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小说丨谢络绎:风声水起
风声水起(中篇小说)
文/谢络绎
一
他一动未动,好像在同一时间遭遇到风袭只是其他人的一场错觉,一时间是风邪乎还是他邪乎难以分辨。回想起来,证据倒很确凿。杨絮裹在风中,一小团一小团急速旋转,落到路边小桌上吃得只剩下汤汁的盘子里,再也动弹不得。大家抬起手遮住眼睛,有一个还侧身弯下腰来,把脸埋进身边人的大腿间。只有周小鹰一人不躲不闪。他一口气讲了半个多小时,抛出悬念后突然收住,脸上似笑非笑。风就是这时候来的。风扑到他的脸上,并没有影响他继续似笑非笑。风扑到他的身上,也没能阻止他停下已经做出的动作。他的左臂呈九十度支在腿上,右手握住啤酒瓶,往一只留有浮沫的玻璃杯里倒啤酒。啤酒多多少少还是洒到外面一些。风很快跑远了。
九折,他平静地说。
队长已经算好了账,脱口而出,相当于又便宜了五万多。
金多难以抑制地哽咽起来。他举起周小鹰递过来的杯子,吹走沾在泡沫上的杨絮,伸长脖子一口闷下整杯啤酒。杯子移开后,他的脸上赫然多了两道泪痕。周小鹰拦住试图劝说金多的队长,挥手说差不多了,散了吧。
到只剩下他们两个,金多说,你再给我算算,照你说的那个价,九十平方米,十楼,首付多少钱。
九万八,周小鹰说。
金多像是获得了天大的默契,紧闭双眼,用手指着周小鹰,回味无穷般,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睁开眼睛,四下一片泛着草绿色微芒的昏暗。
好一会儿金多才回过神来。他明白那些并不是梦,周小鹰、队长、酒和九万八,因为他极度的渴望,全部走到现实中来了。他掀开窗帘一角,看到窗前的杨树短小一点的枝杈都被冲折了,断口因为湿润而减少了尖锐感。他想起暴雨前狂风大作,确信昨夜那场饭局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风太大了才散的。他从窗边收回脑袋,松开手,让窗帘一角轻轻搭下来,盖住了光亮。狭小的房间霎时恢复了阴沉。
这间曾经作为教工宿舍的出租屋又旧又小,却是金多的心头宝。它有独立的卫生间跟厨房,又隐在三环边上,去哪里都方便,最重要的是一个月租金才一千多块,性价比极高。这一带不断传出要拆迁的消息,就好像有只无形的大手随时准备着要将这宝贝掠走一样,好在每一次的风声就真如一阵风来,一阵风过,不曾改变什么。
除了这间屋子,金多还有一件心头宝,他女朋友苏琴。大学毕业六年来,金多一直带着苏琴住在这里。两个月前苏琴被她妈妈拉去相亲了。苏琴也是外地人,个子小小的,在人群中并不出挑,细看才能看出动人之处,眉眼细长,两边嘴角各有一道浅浅的梨窝,冲人只是抿一下嘴,迷人的温柔就水一样哗啦哗啦流出来了。她与金多邻省,有次回家,顺道把金多也带了回去,只说是同学暑假来玩的。她妈妈客客气气接待完,招呼苏琴坐下,疼爱地帮她顺了顺披散在肩膀上的头发,叮嘱说,人还是不错的,可惜家里环境不好,看毕业后能混成什么样子吧。跟你说,房子可是头等大事,买了再说在一起的事。
苏琴低头否认,什么在一起嘛。又不打自招地宽她妈妈的心,说,我们同学都说金多的名字起得好,将来肯定行。
将来再说将来的话,女孩子,最忌讳活在想象里。她妈妈白她一眼。
如今,过了六年,苏琴仍然没法把金多正式带回家。她妈妈只知道苏琴在东水市工作,租了房子,并不知道是与金多住在一起。
苏琴哄她妈妈,早分手啦。
她妈妈最近与一个早年嫁到外地的同乡联系上了,得知这位同乡多年前落户东水市,家里有好几套房,儿子工作稳定,单身,与苏琴同岁,便觉得这当中一定蕴藏着上天注定的姻缘。她匆匆赶来,拉苏琴去同乡家做客。事后,苏琴妈妈要去苏琴租住的地方看看,见苏琴推三阻四,明白了。她花了一周时间租下一套距同乡家格外近的房子,看着苏琴搬进去。她走的时候委托同乡一家帮着照料苏琴。一来二去,同乡的儿子便与苏琴熟络起来。
一开始金多只当是苏琴为了打发她妈妈在演戏,到后来苏琴真的住在一个月租金三千块的房子里不愿搬回来了,才知道事态已不可控制。他与苏琴认真谈了一次,就在这间屋子里,苏琴盘腿坐在床上玩拼图。
金多问她,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苏琴专注地看着拼图。
为什么不搬回来?金多再问。
就是觉得现在住的地方挺好的。
三千块钱一个月当然好。
房子的事情说了六年了,一点改善也没有。
我一直在存钱,会改善的。
苏琴抬起头,问,再花六年时间?
她抹乱拼图,穿好鞋子走了。中间金多过来给她系鞋带,她调了个方向自己系,屁股对着金多。金多慌忙跑到门口挡住门,被她用眼神逼退了。
第二天开始,苏琴的电话慢慢减少,到昨天,一整天都没有消息,金多打过去她也不接。
以金多对苏琴的了解,房租一个月三千块,她不可能撑得下去,她妈妈赌的就是在家里撑不下去之前,同乡的儿子能与苏琴建立起恋爱关系。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仅仅凭借家里条件好就能把苏琴哄走,苏琴早就走了。他们两个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就有本地学生追求苏琴,送花、送包、请吃大餐,苏琴不为所动。苏琴喜欢的是天天为她打开水,弯腰给她洗衣服系鞋带的金多。
谁会比金多对苏琴更好呢,凡事都顺着她,不让她受一点劳累,逛街的时候拎包,回到家帮着揉脚、做饭、打扫卫生,事无巨细全包了。苏琴对金多的依赖是婴儿式的,她要的是身心照顾,与物质无关。金多相信,即使哪天苏琴突然迸发出物质享乐的念头离开了,也会很快因为不习惯而回来。那些个公子哥,会觉得为女朋友做那些事情就是屈尊吧?他们只有被人照顾的份儿,怎会懂得照顾别人。麻烦的是,万一呢,万一那位男士是一个特例呢?万一苏琴与他磨合一阵子,真的产生了感情呢?得抢在这种可能发生之前解决掉房子问题。
可是,哪有钱呢?金多就存不下几个钱。
他还要吃饭穿衣,又不是一个小气的人,认为只要不挥霍,该花的钱都得花,比如基本的人际关系需要花钱维系,看电影这类小娱乐也是生活必需品。除了个人开销,他还得时不时贴补家用。公司一帮小年轻,有能力贷款买房的,都是家里贴补了的,像他这样需要反过来贴补家里的,都还在外面租房住。后一种的比例更大。既然这是个普遍现象,金多便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日复一日朝九晚五,这世上绝大多数都是像他这么过日子的平凡人。他顾得了自己,帮得了家人,偶尔还能找点乐子,生活虽说过得不富裕,但并不穷酸,不错了。
至于房子,除了寄希望于天上掉馅饼,还有别的办法吗?
金多买彩票。
一次也不多买,只一注。他凭借着一注两块钱的付出期待也许哪天老天爷眷顾,砸下一笔钱来。这种普通人常有的不是没有可能的异想天开,使他有了在路上接楼盘广告的底气。他把收到的楼盘广告按区域分类,最好的以中心区域为首,最不好的,也是离市区最远的在昙香河区,两者每平方米差价高达三万左右。
金多做梦有一天突然到手一笔钱的话,能毫不费时地从中找到合适的房子,三下五除二把这件人生大事搞定。但是始终没有出现这样一笔钱。
不但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对这笔钱的数额要求也越来越高了。从前广告单上被重点圈出的价钱,每平方米两千八算是低的,慢慢地,每平方米三千五、五千八、八千六,到现在,每平方米一万二也被圈起来,放大,旁边写上“惊爆价”。每平方米两千八的时候金多就买不起,何况现在的一万二。
就这样,在他逼仄的出租屋里,花花绿绿的楼盘广告和褪色的废彩票越堆越多。昨天,他趴在它们中间等苏琴的电话,感觉苏琴就如同隐藏在这些旧纸片背后的房子,一时清晰得好像成为现实,一时又模糊不堪如同妄念。
绝望之时,他等来了周小鹰的电话。
原本他因为太过伤心,并不想理会什么人。他将手机反过来扣在桌子上,直到响铃最后一声才接。
毕竟,这个叫周小鹰的家伙,他已经八年没见了。
周小鹰比金多高两届,上海人,毕业后进入家族企业,与金多时有联系,一直没有机会再见。
他们二人都曾是校足球队的主力,周小鹰打前锋,金多守门。一开始周小鹰并不信任金多。金多与球队队长一样讲一口河北方言,进校没多久就被队长带进球队守门,周小鹰觉得金多不过是借着与队长的同乡关系进来玩玩,人那么胖,跑不动,只好守门。没想到,金多扑球的动作虽然特别难看,准确率却很高。特别是,金多几乎能把周小鹰每一次的练习球扑出来。那种情况下,周小鹰一面说邪门,一面往金多的肩胛骨窝那里打一拳,说,就是因为肉多吧,体积大。金多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送上另一侧的肩膀,说,来,允许你再感受一下。周小鹰就装作用了很大力的样子落下第二拳。他们两个因此比别人之间多了一层好感与默契。
电话里,周小鹰招呼金多出来吃饭,还说队长也来。
金多以为周小鹰来东水出差,坐到一起才搞清楚,周小鹰所在的投资公司进军东水楼市,收购了位于昙香河边上的一个项目。
见到金多时,他像从前那样照着金多的肩胛骨窝来了一拳,说,虚了。
金多也想给周小鹰来上一拳,却只是举起手,举到自己头上,摩挲了两下就放了下来。传统就这么断掉了,很自然的,当一个人意识到另一个人有了区别于自己的更为强大的转变之后。
眼前的周小鹰仍旧一副精明挺拔的模样,说话时喜欢左手支住右胳膊肘,竖起的右手不倒翁一样四面摇转,手势打得花哨,很潇洒的样子。他说他们有来自规划部门的可靠消息,随着东水市旧城改造的推进,十年内,昙香河周边将成为东水市新的经济和文化中心。而他们正在做的昙香城项目,不仅因为当前尚显偏远卖得相对便宜,而且他还能凭借其总监的身份给再打个折。多少呢?他抛出问题。
风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故意截断答案一般。又很快离去,在吹倒了酒杯,迷住了一些人的眼睛,使他们弯下腰来之后。
九折,周小鹰平静地说。
坐在金多身边的队长已经算好了账,脱口而出,相当于又便宜了五万多。
这个数比金多的存款总额还要多。
天上终于掉馅饼了。
二
一番加减乘除后,金多算定,他还需要再凑五万多块钱才行。
借吧。
他在心里列好名单,一一发短信给这些朋友,也很快收到回复。有人直接打来电话问他是不是手机丢了,难不成是骗子?他一个一个解释。这些年来他钱存得不多,人缘还是积攒了一些的。这件事以他完全料想不到的速度完成了。他步伐轻快地去给自己烧水喝,发现停水了,倒也不气恼,回到桌前,把摞得很高的楼盘广告拖出来,一张张翻看。
他想找出所有位于昙香河区的项目,找了半天只找出两个来,都不是周小鹰他们建的那个。他把双手叠到一起搓了搓,犹豫不安地坐下来。
到底是昙香河区,太远了。
刚参加工作时,金多匆匆去过一回昙香河,印象并不好。
当时金多所在的公司对他们这些新员工进行入职培训,其中一项是拓展训练。作为乙方,对金多所在的公司负责,承接了拓展训练全部任务的是东水市本地的一家户外运动公司,他们在昙香河边上有一个训练基地。金多和其他新员工一起在基地待了两天。第一天还好,年轻人热热闹闹地做游戏,既新鲜又刺激,非常愉快。第二天因为前一晚在河边扎帐篷露营,大家生怕有蛇钻进来,一晚上没睡,好多项目都是强打精神才完成的。
在金多的记忆中,昙香河河道狭窄,水量少,似乎并没有形成一条河流所能带来的在当地自然风貌上的加分,当地人也毫不稀罕这条河,农舍都离得远远的,河沿上伸展着大片疏于耕种的农田。
露营那晚,金多听一个教练说,本地年轻人都到东水市区或者他们认为更好的地方打工去了,留下的老人由于体力原因在农事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仅仅是出于有事可做,并不想图什么。
多年来,金多只要看到昙香河这几个字就自行放松神经,带着“远”和“荒”的总体印象将具体情况略过,根本不曾像今天这样留意并且总结过什么。
突然之间,金多意识到,他实际上已经十分固执地偏离了某种现实。他的固执是有意的。而他的有意是对偏远的顾虑,是一个想要在城市中心立足的人对于偏远的回避。
他抬起头,拿起桌子上的广告单,认真对比两个楼盘的信息。
都是高层,都在昙香河右岸,朝向一致,不同的是高度,一个只有十一层,叫丽水名苑,一个有十八层,叫香河广庭,一前一后被一条马路分隔开来。
马路、高层建筑……即使不用周小鹰说什么,这两张售楼广告就已充分说明昙香河今非昔比了。在这个基础上再放进周小鹰的话去想,在昙香河买房应该是可行的。
金多丢开手中的广告单,给周小鹰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想到现场看房。
周小鹰说好啊,你来吧,763路坐到城外,再转556路直接到项目部门口……很快就不用转车了,我们已经跟公交集团建立了合作,这两条线必有一条直达东水市区,地铁也会修过来,昙香河区会成为东水市新的经济力量联合体。
周小鹰说得认真,金多听得兴奋,握住手机的手越抓越紧,鼻翼痉挛般地翕动,冒出油来。
换了件衣服从飘散着酸腐味的出租屋出来,阳光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在金多身上投下一层耀眼的光点。他走上马路,光亮立刻洪水一样覆盖了他。
他跳上迎面而来的763路公共汽车。每往前行驶几站,车上的人就减少几个,慢慢地,车厢里越来越松散了。之后转乘556路,人就更少了。下车后金多看了看手机,一共用时两小时零八分。再一抬眼,他发现,这里已经是一个镇子的样子了。马路平坦开阔,路两边都是门面,就是四下灰蒙蒙的,金多略一看就知道这是绿化程度还不高的缘故,路边的树矮小单薄,枝叶稀稀拉拉,不成气候。再有就是周围到处可见在建工程,除去左手边蒙着蓝色工程防护网的大厦外,不远处的河面上高高拱起一串绿色的防护网,看样子一座连接东西两岸的桥梁也在建设中。确实变化太大了。金多把视线收回来,看着近处在建的大厦,最底层临街的门楣上有一幅巨大的蓝底白字海报,“昙香城”三个字似乎还是什么名人的题字,在右边角落的位置上写着几个小字。
周小鹰告诉金多,这是著名书法家,也是闻名全国的风水大师向成玉先生的作品,就这三个字,他所在的世勋投资公司出了整整二十万。
那我得多瞻仰几眼。金多抬起头,带着戏剧化的表情。
有机会我带你认识一下向大师本人,神得很。
好啊,让大师指点指点婚姻。
这个,不用啦不用啦,周小鹰摆摆手,家有梧桐树,自有凤凰栖,昙香城就是你的梧桐树。
金多的小眼睛眨巴了两下,像是要流出感激的泪水来。
周小鹰被金多逗得直咳嗽,脸上浮现出笑意,体态依然保持庄重。
据周小鹰介绍,昙香城以未来为现在,充分考虑昙香河区的发展定位,创造出“核心高层”这个概念来,采取菜单式豪华装修和五星级酒店式物业管理,至于交通配套,昙香河大桥正在建设中,很快就能十分便捷地到对岸去,为方便业主前往东水市区,公交线路改造和增加地铁线路的事都在推进中。
金多频频点头。
待周小鹰打算带金多去看样板房时,一个工作人员从外面跑了进来,看起来事情十分紧急。工作人员叫周小鹰周总。周小鹰走到一边,微微垂着头,耐心听完一番耳语,在表达意见之前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抬头招呼近处的一位售楼小姐,要她带着金多去看样板房。金多跟上售楼小姐,由售楼部后门出去,穿过一个小广场,来到大厦一楼中厅。售楼小姐长相甜美,脾气却不大好,一路上闷头儿走路。
金多一直在回味周小鹰刚才的表现。周小鹰的眼力和动作都是敏锐和稳定的,跟他那天晚上在路边摊吃夜宵和以前踢足球的时候一样,都是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他身上有一股天生的影响力,做什么都能让人心甘情愿地跟随。
你们周总具体负责些什么呀?金多问。
嗯?售楼小姐还在出神。
金多又问了一遍。
什么都负责,东水这边的事情他说了算。
在东水你们不就这一个楼盘吗?
还在谈其他项目。
位于B区八楼的样板间是一个四十来平方米的小户型。金多说不对,我要看九十平方米的。售楼小姐打开隔壁的房门,说,那看看这个吧,刚才那套是这样的大房分隔出来的,还有一百三的呢,目前卖得最好的都是小户型。金多点点头走进去,直奔客厅的落地大窗,推开,来到阳台上。他有些失望,阳台正对着马路,虽然离得不算近,隔着一个售楼部的距离,而且昙香河就在左边,细细长长的也能看得清楚,但总归有点偏,跟他想象中的河景房有很大差别。
售楼小姐马上转身,要带他去看阳台正对昙香河的房子。
金多跟上去。
感觉好多了,昙香河尽收眼底。通过俯视的角度,金多将河滩也看了个清清楚楚,河面仿佛被发黑的淤泥滩给拓宽了,看起来有气势了许多。正中间发出银光的河面上不时显现出水鸟晃动的白色影子。那些金多下了公交车后所感受到的翻天覆地的变化都不见了,变化都发生在昙香城所在的河西,正好被昙香城这幢大厦本身屏蔽了,能看到的只有静静的河水和河对岸仍被大片田野覆盖的绿色,田埂上的小树林和矮小的农舍点缀在其间。
太漂亮了。金多当即对售楼小姐说,今天就把合同签了吧。
待他们从楼上下来,周小鹰已经办完了事,坐在售楼部等他们。了解情况后,他对金多说,你看的第一套房子才是最好的,坐北朝南,河水在东边,前面有条马路,风水极佳。
大师说的?金多开玩笑道。
周小鹰认真点了点头。
他原本就长得严肃,眉骨突出,大大的眼睛下拖着沉重的眼袋,嘴角下压,看起来对任何事情都不屑一顾。这样的一副相貌在表现认准了某个道理时会呈现出不可思议的坚定来。
金多说好吧,你听大师的,我听你的。
因为在看房当天就签了合同,按规定,金多又得到优惠一万元的待遇。
回去的路上,金多坐在公交车上,畅想着脚下这条路便是他将来上下班的必经之地了,沿途的景物就突然有了人类的情感一般,引得他一刻不停地盯着窗外,想要同它们讲话,想要向它们挥手,甚至,想要抱抱它们。
行程过半,金多取出手机,打算把买房的事告诉苏琴。转念一想,这么大的事情应该当面谈。再一想,当面谈的话,很多细节都会讲出来,他感到自己不怎么好意思对苏琴说出那些细节,比如房子在遥远的昙香河区,首付不到十万,以后每个月要还贷款,每天上下班要花四个小时……听起来弱爆了。
他把手机又放回了口袋。
三
回到出租屋,金多看见一早扔在桌子上的售楼广告,一阵恍惚。
曾经只是存在于广告单上的遥不可及的房子如今已经有一套属于他金多了。他抓起桌子上的广告单,一张张收捡起来,打算都扔了。以后再也不需要这些东西了。他找来一只大号塑料袋,大把大把塞进广告单。这件事带给他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和愉悦感。他把塑料袋扔到墙角,就好像扔掉的是昨天。他终于没忍住从中抽出一张,摊平,细细看起来,就像从前那样。留下一张做纪念吧。他充满仪式感地将双手平放在广告单上,使劲按两下,打算把它折好。
这张广告单上印着的正是昙香河边上那个叫作香河广庭的项目。
金多看着看着突然发现,它与自己买的昙香城好像在同一个位置上。
昙香城的左边就是昙香河,香河广庭也是。昙香城的前面是马路,香河广庭也是。他把合同取出来,查看上面写的具体位置,昙香大道118号。香河广庭的广告单上也是这么写的。两幢大厦其实是同一幢吗?不对啊,明明香河广庭是十八层,昙香城有二十层。金多仔细回忆了一下,在昙香城旁边,除了对面有一幢不算太高的大厦外,再也没有其他十分明显的建筑了。
喂,金多打电话给周小鹰,我这里正好有张香河广庭的广告单,怎么位置跟昙香城一模一样?
这个啊,香河广庭是我们收购的项目,周小鹰慢条斯理地说,经过重新设计定位,我们给香河广庭起了个新名字,昙香城。
可昙香城有二十层啊。
我们调整了设计方案。你放心好了,一切都是经过最专业的团队严密论证过的。
放下电话,金多有些懊恼自己太轻率了,不信任周小鹰似的,人家帮了这么大一个忙,自己还在这些小问题上纠结。他抓起香河广庭的广告单,扔进塑料袋,拎起来,又收清废彩票和屋子里的其他垃圾,提到楼下扔了。
处理了香河广庭的广告单,却处理不了“香河广庭”这四个字,它们在金多的脑海中持续盘旋着。
金多在房间里走了两个来回,最终在电脑前站定,来不及坐下就匆匆打开搜索页面,将脑海中的“香河广庭”四个字复制上去。有关世勋投资拯救东水市烂尾楼的新闻就这样唰地跳了出来。网上说,新修订的《东水市城市更新管理办法》让人们看到了这个城市改造烂尾楼,根除城市伤疤的决心。在一系列优惠政策的鼓励下,世勋投资进入东水楼市,接手位于昙香河区昙香大道118号7900多平方米的香河广庭烂尾楼改造项目,拟投入重金将其打造成为面向年轻人的,提供五星级酒店式物业管理服务的高端住宅。
看起来一派朝气蓬勃。
可怎么说也是烂尾楼吧,就像一个人看上去再好,要是知道他得过绝症,曾经差点没命了,还是会隐隐为他担心吧。
金多皱着眉头快速翻看搜索到的每一条信息,专注到忘了时间,感觉不到天气越来越闷热。他的眼里渐渐浸入了汗渍,终于痛得都要睁不开了。他用手抹了一把脸,拧开桌上的小风扇,伸长脖子凑到风扇前。
为什么周小鹰在带他看房的时候突然被人叫走了,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售楼小姐一直闷闷不乐?他们还有另外的项目是什么意思?周小鹰坚持说第一套房子好有什么用意?除此之外,他想起来了,银行还在售楼部现场设置了快速贷款通道,这当中有什么阴谋吗?
天快亮的时候,挤在金多脑海里的各种想象和打算才慢慢散开。
他打了个盹儿,正要睁开眼睛,却感到天花板上有东西落下来。他立刻浑身收缩,眼睛闭得更紧了。待尘埃落定,他胡乱拨了拨脸,翻身起来。床上散着几片指甲盖大小的墙皮和一些细碎的灰尘颗粒。
这不是第一次了,脚那边落得更多,他本来头冲那边睡,前些天发现问题后赶紧调了个头,结果这边也开始掉了。这个地方太老了,真正是老掉牙了。
金多轻轻晃了几下脑袋,忧心忡忡地把地图一样的天花板边边角角看了个遍,然后翻身下床,提起被子,转到一边用力抖起来。天花板上掉下来的东西呼呼啦啦转移到地上。又听到一声区别于潮湿的墙皮落到水泥地板上的闷响,有什么东西吧嗒一声脱颖而出。金多低头找到它,看到那是一小块青灰色的拼图。
金多把被子丢在一边,捡起拼图。
又过了一会儿,也许有一个小时,也许只有五分钟,金多使劲拍了拍脑袋,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他把拼图扔到门口的簸箕上,拿出手机把苏琴的电话号码调出来,颤抖着删了,接着给周小鹰打电话。
周小鹰正在晨跑,听到金多说想要退定金,他在有规律的轻喘之外,无所谓地说,行啊,随时来办。
金多张了张嘴巴,不知道该说对不起,谢谢,还是别的什么。
如果真像昨天晚上胡思乱想的那样,周小鹰给他种种优惠不过是因为房子有问题,能卖出去一套是一套,那么此时周小鹰应该是极力挽留他才对。是他杞人忧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吗?电话打得太冲动了。要说银行在售楼部现场设置快速通道的事,基本上已是常规,他昨晚想起什么都觉得是阴谋,连这一条都被当作罪证了。回想起来,周小鹰如果想昨天就把这件事情搞定,肯定会提醒他带足一切材料再去。正因为他什么都没准备,借款合同就没签,首付便没付,他只向项目部交了两万块定金。周小鹰当时还说不急,剩下的事等他有空的时候再去办。
也许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昨天办得有点草率,好多问题都没弄清楚。我想再去看看,详细了解一下。我打这个电话的意思是,如果我看了又看,觉得不合适,到时候退定金的话,会不会让你为难?金多改口道。
没事没事,不为难。周小鹰很客气。
放下电话,金多踱到厨房打开水龙头,把头伸到水里冲了又冲,仍觉得不清醒。
怎么办?请假吧,虽然在周一上午,请假会成为一件格外醒目的事。
金多的顶头上司也是外地人,结婚后两口子一起租房子住,直到前不久有了孩子,才贷款把房子的事解决了。这件事一度让金多感到安慰。上司比他年长六岁,也不过刚刚在东水市落地生根,自己急什么。又一想,人家早早就把个人问题解决了,自己呢?
领导果然是过来人,说,去吧,买房可是件大事,好好处理。
原本金多以为,要不是他情况特殊,谁会在周一上午去看房呢,售楼中心一定门可罗雀,却没想到,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巨大的充气门廊叉开腿伫立在人群中,用热烈的红色和膨胀的形象制造气氛。人们兴奋地张望,热烈地交谈,等待好事降临。
都不要上班吗?金多一时紧张起来,这么多人,房子够不够分呢?看来买是对的。他的内心霎时浮起获得紧要资源的满足感,望着吵吵闹闹的人群,他竟有点得意和激动,又满含一种说不清楚的,对他人命运感同身受的体恤。
很意外的,他在人群中看见队长。
队长穿着一件与他自身气质格格不入的卫衣,头上的棒球帽快要压过眼睛。金多一再瞄他才确认是他。队长也看到了金多。他站在队伍中与金多对望了一眼,立刻走出来。
我来看房子,队长说。
队长瘦高个儿,头发中规中矩三七开,眼球是深不可测的棕色,天然有种置疑世事的效果。
作为比金多大两届的同省师兄,队长在学校一直很照顾金多,包括把金多带进足球队。毕业后队长留在金水市工作,先是去了一家私立小学教书,后来跳到银行。在小学教书的时候他还总与金水见面,到银行之后就鲜与金多来往了。
你找了周小鹰没?金多说,能打折。
不慌,队长说,我知道找他能打折,先看看情况吧,真决定买了再找他。
对比之下金多觉出自己的鲁莽来,不好意思地用手搓着鼻头,问,那你看得怎么样了?
未待队长回答,前一天带金多看样板房的售楼小姐望见了金多。她从一支快要排到大马路上去的队伍旁走开,来到金多跟前,又示意金多跟上她。金多转而示意队长。三个人一起走到路边。
总算可以清静一会儿了,售楼小姐一边用手扇风一边说,来签贷款?过一会儿吧,现在人太多了。
怎么这么多人啊?金多越过矮矮的售楼小姐的头顶望向排号的人群。
做活动啊,卖得太好了。周一是活动力度最大的,每天折扣不一样,一直到周末,周末折扣是最小的。不过再怎么打折,都没你享受的折扣多。
金多感到不好意思,匆忙转移话题,向她介绍站在自己身边的队长,说是他的朋友。
队长直奔主题,说,听说你们这是烂尾楼啊。他微微抬头,目光由帽檐下射出。
售楼小姐转向队长,直视他,说,那要看怎么烂的,有的是质量不好,有的是资金问题,等等,我们这个是运气不好。
金多轻轻拉了一下队长的胳膊。
售楼小姐大概是觉得招呼金多他们比为那些吵吵闹闹排队的人服务轻松不到哪里去,又随便说了几句就独自走开了。
金多对队长说,她可是认得我的,你这么直接,她一定会跟周小鹰去传话,说他同学嫌弃他们的楼盘是烂尾楼。
我不知道你已经找过周小鹰了。
没听她说我享受的折扣更多吗?
队长带着无奈的笑意转过脸去,又转回来,说,不早说,我没注意。
他们一同转过身看着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售楼部。太阳在东南方向上投下滚烫的火,人们汗津津挤在一起,又极力保持着距离。
你的判断呢?金多问。
不好说。
怎么呢?金多的小眼睛簇成了两粒黑豆。
几次三番的,他像被人扯住了左右手,一会儿向左,觉得划算,得买,一会儿又向右,觉得有问题,不能买。
人太多了,多得可疑。队长抬手把帽子拿开一拳左右,另一只手伸进去捋了捋出汗打卷的头发,再重新盖上帽子。你看那个,那个,还有那个,他抬起下巴一一扫过目标人物,说,恐怕都是托儿。
金多顺着望过去,看到的都是些普通人,穿着与他相似的衣服,神情与他一样焦灼亢奋。似乎独独队长与众不同。
这房子便宜,门槛低。金多试着说服队长。
这时候有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从金多身边走过,金多听到一句——上海来的开发商,有实力的。
金多看了看队长,相信他也听见了。
队长不以为然地转过身背对那两个已经走出几步之远的路人,看着马路对面,像在寻找什么。
听说对面有幢楼是与这幢楼一起建的,那边都建成好几年了,这边的一直烂着。
对面只有一幢高楼,叫丽水名苑,这个金多很清楚。
这里面啊,队长嘘了一声,门道多着呢。
金多不安地垂下双手。
太阳越来越大,队长挪到一棵伸出两根短粗枝丫的树下,金多跟过去,两人一起站在树干瘦小的阴影里。树荫并不能将他们的影子完全隐没。虽然昙香大道上的绿化还没成气候,但毕竟是主干道,两边的树小是小,看起来栽了也有一年半载了,唯独昙香城售楼部正对着的这几棵,明显是新栽不久的。
马路对面一阵喧哗,金多望过去。
一辆大巴正在转弯往垂直于昙香大道的一条巷道里开,被人行道上几个正在等生意的摩托车主挡住了。他们一共有四个人,三个已经移到了稍远一点的地方,唯独剩下的那个,车主很壮,眼睛眯着,露出不可侵犯的傲慢。这个人右手扶住车把,左手在他光光的头上逆时针画圈,就是不肯挪地儿。车上的人纷纷探出头声援大巴司机。金多注意到那些人穿着迷彩T恤,手里摇着小红旗。
金多立即朝着他们的方向走去。
队长喊他,你干什么?
去看看有什么门道。
在金多走到大巴车跟前时,摩托车终于移动了一小步,让大巴车几乎擦着他的身体转进了巷子。
巷子很窄,大巴车开得十分缓慢。金多和队长跟着车经过几个小餐馆,在与昙香城相对而立的另一座大厦——丽水名苑那里转过一个弯,看到一处围起来的大院子。大门口没有挂牌。看门人有一头刚刚冒尖的白发,穿一件洗得稀薄发白的背心,趿着拖鞋,看准大巴车的屁股刚一没进门来,就连忙将铁门推上去。
金多讨好地说,大爷,别关门,我是那辆车上的,刚才下来买了包烟。
队长疑惑地看着金多。
穿的衣服都不是我们的,看门人摆手轰他们。
金多说,在车上呢。
看门人回头去看缓慢前行的大巴车。金多趁机往里面冲。
看门人霎时炸开嗓门大叫,站住!站住!
金多越跑越快,但也像终于看到真相那样,带着满足和不可思议的神情,越跑越慢了。
确凿无疑,这里正是金多当年接受入职培训的地方。与他一起参加培训的那批同事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他一直留在公司,就像这个地方,周围发生了那么大变化,似乎只有它未受什么影响。金多记得这个院子后面连着河滩,河滩上搭建着形态各异的项目器械,原材料都很简单,木头、轮胎、尼龙绳编织的网等等,要想过去必须绕过眼前这幢学生宿舍式的矮楼,事实上那也的确是学生宿舍,除了办公室,便是房间,一间有八个铺位,如果不在河边露营,大家就会分组睡在宿舍里。
大巴车在楼前停了下来。
金多在距离大巴十来米左右的地方被看门人揪住,左脸重重挨了一拳,眼里直冒火星。他用手挡住看门人凶巴巴的目光,说大爷,误会,误会。在这之前,他已经看到有人拖着长杆从大巴车上下来,把卷在杆子上的大旗一层层放开,迎风一扔,绿底白字煞是醒目,其中两个字是,拓展。
队长看到金多被打了,急急跑过来。
你要打听事直说啊,硬闯什么。看门人翻着眼珠,松弛的眼袋一跳一跳的。
怎么回事?队长拉开看门人。
六年了,谁知道里面变成什么了,我就是想看看还是不是当年那个地方,那个教练还在不在,我得找个可靠的人。金多翻动手机照片,拉大,伸到看门人眼皮底下让他看。
要不是情急之下亮出购房合同的照片,看门人的报警电话就打出去了。金多解释了好一会儿才让看门人松开了他的胳膊。他说他来这儿是想找个熟人,不仅是自己认识,更要紧的是,要对对面楼盘的情况非常了解——他特别解释了他所说的非常了解指的是,从昙香城还叫香河广庭的时候,不,从香河广庭还是一片平地的时候就在这个地方住着,看得见对面发生的一切。他想了解那些变化。他想找到一个了解这一切变化的人。
队长终于明白过来。
找人你得问我啊,看门人坐下来,说,里面的人没有一个比我资格老。
看门人一旦点上烟开始讲述了,就让人觉得亲近了许多,完全与刚才那个暴躁的老头儿划清了界限。
不要买,他说。
嗯?金多看了队长一眼。队长摘下帽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我说那房子不要买。
为什么?队长问。
看门人吐了一口烟,神秘地笑了一声。
四
那幢楼是七年前建的,当时区政府刚刚开始第一轮招商引资工作,来的第一家企业是搞房地产的,注册地址在东水市,了解了昙香河区的宏大规划后,他们建议区政府建一个河景酒店,洽谈下来,政府和银行解决百分之五十的资金,那家公司出余下的百分之五十。结果,酒店刚刚搭起一个架子就没钱了。详细调查后才知道,那家公司的资质都是假的。他们感到机会难得,便打算先接下来,再转手卖出去。他们虚报预算,前期建设资金基本上全部来自政府和银行,建筑单位垫付了一段时间后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就停工了。可那家公司的情况区政府真的不知道吗?有人说之所以他们是第一个被招到的商家,就是因为公司有区政府的背景。事发后,区政府人事大震荡,责任人免职的免职,处分的处分。
我为什么知道这些?我从前就在区政府上班,原来是领导的司机,年纪大了不开车了,在办公室做些杂事,再后来就退休了。
那幢楼就那么烂在那儿了。
差不多过了两年,区政府觉得还是得救,你想啊,灰头土脸那么大一个家伙,立在他们规划的主干道上,影响招商工作。他们开出特别优惠的条件,很快招来一个下家,继续联合政府建酒店。结果刚一启动,市里的通知就来了,不允许行政机关以任何名义建设具有住宿、会议、餐饮等接待功能的设施或者场所,也不得安排财政性资金进行维修和改造。一帮人直接傻掉。怎么办?能怎么办?打住吧。
事情到了这一步,闲话就来了,太邪门了,怎么就建不成了呢?你看我们旁边的丽水名苑,差不多高的一幢楼,人家就建起来了。周边兴建的商户群也都起来了,怎么就你半途而废啊?两次了。
真不能喝了。
嗯?怎么又来了?
看门人喝酒上脸,连脖子都红了。
金多和队长顺着看门人的红脖子扭转的方向,看到两个男人站在大铁门外。阳光将他们的眉目烤得搐搐巴巴。
还没来吗?他们问。
没有,今天不来了。看门人走出去,摆摆手。
他们往前移了一小步,探着头往院子里看。看门人挥手让他们走。他喝得有点多,步履跌撞,口齿搅拌,扬着头,看起来既滑稽又鲁莽。那两个人讨好地冲他笑着,其中一个从铁门的栅栏处递上一包烟,被看门人一甩手打掉了。
别跟我来这一套,他瞪起眼睛,受到侮辱一般紧握拳头。
另一个人把同伴挤到一边,穿过栅栏放下一个袋子,说,这是孝敬您的酒。我们明天再来。
两个人倒退着,赔着笑,再一转身,步子加快,很快走远了。
队长把看门人拉回来,又给他满上一杯。金多默默坐在他们身边。正午的阳光洒在酒上,银光闪闪。看门人把这些细碎的银光端起来,几次送到嘴边,又都拿开了,不忍喝似的。看得出来他很久没这样讲话了。他想说,又要喝,却只有一张嘴。他就先说,说十句抿一口。
是那边的人。
不明白啊,昙香城售楼部的,来了几回了。什么事?就是想跟我们头儿——我跟你们说啊,其实是我侄子,谈谈。谈什么呢,谈价钱。我侄子跟我一样当过几年兵。我当年想走捷径,学了开车,结果只会开车。他是通讯员,脑子活,什么都会。他从部队复员后来这里做了教练,后来借钱接下整个公司,我们这些亲戚、他的朋友,一起借给他不少钱。还了,都还了。早几年就还了,还带利息。
去,把门口那个袋子提过来。既然送上门来,还是不要浪费吧。我跟你们说,这些天侄子都不会来,他躲着他们,至少得一个星期吧,等那边真急了再说。
好酒!
咱们接着说。
侄子有个到处收旧货的朋友,家里藏了好多奇石怪木,有很多值钱玩意儿。这个朋友跟我侄子特别投脾气,每次从外地收了好东西回来,他先在家安置好,隔天自己开车过来,找我侄子喝酒庆祝。侄子接下这家公司后,有回他来,租了一辆货车,猜猜上面装了什么?大炮!两门大炮!1963式107毫米榴弹炮,不说是模型,不说是教练炮,谁也看不出来。73年产的,废是废了,看上去还是好得很。他运过来的时候是一堆拆解好的零部件,我侄子跟他,两个人花了两天时间才给组装起来,往院子里一摆,嚯,气派!
要它们有什么用?你以为真是废品啊,废品还能卖钱呢,回收再利用,不停地利用,一直分解到再也没有了为止,它们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还有一类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没有形状,你却能感觉到它们一直都在。它们的价值和价钱一样,你说它有它就有,你说它无它就无。是什么?精神上的东西啊。这世上的事吧,凡是看得见的,都不能太当真,反倒是那些看不见的,你虽然看不见,但一旦感受到,就还是相信为好,人总得在精神上相信点什么,才能对这个世界产生基本的信任,才能活下去。我们现在就谈谈这个。你问我要这两门大炮有什么用,我告诉你,它们的确没什么用,打不了炮,就算是能打炮,我们也不能打是不是,不然成恐怖分子了。它们没实际用途,但有精神高度。
不理解?慢点,不着急,先听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你在我们这里训练过,那我问你,训练的目的是什么?看门人转向金多,当初你们单位把你们这些小年轻送过来,进行拓展训练,要达到什么目的?想一想,拣大词说,精神嘛,大无边,我们谈的可是大无边的东西。
挑战自我?哈哈,对,这是其一。还有呢?嗯,集体合作。不错。挑战自我和加强集体合作都是为实现突破服务的,它们的基础是什么?
年轻人,你们这些年轻人哪里会懂,一切突破都是建立在忍耐之上的,小突破小忍耐,大突破大忍耐。怎么才能做到?军事训练。拓展训练其实就是军事训练。为什么各个单位都要把员工组织起来进行拓展训练?为什么学生进学校第一件事就是军训?穿上迷彩服,一切行动听指挥?一个人只有在集体中,在必须执行的命令中才能学会忍耐。这就是原因。知道了这些你就能明白,在一个开展拓展训练的地方摆上两门大炮是一件多么厉害的事。你到我这个地方来,进了院子,一下车,嚯,两门大炮!怎么样,那种威严,能吓得你立刻站直了严肃了安静了。人一安静就有力量,那种什么事都能承受的力量是特别重要的。
明白了?明白了就好。
这两门大炮就这么进来了,进来以后,公司的精气神一下子提升了不少,上上下下认真做事,业务开展得热火朝天。
有一天,公司来了两个人,非要见我们公司领导,就是我侄子,见着以后不得了,双方闹起来了。为一个什么事呢?大炮。说我们的炮指着他们的楼了。那时候这一带什么楼都没有,都是农民自建的平房,就我们这一家有一幢楼,那时候是两层,后来又加了一层,变成现在这样了,在当时才两层,两层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建在河滩上跟建在废墟上一样,怎么还我们的炮指着他们的楼了?搞清楚以后才知道,他们打算建高楼。
明白了吧,这两个人就是我先前说的那家房地产公司的,区政府招到的第一家商户。他们说开工之前请风水大师前前后后看过了,发现对面有什么,炮台什么煞,要我们把大炮拆了。他们说,大师说了,你们的炮口正好对着我们,这样不行,会影响我们盖楼,得拆。
嘿,你说拆就拆啊,你那风水大师是个什么官啊,你又是哪个衙门在办案啊,一句话能压死人。我侄子唬他们,你们看好了,我那炮可是真家伙,那是什么人都能弄出来摆在院子里的吗?
后来他们提出用钱来解决。我侄子打电话给他朋友,问开什么价合适。他朋友说那两门大炮据说是在乡下挖出来的,具体情况卖家讳莫如深,他感觉还是不便再转手,自己留着避邪就好。我侄子就回他们说不卖。他们说不卖吗?五十万也不卖吗?我侄子又打电话给他朋友说,五十万啊。他朋友吁了一声,说,卖!可他们后来再也不说买的事了,就像大姑娘撩汉一样,把别人撩起来,她倒若无其事地走了。
一个月后,我听见对面噼里啪啦放鞭炮,就去看热闹,原来是他们在举行开工仪式。请来的六位领导一色儿的衬衣西裤,站在正中央一小块被刨松了的土坑旁。我认出其中两个。领导们一起装模作样把穿着皮鞋的脚放在亮闪闪的铁锹上,双手握住铁锹把,上面绑着红绸缎,对着镜头齐齐笑了几秒钟,拍了一张照片。五颜六色的气球,好多气球,飞到天上去了。围观群众一面鼓掌一面叫好。我看到我认识的那两个领导,他们的秘书也来了,就过去跟他们打招呼。
来了啊。
来了。
这,排扬挺大啊。
搞房地产的讲究这个。再说,他们有钱。
他们有钱吗?没有。不然不会出事。
后来,大概半年后,房子越建越慢。这便有了他们第二次上门来找我们的事情。他们说不知为何就是不顺,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是那两门大炮闹的,很后悔没有早早解决掉。这一次我侄子就有了经验,伸出食指要一百万。他们还到八十万。我侄子不干。一百万,先拿钱再拆炮,没得商量。那么,好吧,成交。他们急不可耐,第二天就把钱给送来了,分两次送的,第一次六十万,第二次四十万,现金,真稀罕人。钱收齐已经是下午了,我侄子跟他们说,大炮难拆得很,估计得到明天了。他们就派人过来,看着我侄子拆,还搭手帮忙。拆到晚上,帮忙的人接了个电话走了,再也没回来。我侄子一个人不慌不忙拆到天亮。第二天竟然没人过来检查情况。第三天也没有。再一看,对面那楼,一个工人也没有了,彻底停工了。我不放心,去了一趟区政府,想找那天陪领导参加开工仪式的秘书问问情况,结果一个也没找到,一问才知道出事了。后来的情况你都知道了,他们几个参与这个项目的人,都被组织处理了。我侄子听说是这种情况,叫上我跟另外一个教练,三下五除二就把大炮又组装起来了。
像不像在做梦?
两门大炮丁零当啷地被拆掉了,没了,换了一百万,接着又复原了,还在老地方摆着,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但对面那幢楼可是起来一半了。
对面那幢楼一直睡了两年,终于有人想要叫醒它了。
区政府招商,放宽条件,很快谈妥一家。他们也过来找我们,同样的话,说,请大师看过了——这是他们这一行的行规吧,行事之前必看风水——有炮台煞。我一听,再不学习不行了,两次了,人人都念叨的一个词,我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特地下来问清楚了什么叫炮台煞。炮台煞是说周围有建筑形似炮台,或者有真的炮台,炮口正对着屋宅。这种形煞容易让人感到不安,惹官司,损财等等。这就是封建迷信啊,能信吗!听说还有什么风煞、声煞、反光煞、白虎煞、探头煞、孤阳煞……太多了,这不要命吗?样样都要考虑,要规避,那还有能住的地方吗?
他们比上回那一拨人更客气,赔着笑问价钱。我侄子说两百万。我吓了一跳。对方说一百五十万,我侄子说免谈。对方说再考虑考虑。他们就考虑去了,把这事放下来,先办别的事。就在这个当口,上头的通知下来了,不允许行政机关以任何名义建设具有住宿、会议、餐饮等接待功能的设施或者场所,也不得安排财政性资金进行维修和改造。
看,这条规定我背得滚瓜烂熟,为什么?因为太重大了。它的出台,好像在说我们制造的所谓炮台煞真的起了作用,可另一方面,如果他们给了我们两百万,我们把两门大炮给拆了,就能阻止这条规定出台吗?当然不能。再有就是,正是因为这条规定适时出台,他们才在正要迈开腿的时候止住了脚步,不然后果会更严重。但谁会这么想呢?人们看到的是那幢破楼又被扔在那里了,他们以为坏事总算能变好事了,结果根本没法变,还得杵在那儿。
事后我问侄子,怎么那么敢喊,两百万啊。侄子说,都跑来找我,证明这个东西值这个价。这是一件奇怪的事,这个东西的价值在于让这个东西消失。但是,代价太高了是不是,他们说得考虑考虑,这一考虑,别说两百万,好长时间了,一分钱也没见到。侄子说,急什么,只要这个东西在,两百万到手是迟早的事。
这不,真的来了。
五
从门房出来,外面已经落满夕照。
每一个物体都拖着长长的影子,影子相互抚触,仿佛代表实物完成了彼此想要亲昵的心愿。金多在其中,队长也在其中。金多往院子里面走,队长跟着他。他们的影子最先抚摸到的物体是上午看到的那辆大巴。那确实是金多想亲近的。此时人去车空,因为空,它便更显庞大了。金多绕过去,他的影子与他一样踌躇着,又陡然从车身上栽下来,一晃就压到了发出耀眼光芒的大炮身上。
太漂亮了。
金多禁不住想去摸摸它们笔挺滚圆的炮管和端正有力的炮身。他退后,从侧面看过去。炮口高傲地冲向天空,仿佛在向那个方向上的人说,喂,老实点!金多走到大炮后面,俯下身子,顺着炮身看向炮口所指的方向。天空被裹着蓝色防护网的大厦挡住了。那个叫作昙香城的大厦,一半明晃晃,一半黑黢黢,独眼巨人一样令人琢磨不定。
金多难过地垂下头,难过得差一点就跌坐下来。
眼前的大炮好看得多么残酷。它们身上的绿被夕阳的红分解了,变成一片秋季衰竭的草场那样的绿,但并不虚弱,毕竟是硬邦邦的金属上的绿,并非真的来自含有水分的、矮小的青草。
金多转过身来,忧愁地望着队长。
河滩上传来一片呼喊声。
看门人站在门口,双手叉在腰间,一直等金多和队长走到跟前才问他们。
看到没有?
看到了,队长说。
威风吧。
威风。
总之不要买了,回家去吧。看门人最后说。
队长挥手后转过身。金多仰着头看对面的昙香城。
与那两门大炮相比,昙香城再高大也像极了一头患了重病的狮子,蓝色的防护网就是它铺满全身的创可贴,还是防水的,清凉、洁净,却没什么用,创面太大了。
我回去了,走出巷子,队长向金多告别,你也快去把定金退了。
真不能买了?
傻啊你,队长横了他一眼。
可是……金多欲言又止。
队长急不可耐地穿过马路,快速往车站方向走远了。
金多想起上一次与队长联系是两年前,他打电话给他,语音提示说已停机,应该是换了新号码。这几天匆匆见了两面,两个人都没有问对方要新的联系方式。
喂,金多突然喊叫起来,冲着人来车往的马路,就好像队长站在马路上,电话,他伸长脖子发出吼声,电话!
周围的世界一如平常,没有人受到影响停下来看他,更别说已经消失了的队长了。金多怀疑自己根本没有喊出来。但他内心有一团火啊,那团火想要冲出来。
定了定神,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给周小鹰打电话,支吾了半天说出三个字,炮台煞。
周小鹰第一次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他说,我在售楼中心,你过来吧。又很快追过来一个电话,补充说,11楼。
还在马路这边的时候,金多看见,那个他并不喜欢的售楼小姐站在售楼中心门口,伸直脖子朝对面张望。她身边已经没什么人了,地上满是广告单和空饮料瓶,两个保洁员弯着身子把这些垃圾往一个很大的黑色塑料袋里装。看到他走过来,售楼小姐迅速放下抱在胸前的胳膊,引导他往后面走。她并不言语,就好像他们是认识多年的朋友,一切客套都免了。他默默跟着她走过售楼中心大厅,穿过后面的小花园,乘电梯到11楼。一些谈话声传过来。
除了态度嚣张,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们有什么特殊背景。
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啊。
在我们之前,那几拨人,也没敢轻举妄动。
这也是证明。
他们循着这些声音,来到一道敞开的门前。
这是一间装修得很气派的办公室,大板台背后整整一面墙都是红木书柜,上面摆着好看的精装书籍和发光的瓷器。巨大的水晶灯吊在正中间,发出高贵冰凉的光芒。羊毛地毯上簇拥着华丽的牡丹。
周小鹰坐在靠近窗户的单人沙发上,在他对面,一个原本正襟危坐的男人看到金多进来,忽然站了起来。周小鹰让那个男人先走。男人没有听从周小鹰的指示,而是看着金多说我们中午见过。
在哪里?周小鹰问。
对面那个院子门口,他跟那个老头儿在喝酒。
周小鹰看了一眼金多。
这个人走了之后,金多花了一点时间解释他为什么会和看门人一起喝酒。可他说了半天都不能把最原始的动机说明白,手在头上抓挠着,舌头在嘴巴里搅拌着,不知所措。他说他很早以前在那里培训过,故地重游而已,遇到一个爱喝酒的老头儿。但他又马上否认说不是想故地重游,都是没料到的事,就是突然看到一辆大巴,车上有穿着迷彩服的学员,跟他从前一样,就这么被带过去了。这些确实是真的,过程就是这样,他没有骗人。但他急急惶惶,急急惶惶的澄清之态总是产生于刻意隐瞒的负疚感,他越说越乱,逻辑断裂,前言不搭后语。
周小鹰打断他,说,你想搞清楚我们的底细。
旁边有人尴尬地咳起来。金多这才注意到售楼小姐一直没有离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已经在周小鹰侧边的长沙发上坐定了。长沙发的另一头还坐着一个人。
金多来不及细看,解释说不是,我只是想了解得更多。从内心里我是感谢你的,不,是感激,感激你给我这样的机会,不然我就这么点钱,哪里能买得到房子。可我又有些担心,担心连这点钱都会没了。你能理解吗?我不是不信任你,我是对自己没有信心,我没有承受意外的能力,我着急上火,又没有办法,阴错阳差就去了对面。就是这样。我没有得到有关你们的任何信息,讲到你们他就停下来了。他也没有什么好讲的,因为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你们还没有让事情发生,但处在危险的边缘。
金多终于把碎片都接了起来:怎么到对面去的,怎么被看门人捉住,又怎么被他困住,听他自言自语讲了一天的酒话……原原本本道了出来。
炮台煞,金多最后说,他们都怕这个,所以……他看了一眼在座的其他人,那位售楼小姐和她身边的一个此刻竟然把眼睛闭起来,嘴角下压,看起来十分不屑的中年男士,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周小鹰点点头,说,你想让我停止这个项目。
金多长舒一口气。他终于让一个意气风发的人听懂了反对意见。
周小鹰起身把身下的单人沙发让给金多,自己移到那位闭目养神的中年男士侧边,对金多说,来,认识一下,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到过的向成玉先生。
金多懒懒地朝前看了一眼,毫无兴趣。
他已经把情况告诉了周小鹰,完成了作为校友兼足球队队友的劝导,接下来他只需拿回定金,离开这里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但他不能接受“什么事都没有了”,这意味房子的事也与他无关了。
房子的事情怎么能与他无关呢?
他甚至隐隐感到自己跑来告诉周小鹰这一切,不过是在拖延离开这里的时间,拖延“房子的事与他无关了”变成事实。
金多磨蹭着站起来,冲向成玉欠了欠身。
向成玉五十岁左右,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鼻头又大又圆,占据了脸上很大一部分面积,乍一看十分怪异。听到自己的名字,他板着的脸微微抽动了一下,依旧面朝前方,双目微合,只是在金多站起来的瞬间抬手做了一个下压的动作,示意金多坐下。
坐在金多侧面的售楼小姐探身打开放在茶几正中间的小木盒,取出一张名片,递给金多。名片上有一股好闻的香气。金多不由拿近了一些。一道凉而沉的气息倏忽钻进他的鼻孔,直入心脾。真是不同寻常啊。金多轻轻摆了一下头,感到头轻了许多。
名片上,向成玉三个大字被一行行小字包围着:字明珍,号玄水,成运堂创始人;宋代著名道家奇人向抟老祖向多吾的第31代传人;中华国际周易协会名誉主席郑楫的关门弟子;中华国际周易协会副理事长;新派命理领军人物;获世界华人易学大会授予“世界著名易学导师”荣誉称号;著有《风水阴阳绝学论》《易学旨归》《东方唯易论》;世勋投资顾问;华昌百货顾问;美联集团顾问;长越地产顾问。一张小小的名片竟然装得下这么多字,真是不可思议。
周小鹰说,有向先生在,一切尽在掌握。
金多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周小鹰所说的尽在掌握指的是什么。向先生,名片上的向先生还是眼前的向先生?金多觉得他们并不是一个人。这一切太荒诞了。可他不也是因为受到看门人说这边风水不好的影响,才想要放弃这个楼盘的吗?那又凭什么不能接受周小鹰解决了风水问题就解决了一切的思路?周小鹰在向成玉面前一改平时不怒自威的样貌,显得十分恭谦。他将身体转向向成玉,请他给金多算一算。
向成玉仍闭着眼睛。
金多轻声报出自己的出生年月日。
向成玉仍闭着眼睛。
片刻,向成玉微微咳了一声,缓慢道:
我捡关键的说吧,你的八字年柱劫财为忌神,所以长辈条件差,家境不好。婚姻方面,你是比劫夺财的八字,卯酉冲,不稳定,晚婚。三十四岁后甲午大运,情况会更加不好,想赚钱可就更困难了。但你八字日柱有丁酉,关键时刻有朋友帮。我建议你安安分分地工作,不要祈求发大财,但在适当的时候要听人劝,劝你的都是你的贵人,他们多少能让你有些积累。
他停了一下,似乎还有话要说,却只是张了张嘴,停下了。
大约半分钟后,向成玉再次开口,但显然已经过了继续上一个话题的时效,他很自然地说累了,事情就这样停下来。
也许贫乏、委屈的一生是不值得给出什么线索的,多说无益。
有什么意义呢?
换作一个注定此生不凡的人,如果提醒他在某个流年煞时注意聆听而不是夸夸其谈,他就会把握机会,赢得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那才会继续吧,揭示玄机,给出引导。让这样的人成功地与他们既定的荣耀重合才能彰显大师们存在的价值吧,他们会说,他们责无旁贷。
但是,真的有所谓的既定的荣耀吗?
金多又何尝没有荣耀?他是他们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离开家的那个早晨,全村老少倾巢出动,两元五元地给他塞钱,然后自动分成两拨站在小路的两侧,集体向他挥手告别。那是怎样荣耀的一个场面!至今他还记得父亲和村长跟出十几里远,因为接下去的路被一条小河拦住了,穿过河道并不轻松,他们才停下来,各自找到一块大石头跳上去,伸长脖子张望。金多不断转过身来看他们,直到他们小成两个黑点。这两个黑点像两粒沙子一样钻进金多的眼睛,使他泪流满面。
这样的荣耀在命运之书上不配被提及吗?
周小鹰嘱咐售楼小姐——这一次金多听到他叫她陈五妹——扶向成玉去休息。
陈五妹站起来,依然一副冷面孔,也没有伸出手去,只是站着,等向成玉自己起来,就走到他前面去,像带客户看样板房那样,在前面领路。向成玉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周小鹰立刻贴上去。两个人走出房间,在走廊上小声说话。
金多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他一面觉得那个所谓的大师一派胡言,一面深陷在他的胡言当中。他一时觉得自己没问题,足以抗争,一时又觉得自己变小了,并且还不够小,小到像一颗尘埃就好了,能钻进海绵垫子里,落入弹簧中间,如果有人来坐,把弹簧压紧了也奈何不了他。那种视野下的世界与眼前的世界应该没有什么区别,最大的物体到底有多大取决于观察者的体积。关于金多的体积,观察者显然已经忽略不计了。他们仿佛可以决定一切。
不,他们只是可以预测一切。周小鹰说。
他一回来金多就迫不及待地对他说自己绝对不会相信向成玉的话。他以为他是谁?造物主也只是创造而从不言语,默默看着被创造出的一切自由运转。我们是自由的,而不是被安排的,没有人可以决定我们的命运。金多相当激动,身下的沙发被他扭动的屁股压得吱吱响。
创造富含着欲望,控制的欲望,如果不能控制,创造出来的就是麻烦,那还不如不创造。如果真有造物主,他怎么会放弃控制?周小鹰说。
你不是被造物主控制了,你是被向成玉控制了。
人只要有一技之长,在需要的人那里就可以实施控制。周小鹰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说,但这不是根本。根本在于,这种控制依然受制于更大的宇宙规律,他们的控制力是相对的,一旦离开了特定的场域,控制就会失效。比如向成玉,在风水之外的事情上,他是极其无能的。
他还会写书法。金多嘲讽道。
你就不要揶揄他了。
我们为什么要讨论这些?
因为有用,他刚才的那番话就对你有用。
胡说!
我对那些话的理解是,如果你错过这次机会,可能以后就再也买不了房了。
开玩笑,天下楼盘就你们昙香城一家?
金多,在这之前我没有劝过你,你说想退定金,没问题,随时来办。但是,如果我听了向成玉刚才那番话还这么做,随便你,就是在害你了。
我不信这些。
你得信。
信我这辈子一事无成?
可能得放低要求。
我现在就去退定金。
你退定金的理由是因为炮台煞,却不愿意相信我们基于同样的风水上的考虑可以化解炮台煞,也不愿意相信与风水学相通的命理学,对向成玉的那番话无动于衷。
不是因为这些,你们这楼是烂尾楼,要我怎么办?
你相信是炮台煞导致了烂尾楼。问题又绕回去了。你相信炮台煞却不相信化煞。但这仍然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事实上,你现在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你!
你不要冲我瞪眼睛,忠言逆耳,你难道不清楚现在的房价是个什么情况吗?你把自己里里外外翻一翻,想想你有什么资格嫌弃昙香城。
金多捏起拳头。
刚才向成玉在走廊上嘱咐我一定要好好劝劝你,因为实际上除了你的八字,你的名字也很有问题,有浮沉不定之象,志望难达,易陷入穷迫。我相信他的话,如果你不听朋友劝,错过这次机会……
金多抡起了拳头。但周小鹰速度更快。他在金多的拳头落在自己脸上之前先给了金多一拳。他们两个扭作一团。金多太胖,很快就被周小鹰压在身下翻不过身来。他开始喊叫,每叫一声都像是已经铆足了劲,可以在下一秒钟转败为胜。但是很多很多个一秒钟过去了,金多始终脸朝下,四肢被周小鹰按得死死的。
等到金多不再反抗,终于变成一团扁扁的气垫,周小鹰松开手慢慢站起来。
金多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大厦。
太阳刺着他的眼睛,他还要拼命望着太阳。汽车呼啸而过。他想起自己是要退定金的,可是不甘心,周小鹰好像又说了什么,恰好解释了他的不甘心,尽管他还嘴硬,表现得很强悍,其实早就动摇了。周小鹰说了什么呢?金多努力使自己站起来。他听见有人叫他,好像是队长。队长就没有不甘心,所以他们之间不用留电话,他们想不到一起去。可是如果时间退回去,在队长离开之前,在他还混沌不清之时,他还是要拉住他,对他说:
喂,留个电话吧。
他真的拿出手机,匆忙按下几个键,拨出去,说,这是我的电话。
他们曾经多好啊。
电话那头却传来苏琴的声音。
苏琴终于接电话了。
别离开我。金多抱着电话,像抱着一颗心。
他仍然不能确定是不是可以告诉苏琴房子的事,他或者是要买的,又或者不买,买与不买都是问题。他只有一遍遍地说,别离开我。
苏琴没有再说什么。
她真的接起过电话吗?她真的来到过他的生命里吗?
六
沉重的失败感。
鲜血在金多的额头凝固了。他的手背火辣辣地疼。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获得了一种明确的失败感。他真的应该感谢周小鹰,如果没有他,他还在出租屋里觉得一切都不太好,但一切也没那么不好呢。
天色暗下来。
小屋里依然弥漫着因为通风不畅而导致的酸腐味,还有一种停水时特有的枯竭感,四下里干燥得像是要着火。
金多打开水龙头,果然,从里面冲出尾尿般的几滴赤黄的水,接着就只剩下空洞无物的气体声了。据说这是拆迁前的征兆。但是六年来这样的征兆一直没完没了。金多进到里屋,看到床上又落上了几片灰色的墙皮,一些尘土环绕着它们。他也不打扫,一屁股坐上去。突然之间他想到,移动一下床不就行了。他跳起来,连拉带推,费力把床从墙边移到房间正中央。头顶上的那一小块天花板看起来平整、美观,就像新刷的一样,必定不会给他找什么麻烦。他满意地低下头,却又立刻悲伤起来,他发现,整个房间因为这个变化显得异常拥挤和凌乱了。这并没有比之前好到哪里去。他感受到艰难,汗开始大颗大颗往下掉。
哒哒哒,有人敲门。
苏琴每次过来,要是忘记带钥匙,就会这样敲门。轻轻地,不急不躁,无论门外是大热天还是正在刮风下雨。金多紧张地站起来。哒哒哒,又是几下。与此同时苏琴在外面喊他,我知道你在里面。
金多拖拖拉拉地把门打开,头低下,不看苏琴。
苏琴问,怎么弄成这样?接着递上一大壶矿泉水,我在大门口看到停水通知。
金多用壶里的水简单洗了洗脸上和手上的污迹,又找出一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碗,倒满,一口气喝光。他听见苏琴把电视打开了。电视机被当作摆设放在那里很久了,久到已经让金多产生了它也许坏了,已经打不开了的错觉。他不知道苏琴这是什么用意,突然过来,突然打开平时根本不会打开的电视。他又倒了一碗水,端到房间里,放在苏琴身后的桌子上。
苏琴漫不经心地调台。屏幕上的光打在她的正面,使她身体的轮廓柔和地显现出来。
金多情不自禁去抱她。
苏琴扭动了两下,挣脱掉,说,我过来不是跟你复合的。
金多懊恼地转过身去,在桌子上翻找着什么。
这个,他很快将之前找到的那块拼图举到苏琴面前,说,我知道差一块你都会不舒服。
苏琴用细细的手指头捏住拼图,说,我过来也不是为了找这个。
她的另一只手继续操纵遥控器。对,是这个。她用遥控器指了指电视机,调大音量。金多看过去,居然看到周小鹰,一个精神饱满,没有一丝斗殴痕迹的周小鹰。他站在一个大舞台上,旁边站着向成玉。在他们两个之间有一个巨大的被红色绸缎蒙住的装置,暂时还看不出是什么。他们这两个并不喜欢笑的人现在在台上,在电视上,充满幸福感地笑着。金多气愤地走到电视机前,按下开关键。屏幕倏忽灭了。
你什么意思?金多问。
周小鹰都跟我说了。
什么?
他辗转找了好几个人才找到我,让我劝劝你。苏琴说着,又把电视打开。
劝我看这个?
这是他们开盘典礼的实况重播。
电视上,放置在周小鹰和向成玉中间的那个东西已经露出了真面目。那是一个巨大的水晶球,随着球体的旋转,里面光电交错,每构成一个特殊的角度,就在背景墙上射出长长的线条,变幻出三个闪闪发光的字:昙香城。
金多背对着电视。
他抢过苏琴手上的遥控器,正要按,忽然听到周小鹰说,有请陈五妹小姐上台。金多转过身去。陈五妹仍穿着售楼员的工作服,脸庞透出明媚的红色,看起来很兴奋。她一边笑一边挥手向台下的人致意,大步走到向成玉身边。工作人员端着一个盘子走到他们三个人的侧边。陈五妹先是跪下来叩拜向成玉,起身后接过工作人员递上的一小杯茶,奉给向成玉。向成玉庄严而优雅地喝下后,将空杯放到工作人员手中的茶盘上。
周小鹰又说,陈五妹是昙香城的销售经理,向大师是昙香城的项目顾问,向大师收下陈五妹做关门弟子,是陈五妹的荣耀,也是昙香城的荣耀,而他们选择在昙香城开盘典礼上行拜师礼,是以实际行动支持昙香城。昙香城特别为向大师的合作诚意感动,也因此感到更有信心了。昙香城一定会成为广大业主安居乐业的福田,也必将成为昙香河区一个象征爱和美好的标志性建筑。为了表达对他们师徒二人的敬意,我们准备了一份厚礼分别赠予他们。
两个工作人员款款上来,每人手执的托盘里放着一个玻璃龛,分别罩着两只拳头大小的圆溜溜的金珠。向成玉乐呵呵地收下,回赠昙香城一幅字。周小鹰与陈五妹两个人将这幅字慢慢展开,亮出上面用隶书写的四个字:昙香城旺。
好!台下有人起立鼓掌。周小鹰把字收好,交给工作人员拿下去,接着说,为了勉励我们的周经理,向大师还特别准备了另一幅字赠予他的这位弟子。周小鹰与陈五妹一起展开这幅字。依然是隶书,很长一幅,上面写着: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天地悬象示人。
几乎全场的人都站起来了。
金多啪的一下把电视关了。封建迷信!他说。
苏琴没有再坚持。金多去拉她,她躲闪着站起来。
别这样,金多说,不过是前些天的事,你现在看我就像路人甲了,我们在一起六年算什么?
苏琴背过身,六年了,你给过我什么?连那些一百块钱一盒的拼图都是我自己买的。
你怎么真正变得跟你妈一样了,我不是在攒钱买房吗?
到头来你也没给我房子啊。
是你等不下去了。
对,我不想等了。
我已经买房了。
你还没有买。不过这与我也没什么关系了。周小鹰的意思是让你务必看到他们的节目,让你信任他们的楼盘,让你明白,对你来说,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最主要是要我信命吧!金多冷笑一声。他把手放开,说,你走吧。我刚才打开门看到是你……我听到敲门声就知道是你了……以为我们还有希望。话音刚落,他又突然拉住她,说,我们还是重新开始吧,我买房了,你跟你妈说我买房了,我们在一起,让周小鹰和他那个狗屁大师见鬼去,他们不是说我感情不顺吗,我们就顺给他们看。他把她拉近,双手绕过她的肩膀,想抱住她。她却身子一缩,从他的胳膊底下钻出去。金多难过地扑向她,把她往床上扑。在他们扑腾的时候,苏琴将留在椅子上的遥控器撞到了地上,又一脚踩上去触动了开关。电视唰的一下亮了。金多听到声音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接着继续与苏琴拉扯。苏琴扭了几下放弃了,仰躺在金多的身下。金多垂下脸来。
电视里,向成玉对大家说,昙香城外在风水非常和谐,是一个理想的高品质居住地。
为什么说走就走了?金多问。
早就想走了,苏琴说,看不到希望。
那怎么到现在才走?
就是觉得该走了。
金多粗鲁地扳了一下苏琴的胳膊,让她翻过身,他顺着她的腿爬上去,坐实。苏琴叫起来。金多俯下身,压紧她。他咬了咬她的耳垂,将舌头伸进她的耳朵眼,对着它哈气。
他还想对着它问,你觉得,什么是希望?
七
一天更比一天热,闷,到处都是饱胀的烫手的水分子,夏天好像没完没了了。出租屋天花板上掉下来的墙皮都变软了,落下来,重重的一声,但立刻就收住了,就像钻进了地板里。而从前,那声音是清脆的,向上扩散的。
金多轻轻把墙皮扫成一小堆,扫进铁皮簸箕里。他的床依然停在小屋最中间的位置上。这是因为那天晚上,苏琴走了之后,他发现墙边又落下了一层墙皮,而他们刚刚翻滚过的床上,干干净净。虽然这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天花板上,鼓包的范围正从边缘向中间漫延。但坚持两个月应该没有问题。两个月后昙香城就能交房了。
同银行签借款合同的那天,周小鹰也在旁边,他在金多取出银行卡之时咳了一声,把金多叫到一边,说,要不我借给你?
金多说开玩笑,你要我明天就还给你还是永远都不还?借银行的有强制性周期还款条例,逼着我每个月必须还。借你的会怎么样?你强制不了我,我也难保能强制自己,到时候我们就真成仇人了。
周小鹰退到一边,看着金多。他的目光就好像一位辛苦了一辈子的父亲看着孩子将多年的积蓄用了出去,不管用得正不正当,用出去就是一件悲壮的事情。要是他露出来的是资本家对于吸纳资本这件事的陶醉,倒也并非不可原谅。他偏偏露出凄苦的样子。金多不喜欢自己带给周小鹰的是一种凄苦感。这种感觉的一方,也就是周小鹰,必然是高高在上的。怜悯是高高在上者俯视的把戏。金多故意转过身,背对周小鹰。
周小鹰在金多刷卡签字完成了整套手续之后,带着他,先是走到售楼部外面,指着建设中的昙香城大厦说,一般的建筑防护网都是绿色的,我们这个为什么是蓝色的?还有,他又拉着金多来到售楼部门口,指着门两侧悬挂的麒麟风铃问,这个是什么知道吗?再后退两步转过身来,指着在大门与接待台中间放置的一个铜铸的运财童子问,这个又是什么?他脸上的瘀青早就好了,脸上平整有光泽,两只眼睛黑亮有神。
金多说不知道。
周小鹰说这些都是默默护佑昙香城的法器。
金多说你才是默默护佑昙香城的法器啊。
周小鹰并不理会金多的暗讽,他淡淡笑着,说,这世上很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对付这些说不清楚的事情的方法之一是用一种更加说不清楚的理论去解释它们。简单来说就是用说不清楚解释说不清楚。
都说不清楚了,又如何解释?
重点不是说不清楚,而是解释。你如果信任一种解释,就会信任你无法理解的不清楚其实是清楚的,只是你理解不了而已。
金多摇摇头说,我当然理解不了还没有发生的事情——那可不是不清楚,不清楚是已经有了一种呈现,可是你可能看不清楚,而是根本什么也没有,我们现在站在这里,下一秒在下一秒中,你根本看不到,对于看不到的事物你又怎么可以用看不清楚来描述呢?我们有的只是对于看不见的事物的恐惧。我们因为恐惧而采取不同的应对措施,你用风水,我用逃避。
怎么说风水都是一种解决之道,逃避不是,逃避不是在解决,而是在制造,制造新的问题。
风水本身就是一个问题。
风水不是问题,是希望,周武王伐纣,大风折盖,这句话听说过吧?风自古以来就和人的吉凶相关,相对于风,水有着更实际的用途,水是万物之源,人由水生,水能聚气,气就是生机,人有生机才有希望。
什么是希望?
希望就是在你所说的看不见的下一秒中蕴藏着更具生机的下一秒,而不是衰败的下一秒。
如果这些能决定每一个下一秒,我们岂不是早就洞穿命运了?我们自己的和这个世界的。
金多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我买下这套房子,不是因为你的理论说服了我,而是我,当我冷静下来,认真分析现状时,发现我只能这么做。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理解了我所处的现实而不是理解了你的那套说不清楚的理论,更不是认可了这就是我的命。
笑够了,金多郑重其事地说。
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夏天也终于过去了。时节交替,无声无息。
金多在一个凉意浓重的周日清晨突然想起立秋已过。秋燥分散于小屋的角角落落,厕所里的臭味转淡了,天花板上的墙皮更多地脱落。阳光照进小屋来,照在金多身上,却让他感觉到凉意。阳光也奈何不了的凉意终于袭来了。他起身在柜子里找出一件长袖套在身上,这才舒服了一点。他打开笔记本电脑,点开昨天晚上领导传给他的一个视频。电脑很旧了,厚厚的机身,笨拙的键盘。他在昨天告知领导收到视频的同时说,领导,电脑太旧了,为了更好地学习您推荐的视频,能否申请更换一台新的?领导发来一个龇牙的表情符号,不置可否。
视频是一场题为“马云与80后面对面”的演讲,马云穿一件柠檬色长T恤,充满自信地坐在主持人身边,目光明亮。
一个女生问,您最欣赏的男性品质是什么?
乐观地看待这个世界,马云答。
一个男生问,您最欣赏的女性品质是什么?
乐观地看待我。
金多同现场的观众一起笑起来,他把音量调到最大,转身去厨房下面条。
马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在我这一代,我二十岁的时候,三十岁,我也抱怨过,跟大家一样,我父亲为什么没有地位,为什么不是局长?我舅舅为什么不是银行里的?我为什么去应聘了三十几份工作,没有一个公司录取我?我也抱怨过,但是停在那儿抱怨有什么用?我后来变成那个时代没有抱怨的人,我相信那个时代,在我二十岁的时代,那个时代不是我的,我相信四十岁以后,这个时代是我们的。为了四十岁这个时代,我从二十岁开始,积极地寻找社会进步的东西。
当马云说这一段的时候,金多把火关掉,停止一切动作,安静地站在炉灶前。此后,他长久静止着,他知道自己被击中了,也可以说是被鼓励了,但让他仿佛被钉在原地的不是因为他被击中被鼓励了,而是,他猛然想到,在那些光明的方向里其实蕴含着无限的艰难。不抱怨,一次可以,两次可以,三次,四次,五次呢?成功者回溯来时的路,看到的一定是自己英雄般的身影。而成就英雄的一定是他们的努力与隐忍吗?还有多少是他们没有讲出来的?在他们成功的背后,存在周小鹰说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吗?
金多重新打开炉子,火蹿起来,锅里的水很快滚开了花。他磕了一枚鸡蛋进去,直到蛋白慢慢集结成一团,他才意识到顺序错了,应该先下面条,等面条快熟了再打鸡蛋的。他叹了口气,捞出鸡蛋,三口两口吃了。早餐就这样了。他懒散地回到里屋。马云还在那里讲着什么。金多合上电脑,马云的声音消失了。
随即响起的是房东的声音。
房东是一个四十来岁头发几乎掉光的胖男人。金多时常担心自己四十岁的时候会变成他那样。更多的四十来岁的男人都是他那样的,而不是马云那样的。
房东一面敲门一面推开门,直截了当地要金多腾房子。
终于要拆迁了?
不是,是要装修。
房东像是突然间变得精明了,发黄的眼珠狡黠地动来动去。但很快金多就明白了,房东的老婆怀了二胎,逼着他开源节流。房东说他有个朋友的新房就在附近,正在装修,正好可以让工程队顺带着把他这套小房子简单修整一下,价钱属于套餐价,非常划算。这样一来,不出两个月,他的房子就能对外租个更好的价钱了。
这房子这样,一直没好意思跟你多要。
好,我搬。
六年来房东没涨过一次房租,就凭这一点金多就得谢谢他,怎好意思在他打算变化一下的时候赖着不走?
如果到时候你还要租,我肯定优先考虑你。
不会再租了,金多斩钉截铁地说。
两周后就是收房的好日子,到时候就能住进自己的房子里了。虽然事发突然,看样子没法衔接得妥当,但中间这些天随便在哪儿凑合一下就能度过去,问题不大,何况,一旦有了确凿的理由离开这间腐朽的小屋,它种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方面霎时就变得可憎了。
金多让房东给他两天时间搬出去。房东大方地说,三天。
第二天,在金多还在犹豫怎么向领导开口,让他这些天晚上在公司凑合一下,做个守夜人之时,昙香城方面通知金多,交房延后两个月。
为什么?
这很正常啊,工作人员回答。
延期交房的问题普遍存在,就意味着你们也必须这么做吗?
我们只是碰巧也得延期,不是学着别人延期。
金多在周一接近中午的时候接到这个电话,之后他在会议室外平静了好一会儿才控制住情绪,缓步走进会议室。十分钟后他做周总结,基本上只讲了个提纲。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食堂最里面的位子上,背对众人。他根本没有胃口,吃了一半就丢开筷子,盯着一块烧得面目全非的土豆发呆。
还是房子的事吗?领导端着餐盘坐过来。
金多点点头。
领导随即自顾自地吃起来,没有问询,没有安慰,没有建议。金多转向他,看着他。他戴一副细腿金属边框眼镜,小平头,一年四季都穿工作服。他的头发三分之一已经变白,从来没有染过。他平时话不多,说话前总是习惯性地扶一扶眼镜。更高一级的领导说他是一棵稳重的树,有他在,遇到再困难的事都急躁不起来。
先到我身边站一下吧,在树荫里,冷静一下。
他们还给他的存在配上了话外音。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让人感到安全和舒服的存在。
但他此刻的沉默明显与平常不同。金多很快想到这也许是因为他们聊的是私事的缘故。哪个领导能连下属的私事也领导了呢?金多坐在领导身边,看着他把餐盘里的菜吃得一块不剩,竟慢慢得到了平静的力量。这时候领导抖开一张餐巾纸,蒙到额头上擦汗,一边擦一边说,晚上去我家看看吧。
领导家离公司很近,走路二十分钟就到了。为了这个突然间的约定,他们两个下午谁都没有出去。一般来说,金多下午会去客户那里转转,有事没事聊一下,一个下午去一个片区,最后去的往往是关系发展得还不错的那家,他下班前赶过去,聊一会儿,顺理成章地请别人吃个饭,套一些最新采购动向。金多和领导待在办公室里,五点半一到,一起站起来。
两人一同穿过大厦侧边的马路,沿着城中湖插满了柳树的步道转个弯,走到一条寻常小巷的尽头,再转弯,那里有个菜市场,他们从门口经过,领导从众多簇拥在门口的流动菜贩当中的一个手上买了两只番茄、一把青菜,接着与金多再往前走,上了一条比较宽阔的马路。领导家就在这条马路的中部。小区大门高大,门口有刷卡装置,来往车辆和行人必须刷卡才能进入。里面是一个高层住宅组群,由入口处的路标可知,一共有二十幢。小区里铺着画了黄色交通线的柏油路,路两边种着香樟和垂柳,杜鹃和月季依在树下。
真不错,金多由衷赞叹,在城市中心,小区上规模、环境好,这才是我梦寐以求的居住地啊。
但是,满足这一切的代价是——
领导敲了敲房门,一个居家打扮、头发乱糟糟的女人把门打开,看到在她丈夫身边还站着一个人,她露出惊讶的表情。一个小孩子从房间的左边跑到右边去了,一闪而过。背景是一片灰色的水泥。
毛坯房。
好在不是所有的房间都是毛坯房,厕所、厨房和一间卧室是经过简单装修的,刷了墙面,铺了地板,那种廉价的发出刺眼光泽的地板生硬冰冷,上面摆放着一些基本家具,床、桌椅板凳之类,还有电视,厚厚的包边,厚厚的脊背,与金多出租屋里那台看上去根本启动不了的电视是同类。卧室靠近大床的地上铺着供儿童爬行的软垫。它们是这间屋子里最富生气的部分。其他地方全都保持着刚刚产出时的模样,裸露着管道,夹杂着沙石的粗糙的墙面一面一面黑着脸。
这是我们所能想到的权宜之计。领导把手上拎的菜放到厨房的水池里。
在没有装修的客厅之外是没有装修的阳台,孩子已经跑到那里去了。领导的老婆追过去,抓住他的手要他离栏杆远一点。孩子不干,大声哭起来。
金多也想哭。
尤其是,他看到领导一边说着残酷的事情一边还能平静地微笑,就再也不想忍了。他懊恼地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所以我不问你遇到了什么,总要想办法是不是,把日子过下去。领导说。
从领导家出来,天色转暗,金多原路返回。
菜场外面的菜贩都在收摊,他们将要去到哪里?金多逐一看着身边或行色匆匆,或慢步优哉的路人。当他走到湖边,湖水中已经投入了周边楼房里的万家灯火,摇摇晃晃,熠熠生辉。他双手握紧铁栏杆,久久望着那些密集的光亮。
最终,他决定打电话给周小鹰。
我没地方住了。
周小鹰二话没说就答应让金多跟他一起住酒店。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所以他劝金多最好利用与他同住的这段时间另外找合适的房子租上半年,以备过渡。
不是两个月后就交房了吗?
情况有些复杂。
情况复杂。这幢烂尾楼的情况从来就没有简单过啊。
金多问周小鹰具体是什么问题。周小鹰说说了你也不懂。金多说我懂,不就是炮台煞吗?周小鹰笑。金多问他们是不是要得太多?周小鹰说对,他们要的价太高,我们还在犹豫。金多整个人摇晃起来。停了一会儿他说,我有办法让他们拆了那两门大炮,你们不用出一分钱。周小鹰说怎么可能。金多说看门人那天说了那么多酒话,总还是有那么一句两句是有价值的。
只是……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水面上,在那些颤抖的微小光亮中,他漆黑的影子一点也显不出形状来。他说,只是……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湖水的光亮上浮现出他的样子——
花白的头发,疯疯癫癫。
他觉得自己变成这样,几乎只在顷刻之间。
谢络绎,青年作家,现居武汉。在《人民文学》《钟山》《花城》《小说选刊》等期刊发表多篇作品。著有长篇小说《外省女子》、中短篇小说集《到歇马河那边去》等;获第九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第七届湖北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