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小说丨糖匪:跑球
跑球
文/糖匪
又是一篇没有完成的新闻报道,以及报道它们时发生的故事。本来可以是轰动一时的新闻,遇到半吊子记者,变成一纸废稿、一记哑炮,从此不见天日。到今天,这些事情再也不会有人想知道。
1
明天早晨醒来,我就不再是个穷人。
赵晓百躺在床上对自己说。说话间,余光落到微隆的腹部,同时感到一阵轻微疼痛。一定是腹中的胎儿在回应他,他想。
那是2066年10月16日,赵晓百签下身体有限出租合同的当天。代理公司把他的信息挂上暗网,三小时不到就有客户上门,预约租借他的身体72小时。赵晓百感到紧张。那时他只接受过简单的仪器操作培训,并不确切知道自己的身体会被怎么使用。公司做出安全承诺,并暗示出租的仅限于身体。这反而让他更加不安,仿佛他们可以令他灵肉分离,单单使用身体。他还是接下这笔业务。毕竟租金按小时计费,连续72小时下来,他立刻能拿到一笔相当可观的钱,脱离蜗居胶囊舱的贫穷生活。
“租金不少——但其实还可以再多争取点,毕竟那是我第一次。”赵晓百发牢骚。“公司那些人敲敲键盘就抽走五成的钱,不应该替我们好好谈价钱吗?”赵晓百认为公司应该为他争取到更好的薪酬。但他没什么挑选余地。身体有限出租的代理业务,高回报,也高风险,不但需要尖端科技研发维护能力,还需要在社会上方方面面都打点妥当的手段。稍有差池后果严重。据统计调查,全国总共只有三家身体有限出租公司,各自占领不同地区的市场。更有传言说,这几个公司背后的大股东都是同一个人。赵晓百对这个说法不屑一顾。“你听听就得了。这种都市传说还当真。要真有那么一个人,得是什么样的厉害角色?”
没有证据证明有这样一位幕后老板存在。根据科技企业官方档案显示,第一家有限出租公司于2062年正式注册成立。作为新型服务业获得有关部门批准。一年后,另外两家公司相继成立,手续齐全。这三家公司的服务内容和经营理念如出一辙,但都是独立经营,没有金钱往来,也没有人员交集。多年来,这三家公司和它们提供的服务一直在大众视线之外。由于客户人群身份敏感,高度重视个人隐私,公司严格筛选客户和出租人,要求双方签署保密协议,承诺不透露相关细节。身体有限出租的低调经营也许不单是为了消除客户顾虑,还可能多少受到经营者们个人趣味的左右。即使到今天,这些人的名字仍然是保密的。通过正常渠道,无法查到他们的任何信息。
之后三年,随着规模扩大,公司对承租客户的筛选不再像最初那么严格。部分新客户出于虚荣,不顾保密协议,私下透露身体有限出租的细节。结构工程师安远就是这样一位。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你想想,如果你花了一个月的工资去高级餐厅吃饭,你一定会拍个照show一下,对不对?更何况这事。我用掉了二十年的积蓄,就为了四个小时。”公开违背保密协议,会被追究责任,付出高昂代价。为规避责任,透露消息的人有意把话说得支离破碎、暧昧不清。只言片语慢慢传开,经添油加醋,衍生出许多版本。版本与版本之间大相径庭,但这些版本都有一个共同点:高额租金,以及天价赔偿。
对大部分人来说,即使没有确切信源,没有百分百把握,但金钱的诱惑足够有说服力。像所有集体的捕风捉影游戏,讲的人未必相信,听的人却有可能当真。跟风投机者应运而生。截至2066年,“有限出租”业务开创的第四年,也就是赵晓百正式签约成为出租人的那年,市场上已经有三十家正式注册的山寨出租公司,诸如有跟出租、目跟出租。至于地下非法的更是不计其数。这些山寨公司的业务内容主要集中在几大块,90%为远程遥控出租人进行高危职业,8%虚拟形象角色扮演,对外公开是以情感陪伴为目的,实际上进行远程色情服务。更有以高额工资为诱饵欺骗劳动者的恶性事件。仅上城区警方2066年一年就破获了以身体有限出租为名的125起劳力诈骗案件,成功抓获7个诈骗团伙。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源于身体有限出租的高薪酬,以及大众对身体有限出租的不了解。
被问及身体有限出租的价格是否像传说中那么夸张时,安远给了肯定的回答。“贵得离谱。”他的手在空中轻轻一画。“什么是价格?价格就是一条线。有能力迈过这条线的人才有资格租借别人的身体。”那么这条线的后面是什么?那些有能力迈过线租借别人身体的人会怎样使用这副身体?到底什么是身体有限出租?
面对追问,安远没有回答。
2
身体有限出租到底提供什么样的服务?当同样被问到这个问题时候,赵晓百耷拉下眼皮。
“人。”他顿了一下,回答道,“我这样的人。”
赵晓百,出身于普通技术员家庭,靠奖学金和助学贷款完成高等学业,顺利找到一份中等收入工作,在城中青年箱式公寓租了个单间住下。工作第二年,他应对工作已经绰绰有余,打算再找个兼职,挣来的钱正好够他租一间宽敞点的套房。但许多兼职时间不定会影响到正职,就在他犹豫不定的时候,朋友给了他一份人工代孕的活儿。当时这项技术已经很成熟,情侣夫妻双方通常协商决定谁来怀孕。男性怀孕非常普遍。赵晓百告诉领导这是他和女朋友的孩子,轻易隐瞒了兼职代孕的事。人生道路规划得好好的,一切都有条不紊慢慢前进着。等肚子里的孩子一出生,他就可以搬到套房。再过几年说不定他就可以拥有一套自己的公寓。没想到一天晚上他半夜惊醒,发现羊水破了。他没有经验,叫来助产士,但已经晚了。孩子没保住。赵晓百拿出所有积蓄赔偿代孕公司,又因为羊水弄脏了单间,被房东赶到胶囊式舱位。紧接着,公司知道他兼职代孕,以职务欺诈的名义把他开除,一分辞退金都没给。就这样一环扣着一环,顺着不幸的因果链不停地下滑。他都没能反应过来,眨眼间,人已经在谷底。手上所有的牌都没了。没工作没积蓄。再不交下个季度的房租就要流落街头,他不得已只好又去代孕。代孕定金交了房费,可还是要吃饭。28岁的他陷入了无法养活自己的窘境。正好那时候有人把他介绍到一家身体有限出租公司。面试当天,他还在接受体检,警察从外面破门而入,原来这家公司是违法假冒的。赵晓百垂头丧气回到家,没想到真的身体有限出租公司找上了门,递给他一把快速脱贫的金钥匙。
据赵晓百说,这家身体有限公司的运作非常规范,先是安排他体检,接受体能测试,然后带薪培训,最后,签署劳务合同。劳务合同相当专业细致。他回忆,合同分为四部分,两百多条条款,逻辑严密,考虑到各种可能,严谨到让人窒息。他也坦言读完合同他十分紧张。“上面几乎全是具体赔偿条款,给器官定价,像菜单,还是定得特别细的那种。出租人哪个组织器官受到什么程度的伤害,给予多少额度的赔偿。如果规定时间内伤势恶化,额外补偿多少钱。如果死亡,分别根据情况给予多少赔偿金。赔偿额度慷慨到令人怀疑。”显然,公司早已经把赔偿考虑进运营成本里。出租人受伤或者死亡的概率很大。赵晓百几乎被吓退。然而代理合同上的其他内容改变了他的想法。除了赔偿条款外,合同上另外三块内容分别为:第一部分,保密协议——身体出租期间不得向任何人透露,非出租期间可以透露但禁止透露相关细节和对方信息;第二部分租金的定价标准,按照容貌、身高、学历等各方面计分,用一套复杂的计算公式算出每小时租金和公司相应分成;最后一部分,被称为身体有限出租三守则。守则出人意料地简练:在出租服务期间,双方必须遵守规则。甲方为出租人,乙方为承租人。
禁止双方对话,包括通过第三方中转在内的任何形式。
禁止双方发生身体接触,包括远程操作使用器械物件的间接接触。
禁止以任何形式记录服务过程。
正是这部分让赵晓百放下一点心,决定涉险挣一笔快钱。按照守则,租用他身体的人不能接触他的身体,也不能命令强迫他做事。虽然让人挺摸不着头脑的,但至少听着不是坏事。
更何况,他那时已经走投无路。哪怕前头真是个陷阱,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既然要做,就要做好,做得值当。”赵晓百这么描述他当时的心态。按照劳务合同第二部分内容,公司有一套严格的评价体系,根据出租人各项情况给出一系列评分,将它们代入到算法得出最后结果,由这个结果来决定出租人能拿到多少酬劳。一张好看的脸是其中重要加分项,也是最容易实现的加分项。为了提高自己身体的“租金”,赵晓百跟银行申请了整容贷款,一口气做了好几个部位的整容手术。即使以今天的标准来看,手术也是相当成功的。他的脸漂亮生动,十分自然,没有一点人工痕迹。
他不是唯一想到这个主意的人。据调查,45.7%的出租人在评级前通过各种方法,提高自己的评级指数,整容是其中最常规的手段。还有一部分人则通过快速增肌,改变体检结果或者学历造假来增加评级指数。既然这是一场明码标价的身体买卖,那么提供身体的这一方设法提高身价也无可厚非。他们有这个权利。
但是——“一张好看的脸可以拿到更高的报酬。”——这多少听起来有些可疑,难免让人对身体出租的服务内容想入非非。赵晓百被这份顾虑逗笑了。他说他之前也有过类似这样不着边际的联想。“但是,去过公司之后,不知怎么回事,我就没那么担心了。一来因为合同里那三条身体有限出租守则,二来——就是那家公司做事的派头,怎么说,特别大气。陈设装潢高档,定金给得痛快,工作人员温文尔雅又精明可靠,再加上合同大部分内容都是在维护我们的利益。这些都让人觉得他们已经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上。人到了那个位置,就不需要靠作恶来获得他想要的东西。”
从出租人赵晓百的角度来看,有限出租公司无疑是可以信赖的。他不觉得会有什么危险,哪怕他当时还怀着身孕。实际上,根据合约,如果出租人怀有身孕,租金会相应增加一倍。当然,那纯属巧合,赵晓百强调。他是看到合同才知道有身孕可以加价。而当时他已经代孕两周了。
3
李海和赵晓百不同。他是一名教师,生活不算困难。他一直想在五十岁之前去南极看一看真正的人工冰川,苦于没有积蓄,最后通过朋友中介担保,做了出租人。评级的时候他也动了整容的念头,但出于惰性和胆怯最后打消念头。他就是这样,怕麻烦,懒。李海的家人这么形容他。我找上门的时候李海还在南极没有回来,他的家人接受了采访。他们很配合,只是没有更多可提供信息。他们说李海很少谈起有限出租的事,尤其对于出租身体时发生的事,他只字不提。实际上,租金一到手,他就昏天黑地忙着购设备规划路线,几天后独自出发,至今也没回来。
绝大部分出租人无法成为职业出租人,他们终其一生可能只接一单,或者需要很长间隔时间才能继续工作。只有极个别人,进入窄门,将身体有限出租作为正式工作,稳定可靠地完成每一份订单。陈辰就是这么一位。
I
一个猩红的问号突然从屏幕里跳出,震颤三下后轰然炸裂。红色鲜血般喷溅。整个屏幕像个杀人现场。我咽下一句脏话。紧接着对话框里一张古早的EMOJI黄脸冲我龇牙傻笑。我木着脸,等着主编完成他的催稿三连问。至少,他总算不再直接打催稿电话了。
“写得怎么样了?”他问。
“还行。”
“卡壳了啊。”
我直接把稿子丢给他。一个呼吸的时间,那边回复了:“所有人物的采访不到位。写到这里,连有限出租是什么都不知道。那个赵晓百,没有提供什么关键信息。”
“采访到一半,他突然有事,我们约好了下次。”虽然没有定下具体时间地点。
“最后编辑时间是三天前?怎么没接下去写陈辰——那个专业身体出租人?你们约了吗?”
“约了,他没来,说临时有工作。”
主编沉默片刻,说:“你去采访有限出租公司,告诉他们我们收到匿名爆料,然后直接问他们服务内容是什么,别客气。”
我想告诉主编我当然试着联系了,当然没能联系上,但很快明白过来,主编既然那么说了,当然有他的道理。除了表情包,他还是有一些办法的。
一个小时后,本市的身体有限出租公司主动联系上我,表示想“聊聊”,以远程视频通话形式。当然,全息图像以及AR这类提供虚拟实感的技术对他们来说太粗鄙了;当然,即使远程视频通话,也是单方面的,那边关掉了摄像头。“请不要介意。我不太习惯连通视频。我相信没有图像的交流会更有效。”一个男人的声音,介于好听和不好听之间,像一阵舒缓干燥的人造风。
“没关系。之前联系过你们的公关部,可能方法不对,没得到回复。这次您来找我们要谈什么事吗?”我问他。
“听说你们的采访进行得十分顺利,我们也希望略尽绵薄之力。这些资料之前从没公开过,希望这次能派上一点用场,仅做参考。”
几份文件随即从那边传来,内含一份单独打印的身体有限出租三守则以及一份出租人个人情况报告。个人情况报告内容详尽,除了出租人的基因序列、体检报告、个人及家庭成员病历、教育背景,还有财务状况。财务状况部分被重点标注。根据上面统计结果,这个公司代理的出租人身心健康,大多受过高等教育,来自不同行业,最重要的是其中43%的人生活有保障。代理公司试图证明出租人的多样性,以此委婉地澄清关于公司耸人听闻的传言。他们并不屑于乘人之危,利用别人的绝望和贫穷。这是一门体面的生意。当然。
“这些信息真实可信,属于当事人隐私。我们相信你不会过度使用。考虑到可读性,也没有必要。”
“能谈一下客户租用身体的主要用途吗?根据有限出租守则,双方不能对话不能身体接触,怎样……”
轻微的响声,好像针落,从扬声器传来。屏幕上的黑屏纹丝不动,也许只是更暗了一些。代理公司的发言人下线了。他不是在回避。一旦达到他的目的,对他而言,这场对话就结束了。就连那些必须说出的话,也让人觉得像没有完全说完。
赵晓百说得没有错。代理公司自带一股莫名让人信服的气场。面对他们,就像面对一堵占据全部视野的金属立面,光滑冰冷没有缝隙,你以为是一堵高墙,等到退出十来米后才发现,面对的是拥有完美几何形状的巨大之物。只能叹服,只能相信,只能接受。他们不会说谎。他们一定是道德的。他们比这个世界上其他人更愿意遵守道德。他们的存在就是道德的。道德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必须具备的能力,类似如何正确使用刀叉。事关体面。
他们给的资料,没有问题,翔实可信。
但是奇怪的是,这些资料,这些事无巨细的数据非但没有推进调查,反而令调查失去原动力,变成了一项乏善可陈的无聊任务。外围信息不断积累,大都平凡无奇,似乎越来越暗示这个报道本身并没有什么价值。我甚至怀疑这才是那个人找上门的目的——明明白白告诉我:你看,这里没有什么值得挖掘的新闻。所有的事都合情合理,体面正当。而另一方面,在这些详尽数据下面,“有限出租身体”的具体内容仍旧是个谜。这个谜被掩盖在越来越臃肿的已知事实里。
II
我又约了一次陈辰。他爽快答应,然后同样爽快地放了我鸽子。赵晓百那边也一直没能定下时间。一连过去四天,我又试着联系几位出租人和使用者,但这轮运气更差,没有一个人回应我。
这个被主编视为珍宝的选题,在我手里渐渐成了鸡肋。主编催得越来越急,每天都发个四个问号炸弹的表情给我。我渐渐养成了习惯。每天等他的表情,然后盯着屏幕,等碎裂的猩红色在屏幕上慢慢消退,就像看着自己的血在墙上慢慢干透。这么看着的时候,脑子里一遍遍复盘到底采访的时候哪儿不对了。采访安远本来很顺利。直到问到有限出租的服务内容。他突然不说话了。身体僵直,呼吸不自然地急促起来,上唇沁出一层汗珠,他的眼睛反应更大:眼睑肌肉强直收缩,眼球凸出,瞳孔放大。那不是一双回避躲闪的眼睛。那双眼睛属于没能成功死去的死者,或那些不顾羞耻沉迷在白日梦中的人。
在他使用别人身体的那四个小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到底对别人的身体做了什么,能在自己身上留下这么强烈的印记?
不管我怎么套他的话,他都没有再说出一点有价值的东西,绝口不提身体有限出租的具体内容。这个人不自量力跨过了他所说的那条线,追求根本不属于他的刺激和快乐。也许他以为这样就能完成某种意义上的精神跃迁。真有意思,他明明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有过这样奇特的经验,却在临门一脚的时候退缩了。可我不该步步紧逼他。他只是个相关人士。就算有些事他难逃干系,我也应该表示错不在他,安抚劝慰,如果这样大概就能得到答案。面对追问,安远非常不安,开始抗拒。可我却错判了形势,以为再施一点压,就能让他开口。我着了魔,沉浸在压迫式提问带来的亢奋中。
至于赵晓百,我不确定。他的话里有一些东西不对劲。虽然这点不对劲与“身体出租”整个事的吊诡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往往刚露出点端倪就立刻隐没其中无迹可寻,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也许是他说话的样子。他渐渐放慢语速,进入一种平滑得只需要惯性就能前进的叙述状态,好像为了腾出一部分心思欣赏自己陈述里无处不在的违和感。他已经放下初次见面的紧张,像所有知道答案的人,找到了自己的节奏,而且不仅仅是他自己的节奏。没错。我们俩中间他是控场的那个。在这个努力向上爬、懂得规划人生的人身上,有什么激起我内心深处的警惕。
狗屁的警惕。
早知道报道会卡在这里,天天盯着主编的炸弹问号,我一定把自己这份警惕连壳带皮地吃下去,我一定毕恭毕敬如饥似渴地听着赵晓百说的每个字,然后感激涕零地引用在报道里。过了五天,主编要我把有限出租公司给的资料发给他,看完后他告诉我不用跟了,这个报道意义不大。我说好。他又说我应该早点给他看,这样他就不会再追问我。我说下次知道了。主编的对话框暗了下去。那之后我再也不会每天定时收到炸弹问号,面对满屏幕往下淌的“血”。但很奇怪,我并没有因此松口气。
那口气半吊着,像个不认命的垂死之人。
结果,隔天赵晓百出现了。他表示愿意继续上一次采访。我们约好时间,还有地点。
III
这次,赵晓百要求线下见面。地点定在他家附近的咖啡馆。他比上次采访时胖出许多。眼睛下面有很重的黑眼圈。原来那股蠢蠢欲动的聪明劲儿没了影。取而代之的是温暾的笑容,在略略浮肿的脸上浮光般散开。他为上次采访中断道歉,但没有解释当时急着离开的原因。
“没关系。这次来有件事想当面告诉你。身体有限出租的报道可能会延期。”我开门见山,告知他近况。
“什么意思?你们不报道了?”他一怔,但不算特别吃惊。
“没有新闻点。”我关掉录播机,看着赵晓百,“上面要求我多做社会事件,有争议的那种,而不是经济报道。”
他看向我,“听说公司找过你们?”
“对,他们给了我们一些资料。还有这个,你有印象吧?”我拿出一张照片。
赵晓百盯着在面前展开的全息影像。一个半透明的球体几乎占据全部画面。背景是一间房间,放大看可以看到地板墙和门都是特殊抗干扰材料。以旁边房门大小为参照,那么这个透明球的直径应该在两米以上。
图像底下一行小字:身体有限出租装置。
“嗯,这个东西,出租身体的时候要用到。”赵晓百说。
“怎么用?”
赵晓百不说话,仍旧盯着图像,好像在那下面有另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图像。
“该装置为球形振子场,一般情况下不可见。独立生态环境。在规定时间可进行球内外大分子物质交换。直径两米,容纳一个自然态下的成年人。一旦登录成功被激活,球体随登录者一起移动,每3小时能够与外界进行30秒内的物质交换,但登录者只有在设定时间结束后才能离开球体。它最独特的地方是能同时实现远程监控和物理环境隔离。在有限出租时段内,出租人生活在球体里。而承租人通过微型监视仪,观察球里发生的一切,并且随他心意遥控改变球内物理环境。”我一字一句读完照片下说明文字,然后问赵晓百:“是这样吗?”
“是这样。”
事情就是这样。有时候辛苦追查一个看似很有价值的热点,最后得到的只是一个空心礼包。有限出租三守则,半公开经营,包括相关人士对重点问题的回避,就是礼包外面一层层漂亮的包装纸。他们遮遮掩掩只是为了隐藏这件事的乏味。
“这不就是私人定制的真人秀吗?”早就有这类满足人类内心无尽窥探欲的娱乐了。你们搞了半天就为了这个。我觉得自己被愚弄了。“没猜错的话,和真人秀一样,出租人在球体里的隐私画面都会被自动打码,对吧?”
“对。但在合约规定时间里,出租人的身体属于承租人。”
“怎么属于承租人?按照三守则,不能对他说话,也不能碰他。除了看还能干吗?”我声音大了起来。
赵晓百看着我。“对,就调调环境指数,看看我们在里面怎么生活。”
谁能想象这个身体有限出租是这样一个正经服务业?虽然有点奇怪,但其实,出租人的身体没受什么实际伤害。连色情行业都不算。“真是一门合情合理的正经生意。”我感慨。
“合情合理。”赵晓百整个人从位子上弹起来。隆起的肚子撞得茶桌直晃。他脸上温暾的表情被一片巨大的空白吸收了。他喃喃说了一句什么,慢慢回到位子上,像潮水退进海的深处。
出租身体的第一天,我准时戴上控制腕带,打开振子场开关,进入球体,登录激活,稍稍活动一下关节,试着来回走几步,一切正常。起初想到有微型摄像头在,我还很不自在。几个小时过去,什么事儿也没有,绷紧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本来打算出去闲逛,一不留神就已经躺回床上发呆。公司强调过,出租期间要像平时那样生活,我平时的生活大致如此。丢了工作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在想入非非中消磨掉。又因为身子笨重,我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多。那天我也是东想西想,想着想着身上发痒,像小虫子爬过。我顺手一摸,手上湿漉漉的。是汗。我惊了。这才觉得热。胸口发闷,人躁得不行。早习惯恒温恒湿的身体已经很久没有处于这么闷热的环境中了。真难受。我明白了,是我的承租人在远程调控。我稳住神,脱掉外套,接着是衬衣、长裤。还是热。汗不断往外冒。背心粘在皮肤上。我犹豫要不要脱掉背心,也的确预料到会有这类带情色意味的诱逼,不借助外力不用语言逼人就范,凭靠更间接更冰冷的手段,令人一点点褪去所有的遮蔽与保护,赤身裸体。但我没想到会这么热。热得没法再躺下去。我坐起来,调低胶囊舱温度,没有用。打开舱门,有一点用,不过是错觉。看上去觉得凉快一点,也许我那时已经热昏头。我喘着粗气爬出胶囊舱,大口补充电解质饮料。刚从冰柜拿出来的饮料,到嘴边已经温热发烫,喝下几口,立刻在胃里翻涌。我晕得厉害。心慌。四面墙壁转着圈向我压来,我一把扯掉背心。“看吧,反正是租给你的身体。”我吼,其实只是含混不清地嘟囔。后面的事我记不太清了。意识断断续续。只知道稍微清醒过来时已经在街心花园。我是怎么拖着笨拙的代孕的身体一路跑到这儿的?一路上有多少人看见我挺着大肚子、穿着短裤暴走的样子?我冷静下来,脑袋里的热粥不再翻滚。搞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之后,我立刻猜到将要发生什么。不知道从哪儿吹来的小风直往脑袋灌。汗早就干透了,也带走了不少体温。我拔腿就朝家里跑。那劲头,就像一位奥林匹克短跑选手。可肚子里的人造子宫没跟上我,一阵收缩拉扯韧带和肌肉。我疼得蹲下来,眼巴巴等这波阵痛过去。我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剧痛,没办法只好减慢步速。回家的路从没那么长。一想到柜子里那条厚被子,我就觉得路更长了。这感觉真奇怪。明明正午的阳光直射头顶,枝头的花朵鲜艳欲滴,身体却止不住一个劲儿地打冷战。迎面走来一对母女,她们瞪大眼看我。我双臂抱胸尽可能减少散热面积,这让我看上去更怪异。我应该觉得羞耻。应该。面对母女慌忙跑开的身影,我牙齿剧烈地打战,心跳得像被连续重击的梨球,骨骼肌强直收缩。我只觉得冷。也许还混杂了一些情绪?大概是愤怒,像石头的尖叫硌在胸口。我听见嘴里吐出含混不清的咒骂,我希望监控摄像头那边的人能听见,希望这些话多少能刺痛那个人,哪怕只有萤火虫光芒那样的热度。慢慢地,我说不动了。脸麻了,身体也是。我看着从嘴里吐出的一团团白气,觉得像在做梦。我裸身跑在一个梦里,最高处有一只眼睛紧紧盯着我,眨都不眨。
我知道不能停下,但就是困,脑袋里全是棉花沉沉地垂下来。隔着眼皮我看到下面有个男人裸着身体踉跄向前。男人停下来,脑袋耷拉着像是在盯着什么东西看,眼都不眨一下,睫毛上冻了一层白霜。
冻得眼皮发沉。
我醒过来好久,才明白发生了的事。我横躺在人行道上。只剩一条内裤遮体。身上东一块西一块蓝紫色斑,刺痒肿痛。这还不是最不对劲的地方。我斜着脑袋朝脚趾、手指看,二十根小零件肿得奇形怪状,不过还都在原处,就是一点没感觉,好像是从别人身上临时借来装在自己身上的。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的冻伤只是轻伤级别。而且幸好球体内气温只是回升到二十摄氏度,并且回升速度很慢,否则会对身体造成更大伤害。有几个人飞快从我边上经过,走不多远又鬼鬼祟祟慢下来。我敞开让他们看。复温中的身体痛痒难忍,身体末端也有了知觉,仿佛密密麻麻的小虫在上面爬来爬去、钻进钻出。我还是不动弹,摊开手臂躺成不规则的“大”字。秋天的阳光又冷又硬,从摇动的树叶跌落到我睁大的眼睛里。我放弃了。但不知道放弃的是什么,就是感觉一阵轻松。肉身痛苦一旦变得纯粹,就没那么难以忍受了——不要抵抗,不要愤怒,不要恐惧,不要有任何情绪,不要有一丁点的念头。接受就好。让事情变得简单些。我也会好过一些。我好像有点开窍了。我忽然隐隐约约明白了一些事。这不难,忍着疼,拽住一个不成形的念头慢慢往外扯。然后无论扯出的是什么怪物,都不要紧张。躺平就好。不要挣扎——现在是休息时间。
别着急,接下来三天还会有很多情况要应对。
此时此刻,坐在面前的赵晓百四肢健全,肌肤润泽。那次身体出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后遗症或伤疤。赵晓百告诉我在熬过最初那几轮环境骤变后,他明白了自己不会有什么事。“我很安全。那个人不会拿我怎么样。”
“因为赔偿金很高?”
他笑了。“这个数量级的金额,绝大部分客户根本不在乎。传言说,最初公司老板把赔偿金额定在客户的消费水平线上,结果反而刺激了客户破坏出租的身体。当然这只是传言,没人知道真假。”他顿了一下,收起笑容,回到原来的话题。“他们不会真的伤害我。那样不道德,或者说不符合他们的美学。在出租来的身体上留下伤痕或者后遗症,在他们看来,很野蛮,不,是粗野。身体有限出租是一项限定在安全范围内优雅的娱乐。”
“娱乐?”
“娱乐。要有外科大夫那样的冷静头脑,掌握好分寸。否则容易玩坏。我听说好几个新客户玩上头了,搞出很大动静。他们人不行——明明是打工拿工资的,却以为自己是人上人,跟风来猎奇。”
“会上头?”
赵晓百深吸口气,目光向内,全神贯注地咀嚼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一丝丝地把咀嚼过的念头吐出来。“我想过,在球体里的时候,出来的时候,我都想过,如果我是那个远程操控的浑蛋,我会怎么样?完全掌控一具身体,把‘它’从别人那里剥离下来,你可以对‘它’为所欲为,但又保持体面,合情合理——我一定会上头。真的好玩。”他的眼睛像漆黑玻璃墙面反射出油润的光芒。
调控球体内环境远不止改变气温。承租人通过远程操控能单独或同时改变球体内的气温、气压、光线、空气氧氮比例、湿度、噪声等因素。根据赵晓百回忆,在他出租身体的72小时里,经历了以上所有变化。还有一次,球体内甚至喷上奇怪气体,令他强烈渴望异性。
“所以,客户们还需要一点生理常识,否则把握不好分寸。”赵晓百补充。
“你是怎么坚持过来的?”
“我想明白一件事:出租身体的时间里,我的身体不属于我。所以那具正在遭罪的身体,并不属于我。他遭的罪跟我没有关系。所以我灵魂出窍,所以我置身事外。”赵晓百左手摩挲着肚子。“你知道他们管有限出租装置叫什么吗?他们管它叫跑球。”
“把仓鼠放进去在里面跑的那种塑料球?”
“对。但是这个跑球里装的不是仓鼠。”
“是人。”
“不是。不是仓鼠,也不是人,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身体——只是一块肉。一切都是生理反应。受环境变化而反应。不存在羞耻,不存在愤怒。优雅、不违背道德地将一个人变成肉。在这个世界上,使用身体做工,掌握绝对控制权,对另一个人的身体施加暴力凌辱,这种事情不是一直在发生,一天也没有中断过吗?一点都不新鲜。一点都不体面。但是他们,什么也不为,既不碰我们,也不和我们说话,只是要看我们的生理反应,变着法儿地改变环境,然后看着我们,就像看一块在火上烤着的肉,小心翼翼。他们不在乎我们多憎恨他们、多害怕他们。他们不想伤害我们,不想要我们服从他们。不想要我们的摇尾乞怜、献媚。这些他们早就有了。他们不稀罕。他们想要他们没有的。单纯的一块肉。”
IIII
在咖啡馆门口临分别时,我(关掉录播机,)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当时代孕的那个孩子最后生下来了吗?”
“啊。”赵晓百眯起眼望着暮紫色的天空。“流了。挺过了72小时,结果从跑球出来第二天忽然就不行了。到底没保住。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了。”我尽量不去看他隆起的肚子。信息安全部同事告诉我,通过逆向追踪法,他们发现匿名爆料身体有限出租的邮件是从赵晓百的个人终端发出的。他们还恢复了邮件未修改前的内容。没什么差别,只是多了两句话:“三个月后我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如果将来他知道这世上还有来钱那么快的方法——一想到这个我就害怕。”
我没有问赵晓百他害怕什么。我本来可以问问。也许可以做一篇报道。但我没那么做。这不是一个好的记者该有的样子。今天够了。虽然还没到秋天,但一股股凉意往我脊梁里灌。虽然可笑,但我还是忍不住疑心我们是不是置身在另一个跑球里。我向他的背影伸出手,仿佛能够到一般。但他已经走远,摇摇晃晃缩成一团浓黑的影子。现在,这个男人背对我的时候,我可以坦然直面我对他的那份敌意,那份平平无奇的敌意。它没有随着采访结束消失,也永远不会消失。因为它不归我所有。它是这个世界每个人所共同拥有的敌意,针对身边那些竭力爬到高处的人。
突然赵晓百停下,回过头大声问道:“这报道发不出去吧?”
我怕他看不清楚,用力点头。
他好像是笑了,听不真切。暮色更重。
他是聪明人,知道我点头的意思,没有再说什么。路灯下一张橙色发亮的面容一晃,转进阴影。只留给我越来越小的背影。
对有限出租的客户来说,那是一块肉。确切地说,是两块。他和他腹中的胎儿。按照赔偿条款,客户不仅对他而且还需要对他当时腹中的胎儿负责。只要他没有最后产出健康婴儿,那么就会得到高额赔偿。数目远远高出他赔给代孕公司的数目。不管是不是他说的纯粹巧合,他怀着身孕出租身体,是给自己上了双重保险。因为第一次代孕以流产告终,他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信心。要是没有流产,就挣代孕和有限出租的钱。要是习惯性流产,高于代孕赔款数倍的天价赔偿金足够满足他所有需求。
确切地说,流产,才是头奖。也许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整个事件里,赵晓百的主观意愿是什么?他是计算好这些才去接受代孕然后出租身体,还是真的偶然代孕后出租身体;他是希望留住孩子,还是蓄意寻找流产机会?我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而且,就算他是蓄意流产骗取赔偿金,这又有什么错呢?无论是代孕还是整容,无非是在追求身体价值的最大化,让那块肉变得更有价值。
对承租方来说,这是一场要求高度冷静克己的智性娱乐,在出租人眼里,就是一场以身体为代价的轮盘赌。身体是他们唯一的财富。他们通过整容也好,代孕也好,想方设法为它增值。这样粗暴野蛮的欺骗方式想必早就被公司和承租方发现。然而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饶有趣味地旁观这一切的发生。
肉可以提高自己的身价。
但是天平永远是他们的。
糖匪,作家,评论人。美国科幻和奇幻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小说集《奥德赛博》《看见鲸鱼座的人》,长篇小说《无名盛宴》。作品入选美国最佳科幻年选、Smokelong Quarterly年度最佳微小说。曾获美国最受喜爱推理幻想小说翻译作品奖银奖、第12届上海文学中篇最佳小说奖、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最佳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