题就是找住的地方,已经没有旅馆再接待客人,特别是从外地回来的生面孔。我敲了一上午的门,很多小旅店的店主只是透过玻璃看了我一眼,就拉上帘子。我提着行李走在大街上,像个流浪汉。遇见小商店,我买了两根冰棍,边吃边走。不知道为什么,走着走着,一开始的那种烦躁竟然渐渐消失了,反而生出一种异样的轻松。大钟镇的街道,每一条我都曾经走过,现在,它们中的一些还基本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另一些则被许多次挖开,铺上各种管道,然后是砂石沥青,还有一些已经失去了道路身份,变成广场或者门面房。

我沿着脚下的路漫无目的地瞎逛,不知不觉走到了高中校园的门口。学校一周前停了课,大门紧锁,收发室里传出一阵苍老的呼噜声。我把行李靠在一个墙角,从围栏上爬进院里,四处看不到一个人。走上教学楼,看了看自己待过的几间教室,想回忆点儿有关课堂的事情,但只有一些零星的片断一闪而过,无法连缀成片。我想自己大概是年纪大了,或者是被辛苦的工作和艰难的生活弄得麻木了,原来那颗稍微敏感的心,已经被一层层迟钝的肉包裹了起来。

在操场上坐了一会儿,空旷让整个世界像是虚拟的,连自己也不太真实。主要是太安静了,没有敲钟声,没有学生的吵闹,连鸟儿或虫子的声音都没有。我又顺着栅栏爬出去,肚子感到了饥饿。我知道,现在不可能有饭馆开门。有那么一刻,我有点担心自己会这样死在镇子上,没吃没喝,没地方住。

我终于看到了一个人,准确地说,我终于看见了一辆车。是一辆有些破旧的桑塔纳,从中学西边开过来,我拎着行李冲到路中央,张着手臂。桑塔纳直直冲过来,我也不躲闪,直到它声嘶力竭地在我身前一米处刹住车。

司机探出头:你找死啊?

我想这次冒险对了,因为司机是老何,我当年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何凤栖。

何老师,我说,我是子麟,你当年的学生。

老何撇了撇嘴:我教了几十年书,学生多了去,闪开,我还有事。

他撇嘴的动作,让我确认了他是老何,于是走了两步,直接把行李蹾在车前盖上:何老师,你就算有一万个学生,也不应该不认识我子麟。

老何愣了一下:子麟?啊?子麟!当年的事不怪我啊,我也没想到……

我说:何老师,我不是来找您报仇的,我是来找您帮忙的。

老何摸了摸头发——不知道他吃了什么药,他脑袋上的头发似乎比以前还多了,尽管仍然是暗涩发黄,说:那上车吧,子麟,子麟,这么多年,我老何就对不起你一个人。

老何确实对不起我,他改变了我的一生,或者说,因为他,我的一生都改变了方向。

在路上,我告诉老何,我本来想回老家,现在回不去了,也没有地方住,想让他收留我一段时间。

老何说行。

我问他:不怕我有非典给你传染上?

老何撇撇嘴:嘁,我老何是吓大的?我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你看着也不像有非典,有的话他们也不会把你放在大街上乱跑。

我竖起大拇指,说:行,何老师,别看你现在年纪大了,骨头可比原来硬气了。

老何不再是原来的老何了,他现在是市里某私立学校的副校长,年薪十几万,属于高收入群体。老何说,他在市里买了房子,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大钟镇上,他离不开乌兰茶馆的奶茶和手把肉。

“我的根在这儿呀,”老何感慨道,“我老何就是从这里出去的,我二十年的时间都扔在镇子上了,去别处,我总是心里发虚,就在大钟镇,才踏实。”

这天晚上,老何的老婆炒了一个鸡蛋,一棵白菜,还从一个相熟的小店里买了一个猪头。没有手把肉和奶茶,乌兰茶馆也关了门,老板跟老板娘跑回草原上去了。

我跟老何喝起了酒。

老何撕下一个猪耳朵给我,说:子麟,人生啊,充满了偶然,当年的事情,全是偶然呀,你说那么多考生,怎么就你那么寸呢?话又说回来,谁的人生不是呢?就拿我来说,还不是一样,我的事,你知道吧?你肯定听说了,几十年前我在市里读大学,脑袋不清楚,跑到北京去搞运动,结果运动没搞成,让人给逮住了,档案上留了一笔。就是这笔,毁了我一辈子。

我真饿了,撕咬着猪耳朵,端起酒杯:何老师,你说得对,人活着看起来像是自己活着,其实不是,好多事情都是别人左右的,现在想想,也说不定这就是命中注定了。为了我们的重逢,干杯。

酒落进胃部,我感到身体热了起来,脱掉了上衣。老何啊了一声,吃惊地看着我身上的四处疤痕,因为喝了酒,它们有一种隐隐的痒痛,颜色暗红,似乎在提醒我什么。我指着伤疤说:何老师,你看到了吧?这就是我这些年的经历,四道疤,都不是致命伤,皮肉之苦。

怎么回事?老何问。

我挠了挠胸前的那条长疤痕,说:这条是被人砍的,说起来也是冤枉,我在湖南邵阳干活儿的时候,碰到两伙流氓打架,我身上穿了件红色半袖,妈的,打架的其中一伙穿的也是红衣服,对方以为我是他们的人,就给了我一刀。我缝了十一针,冤死了。其他几条,都是干活儿受的伤。肩膀这条,是在工地上走,楼上外墙贴着的玻璃掉下来一块,直接插肩膀上了,两寸多深,这条胳膊差点废了。

老何摸了摸脑袋,端起酒杯:我敬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记着你何老师这句话,错不了。易经八卦我都研究过,看你的面相,你是有大富大贵之人。

我们胡侃着,喝掉了两斤酒,啃完了一个猪头。

那猪头被我们啃得干净极了,一点肉也没有留下,只剩下白生生的一副骷髅头骨。我还没有见过这种猪头,它的牙显露出来,比我想象的要长很多,眼睛是两个洞。我不太敢盯着这两个洞看,昨晚好像两个猪眼珠都让我吃了。

何老师喝多了,到处找斧头,他要把猪头敲开,吃里面的猪脑子。

我站起来,觉得有些晃,这是我这辈子喝得最多的一次。

老何拎着斧子过来,大喝一声闪开。我躲开些,但仍然左右摇晃着。

老何使尽力气劈了下去,却劈在旁边的水泥地上,水泥渣子溅起来,打中了老何的脸,顿时流出血。老何抹了一把,又喊道:哪里走,待洒家一斧子劈开。又劈了下去,这次正中猪头,斧子陷了进去,但猪头并未裂开。老何又连劈了几斧子,只是把猪头砸开了一个大窟窿,能看见里面的脑子。老何端起猪头,用手掏着吃,吃了几口,递给我,我学着他,可我近距离看见猪头里的猪脑子时,胃里一阵痉挛,刚才喝的吃的东西全都涌出食管和喉咙,吐到了猪头里。

然后,我就瘫倒在地上了。

2

那年我在老何的班上复读,成绩一般,但还是有希望上一个三本院校的。四月的某个中午,一部分学生在午休,另一部分在安静地学习,老何把我从教室叫了出去。

子麟,老何说,我知道你家庭困难,念书不容易,复读费又高,马上又要交报名费了。

我不知道老何想说什么,只是嗯嗯地答应着。

老何说:我是当老师的,不能不关心你,我给你找了个解决报名费的路子。

老何的路子也不是什么特别的路子,就是去替考,主要是替成人高考。那些年,在大钟镇附近,这路子很流行,每到一年的四五月份,高三或复读班的教室里就会少不少人。据说邻近一个县的某高中,还有整个班级都去替考的。我们学校管得很严,这类学生很少,主要是学校宣传做得好,校长经常在大会上讲:我告诉你们,不要不知道轻重深浅,替人家去考试,挣千八百块钱,不值得,你要是被捉住了,三年不让你高考,同学们,三年不高考,你就完了。你还别不信,我了解的一个学校,就有这样的学生,成绩那叫一个好,绝对是上清华北大的苗子,就因为跑去替考,被捉住了,取消了高考资格,那孩子吃了老鼠药,没死成,用肥皂水洗胃,救了回来,可人也傻了。

校长的宣传很管用,但我当时真的缺钱,我连饭都吃不饱。那时候,我的身体似乎到了发育的晚期,疯狂地攫取各种能量,食堂里的饭菜没有什么油水,我也不好跟家里多要伙食费,开学时的复读费还是父亲借高利贷借来的。我就想,如果我去替考,挣一千块钱,能解决大问题。而且,这是老何找的我,他毕竟是老师呀,总不至于害我的。

我犹豫了一下,说:何老师,替考被捉住,可是要取消高考资格的。

老何撇撇嘴,笑了:你知道不?那都是校长用来吓唬你们的。再说了,我给你找的路子,和别人的不一样,别人都是硬替,咱们是软替。知道什么是硬替,什么是软替吗?硬替就是你拿着别人的准考证,硬生生地去考;软替就厉害了,人家会拿你的照片去办一张准考证,真的,有钢印的,你再去考,危险系数为零。

我听了更加心动,就说:那考试费……

老何四下看了看,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了五百块钱:先付一半,剩下的考完试给你。我看着五百块钱,身体有些哆嗦,我接了过来,数了好几遍。

我去。

考试在市里,考前一天,老何把我交给了找他的人。那个人姓李,是镇上法院的一个副院长,考试的是他儿子,可他儿子什么也不会,我就是替他儿子小李考试的。老李带着我坐班车到了市里,住到了宾馆。那是我第一次住宾馆,我在浴缸里洗了一个多小时,生怕自己身上的泥把宾馆的白床单弄脏了。第二天就要去考试了,我还没看到印着我照片的准考证。老李在旁边的床上打起了呼噜。

我忍不住,喊醒了老李,问他准考证的事。

老李很不耐烦:怎么回事,老何没和你说好吗?是硬替不是软替。

我说不对,何老师说的是软替,我要是见不到印着我照片的准考证,我就不进考场。

老李坐起来:操,你玩我啊?小心我把你弄进去蹲几天,这时候我上哪儿给你整准考证去?你就去考吧,没事,出了事我兜着,考完了我多给你两百块钱。

我摇头,坚决不去。

老李看我态度坚决,穿起衣服,骂道:妈的,净鸡巴事,一分钱也不给我省。

老李拿出他的大哥大,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拎着公文包出去了。三个小时后,老李回来,扔给我一张准考证,我拿着它跟他儿子那张左对右对,好像真是一样的。

老李说:这回行了吧?操,为了这个,我又花出去五千块钱。

第二天,我心情忐忑地走进考场,找到座位坐下。

监考老师进来,宣布考试规则,发卷,答题,一切似乎都很正常,直到有一个考生突然掏出一把钱来,拍在桌子上:老师,你就让我抄点儿吧,这些钱全给你们,我都三十多了,再转不了正,我媳妇就跟我离婚了。监考老师吓了一跳,赶紧叫了流动监考员,把那个考生架了出去。这之后,监考老师开始认真核对每个人的信息。一个女老师走到我面前,拿着我的准考证,看了又看,然后问:你有二十八了?我一愣,假装镇定地说:我长得显小,二十八。这个老师拿着准考证,和另一个监考老师商量了一下,又走过来,说:好,我相信你二十八了,那我问你,你哪年出生的?我愣了一下,但很快算出了二十八岁应该是哪年出生,告诉了她,心想幸好我算术能力还可以,要不然就栽了。她冷笑了一下,说:脑子够快的,我再问你,那你是属什么的?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大了,算了半天,也没算清楚自己应该属什么。

我抓起自己的证件和笔,飞快地跑了出去,直接跑到了学校外。

老李正在外面喝汽水,看我跑了出来,上前问:怎么回事?这么快就出来了?这题也太简单了吧?

我说完了,完了,老师发现了。

老李说不可能,我那可是压了钢印的准考证,真的。

我告诉老李刚才的情况,老李愣了,说:我操,这些人真他妈狡猾,问了哪年出生还问属什么。

我说:李老师,这不怪我,真不怪我。

老李拎着汽水瓶子,一会儿要摔,一会儿又不摔,来回走了几分钟,说:你跟我说说,这监考老师是不是每门考试前抓阄的?

我说好像是,这科监考的老师,下一科就不一定在这教室了。

老李一拍脑袋:这不就得了。我再问你,刚才的卷子,你做了多少了?

我说:有一半了。

老李:你觉得能得多少分?

我说:四十分吧,题不太难,成人高考比真正的高考简单多了。

老李哈哈笑了:操,真是天不亡我呀,得四十分就够了,老何跟我说了,说你数学不错,下午考数学,你争取拿个一百四十多分,政治再多得点分,只要总分上去就行了。

中午老李带我去肯德基吃了一顿炸鸡块,我吃得很饱。

吃完饭,老李又掏出一百块钱递给我:好好考,只要分数好了,我不会亏待你。

我想拒绝,可是手却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我脑海里一直晃动着炸鸡腿的样子,我想天天吃炸鸡腿。回学校的路上,我一直在心里劝自己:别怕,没事,下午的监考老师换人了,不一定知道上午的事情。

我走进考场,再次坐在座位上时,周围的同学并没有看我。我还发现,考场上少了四五个人。监考老师走进来,我不敢抬头,一直摆弄自己的笔,我听见有一个老师走了过来,站在我身边,我还是不敢抬头。这样沉默了一分钟,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可真行,又杀回来了。

我抬头,看见的竟然就是上午那个老师,顿时晕了。

我忍不住说:下午怎么还是你,你你……

那女老师耸耸肩,说:你倒霉,我中午抓阄,又抓到这个教室,得了,上午让你跑了,这回你跑不了了。

我有点累了,也不想跑了,我像是被放进另一个圆形的笼子,怎么跑都跑不出去。我甚至也没有了上午的那种惊恐,达到了某种无奈的麻木。很快来了几个老师,把我带走,我觉得腿很软,两个老师就搀着我,或者说是拖着我走出了教室。有那么几秒钟,我回想起电视上看到的要被执行死刑的犯人,就是这模样。我觉得有点丢脸,努力想自己站起来,自己走,可腿却并不听使唤。

我被带到一间办公室问话,登记身份证号、学校信息,还摁了手印。

从市里回大钟镇的路上,老李一直铁青着脸。老李过一会儿就骂一句,过一会儿他又骂一句。老李骂了一路老何。我心里也一直在骂。我已经看出来了,剩下的五百块钱,老李是不想给我了。

我回到大钟镇后,上了一周课,每天胆战心惊,幻想着自己能躲过一劫。但是很快,学校就贴出了通知,我被开除了。和我同样去替考的其他人,则买了新衣服和运动鞋,准备高考。

我去找老何。

老何说:子麟,这是命啊,哪有这么寸的事?别着急,我去找人帮你活动活动。

然后老何就消失了,我再也没在办公室找到他。

十天后,我背着行李离开了学校,回到家里。我老爹听我说替考被发现,还被取消了报考资格,吐出一口血来,拿着棍子把我赶出了家。我在外面待到后半夜,才被我妈放进门。我妈给了我几个鸡蛋几个馒头,还有身份证和两百块钱,让我走。在家的话,我爹肯定得打死我。

我心里又郁闷又痛苦,连夜跑了几十里地,第二天坐上了一辆拉矿石的车,开始了自己辗转各地的打工之路。

3

我醒来时头痛欲裂,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旁边的老何趿拉着鞋,正在给谁打电话。

老何大声对着话筒说:把他们给我抓回来,抓回来,我们是全封闭学校,怎么能让学生跑出去呢?我要扣你奖金,抓回来,关他们三天禁闭。我告诉你,别人停课,我们绝对不能停课,死怕什么,战士要死就死在战场,学生要死就死在课堂,这叫死得其所。

老何气冲冲地挂了电话,看见我起来了,说:醒了?厨房有粥,自己吃点吧,我得回市里,妈的,非典闹得学校乱哄哄。你放心在这里住着,我和你嫂子都得走,给你留把钥匙,住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

老何收拾完东西,开着破桑塔纳,带着女人走了。

我四处转了转,除了锅碗瓢盆,几床行李,破电视机,三间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怪不得他放心给我住。

也好,我正愁没地方去,在这里总比睡大街上强。

我冲了把脸,到厨房看看,果然有半锅米粥在电饭锅里,可这粥既不是大米粥,也不是小米粥,似乎是昨天晚上的大米饭又加了些小米煮的,白白黄黄,大大小小,看起来有点像猪食。一想到猪食,我就浮想起昨天的猪头和猪脑,胃里又是一阵不舒服。

我赶紧逃离厨房。

我锁上门,又到大街上去闲逛,发现胡同口的小卖部开了门。我过去,买了一瓶橘子汁和一袋面包,坐在马路牙子上吃了起来。大街上仍然没什么人,只有十几分钟一趟呼啸而过的车辆。这世界怎么了?我想,会不会我打工的城市也是这样呢?好像不应该。可是现在的大钟镇的确就是这样,像是一个垂死的病人,维系着游丝般的呼吸。

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任何事情的回忆都带上了奇异的色彩。我不能不想起自己的高中岁月,一开始,回忆还有点磕磕绊绊,可随着过去熟悉的事物一样样浮现,很多人就变得清晰了。我想起那个似真似幻的她,想起混黑道的表弟,想起镇子西边砖厂里那高高的大烟囱,整天冒着黑浓浓的烟,据说沿着这股烟真的能到天上去。有一个同学曾经断言过,登月的宇航员在太空唯一能看见的人类建筑,除了万里长城就是这个大烟囱,因为在当时的我们看来它太高了。现在,我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再高的烟囱,宇航员也只能在天空看见。有一段时间,砖厂倒闭,大烟囱不再冒烟,那儿就成了许多人选择结束生命的地方,我印象里大概至少有四个人都从那上面掉了下来。

我抬头往西边看了看,天哪,在一切都静止的现在,大烟囱竟然还在冒着烟。看着它,我有点惊喜,似乎终于从密不透风的闷罐子外透进来一丝风。我打算吃完东西就到那儿去看看,我还从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它呢。

大烟囱这里竟然没有人。我到了才发现,冒烟的根本不是大烟囱,而是它旁边的一家工厂。门口的牌子写的是大钟镇鑫淼化工厂,不知道具体是生产什么的,院子里也有一座烟囱,要小一些,刚好挡在大烟囱的后面。

大烟囱其实已经破败了,很多地方砖头散落,但整体骨架还立着。

我手脚并用,沿着断壁残垣爬上了一处豁口。这里看来经常有孩子玩耍,散落着很多饮料瓶子、塑料袋,还有一些食物残渣。我坐在正对着夕阳的豁口处,看着天边的火烧云,许多在这里发生的事终于像拼图一样,由碎片成了整体。

一瞬间,回忆像井喷一样,全部涌入脑海,交错着,纠缠着。

4

我想起,第一次踏入大钟镇的时候。

从老车站出来是一条土路,路上有好几家烧鸡铺,那时候,我还从来没听说过禽流感之类的东西。那年春天的一个雨天,我吃完午饭,骑着父亲的自行车从家里赶往几里地之外的学校去上课。泥土路湿滑泥泞,我的个子还不足以让我骑在车座上,只能把一条腿叉在车架大梁下,以一种倾斜但保持了基本平衡的姿态快速地骑行。这种骑车方式当年普遍被儿童使用,叫作骑叉裆。骑到村子西口的时候,我突然间摔倒了。摔倒并没有什么,学习骑自行车的时候经常会摔倒,手掌里甚至揉进沙子,腿上磕破。但这一次犹如滑行般的摔倒后,我发现自己的左臂动不了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脱臼了。

村里人看见,找到母亲,把我送到村东的老中医那里。老中医给我接上了脱臼的胳膊,把一个看热闹的妇女吓得晕了过去。不幸的是,除了脱臼,左臂骨折了,我不得不被送到乡卫生院住了半个月院。

大概两个多月后,手臂似乎基本好了,但母亲忽然发现,因为养伤期间手臂摆放的姿势不对,骨头虽然接上了,可也形成了一定程度的扭曲。老中医说,不妙不妙,要想胳膊和原来一样笔直,那只有把它在原来断了的地方敲断,重新接上。父亲自然不愿意,于是狠了狠心,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存款都拿出来,带着我到了大钟镇的医院去想办法。

这是我第一次来大钟镇,我已经忘记了医院究竟是什么样子,只记得满街诱人的烧鸡香味,再就是在车站遇到的那两个神秘人。他们的衣着打扮并不像是本地人,二十几岁,很年轻,显出一种与我所见过的其他人都不一样的气质。他们看着我和父亲时,多了许多戒备。

那天晚上,他们也出现在我们住的招待所里,那时镇子上只有两间招待所。去水房打水的时候,我听见那个女的说:怎么办呢?也没有电话,联系不到阿佳,怎么办呢?我们就这么住在招待所里,早晚要让人告密,捉回去的。那年轻的男子,使劲地用手搓着一个红色塑料盆上的泥垢,耳朵跟着他双手的动作一颤一颤的。

我们是来投奔阿佳的,不要担心,没事的,这里天高皇帝远,你看看,没有人会管我们。男子说。

他终于放弃了,塑料盆上的泥垢年深日久,变成另一种坚硬的钙质,已经不可能搓掉了。

女人把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说:你小声点,别瞎说,让人听见。

哪有什么人?男子说,只有一个孩子。他看看我,又说:你不会连他也怀疑吧?

女人不做声了。

男人走过来,说:小朋友,你们这里有人看电视吗?我有些害怕,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见别人叫我小朋友,好奇怪的感觉,从前我听到的称呼除了大号、小名,就是小子、小皮蛋、小捣蛋。小朋友这三个字,我只在书本上偶尔见到过。

什么是电视啊?我好奇地说。

男人站起来,对女人说:你看看,这里的孩子连电视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晓得我们的事?

女人似乎放了心,可又想起了什么,啜泣起来:可是怎么办呢?也不晓得阿佳到底住在哪里,只听他说过是大钟镇、大钟镇,我们去哪里找他呢?

男人皱皱眉:哼,你不晓得他家在哪儿吗?你们不是很要好吗?自从去年冬天他回来,你不还每周同他通一封信的吗?

女人啜泣得更强烈了些,争辩道:松哥,来投奔阿佳,是我们两个商量的主意,你怎么说这种话呢?我和阿佳,清清白白,你要是不信,我们现在就回去好了。

男人叹口气道:说这些有什么用,还是先找到阿佳再说吧,总不好满大街随便去问人家。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我知道他住在哪儿。

他们两个都吃了一惊,女人不再哭了,抓住我说:你知道阿佳住在哪里?袁晓佳,你认识他?

我摇摇头。

那个被叫作松哥的男人说:那你怎么知道他住在哪儿?

我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怎么找到他。

松哥说:小朋友,我们没时间陪你玩。

我看他们不信,有些着急,喊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女人蹲下来,从她的脖子上摘下一个东西,递给我:你告诉阿姨怎么找到阿佳,我就把这个给你。

我哼了一声,说:我是在学雷锋,不会收你的东西的。

女人抬起头,笑了,对着松哥说:你瞧,他说他在学雷锋。

她又转向我:那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阿佳?

我说:你们好笨啊,刚才他不是说,你和阿佳通过信吗?那信封上肯定有地址呀。

我看见,松哥和这个女人都愣住了,几秒钟后才长舒一口气。松哥捶了自己脑袋一下:还大学生呢,连个小学生都不如,竟然把这茬给忘了。

女人也高兴起来,把那个东西塞到我手里,说:阿姨知道你是学雷锋,但阿姨还是谢谢你,这个不是回报,算是……礼物吧,给你留个纪念。

我还是拒绝,说:我也不要礼物,你们只要帮我做一件事情就好了。

松哥笑了,说:这小朋友还挺会谈判呀。

女人说:什么事?

我说:你们能不能写一封表扬信,寄到我学校里去呢?如果有了表扬信,我就能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了,中国共青团是中国共产党的预备组织,我们有红领巾,红领巾是国旗的一角,它之所以是红色的,是因为战士的鲜血染红了它……我一口气,把自己知道的有关共青团和红领巾的一切都背了一遍。

我说完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刚刚还号称是学雷锋,转头就让人家写表扬信,的确不很光明。我微微抬头,突然看见男人和女人的脸都失去了血色。女人喃喃道:小孩子,你哪里知道什么是鲜血,人流血很可怕,会死的。

这时候,楼道里有了声音。男人突然恶狠狠地说:小东西,你不要跟任何人说见过我们,表扬信嘛,我们会写的。

我点了点头,我真的更习惯他们叫我小东西,而不是小朋友。

女人把手里的东西又塞给我,说:拿着。

我接下了。

我看见,她的眼睛里又出现了眼泪,说话也有些哽咽。她说:我们逃得这么远,到底对还是错啊?

我听不懂她的话。我以为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们,虽然对写表扬信的事情将信将疑,但试试总是好的。班级里,已经有三个共青团员了,这个学期我要是再选不上,可就太丢人了。本来我就因为胳膊断了,耽误了好多课。

那时候,我九岁,小学三年级。

5

十三年后,我二十二岁,已经在深圳的一所大学里做大楼的保管员了。我的脖子上,仍然戴着那个女人给我的饰物。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琥珀,晶黄色的琥珀里,有一只仍在飞翔的虫。我不知道是什么虫。这件东西,我没有让任何人看见,连父母也没有,我通常把它藏在羊圈的石头缝里,只是偶尔偷偷地看一看,直到上高中之后,住校了,我才把它戴出来。

这是我到深圳后的第三份工作,才干了半年,主要就是开灯关灯,开门锁门,打扫教室。这一年的七月,暑假刚刚开始不久,学校里举行了一次大型的学术会议,我所负责的这栋楼是会议的主场所之一。这些日子每天都很忙。

会议就快结束的那天,有一位著名学者的公开演讲。通常这种场合我都会躲开——一个保管员,和他们谈论的东西毫无关系,也听不懂。但这一天,因为有一盏灯总是不停地闪,我换了灯管后,不放心,就留下来看还会不会出问题。这时候,我突然发现,主席台上正在演讲的人有些眼熟,他变胖了,也有了点白头发,可那双眼睛,我是忘不掉的。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就是我九岁时在大钟镇招待所遇到的松哥。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没有人知道,这些年我一直期待着能再次见到他们。

后来,我因为替考被开除,跑出来打工之后,曾经通过网络等各种渠道,打探过那一年的春天,北京有什么故事。根据我找到的消息判断,松哥和那个女人,可能跟当年高校的一起群体斗殴有关。据搜狐校友录的一个帖子爆料说,那次,两所高校的本科生在圆明园火拼,混乱中有一个学生死亡,十几人受伤。松哥他们到偏远荒凉的大钟镇去,应该是为了躲避抓捕。当我知道这些之后,那个女人的许多行为和话语,也就有了一些合理的解释。每当我想起九岁的自己曾经和这群人真实地接触过,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摸着脖子上挂着的琥珀,想起了那个夜晚。

半夜的时候,我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根据声音来源判断,是有人在敲松哥他们的房门。我想出去看看,父亲堵住了我的嘴,小声在我耳边说:别出声,警察来抓人了,旅馆里肯定进来坏人了。我想说松哥他们看着不像坏人,但说不出来。

门吱的一声开了,我隐约听见松哥说:阿佳,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那个阿佳的声音却很大:哈哈,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在大钟镇,有多少只蚊子我都晓得,别说你们两个了,走走走,跟我回家。

松哥说:小声点。阿佳哈哈笑,说怕啥,在这儿,你就放开胆子好了,我晓得你们的事情了。阿夏,收拾东西,走,回去喝酒。松,我就知道,你早晚要出事情的。

然后是一阵毫无头绪的声音,我听见他们关上了门,然后脚步渐远。父亲的手放开了我的嘴巴。我心里忽然觉得难过极了,我觉得自己这辈子遇到的最特别的两个人,就这样消失了。

说起来,这是十三年前的夜晚,可我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包括每一个细节。

我想不到,命运竟如此巧合,让我又遇到了松哥。

中午午休的时候,我敲开了宾馆里松哥的门。

我走进去,看见松哥正和一个女人喝茶,这个女人很年轻,她不是阿夏,我有些吃惊。看松哥和她讲话的样子,他们的关系很亲密。

松哥说:什么事?现在不要收拾房间。

我说:松哥。

他皱皱眉头,说:什么松哥?我叫高应松,高教授,我认识你吗?

女人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把她刚才正在擦脸的一张纸巾扔在我脸上:你干什么的呀?这是你来的地方吗?有点眼力见儿没有?你们领导呢?我要投诉你。

我不争气地闻到了那张纸巾上有一点香味,有一点女人的汗味,还有一点其他什么味道。我想解释一下,却有点不知该从何说起。情急之下,我掏出了那枚琥珀,递到松哥面前:这个,你还记得这个吗?十三年前,在内蒙古北部的大钟镇?

松哥看着那枚琥珀,和琥珀里被凝固的飞虫,脸忽然苍白,身体摇晃了一下:你,你你你,你是她派来的?

我连忙摆手:她是谁?不是,我是服务员,不对,我是当年那个孩子呀,要不是我……

松哥突然冲过来,一把抱住我,抱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是你呀,是你呀,我想起来了,走走走,我们去好好聊聊。

松哥硬拉着把我带出了房间,到了步行梯的一个拐角处,松哥捂着胸口坐下。他掏出一支烟,自己急匆匆点燃,然后问我要不要,我拿了一支,但没有点着。松哥指了指自己身旁,意思是让我挨着他坐下。我坐下,松哥狠狠地吸了几口烟,然后把烟掐灭,从上衣口袋掏出钱包来,把钱包里的钱都拿出来,数了数,应该有五千块钱。他可真有钱。

松哥把钱递给我。

我愣了:松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冷笑了一下:什么意思?你不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吗?我知道,这点儿钱不算什么,以后我还会再给的,你放心好了,只要你守口如瓶。

我推开他的手,很生气地说:松哥,你是在侮辱我,我可不是来跟你要钱的,我就是想问你点儿事。

松哥的手收回去,把钱放在地上,说:问我点儿事?问我什么事?

我说:阿夏呢?你女朋友阿夏呢?就那次和你一起到大钟镇的。

一听见大钟镇三个字,松哥的身体又是一抖:你你你,别说大钟镇,我有心脏病,你不想看见我死在这儿吧?

哦,我说,我就想问阿夏去哪儿了,我想把这个还给她。我又拿出了那枚琥珀。十几年过去了,它不再晶莹剔透,而是显出了某种安稳的浑浊,我不知道是这些年我干脏活儿累活儿身上的汗水染的,还是它自己发生了变化。总之,那枚琥珀现在看起来像一枚蜡球,只是琥珀里的那只虫子仍是当年那样拼命振翅的姿态,也仍一动不动地挣扎着。

她死了,松哥说,死了好多年了。

啊?我惊呆了,怎么会呢?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事,她就是死了,生病了,死了。

你在骗我。

松哥突然站起来,又坐下,几乎是半跪着:你饶了我吧,你别跟着我了,你要多少钱,一口价,别再问她的事了,咱们两清好不好?

我被他吓了一跳,往后退。

他猛然站起来,威胁我说: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找人弄死你,你知道吗?我现在不像当年了,你看到了吗?你想毁了我,不可能,不可能,你看到刚才那个女的了吗?你绝对不能告诉她这件事,你想毁了我,是不可能的。阿夏,没人会相信你说的话的。我高应松的过去清清白白,我问心无愧,谁也别想阻止我。

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冲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

松哥捂着脸愣在那儿。

我说:松哥,你在说什么?我听不太懂,我就是想找阿夏,其实我也不是想找阿夏,我就是想知道,那天晚上你们走了之后都发生了什么,这件事我想了十几年了,我想过无数种可能性,但我知道,真实的情况只能有一种。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马上就走,再也不找你。

松哥说:你就为这个?你不是阿夏派来的?也不是黄子初派来的?那一年的事情,我跟你说过,别和我提那一年的事,我会犯心脏病的。你去找阿夏吧,她没有死,她就在这座城市里,你去找她吧,让她告诉你吧。

松哥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

下午的时候,松哥又西装革履地步入会场,走上主席台,发表了热情的演讲。我躲在台下的人群中,听人们议论,说高应松是下一任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的热门人选,他这个人能力强,关键是政治上清白,还有句话叫学而优则仕。我忽然间明白松哥为何怕我提大钟镇的事情了,因为那件事情是他的秘密,是他的软肋,是他职业生涯的威胁。可是松哥,我仍记得他当年的样子,清瘦,头发有些长,两只眼睛发着黑色的光,那光芒是我在大钟镇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没见过的,他仿佛是从电视里走来的人物。

但这也许只是我的想象,他只是他自己。

我悄悄跟人家打听,跟在松哥身边的女人是谁,他们告诉我说,她是一个官员的女儿。

我什么都明白了,松哥,你背叛了阿夏和当年的自己,不论这中间有着怎样的曲折和无奈,你背叛了十三年前大钟镇我见你们的那个夜晚所生出的虚幻想象,背叛了我之为我的青春记忆。

我找到了阿夏,松哥给我的电话是精神病院的电话,阿夏就住在里面。

我到那儿的时候,医生说,我是阿夏住进来以后第二个看望她的人。他说第一个人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我猜是松哥。他说那个人总是戴着口罩来,扔下些东西和钱,不停地问阿夏有没有写什么,然后就匆匆走掉了。

阿夏这些年几乎没有犯病,但医生给她做的每一次检测却都表明她精神有问题。我走进她的房间,整洁干净,东西很少。

阿夏姐,我轻轻喊她。

她看看我,没有表情。我心里好难过,几乎忍不住要哭出来。

医生摇摇头,说:任何人跟她说话,都是这样子的,希望你有好运。

医生走了,我走到阿夏的身边,很奇怪,她的头发仍然是乌黑的,面色也还红润,脸上几乎没有皱纹。

我掏出那枚琥珀。阿夏的眼睛亮起来,琥珀也亮起来,完全不是我在松哥面前拿出来时的样子。阿夏姐,我是那个小孩啊,十五年前在大钟镇的小旅馆里,让你给写表扬信的小孩。她突然微微一笑,使劲握了握我的手,但没有说话。她站起来,走到床边,在床下摸啊摸,摸出一个东西来,递给我,然后往外使劲推我。我不敢和她争执,很快被推到门口,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要把门关上,我从门缝里把那枚琥珀扔了进去。门咣当一声关了起来。

我想,也许阿夏给我的是什么重要东西,我快速地跑出了精神病院。阿夏给我的,是她写的一些零散的文字。

6

松哥,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松哥,我们到大钟镇来做什么呢?躲起来,然后呢?躲着一辈子不见人,我们的理想呢,我们的事业呢,我们那些走遍世界去见识更多人的约定呢?

啊,我感到害怕,有很多时候,我不敢回忆过去,尽管回忆是那么令人激动的事情,可是我的内心很快就会被一种紫红色笼罩,你知道那是血的颜色,凝固的血,从那件事发生起一直流淌到现在。我是那么悲伤呀,松哥,我们的青春,我们的爱情,就因为一次本可以避免的斗殴,一切都要毁掉了。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带着刀子去圆明园。你是个书生,怎么会有那么锋利的刀子?

我记得,你们一群人和另一群人本来约了去那里,是为了辩论的。你们和他们对世界有不同的看法,要当面锣对面鼓地摆出自己的观点。本来,你就要胜利了,你口若悬河、引经据典,把他们辩驳得体无完肤。可就在这时候,他们一群人里站出一个人,一个你从小就认识的最好的朋友,一个你说背叛过你的人,他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你哑口无言了。我记得,那个人说:高应松,你不要忘了自己是一个作弊犯,一个说谎者的一切都不可信。

沉默,然后你掏出了刀子,他惊恐地倒下。

后来我知道,松哥,他说的是真的,在高中的一次考试里,你为了获得推免资格作弊了。这件事本来被写进了档案,但是他的父亲是教务主任,你以友谊的名义教唆他偷了父亲办公室的钥匙,偷偷改掉了档案。这件事,只有你们两个知道。

你跟我说,阿夏,流浪,我们去流浪吧。如果说以前没有理由,现在我们有了上路的理由。其实是逃亡,但是那时我深爱你,我被你的知识和风度迷倒,一颗少女的心早已让我忘记你杀了人——还好,最终他没有死,但是在床上躺了好几年。而且,当你说起流浪,我耳畔就充满你激情洋溢地给我朗诵的那些诗句,我拒绝不了,瞒着父母,跟你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我心里想,还好,我们要去的地方有阿佳。我们共同的朋友,那个传说一样,考上大学最后退学回去种田放牧的人。大钟镇因此不再那么陌生,反而多了一种奇异的向往。

……

然后我们来到了这里。

我们没有找到阿佳,是阿佳在半夜找到了我们。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或许是这个镇子太小了吧,两个行为诡异的陌生人很显眼。或者是今天遇到的那个小朋友,他刚好认识一个阿佳的熟人。

阿佳找到了我们,那就好了,至少我们暂时就安全了。我们倒了那么多趟车,几千里地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投奔他的呀。

那天晚上,阿佳带着我们去了他家。他家住在大钟镇北部一个小山脚下,很隐蔽也很安静。我们到了之后,发现他的家人并没有睡,他的母亲在热气腾腾的厨房煮羊肉。我们刚坐下,手把羊肉就端了上来,真是香呀。我和松哥饿了一天,看见手把羊肉,肚子就咕咕叫起来,但阿佳不让我们先吃肉。他拿出一大坛子酒,说这是他在地窖里存了好久的马奶酒,就等着贵客来喝呢。他给我们一人倒了一大碗,我们必须把酒干掉才能吃肉。松哥还有些犹豫,我端起来,一口气就喝掉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个时候,大碗喝酒,然后大块吃肉,就是最应该有的作为。松哥还说着他不会喝酒。他是阿佳,他和你喝过几百斤白酒了,你怎么能在他面前说自己不会喝酒呢?阿佳脸色有些不悦,但并未勉强。我大声对松哥说:松哥,入乡随俗,快把酒喝了,要不阿佳生气了。松哥说:我怕喝多了,人事不省,我……阿佳大声说:我知道,你是怕我出卖你,是吧?哼哼,高应松,你太小瞧我啦,我要是出卖你,决不舍得宰掉我最肥的羊,拿出我最好的酒,哼哼。我在桌子底下踢了松哥一下,他站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阿佳哈哈大笑,说:这就是了,你阿松不该是婆婆妈妈的人!

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多,但都小心翼翼地避免去聊那件事。但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血雾萦绕。阿佳杀掉的那只羊的皮就挂在他们家的墙上,血迹斑斑。

大家都有些醉了,松哥趴到了桌子底下。他总是这样,一开始的时候推推脱脱,可喝起酒来就一定会醉。我去厕所的时候,看见厕所的门口立着一把砍刀,刀刃卷了很多。回来时发现有一个光头的青年在和阿佳说着什么,看见我进来,他就匆匆走掉了。

怎么了?我问阿佳。

阿佳摆摆手,没有事,走吧,我们把阿松扶到房间去,你们休息吧。

我和阿佳扶着松哥去后面的房间,我的手和阿佳的手,偶尔会碰触一下,我感觉他像是碰到了蛇一样哆嗦一下。我心里忽然泛起些心酸的甜蜜,阿佳喜欢我,这是大家都晓得的事情了,可我喜欢松哥,他也清楚得很。他们说阿佳退学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我身上,我不愿意承认,阿佳也多次否认。很多同学都以为,带着这种三角式的关系,我们是不可能成为朋友的,但我们却成了最好的朋友。真心感谢阿佳,他心胸坦荡,真是个好人。借着酒意,我故意去用手碰他的手,甚至有一会儿,我还握住了他的手:阿佳,我们这样扶吧,松哥好沉,我都有点吃不消了。阿佳的手挣扎了一下,便不动了,快到门口的时候,阿佳突然摆脱我的手,一把将松哥抱起来,放到了床上。

阿佳说:好好休息吧,明天早晨,带你去吃我们这儿的早饭。

他就要把门关起来的时候,我挡住了门:阿佳,谢谢你。

阿佳笑了下:阿夏,你知道我不需要。

我还是说:但我一定要说,为了松哥,替松哥……

阿佳说:睡吧,我还有事。

阿佳走了,我看着床上的松哥。他突然说起梦话来:不,不,不,不要这样,我都是为了实现我的理想,我不想做这些事。他的四肢蜷缩起来,脸上是惊恐和痛苦。

我赶紧上前去,把他抱在怀里:松哥,松哥,又做噩梦了,不要怕,我们安全了。

他不再叫喊,可是却一直使劲蜷缩着,像一个婴儿那样。唉,可怜的松哥,难道你拔出刀的时候,从未想过类似的结果吗?难道你以为只要目的正确,手段怎样都无所谓吗?松哥,你并不晓得,我的心比你还要痛,我痛那些血,我还要痛你的痛苦。因为我爱你呀。

我永远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学校的大礼堂上,你穿着白色的衬衫、灰色的裤子,站在讲台上大声演讲,讲世界,讲青春,讲你的理想。你讲得真好,下面一百多个学生听得热血沸腾。我就在那时爱上你了,你的白衬衫、灰裤子,你眼睛里迸射出的光芒。不对,我是先崇拜上你了,然后才是爱你。那是怎样的日子呀,我疯狂地寻找你的各种行踪,悄悄地跟在你后面,看着你去上课,看着你去食堂打饭,看着你在校园的某处热烈地跟同学们讲什么,我就这么爱着你、看着你,松哥,你不晓得我的爱有多强烈。

我都说不出,自己是怎么鼓起勇气和你说话的,到现在为止,我仍然觉得有点像梦境,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能引起你的注意,能让你情不自禁地吻我的双唇。回忆是多么奇妙的事情呀,仿佛那些美好的东西,我重新经历了一遍,并且没有了等待,没有了猜测和疑惑,只有笃定的幸福感。

可是,松哥,眼前的你,为何如此胆怯?仿佛你在面对着一个无比恐怖的敌人,可这敌人,明明是你自己选择的呀,你应该早就做好了和它对峙的准备,可是……你逃走了,而我的命运却在于,连这个逃走的你我也爱,我也不愿放弃,我总希望这懦弱的躯壳里包裹着的就是那颗勇敢而激情澎湃的心。我越来越知道,真实的你和我所想象的你,正在不断地分离。

我抱着你,松哥,在我的怀里睡吧,你又累又怕,你睡吧,不做噩梦也不做美梦。

我仿佛睡着了,隐约听见窗外有人,或许,只是一只猫,我只听见轻微的叹息声、轻微的脚步声。我在半睡半醒间想:会不会是阿佳呢?阿佳。

第二天,松哥醒得很早,他仿佛把昨天的一切都抛开了,叫嚷着让阿佳带我们去骑马。那时候,农历还不到五月份,内蒙古的天气仍然是冷的,松哥要去骑马。我也想去。吃过早饭,阿佳带着我们去了附近的一小片草原。这哪里是草原呀!远远地看去,还能看到有那么一层薄薄的绿铺在大地上,可等走近了,只能隐约地看到稀疏的泛着绿色的枯草。这景象让我想起了可悲的我们,那仿佛透露出来的春天的、绿色的信息,都被枯黄的草掩埋着,都被风沙不停地吹着。

松哥也有些失望。

阿佳说:怎么,不满意吗?草原和你们想象的不一样吧?你们以为,草原永远都是天苍苍野茫茫的吗?它也有自己的四季、自己的节奏呀,它也不能永远茂盛。我们蒙古人就不会这么想,我们看到这枯草中长出了绿色的嫩芽,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因为无论如何这个春天还是会来的。

那天,我带上了自己那条洁白的围巾,它被风吹着,不停地抖动着。

松哥问:马呢?我是来骑马的呀。

阿佳说:去牵了,就快到了。

几分钟后,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子牵着两匹马过来。我和松哥看了看那两匹马,面面相觑,这哪里是马,分明是两匹瘦弱的驴嘛。

阿佳指了指说:别猜了,这就是马,只不过瘦了点,主家没有粮食喂它们,一个冬天只吃草,长不胖的。能借到这两匹就不错了。再说了,你们又不会骑马,特别强壮的马你们骑着也不安全。

我和松哥接过缰绳。我摸了摸马那瘦长的脸,看见它的眼睑处堆积的厚厚的眼屎,眼睛红红的,像一个刚刚哭泣过的人似的。我又摸了摸它的脊背,肋骨根根,真是瘦啊。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间很想哭,觉得心里难过,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悲痛被这匹马引起,仿佛有一个巨大的东西处在和它同样的境遇里。

我和松哥骑上了马,松哥自己握着缰绳,我的缰绳牵在阿佳手里。突然,松哥狠狠地打了屁股下的马,那匹马受了惊,急速地跑了几步。松哥大声喊:狂奔吧,烈马,拿出你浑身的力气狂奔吧,在我的草原上,奔向我自由的明天。他不停地使劲抽打那匹马,那匹瘦马尽管没有多少力气,可是吃不住被打,还是奋力扬起蹄子跑起来。我骑在自己的马背上,远远地看着松哥骑着瘦马,在头皮癣一样的草原上跑着,我听着松哥的喊声,眼泪再次不自觉地流了出来。突然间,我觉得屁股一滑,身子就从马的臀部滑了下去,刚好落在马尾巴下面。我吓坏了,尖声叫起来,阿佳回过头,大吃一惊,喊道:小心,别被踢到。我飞快地滚到一边去,但那条洁白的围巾还是落在马蹄下,而且这匹马,竟然拉起粪来,稀稀拉拉的黄色马粪径直落在我白色的围巾上。阿佳冲上去,把围巾抢出来,不停地用手抹去上面的马粪。我看着这情景,胃里一阵翻滚,忍不住呕吐起来。

阿佳把围巾塞进了自己的包里。

我恨极了这匹马,开始不住地诅咒它:你这匹烂马坏马死马,你太可恶了,怪不得你要永远被人拴着骑着,你要永远拉车犁地。你弄脏了我的围巾,你会不得好死的,你这匹狗娘养的马,你这匹不知好歹的马,你这匹缺德的马,你会死得很难看,你的肉要被人吃掉,你的血要被人喝掉……

阿佳就这么看着我,任凭我发疯。

喊了一阵,我有些累了。可能是缺氧,头有些晕晕的,我一屁股坐在地上。

松哥呢?我说。

阿佳说:在前面,我们去找他吧。

我们往前面走了一段,看到松哥的马在费力地啃食微小的草芽,松哥躺在地上。他还是被马摔了下来。

我们走过去,发现松哥眼睛里含着泪水,他在无声地啜泣着。

回去吧,阿佳说,一会儿可能要刮沙尘暴。

我和松哥听了,都抬头看了看天,西北方向,果然已经能见到黄褐色如雾霾样的巨大一团沙尘。

松哥竟然断了一根肋骨,他从马背上掉下来的时候,右侧肋部刚好落在一块石头上,他的肋骨断了。

阿佳带他到医院去开了些药,他就回来躺在床上休息。我在屋子里陪他,两个人都找不到要说的话,就这么沉默了好长时间。

松哥终于开口了:阿夏,你别难过。

我说:哦。

松哥说:我很高兴,这根肋骨断了,它断了,我的心里竟然不再郁闷了。

为什么呢?我有疑问,却没有问出来。

松哥接着说:我想阿佳不会出卖我们了。

他竟然还在担心这个。

松哥说:一切都会过去的,这几天我一直在想,阿夏,我回去自首,我去牢狱里锤炼自己吧。可是我多么不甘心,还有无数我想做的事没有做,你知道,我设计的未来有多宏大,不不不,我不能就这样毁掉。

我说:哦,松哥。

松哥说:可是怎么办呢?现在,我迷茫得想死,阿夏,如果……如果……

如果什么,他并没有说下去。

我站起来,说:松哥,你渴了吧?我去给你倒点水。

我就这样走出了房间,站到院子里。我吃惊地看见,阿佳正在磨那把砍刀,而昨晚我以为的斑斑锈迹也并不是锈迹,是暗红色的血迹。我想,是这把刀把那只羊砍成一块块的。

阿佳并不抬头,只是认真地磨着,磨石的灰和血的红融合在一起。

啊,好一把杀猪刀。我说。

不,这不是杀猪的,这是砍人的。阿佳说。

我打了个寒战:阿佳,你真会开玩笑。

阿佳抬起头:阿夏,我不要瞒着你了,我得告诉你。

阿佳讲了打死我也想不到的事情。

阿佳说,他现在混黑社会了。

我说,开玩笑,阿佳,你书读得那么好,怎么会?再说大钟镇是个小镇子,又偏僻又落后,不是那些大城市,哪儿来的黑社会?

阿佳说,的确算不上黑社会,可地痞流氓还算的,或者说,就是一些不讲理的人凑在一块儿,集体不讲理,不但不讲理,还要动刀动棍子。

我正色说:不要吓我,阿佳,你读书读得好好的,只不过回家一年,怎么会这样?

阿佳说:阿夏,我不要瞒你的,自始至终不要瞒你。我那时候心里失望,退学回来了。我家里人被欺负,我气不过,和他们打起来,把他们打跑了,人家就都说我厉害。我也开了正经的店铺,可是这条路出来容易回去难,总要打的,想退出,除非砍掉一只手,人家才信。

我有些晕,身体摇了摇,扶住墙说:阿佳,你读书读得好,我记得,《庄子》《道德经》你倒背如流,大家都以为你会成就大事业的,怎么会?

阿佳惨兮兮地笑笑:阿夏,这事情,你不要和阿松讲,他心重,知道我成了混混,他会多想的……

我点点头。

阿佳提起那把刀,他磨得铮亮,刀锋冷冷,他用手指去试刀刃,血一下子就从手指肚里跳出来,像是有人在挤它。

我啊了一声。阿佳又笑笑,说阿夏,你不晓得,我混黑社会,最难过的不是要打架,不是没有好工作,也不是没有书读。我最难过的,是我再也没有资格和你在一起了。

他的手还在流血,我想找什么东西给他止血,可是手边什么都没有,我忽然看见门口晾着的那条白围巾,阿佳早已经把它洗干净了。我扯过那条围巾,一圈又一圈地缠阿佳的手指头,手指很细,围巾很厚,只缠了两圈便缠不下去了。

阿佳说:阿夏,围巾弄上了血。

我不说话。

阿佳接着说:阿夏,你肯定特别失望。

我不说话。

阿佳又说:这是悲剧,这是命运,我反抗不得的。

我觉得气闷。阿佳家里没有电视,一台破旧的收音机也收不到信号,我不晓得遥远的北京怎么样了,跟我们斗殴的那一群人又怎么样了。一切的一切,都仿佛是另一个空间的事。这样看来,我们选择的这个躲避之处真是好得很,就像是把耳朵塞了,把眼睛蒙了,什么都不会知道。我喜欢上了内蒙古的沙尘暴,粗粝的风吹裂了我的嘴唇和皮肤,可沙尘打在脸上的疼痛感却带着一种快乐。我看过弗洛伊德的书,知道那是一种受虐,是啊,受虐不正是我们这代人的根本美学吗?我们就是这样的。

有一天风起得好大,气温也比往日低,我一个人跑了出去。

我在大钟镇里乱窜,顶着风沙,我睁不开眼,就这样模模糊糊地走。我的脸已经麻木了,感觉不到疼痛,耳朵里满是风沙吹打时的啪啪声。我告诉自己,承受吧,这就是阿佳所说的命运、阿佳所说的悲壮。

我到了阿佳家后面的小山上,站在山顶,能看得见整个镇子,老旧的汽车站,还有镇子里仅有的两栋楼,一栋是三层,一栋是两层。我看着南方,那儿是北京的方向。

我回去的时候,发现阿佳和松哥打了起来。松哥举着阿佳昨天才磨好的刀,阿佳举着凳子。

松哥大声骂:阿佳,你这禽兽,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阿佳也大骂:阿松,你疯了,你疯了,你这完全是胡思乱想,我和阿夏什么事都没有,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阿夏。

我说: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干什么?

松哥冷冷地看着我:哼哼,你们两个干的好事。

我还是不懂。

松哥从怀里掏出我的白色围巾来,扔到我脸上:哼哼,阿夏,我就说,这么久了你都不让我碰,装什么淑女,原来是为了他保留呢。

我生气地说:松哥,你怎么这么说?你胡说。

松哥说:这是我在阿佳的床上找到的,你看看上面的血迹,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一直觉得你们俩有问题,果不其然,怪不得你非要到大钟镇来躲着,原来是会情人来了。

我气坏了:是你要来这里的,不是我。

阿佳瞅准了机会,把凳子扔过去,打掉了松哥手里的刀,凳子腿也碰到了他自己的眉毛,顿时破皮流血。阿佳冲上去,给了松哥一巴掌:混蛋,你看看,是我的手割破了,阿夏用围巾给我擦血,你看看我的手,混蛋。

阿佳捂着额头,手忙脚乱地用白毛巾遮住破皮的地方:血,血,我流血了。

他们两个人从此不说话,吃饭时不说话,遇见事也不说话。不管我怎么周旋解释,两个人都像石头一样。

更可怕的事情,在两天后发生了。

松哥被捉进了监狱,大钟镇公安局的人知道了他的身份,把他带走了。

松哥被带走的时候,大声喊:阿佳,你果然是叛徒,哈哈,我没有看错,你小子就是叛徒。

阿佳看着松哥,沉默不语。

我想松哥说的是真的,阿佳出卖了松哥,因为他们两个吵架。

阿佳对我说:你走吧,回去吧,我知道现在你也不相信我了。

我说:我不走,我要和松哥一起走。

第二天松哥就回来了,我很奇怪。我问他是怎么出来的。

松哥冷笑着说:哼哼,小人永远不会得志。

松哥带着我,离开了大钟镇,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7

我看得似懂非懂,但我知道,松哥和阿夏之间就这样渐行渐远了,至于后来他们又发生了什么事,阿夏没有写。

我再去精神病院看阿夏的时候,她已经认不出我了,她完全陷入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但是她安静,或者说,她绝大部分时间,都呆坐在某个地方,似乎在思考什么。我跟她说话,她会回答,只是答非所问。她会突然背几句诗,有的情绪激昂,有的悲伤难过。她背着诗,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稍稍平息,她抬起头。我看见她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哦,她其实已经老了,从里到外都老了。

等我再回到单位,领导说我被辞退了,没有给我任何具体的原因。我猜想,有可能是松哥要把我赶出深圳。我没有跟领导纠缠,本来我自己也想干完这个月就辞职回老家的,现在更省事了。但是回去之前,我还是想找到松哥。毕竟在这里工作了几年,我通过学校校工登记的讲座老师名单,找到了松哥的电话和单位,又去他单位谎称是亲戚,问到了他的住址。

我打车到了松哥在郊区的别墅。当我跟对讲机里的松哥说我是谁时,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给我开了门。他的房子真大,我很吃惊,没想到一个教授竟然买得起这么大的房子,再想到那些传言,又觉得理所应当。

松哥的屋子里摆了好些器皿,也摆满了书。他给了我一罐可乐,然后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看着我。

我也有些紧张,在拉开可乐罐的拉环的时候,可乐喷了出来,把我的裤子弄湿了。松哥皱着眉头抽了几张纸巾给我,我擦了擦裤子。

说吧,松哥说,你想要什么条件?

什么条件?我拿不太准他的意思。

哼,你拿了她的信来找我,不就是想卖个好价钱吗?痛快点,说个数。

我不是来要钱的,我就是想问问你,阿夏到底是怎么疯的。

怎么疯的我哪儿知道,她本来就是个疯子,他们家就是有疯子基因,到一定程度就疯了。

你肯定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

随你怎么看,我只想要她的信,子麟,你知道,我和阿夏恋爱过,不管怎么说,我们恋爱过。

就是呀。

把她的信给我吧,也算是个纪念,你留着有什么用呢?你本来都不应该认识我们的。

我想松哥说得也对,我留着是没用的,而且我确实不应该认识他们,他们也确实相爱过。

我掏出那几页信,递给松哥:你要好好保管,这是阿夏留下的最后的文字了。

松哥接过去,打着了打火机,把信给点着了。

你干什么?我惊叫着去扑灭火,信纸被烧毁了一小部分。

你就不想看看阿夏写了什么吗?你就不好奇吗?我说。

松哥全身都靠在了沙发上,跷起二郎腿:她还能写什么?都是毁我的东西,都是过去的事情,包括在大钟镇上的事情,它们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你看看她现在的样子,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幻想出来的。

我有些不知所措。

松哥拿出一个信封来,鼓鼓的。这是两万块钱,他说,拿走吧,这顶你大半年工资。别再来找我了,也别再去看阿夏了,你不觉得你认识我们,完全就是一场梦吗?做个梦,不要太认真,都是梦,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场梦,后来我醒了,阿夏还在梦里,所以她疯了,懂吗?谁都不可能回到过去。

我看着钱,心想:难道这算是我卖掉回忆的钱?

拿着吧,松哥说,你不小了,看看现在的世界,做梦毫无意义,现实点,好好过你的日子。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不如按照既定的规则活着,只是活着。

我拿了钱,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边鄙夷自己,一边把手伸向那两万块钱。松哥笑了,说:行,你还没傻掉,走吧,以后也别再跟人说认识我了,回去吧。

我拎着钱和跟钱差不多厚度的信,走出了松哥的大房子,仿佛走出了一个过去的迷宫,一个时代。

8

太阳已经彻底从西山上落下去了,大地沉浸在暗影之中,大烟囱的影子更重一些。我打开行李箱,终于在一个装杂物的袋子里找到了那叠纸。那是阿夏的信,我展开用手边的烟头引燃它。没有升起火焰,但信纸就这样一点一点被火星侵蚀着,那些字迹和过去的故事,化为灰烬。

信烧完时,有微微的热风从远处吹来,不知为何,风越来越大,我听到另一种隐约的悲鸣声。一开始,我以为是幻觉或耳鸣,掏了掏耳朵,那种声音更清晰了,的确是像有巨人在吹一个巨大的埙。我在深圳的时候,有一次去景点旅游,被卖纪念品的忽悠着买了一个。拿回家里,我练习了很久,但永远只能吹出一种低沉的声音。刚刚那些回忆中的事像几根拧在一起的麻绳,但随着这声音的出现,它们都顷刻间虚化了。

我站起身,腿有些发麻,回头看见另一个方向的大钟镇亮起了灯火。大钟镇一点都不大,要不是有那些顶多七八层高的楼,就像一个大一点的村子。我注意到,风带来的悲鸣声似乎有了变化,一瞬间,我明白了这声音就是大烟囱发出的。

真是太神奇了,毫无规则的毁坏和坍塌,让这个大烟囱成了一件天然的乐器,每当远处吹来恰到好处的劲风时,它就会发出自己的鸣叫。我刚好站在它的发声器上,随着我身体的晃动,它的乐声发出毫无规律的变化。这个发现让我欣喜,我开始胡乱地扭动起来,风穿过大烟囱的每一处缝隙,吹在我身上,我们一起合奏着黄昏的乐章。天越来越黑,可世界仿佛越来越清晰。

刘汀,1981年生,青年作家,现居北京。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青春简史》,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小说集《中国奇谭》《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诗集《我为这人间操碎了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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