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小说丨王凯:接受
接受(中篇小说)
文/王凯
一
小学二年级暑假的一个下午,我和杜大头去爬树。那棵树就长在基地卫生队院子后面,大到我们两个都合抱不住。我爸说他当年刚毕业分到基地时,整个营院统共只有一棵树,他说的应该就是这棵。由于这棵树太过粗壮,没办法用平时双手抱树的办法爬,所以我们一直没去尝试。但那个下午我们还是决定去爬一下,毕竟其他的树我们已经爬腻了。我们在树底下转了几圈,杜大头让我先上去。我问他为什么不上,他说他想先看我爬。这个理由听上去毫无道理,可作为一名小学生,我们其实并不懂得多少道理,于是我就提了提裤子开始爬。树干虽然抱不住,好在它有那么一点儿倾斜,树皮上又有许多裂缝和孔洞可供踩踏,所以爬起来并不算太难。我一直爬到很高的地方,然后骑在一根横枝上喊杜大头上来,喊完后正想起身站在横枝上,可不知道怎么搞的——后来我想那大概是塑料凉鞋在树枝上打滑的缘故——一脚踏空就从树上摔了下来。目睹了这一切的杜大头在树下怪叫了一声,撒腿就跑得没了影子。我以为他是去旁边的卫生队帮我叫人了,毕竟那棵树距离卫生队后墙不到20米,就算杜大头没有——他确实没有——司马光砸缸那样的聪明,但哪怕是个傻子也应该知道去找医生求救。可是直到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一块纱布去学校时,才知道这家伙根本没去卫生队求救,而是一溜烟跑回了家。
“我是回家了呀,我得回家,我妈让我4点前必须回家。”杜大头说话的时候并不看我,“再说,又不是我让你掉下去的,是你自己掉下去的呀。”
杜大头的话听上去十分无赖却无懈可击,搞得我也没办法生他的气。从树上摔下来那会儿,我浑身动弹不得,感觉胸口某个地方被堵住了,攒了好半天力气才终于喘出了一口气。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这个念头本身也几乎把我吓死,于是我本能地在树下尖叫起来。这垂死的哀鸣翻过卫生队的后墙又筛过金属网纱窗,好容易钻进了队长的耳朵。他派了个卫生员循声跑来把我抱了回去并包扎了一番,然后告知闻讯赶来的父亲我并无大碍,不过是轻微脑震荡而已。那几天,我总感觉晕乎乎的,后脑勺上包了纱布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疼,这也是为什么直到今天,我脑袋上总有一小块地方不长头发,以及我对八岁以前的事情毫无印象的原因。
毫无疑问,我八岁之前的记忆被摔坏了,成了一块无法读取的内存卡。关于这一点的证据尽管十分零散,但我却深信不疑。比如,我能记得住一年级学过的古诗和十以内的数字加减,但却不记得我在教室的铁皮炉子上把自己的棉鞋烤出了一个洞。还有,我对基地幼儿园那排平房和院子里的滑梯和转椅都感觉熟悉,可对这里的生活却完全没有印象。我姐说我曾在家里帮她赶走过一只老鼠,我却不太相信这事儿,因为我每次见了老鼠都会抱头鼠窜。仿佛时间的河流上安装了一道闸门,我溯流而上时都只能在它面前止步,压根看不到闸门那边的景象。这样一来,我所有的记忆都是从这道闸门或者说那次坠落开始。而此前如何跟着母亲随军来到基地,以及如何上了幼儿园之类的事则统统付之阙如。不过记不住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反正记不住就相当于不存在,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再说这可能还是件好事呢,至少可以让我避免了一些悲伤。据我妈回忆,去年我一个要好的同学跟着他爸妈转业回老家了,为此我好长一段时间都闷闷不乐。
“人家走的时候你还哭哩,哭了好几回。”我妈说,“你还给人家送了一支带橡皮擦的铅笔。”我觉得我不可能这么大方,可我妈又不像是骗我的样子。我所经历的事情要别人说了我才知道,这感觉十分奇怪,所以我同样不相信我会为了一个同学离开而流泪。就像杜大头,他要走的话我肯定不会哭。我从树下摔下来他都没有帮我叫医生,一想起这事我就感到气愤和难过,可是这并不影响我继续和他一起玩。因为除了杜大头,我也没什么别的人可以玩。大点儿的孩子总喜欢欺负我们,而小孩子动不动就哭还流鼻涕。而杜大头尽管头长得大了些又有些罗圈腿,但至少我们还能玩到一起去,再说我自己近视而且还有鸡胸,也没资格嫌弃人家。换句话说,在1983年乃至以后的几年间,没有比杜大头更好的选择了。
二
由于从树下摔下来的缘故,我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认识杜大头的了。他就那样晃着他的大脑袋存在于我记忆的片头,胸前系一条被他用牙撕咬成一缕一缕的红领巾,感觉跟邦德出现在007的片头那样自然且无须解释。还有就是我们在玩的问题上往往都能达成共识。这一点可能是与没有大人介入有关,因为他们都忙着上班,几乎没什么时间来管我们,不像现在的小孩,永远都被大人死死地盯着。
先说我爸。我爸长着一脸钢丝一样的胡茬,这让我感觉他已经很老了,但要算起来,他其实不过才四十岁。作为基地司令部技术室的工程师,一年到头基本上都在训练场地或者龙头山背后的靶场待着,虽然同属于基地,我却很少能见到他。母亲在陕北老家时是小学民办老师,教授从语文数学到音乐体育在内的所有课程。随军到了基地之后没有老师可当,于是成了基地印刷厂的一名职工——那时的基地居然有个印刷厂,可见当日的盛况。有时我带着杜大头去印刷厂车间里玩,他对那些轰隆作响的机器很有兴趣,会长久地凝望着一张张白纸放进机器里,出来时就印满了漂亮的铅字。那些盛在一个个木框盒里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铅字也是他喜欢的,他一直想不明白那一颗颗铅字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我很肯定地告诉他那是铸造出来的,虽然我也不知道什么叫铸造。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在排字间偷出几个铅字,然后用胶布缠起来做成印章。我给我们两个各做了一个,但他嫌印出来的字小,有一次自己钻进排字间去找大号铅字,可是那些反刻的铅字他一个都认不出来,由于他在排字间里待得太久,接下来两天,他都说晚上睡觉时满眼都是明晃晃的铅字。当然,必去的还是走廊头上那间大库房,里面堆着数不清的麻袋,麻袋里装着切纸机切下来的各种废纸条,我们最喜欢其中的牛皮纸条。这种纸条叠成弹弓用的子弹,比白纸叠的子弹打得更远并且更疼。
这是我爸妈的情况。下面说说杜大头的爸妈。杜大头他爸是基地政治部干部科副科长,长得又矮又瘦,杜大头说这可能是因为他爸每天都要加班。不仅加班,他爸还经常要去兰州和北京出差。兰州我不知道在哪里,但北京我们都是知道的,那里有著名的天安门,上面还飘着一排红旗,这让我感觉杜大头他爸相当厉害。我们在营院里乱逛时,他经常指着办公楼三层的一扇窗户说他爸就在那里面上班,但因为那栋灰色五层大楼门前高高的台阶上永远站着卫兵,所以我们从来没有上去过。这可比我爸上班的地方强多了。我爸他们的技术室只是办公楼后面不远处的一个平房小院,任何人都能随便进出。从这点上说,当干部的可比搞技术的要厉害多了。办公楼进不去就算了,但杜大头他妈上班的基地服务社完全是可以进去的。在我看来服务社可比印刷厂好多了,里面又大又亮,镶了玻璃的柜台里面摆着各种东西,而且不会像印刷厂那样轰隆作响,说句话都要贴在耳边使劲喊。更重要的是服务社墙角的木头箱子里还有冰棍儿,我们要是去的话,没准儿杜大头他妈会给我们吃一根。可惜这都是我想的,因为杜大头从来不肯和我去服务社。他说其实他妈想去的是印刷厂,可惜她不识字,而印刷厂印出来的纸上都有字,她就没办法去印刷厂上班。杜大头很怕他妈,可能是因为他妈长得十分高大,看上去足有两个他爸那么宽,头上烫着雄狮一样的卷发,所以杜大头的大头非常像他妈。一般情况下,杜大头他妈都是下午4点钟下班,在这之前,不管我们在干什么,杜大头都会立刻停下来跑回家去,哪怕我从树上掉下来摔得头破血流也不能阻止他回家的脚步。如果他妈进门了他还不在家,整个家属院就会听到持续不断的叫喊声,那声音在家属院任何一个角落都听得到,没有任何一个话剧演员能有这样无死角的音量。只要杜大头听到这个声音,立刻就像被电打了一样面色苍白,因此我和他在一起玩时,他都会习惯性地拦住任何一个从我们身边经过的大人问:“叔叔,现在几点了?”
虽然杜大头的活动时间受到严格控制,但仅就活动内容来讲,我们依然是自由的。比起如今的小孩,我们的课余生活非常丰富且无须支付任何费用。不像现在,城市的小孩子们连一头真驴都没见过,更不用说去骑了。他们小小年纪就是消费者,不管干什么都要出钱,哪怕去郊区农村摘个果子也得付费,而我们从来不用。这就是戈壁滩的好处,不像城里,哪儿哪儿都挤得要死。比如下午放学回家后,我们可以打玻璃球,主要玩法是在地上挖个小坑看谁先把它弹进去。或者玩烟盒,把它们一张张折成三角形或者长方形。这个就不细说了,因为每种游戏的规则都相当复杂,写下来起码得三页纸。玩烟盒我和杜大头互有胜负,赢到和输掉的烟盒数量总体差不多,但打玻璃球——水青方言里这东西叫“daidai”(声调均为二声),应该就是“蛋蛋”或者“球球”之类的意思——这方面杜大头不行,他输了我有二三十个各色“daidai”,但最后他又死皮赖脸地找我要回去了。“这是我从我家的弹珠跳棋里偷出来的,我妈要知道了我就完了!”杜大头这么一说,我立刻就想到了他妈那头卷发和雄壮的身躯以及永远板着的脸,有些不寒而栗,只好把那些好不容易赢来的“daidai”还给了杜大头。可是接下来,杜大头又拿着刚从我手里要回去的“daidai”跟我玩起来。
当然,我们最喜欢的还是暑假。戈壁滩的夏天其实并不热,即使三伏天夜里不盖被子都会被冻醒。即使是白天的烈日,只需要一片树荫或者屋檐就可以解决。那个时候,基地院里的杨树和围墙外的麦田都是绿的,而且还可以吃到冰棍儿。在那些漫长的夏日,我和杜大头手持弹弓,裤兜里装着小石子——那些纸折的子弹是专门用来打人的,而小石子则相当于实弹——在偌大的营区里闲逛。营区后面有很多高大的兵器库房,宽大的木门顶上是小格的玻璃窗,我们一个下午就能打碎好几十块。回家的时候,我们还会继续射击沿途的路灯,直到某天我被我爸抓住打了一顿之后,这项活动才宣告结束。弹弓没有了靶子,我们就去掏鸟。基地家属院后面有几排空平房,门前水泥小路的缝隙里长满了齐腰高的杂草。我和杜大头常常从十分低矮的后墙爬上去,掀开屋顶上的瓦片找鸟窝。麻雀最喜欢在瓦片下面做窝。这件事十分有趣,因为你掀开的瓦片下面可能是废弃的空鸟窝,也可能是鸟蛋或者是还没长毛的光腚鸟崽子。我们曾试着用铁皮罐头盒煮过鸟蛋,不过大多数都在沸水中爆裂了,露出了蛋壳里刚刚成形的小鸟,最后我们只得放弃了吃鸟蛋的想法。至于那些张着淡黄色大嘴的光腚崽子,都被杜大头带回去喂了他家的猫。
寒假相对来说就差一点儿,但考虑到有一个可以穿新衣服和放鞭炮的春节,也就跟暑假有得一比了。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我每天出门都会装满一口袋的瓜子和拆散的鞭炮,手里捏着一根燃着的白棉线,直到吃完瓜子放完鞭炮才回家,那些天我的舌头上肯定会有嗑瓜子嗑出的血疱。除此之外,我们还会去家属院角落里的小树林捡树枝烤土豆吃,要么搬来石头去砸旱厕里冻成塔状的大便。此外还有一些属于冒险型的活动。像钻大院里的防空洞,或者翻进家属院的空平房里探险。有一回我和杜大头在一间厨房里找到了一个落满灰尘的棕色玻璃瓶,晃一晃发现里面还有半瓶液体。他说那里面可能是酒,让我打开尝尝。好在我还比较聪明,先拧开盖子凑过去使劲吸了一下鼻子。霎时间,一股辛辣的气味直冲天灵盖,仿佛一根钢毛刷从鼻孔一直捅进肺管,让我半天喘不过气来。几年后我学了化学,才明白那瓶子里装的应该是浓盐酸,如果当时我喝下去的话……这让我在之后数十年的岁月里依然不时感到后怕。
(节选自2022年第6期《芙蓉》中篇小说《接受》)
王凯,1975年生于陕西绥德,1992年考入空军工程学院,历任技术员、排长、指导员、干事等职,现为解放军文工团创作员、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物发表小说若干,著有长篇小说《导弹和向日葵》、小说集《沉默的中士》等6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全军文艺优秀作品一等奖、第三届“人民文学新人奖”、首届“中华文学基金会茅盾文学新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