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小说丨贾秀琰:等候蓝月
等候蓝月(中篇小说)
文/贾秀琰
梁 雪
我推开门看到林芝的一瞬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头发蓬乱、眼圈漆黑、双腮凹陷的女人蜷缩在沙发里,瘦小的身体仿佛要被沙发吞噬进去,裸露在外的手腕和脚腕枯枝似的,看起来轻易就能折断。
“冷,关门。”那个女人说,她抬头看着我。没错,那个女人,我已经完全不认识眼前这个人。十年前与她相识,我大二、她研一。她穿一身武警橄榄绿色军装,戴中尉军衔,在陆军院校的红牌学员堆里十分惹眼。她虽然不是藏族,但可能因为在西藏待了几年,吸收了那里的阳光和水土,有几分藏族姑娘的野性神韵。
第一次和她说话是在阅览室,那天上午没课,宿舍检查内务不允许回去,一拨人去了电脑机房聊QQ、组队打CS,另一拨人去了自习室边吃烤肠边看书,我去了阅览室,那里有我一直暗恋的男同学尹枫。他是同年级哲学系的学霸班长,文气白净,足球踢前锋,体能成绩出类拔萃。第一次上军事理论公共课,各系都到了,教室还没开。我和他是带队班长,一起站在门口等。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洗发水味道,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刚好也看向我。我突然就明白了什么是一见钟情,原来在这一刻,会心跳加快,会觉得缺氧需要深吸气。我想把眼睛转开,可来不及了,只好问了一句:“教管来开门了吗?”他说:“马上就来。”
为了接近他,我对他进行了一年多的“跟踪”,发现他课余时间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图书馆二楼的阅览室。图书馆是方形天井构造,阅览室在走廊尽头,站在对面可以透过窗户对里面的人一目了然。这天,我照旧朝对面扫视一圈没看到他,在想他是不是被书架遮住了,就后退了几步。这时,我看到林芝站在靠近门的一扇窗边,手里捧着本彩色封面的杂志。早上八点半的阳光正逐渐浓烈,反射在玻璃上打出一层金色光晕,将她笼罩其中,映衬着她柔美的身姿和姣好的面容,生动极了。
我走进去靠近她身边,问 :“师姐,这是最新一期《时尚旅游》吗?”
她抬起头笑着对我说:“是的,封面是西藏林芝三月份的桃花路,很漂亮吧?对了,关下门,有点冷。”
和林芝在学校的时光,可能是书里和影视剧里常提到的所谓最好的青春。我主动攀谈后,我们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经常结伴去图书馆。她先是拉着我跟她比赛读书,我喜欢看时下新书——诺奖热门作者的小说、名作家刚出版的新小说,而她爱看名著。我们花了将近两个月读完《平凡的世界》,我说我长大要嫁孙少平这种男人,有责任有担当;她说她讨厌孙少平,精神洁癖太厉害,自己累不说害得别人也累。我说我喜欢田润叶,有母性光辉和奉献精神,是值得尊敬的大女人;她说她最烦田润叶,圣母情结太重。
那时候我每个月津贴只有140元,她的月工资因为有西藏补助差不多4000元。在我看来,她就是款姐。我曾经在吃上有两个小愿望:学校北门边的黑寡妇鸡爪想吃多少只吃多少只,学校西门外饺子馆里单价一块的鲜虾饺子想吃多少个吃多少个,她为我实现了。夜里九点熄灯锁楼门之后,是我们的Happy Hour。我跑到一楼女厕所窗边,接过店员送来的饺子鸡爪外卖,跟她偷偷摸进放置行李的包库,也不管灰尘和异味,边吃边胡乱聊天。这西北姑娘还教会了我无论吃什么都蘸醋,特别是荔枝蘸醋,味道好极了。
因为有了林芝,尹枫淡出我的生活,这段暗恋无疾而终了。尽管我和林芝还是经常去阅览室,经常碰到尹枫,擦身而过点头打个招呼,但那种男女间的悸动已经平息。这很奇怪,刚刚喜欢他的时候,我以为会喜欢他一辈子。就像那时和林芝,我也觉得我们会在一起一辈子。
大三那年春天,非典暴发,我被关在学校,林芝因为家里有事请了一个月假没回校,被隔绝在西藏,我一下子空落落地无所适从起来。学校倒也没让我们闲着,搞广场电影、文艺晚会、各种文体比赛。表面上看是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背地里滋生的却是男女同学间的暧昧,禁止谈恋爱的军校终于显露出了恋爱大过天的青春模样。晚上熄灯后,女学员们的话题就是谁长得帅、谁出色、谁惊艳登场了,喜欢谁、暗恋谁、想对谁表白,她们烦恼、猜疑、八卦、犯傻。我冷眼看着,在电话里跟林芝吐槽,对她们的行为嗤之以鼻。校园歌手大赛那天,尹枫背着吉他,用一首自己创作弹唱的歌曲引发了女生们的爱慕,学霸正式晋级为男神,在她们的暗恋名单里多了“尹枫”这个名字。
晚上操场在放《海上钢琴师》,电影很长,七七八八坐着的观众陆续搬着马扎退场回宿舍了。我一直没走,坐在尹枫旁边几米远的地方。一定是电影太长,空气太清冷,林芝不在,四处刮着寂寞的风,让人有想要拥抱取暖的冲动。片尾曲响起时,空荡荡的操场上只剩我和他。电影演职表也伴随着撩动人心的片尾曲,亮莹莹地在银幕深处滚动着,向上汇入满天繁星中去。他起身收起马扎往宿舍走,好像没看到我。我手里握着一个橘子,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橘子忽然给了我告白的勇气。我喜欢你!我说,然后把橘子递给他。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的吗?大声告白,然后递东西。她们递的是情书,我来不及写了,好在我有橘子。
“学长,我喜欢你!”一个马列专业女生把一封信戳在了尹枫面前。
我吓了一跳,尹枫也吓了一跳。他略带羞涩却又一本正经地说:“对不起,我现在不想谈恋爱。”
我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了,心里翻江倒海着。尹枫的影子在路灯的投射下越来越长,渐渐变淡……
那年我们一起毕业,林芝回了西藏,我留在北京,从此各居两地。但我们一直在通信,反而心离得更近了,这可能就是文字的魅力,落在纸上的字是深思熟虑的,而最后那句认真写下的“祝好,爱你的林芝/梁雪”,像合同契约必须亲笔签名确认一样,让彼此之间的感情有了证据。林芝常常跟我说,她害怕谈论幸福,幸福就像是被痛苦放了诱饵的陷阱,在前方窥伺着,等着吞噬她。而幸福对于我来说,又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呢?我最幸福的日子是和林芝在学校的时光,而我现在的不幸也和她有那么一丁点关系。
我陪林芝参加他们北京高中同学聚会时与岳宁相识。那天我走进饭店的转门,侧面也进来一个人。透过转门中间的绿色植物,我看到那人穿了一件黑色软皮夹克,头发短而整洁,个子很高,身材笔直挺拔。他眼皮轻轻耷着,若有所思地随着转门缓缓向前迈着步子,帅气中似有些许忧郁气质。他看到林芝,眼睛抬了起来,黑棕色的瞳孔很亮。他笑着摸了下林芝的脑袋,说她长大了,然后眼睛转向我,直视着我说:这小丫头是谁?
岳宁是军校英语系的,比我大五岁,我大三,他研三,三个月后我们竟然很有缘地一起录制了全国军校生毕业晚会。我是晚会新闻撰稿,他是优秀毕业学员代表,排练的那一个月我们几乎天天见面。因为林芝的缘故,他很照顾我。排练间隙我累得睡着了,一睁眼他把一个杯子递到我手里,杯壁上用蓝色墨水笔写着“Mr.Yue”,这是我人生中喝的第一杯星巴克咖啡。林芝给我讲了不少岳宁的成长故事,我渐渐明白了他眼底忧郁的来源,他让我感到心疼。
岳宁的表演安排在晚会结尾,他需要在中国地图上选择毕业后想建功立业的地方,把红五星贴上去,向全国观众起誓守卫家园。他贴在了西藏,庄重地敬了个军礼,后景大屏幕展开一片白云飘动的绿色高原。虽然这是按晚会要求来的,但我真的想,他去西藏,林芝在西藏,那我毕业了也去。他看着台下的我,冲我点了点头,我对他竖起大拇指。晚会结束后,我成了他的女朋友。
在我大学将要毕业那年,我们分手了,应该说是他把我甩了。我分配到了报社工作,为了远离这块伤心之地,每逢单位安排采访任务,大家不愿意出的差我去,不爱去的艰苦地区我抢着去。他应该是陆续收到了三十几张盖着各地邮戳的明信片,那些是我和他分开这三年去采访过的每一个地方。
终于等来了岳宁的一条短信,他刚从海外特种兵学校毕业回国没多久,说想请我吃饭,在北京丽思卡尔顿酒店的意大利餐厅。他没能如他在晚会上起誓的那样到西藏工作,而是分配到了北京的一个特种兵团。这大概就是命运,被现实逼迫驶向未知的前方。
整整一天,我的状态就像是喝多了咖啡一样,心悸和泛空。我对着镜子用各种表情试了一整天想对他说的话:“我们重新开始吧,好不好?”
意大利餐厅里平滑白净像嫩豆腐似的桌子上放着新鲜的黄色蝴蝶兰,胡桃木色实木椅子,散发出柔和光芒的吊灯,立在桌边戴着白手套倒香槟的服务员,一切看上去都很贵。我们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他黑了还瘦了,但状态不错,看上去很轻松,而我的手心在晚餐结束时已经被我自己的指甲抠出了血印。餐厅在循环播放一张摇滚乐专辑,主唱嗓音温柔,深情中带着撕心裂肺,却忍耐着故作轻松。吉他弦声尖而柔,似乎是在心尖和泪腺上扰拨。
相恋的第二年暑假,岳宁请了年假,我们说好相伴去西藏旅行,顺便看望林芝。临行前被学校告知暑假取消,所有女学员到深山里的通信站实习两个月。旅行泡汤了,随之泡汤的还有我们的感情。在我被圈在荒郊野岭里的炎热夏天,他一个人去了西藏。我在他的QQ空间里搜寻,看到了水像羊脂玉一样浓稠的尼洋河、散发着耀眼白光的珠峰、冒着黄色水汽的羊八井、浮在半空的缎带云、梦中向往了无数次的布达拉宫、信徒们扑倒一片的扎什伦布寺,两只戴着珠串紧紧相牵的手……
吃完饭后我怯怯懦懦和他肩并肩在马路便道上走着,天气有些冷。为了和他保持舒服的距离,我一直走在盲道上。他拉了我胳膊一下,把我拉到身边,左臂轻轻环抱了我肩膀一下。
他说:“别走盲道,不嫌硌吗?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
他手臂的力道似乎不是作用在我的肩上,而是掐在了我的泪腺上,但我不敢让他看到。
“我们换防了,整个单位搬去云南边防,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面,所以来看看你。”他说。他伸手拦了路边一辆出租车,打开车门,推着我坐上车。
“天冷,赶紧回去吧。你的明信片我都收到了,还有,我已经结婚了,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要是你到了云南采访,记得来采访我,让我也上个报纸。”他笑着挥挥手。
爱着的人战战兢兢,不爱的人游刃有余。我也笑着和他挥了挥手,像分手那次一样。我需要林芝抱抱我。
林 芝
“你应该哭的,不哭是不对的。”我说。“我以为他约你,五星级酒店是为了开房。”我笑着调侃梁雪。
“那家餐厅设在五星级酒店里,就这么简单。”梁雪瞥了我一眼,“别说开房,我最后也没能抱岳宁一下,怕他不喜欢。我一直很怕他,怕到在他面前变得卑微。”
“怕什么?什么都别想,鼓足勇气,扑倒他。”我故作轻松地说,“你也别把他想得太好了,男人都一样,主动送上门还有不要的吗?你那时候还没长开,看看你现在,完全变了,脸蛋美、气质好、身材棒。”
开始读研的第一天,我就注意到梁雪了,她站在队伍一侧领队,边走边带着同学们喊口令。她身姿挺拔高挑,留着近乎寸头的短发,偶尔看到她穿便装,就是穿一件黑色翻领T恤,一条浅蓝色微喇牛仔裤,一双白色软皮平底鞋。她胳膊腿很长,肩膀宽而薄,胸前平坦,远远看去就是一个男孩。她的眼神永远是直视的,坦白而真诚、清澈见底,完全不会含视和斜挑,看不到一丝风情和沉郁。现在的她,走遍了大半个中国,读书思考、采访写稿、受伤受挫,灵魂逐渐丰富,脸蛋和身材渐渐丰盈,整个人发生了质变。我细细观察着她的样子——头发刚刚过肩,黑而浓密,和头发齐长的发帘蓬松微卷,半遮着额头和脸颊,长睫毛盖着眼睛。真丝莫兰迪蓝衬衫扎在黑色小脚牛仔裤里,纽扣开了两枚露出洁白的胸口,脚上穿着一双小白鞋,性感又干净。当初怎么也没想到你,当年那个如同一枚接在藤上的青涩小瓜的梁雪会是我人生的药。她和我那么不同,但是她却陪伴着我,让我在离开冯至后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有了依靠。
梁雪比我听话,因为有人管她。大学毕业那年,她在我面前咬着牙发誓,绝对不留在北京,跟学校报名分配西藏,这个决定遭到了她全家人的反对。她妈妈带着姥姥和奶奶专门跑到北京来劝她,还让我“现身说法”告诉她去藏工作多艰苦。幸好梁雪被劝住了,不然我才会成为祸害她的罪人。知道她和岳宁相恋,我曾心头一紧——不该带着她去那场同学聚会,我以为这两个成长背景和生活状态迥异的人根本就不会有交集。岳宁背后的故事是一片阴沉无光的深海,而梁雪是一股清澈甘洌的溪水,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成为岳宁的拯救者,只会跟着他一起沉入无尽黑暗。拯救都是童话和言情小说里写的,梁雪有资格得到一份配得上她的轻盈简单的爱。
“不过幸亏你没跟他,不然你要两地分居独守空房了,而且他的工作这么危险,没准哪天你会多一个称号——烈士遗孀。”我说。
梁雪冷冷地说:“林芝,你看不起我,我知道。你能做到的事,你觉得我做不到。”
我说:“别那么文艺了行吗?”虽然这样说很刻薄,但这是实话。梁雪听了这话,脸色不太好,转身开门出去了。
我们是怎么了,天天揪着西藏。西藏是怎么了?引得这些傻瓜文艺男女青年动不动就跑到这里,受伤了跑这里,痛苦了跑这里,寻觅爱情跑这里,祭奠亲情跑这里。经历过一阵高原缺氧、头疼脑昏甚至要死要活,回到现实中,又会发现西藏不过就是自己写的一部文艺片剧本,自以为忘了、懂了、解脱了,可那些困苦的情绪就像影院的灯一样,只是暂时熄灭了。
我这辈子做过的、在梁雪看来应该骄傲但我最后悔的两件事:一是替初恋男友挨刀子,二是追着冯至去了西藏,而这两件事又有内在联系。那年我在西北师范大学读大三,初恋男友为了哥们义气和人打群架,我冲过去替他挨了一刀。刀扎在小腹上,肚子上留下一道像剖宫产样的疤痕。男友被抓进了看守所,我自己躺在医院,不敢告诉家人,也没人照顾。冯至是负责治疗我的实习医生,拉萨来的军医,当时正在学习全科临床经验。半年后,冯至要回拉萨了,我跟学校申请了入伍援藏资格,特招入伍进了拉萨武警指挥院校当助教。
在跟梁雪讲这一段时,她眼睛发着光,把我当成一个传奇来看。可她不知道,我多么羡慕她,有一大家人来管着她,参与她的人生。我们家没人管我,我的人生全由自己决定。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林乐身上。我的亲生母亲在我10岁时再婚远嫁广西,我跟爸爸和后妈过。我想他们对我唯一的期盼,可能就是我离家越远越好。
刚进藏的那段时间,每到周末,我和冯至租一辆丰田越野车四处游逛。他先带我去了林芝,那个和我名字一样的地方,那个他曾说我的脸就像林芝三月桃花一样美丽动人的地方。
我们几乎游遍了拉萨周边的经典景点——日喀则、纳木错、巴松错、羊八井、念青唐古拉山、鲁朗林海、卡若拉冰川、雅鲁藏布江大拐弯、珠峰……饿了找个苍蝇馆喝碗膻气烘烘的酥油茶,啃上两块牦牛肉干,沾着奶渣吃上几块糌粑。那时候吃得津津有味,每吃下第一块,两人有默契地相视点头,可我现在一看到这些东西就想吐。
我和冯至结婚一年后,他被保送到西安读神经内科博士,跟着赏识他的博导、神经内科专家杨教授深造,自此我们开始了两地分居。我们两周会相聚度个周末,有时他回家,有时我去看他,视机票往返价格来定,工资几乎都花在了路费上。我想他的时候就听科恩的专辑《我是你的男人》,冯至经常在床边循环播放这张专辑。沉浸在低低的歌声中,我感觉就像他的气息在我身边缠绕。每到这时我都感觉快要幸福得窒息了,而现实也是真的如此:在3600米的高原上,小型制氧机和避孕套一样,是要提前摆在床头的。
就这样一直折腾到来年7月,我们都放假了,他暑假有一个半月,我按规定可以休两个月。想到可以和他腻这么久,不用工作学习备课,我内心再次洋溢着幸福感——幸福到让人不安。
我和冯至去了三亚,还没玩儿几天,他就接到了杨教授打来的电话,杨教授让他立刻前往叶城,那里接到一个犯危重高原病脑出血的战士,考虑到患者的特殊性和病情之罕见,他希望冯至到现场协助工作。冯至从拉萨飞往喀什,直到8月中旬才回家。
博士实习第二年,冯至和杨教授一起在叶城医院出诊,我开始经常飞喀什,再从机场坐五个小时车到医院宿舍。终于又到了暑假,可他不能回家。因为7月到9月是这里最和顺的季节,医疗分队在杨教授的带领下,要沿着2410公里的新藏线巡诊。我经常三五天收不到他的信息和电话,第一天还好,到了第二三天,我就开始瞎想,害怕得睡不着觉。然而收到他的信息后,我接着就要对抗无边的寂寞和孤独。
“我愿意做奥利维这样顺势而行的小说配角,我不愿意做约翰·克利斯朵夫这样逆流而上的主角。”2006年元旦联欢会上,我和梁雪创作表演了朗诵剧《主角和配角》,那时候我们刚刚一起读完了《约翰·克利斯朵夫》。这一句回想起来更像我对冯至的告白。
冯至读博第三年,我不顾他的反对,坚持要去他和杨教授的医疗队所在地——阿里狮泉河医疗站,想亲口问问杨教授为什么非让已经结了婚的冯至撇家舍业,长期在极高海拔和极寒地区工作。杨教授什么都有了,职称、军衔、名誉、地位、老伴儿、孩子,而且人人都说他伟大,人人都敬佩他、感激他。“他不顾高龄献身边疆医疗事业,为广大南疆官兵和群众带来福音”——《解放军报》上是这么写的。他实现了建功立业的伟大梦想,而我呢?我可以牺牲青春和事业,但我不想牺牲梦想,我的梦想是和冯至过最平凡的生活。
在和冯至失去联系的第五天,我决定去找他。我并不知道那时我患了内源氧缺乏症,已经有几个月给学员上课偶尔会讲了上句忘下句,精神躁郁,夜晚睡不好,噩梦不断。再听科恩的《我是你的男人》,觉得这些歌会让我想到死。那歌声如月光下的深海,吸引着我不断向前走,不断下沉、窒息,直到意识被淹没。我大汗淋漓到浑身湿透挣扎着醒来,摸到床头的吸氧管,却吸不进去,因为鼻孔已经被泪水和鼻涕堵塞了。
从叶城到狮泉河1080公里,开车将近14个小时,中途要在三十里营房兵站补给和休整一晚。之后要穿越5小时车程的无人区,到了多玛乡才能看到人。在三十里营房兵站营区,我刚从车上下来,一群皮肤黝黑、脸蛋泛着红光的小伙子,纷纷从房子后面伸出头来,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他们一听冯医生的爱人来了就特别亲热,晚上他们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新疆风味大餐。
第二天一早继续赶路,要翻越4个达坂,海拔会持续升高到5300米。无人区的天空是浓烈的透着黑色的蓝,近处的黄土寸草不生,远处冒着金光的雪山尖让人晕眩。我的记忆中断了,直到再次醒来,我躺在床上看到了冯至担忧又欣喜的表情。这时我才知道,三十里营房到狮泉河的后半程,我陷入了持续昏迷,司机小文起初以为我睡着了。到了多玛乡,他叫我起来上厕所,发现我没反应,他吓得疯狂开车,三个半小时的路程,不到两小时就到了。
我几乎要转为重度氧缺乏症,如果不及时治疗可能会造成不可逆的脑组织损伤。这时我才知道前段时间的痛苦情绪,是源于疾病。之后我住在富氧康复室,直到好转才能出去走走。傍晚我坐在长椅上,头枕着冯至的肩膀,看狮泉河的星空缓缓升起。旁边的患者有年轻的、年长的,有男的有女的,有汉族的、藏族的、维吾尔族的,他们都对我报以不友善的表情。我知道因为什么,冯至和拉珍已经被他们凑成了一对。拉珍是位藏族姑娘,医疗队的护士长和心理医生,被他们爱戴为美丽的“知心姐姐”。他们对两人行医的感激,已转化为依赖和崇拜,就像喜欢偶像剧的男女主角一样,希望他们现实中也是情侣。我被视为第三者,变成了偶像剧中的坏女二。
杨教授给军区拟了正式文件,说明我不适合继续在高海拔地区工作,建议转往内地部队休养。我准备了三年的、要责问杨教授的话一句也没说,因为被他们从生死线上救回来后,我已经知道了答案。他建议我除了按时吃药、吸氧,还要多读书、多思考,尤其是读逻辑性强、内容丰富的书,比如长篇巨著,他推荐我看《平凡的世界》,这是影响他最深的一部小说。冯至送我回拉萨,离开狮泉河医疗站的时候,大家拉着他万分不舍,他和他们紧紧握手,保证会很快回来。我寻觅着拉珍的身影,没见到她,车上听冯至说,她给一个患者老婆接生去了。
我和冯至的矛盾又一次摆在了眼前,我需要回内地,而冯至不可以,他还得留在南疆。其实我已经一点都不想责怪他了,或许是我当年太冲动,强迫他的理想追求与我的梦想合二为一,我必须学会放手。我一直都知道,最好的和最坏的都会过去,该放下的不是最坏的,而是最好的。我回到娘家复习准备考研,一年后我考到了北京。
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我出了门,四处溜达着找梁雪。入夜已深,小区广场的灯全熄灭了,楼房的灯火也所剩无几。但我却清楚地看见梁雪坐在广场中心的喷泉台旁边,此时天空中挂着一轮蓝色满月,月光倾泻下来,似将她围拢在湖水中央,四周氤氲着水汽。她晃了晃手里的易拉罐啤酒,示意我过来。
梁雪说:“Cheers!现在可以真的干了。”
我接住了她递过来的另一罐,猛地灌了一口。
“知道什么是蓝月吗?”梁雪看着我,一副我肯定答不出来的样子,她接着说,“蓝月是指一个月内出现两次满月现象,是罕见的天象,大概每三年才会有一次。所以英文中有句习语叫‘Once in a blue moon’,直译是‘出现蓝月的那天’,意译是‘千载难逢’,我遇到了千载难逢的你。”她不苟言笑地盯着我,瞳孔也染上了神秘的蓝色。
我听得似懂非懂,“哦”了一声,接着说:“来,干杯,祝贺我长知识了。”
她跟我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嘴里剩余的酒都喷了出来。
“你是不是傻?发蓝色光的月亮是因为环境污染,大气中的小尘埃散射蓝光,所以月亮看起来是蓝色的。”她说,“那个蓝月只是叫蓝月,才不是什么发蓝色光的月亮。我跟你说过的,你忘了?”
“是啊,我忘了,最近几年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但忘记了真好!”说完我也跟着笑起来,“可是即便是这样的蓝色月亮,也不是随便就能见到的不是吗?”
当我再想和梁雪碰瓶时,碰到的却是空气。
尹 枫
下船的时候,我发现天光在地平线下闪动着,就像我的心,一明一灭跳动着。梁雪曾经告诉我,人与人的缠绕与离散是有信号的。就像在海上航行看到灯塔闪烁的光,就知道不远处有陆地可以靠近;听到起航的汽笛声,就知道对美丽的岛屿再不舍也要驶离。
我没想到毕业五年后会和梁雪在护航舰上相遇。拿着随舰人员名单,我不由自主地乐了。说起来那时候,我真是无比后悔,为什么那么“认真履行”军校不允许谈恋爱的规定,浪费了可贵的大学时光。
我毕业分到三亚的一支海军基层部队当指导员,其他同学羡慕我可以在海南岛尽情看泳装美女,我也以为是这样,可谁知部队全是大老爷们,一个女的也没有。偶尔放假到街上,我们一个个剃着光头,晒得跟黑煤球一样,眼神又直又傻。姑娘身边都是些打扮入时的小开,带着她们住高级海景度假酒店玩耍挥霍。海训的沙滩拉着宣传横幅——“战烈日斗酷暑”,大街上也贴着巨幅宣传画——“欢迎您来到美丽的三亚享受阳光海滩”,几个穿泳装戴墨镜别着鸡蛋花的热辣美女笑得很甜。我真傻,真的,我几乎要变成祥林嫂了。
自打接到护航任务,战士们晚上熄灯后在我隔壁兴奋地谈论着,我气得蹦起来训了他们一顿,可我却同样激动得睡不着觉。躺在驻训地没有空调的活动板房里,我的汗水比以往多流了两斤,满脑子想着梁雪,虽然她的模样在我记忆中已经模糊了。
和她们熟悉是我无意发现了行李库的秘密。大一下半学期,我好像得了人群厌倦症,害怕群居。白天不上课,我藏到阅览室的角落。晚上回宿舍,我躲到男生包库,用电脑USB小夜灯继续看书学习。男女生行李库由一间屋子用木板刷了漆隔成两间,完全不隔音。我听到她们聊书里人物的命运,聊穿衣打扮电影音乐,听她们说这个好吃那个好吃。我当时很懊恼,拥有了快两年的行李库眼看被她们攻陷了。
“尹枫,看这里。”一个黑洞洞的镜头对着我,咔嚓一声。相机移开了,我看到了让我失眠一整夜的梁雪。她一身迷彩服、戴着迷彩帽、穿着作战靴,脸庞温润、唇红齿白、眼睛明亮、身材匀称挺拔,整个人精气神很足,脖子上挎着一台尼康相机,正冲我笑着。我揉了揉眼睛以为看错了,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感觉自己瞬间得了社交恐惧症,我是不是该和她握手?可是我不敢碰女生的手,工作这几年离我最近的女生就是食堂打饭的小妹。我尴尬地站着,像个傻蛋,我倒是很想伸出手来抽自己两巴掌。
“指导员……”后面跑来了几个我手下的班长,他们搭着我的肩哧哧地笑着,还不知害羞地把手伸到梁雪面前,想和她握手。“美女记者,你好。”“美女记者,你是不是来采访我们的啊?”“美女记者,你认识我们指导员?”“美女记者,你从哪儿来的啊?”“美女记者,你跟我们一起上船吗?”
“去去去,注意形象啊。”我拿出领导的架势。
梁雪伸出手大方地和他们握了握手,继续笑脸盈盈看着我说:“你认识我吗?”
“当然认识了,梁雪。”
她说:“你变化很大,变得这么……爷们儿了,你以前是个文弱书生。”
“你不就想说我黑吗?”我又忍不住想感谢天气了,好在我脸黑,大太阳又晒,她看不出我脸红,“倒是你,大记者,够棒的。”
“指导员,理发师等着给你剪头呢。”公务员跑来叫我。
“剪什么剪,我不剪!”我说。
公务员一脸疑惑,说:“不是,指导员,我专门到镇上叫来的,你说要剪个帅气的……”
“别废话。”我比画着踹了他一脚,把他撵走了。
公务员秒懂似的哧哧笑着跑了。
梁雪笑意更深了,说:“你不光长得跟以前不一样了,连脾气也不一样了,以前你不爱说话,走路目不斜视的。”
我苦笑道:“是基层把我逼成这样的。”
“我倒觉得你比上学那阵儿更有气质了,你现在可是顶尖部队的干部。”梁雪说,“不信你看这照片。”
她走到我身边,把脑袋凑近我,拿出相机放回看。一股香气袭来,有点营区门口晚香玉的清甜味道。但我却下意识地移开了一点,不是不想靠近她,是怕她闻到我身上的汗臭味。
我看着梁雪在训练场给战士们拍照,专业又干练。过一会儿又看到她跟大家开心地聊天,左脸颊一颗酒窝荡漾在嘴边,眼睛弯成月牙形。我们团长走过来和她交谈,看起来像是在夸她,她害羞地咬了咬嘴唇,摸了摸后脑勺。怎么这么可爱?我的脑子里似乎响起了一阵悦耳的钟声,心跟着怦怦跳起来。我猛地捶了一下身边的帐篷。这时,一群跟呆鹅一样的小伙子齐步跑过,他们诧异地看着我,我狠狠回瞪他们,他们赶紧移开了目光,领队的班长知趣地拉他们喊了一通口令。
汽笛拉响了,军舰缓缓离港。“敬礼!”一声口令,我们郑重地将手伸得笔直举在帽檐边,直到快看不到海岸的送行人群才放下。“忠诚于党,热爱人民,报效国家,献身使命,崇尚荣誉。树威武形象,壮国威军威,圆满完成护航任务,为祖国、为人民争光。”我们齐声宣誓着。汽笛声再次响起,那声音仿佛渗入了我的心脏、我的骨髓。望着渐行渐远的国土和深不可测的远方,我想到了牺牲……如果此时有敌舰向我们开炮,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冲上去和他们拼命。我的眼泪不自觉流了出来,还特别汹涌!好在其他人也都眼含热泪。我趁人群很乱,赶快用胳膊抹了抹鼻涕眼泪,好在脸黑,我又一次庆幸起来。
“采访一下你,为什么哭了?”梁雪问我。
我尴尬地推了推帽檐,整了下衣服,海军的白色短袖我穿着还是挺精神的,宣誓之前我对着镜子好好打理了自己的模样。
我说:“是正式采访还是随便聊聊?”
梁雪笑了,问:“有什么区别吗?”
很多人以为出海生活非常寂寞,其实不然,每天都挺忙。一大早就开始出操整理内务打扫舰舱,例行战术训练,还经常组织综合战斗演练。下午是政治学习和专业课学习,晚上集体看新闻或者观摩电影。上船前宣传处干事托北京的朋友从马连道电子城批发了一大堆D9碟,几乎都是跟海沾边儿的片子,《海上钢琴师》《荒岛余生》《那年夏天宁静的海》《怒海争锋》《猎杀U-517》……有个几十张。他们想得挺周到,没拿《泰坦尼克号》《完美风暴》《大白鲨》这种让大家心情恐慌的灾难片。
《海上钢琴师》我看过,那年闹非典,学校封闭了两个月,每天晚上在操场放电影。不知道是嫌片子长还是情节慢,那晚观众越来越少,我也看不下去,但梁雪看得入神,我也就好奇地看了下去。这部电影也成了我在读书期间唯一记得的一部。
再在舰上看这部电影时,大海上刚好起了点风浪。船舱微微摇晃,投影仪也有点不稳,幕布轻翻着,画面起了波纹,跟立体电影似的。大家都看得认真,没人说话,没人离席,甚至连上厕所的次数都很少。我不得不佩服起宣传干事的品位来,我比上大学那时更理解1900最后的决定,此刻这条船上有我爱的事业、我爱的战士和我爱的女孩,我也不想下船。
散场后,我回房间拿了随身听和《海上钢琴师》原声音乐碟,乱买的打口碟里有这张。当时因为整张专辑都纯是音乐,我没怎么听,但此时此刻我特别想到船尾去听。
海浪已渐渐平静,眼前的大海是真正的黑夜,没有一丝灯光,舰船如同行走在时光隧道里,无法想象将要迎来亮光的出口会通往什么年代。天上的星星特别亮,可以清楚地辨认出星座。
“尹枫。”
响着钢琴声的耳边传来一声呼唤,是梁雪,我赶忙把耳机摘了下来。
“没敢拍你,怕把你吓着掉到海里去。”梁雪说,“给我听听。”她把我的右耳机拿了过去。
梁雪出神地听着歌曲,凝望着前方一片漆黑的海,我看不清她脸上是什么表情,这对耳机的两条线仿佛一个心脏输出的血液,分了两条支脉,把鲜活的血氧输进我们的大脑。歌曲结束,随身听自动停转了。梁雪把耳机摘了下来,眼中似有泪花。
梁雪说:“这些天哭得太多,让你见笑了。”
我说:“能采访一下你吗,为什么哭了?”
梁雪破涕为笑了,说:“是正式采访还是随便聊聊?”
我的心像被一双手捏了一下,有点酸痒的感觉,喉咙也跟着痒得咽了一下。
梁雪说:“正式采访的话,我会说,这首歌是罗格·沃特斯唱的,老牌摇滚乐队平克·弗洛伊德的贝斯手和创作主笔。”
“你居然连这个都知道!”我欣赏地看着她,“等等,平克·弗洛伊德?这名字很熟,他们是不是有张盘面上有个三棱镜?”
梁雪兴奋地说:“《月之暗面》!你居然也听他们!”
我说:“上学时我被卖碟的生生拽走了200块钱,他硬塞了我一堆打口碟,但我没怎么听,只记得有这个名字。”
“太好啦,那你借我听听!”梁雪眼睛放着光说,“把你的碟都给我看看。”
“没问题。”我说,“那你得跟我再随便聊聊。”
“随便聊聊的话……那天在学校操场上看《海上钢琴师》,我看到了最后,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那是我和你第一次一起看电影,船上是第二次,居然看的还是同一部电影。”梁雪说这话时眼含笑意。
我说:“何止,以后我们要一起看上百部电影了。”
“这真是奇妙的缘分!”梁雪说。
缘分……我没再说话,想好好享受此刻,在漆黑的海面上,严肃的军舰上,听她说出“缘分”这个词。前些天我一直在想,能再次和梁雪相遇,一定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梁雪说:“尹枫,上学时我就看好你,你现在真的越来越出色了。”
“我可从来不知道你上大学时看好我。”我说,心跳突然剧烈了起来。
“那时不少女生喜欢你,还有跟你表白的呢,对吧?可你眼里只有学习没有女生吧?”梁雪带着揶揄的表情看着我。
“我真傻,真的……”我故作惆怅状。
我们一起笑了起来。
梁雪又认真地问:“还有几个问题,我们要怎样才算是得到了真正的安全呢?”
我指了指几十海里以外闪着光的“好景号”商船说:“我们的利益走到哪里,就能维护到哪里。而且只有强大到有能力拒绝别国任何不合理的要求时,我们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全。”
我也不知道怎么能如此一本正经和梁雪谈论这些国家大事,其实现在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爱她这件小事。
梁雪在深思,没带笔就开始习惯性地咬大拇指,我怕她把手指头咬坏,说:“你把手伸出来握紧举到空中。今天星空挺亮的,我教你测量星星的大小、距离和角度,这是辨别星座的基础。”
梁雪把胳膊举起来,握紧拳头。我也伸出胳膊举到空中,我边说我们俩边比画。
“握紧的拳头是10度,胜利手势是5度,并拢伸出三个手指头是3度,大拇指角度是2度,小拇指是1度。”我们量出了北斗星的位置。
“你再看,食指和小拇指间张开是15度,大拇指和食指间张开也是15度。”梁雪重复着我的话,依次伸着手指。
“同时伸出大拇指、食指、小拇指,你告诉我这是多少度?”梁雪傻呵呵地对着星星比画着。
“这个手势,哈哈,是我爱你。”梁雪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尹枫你看,我发现了一个星座,刚好有三颗星在我这三个手指头上,那是我爱你座。”
“对,我爱你。”我看着她认真地说。
梁雪笑着扭过头来,看到我的表情,惊讶了片刻,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也收回了胳膊。
“我要回去写稿子,着急交。”她边说边后退,用咬过的大拇指向后指着,示意要回去了。
“在舰上不要倒退着走,危险。”我过去拉住了她举着大拇指的手,扶着她另一只手臂,把她身姿转正说,“去吧,晚安。”
第二天早操,我看了看在队尾的梁雪,她冲我笑了笑。之后很多天,我跟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正常工作、聊天,只是敏感的话题不再谈,会让两个人变敏感的地点,比如说舰尾,也不再去。上舰将近四个月,她几乎采访了全船的人,她也成了船上最受欢迎的人。
和同舰的女干部、女兵相比,梁雪的身体素质出色很多。进入公海后舰艇常常颠簸摇晃,很多人难受得只能整天躺在床上,精神抑郁。梁雪一直坚持工作,像阳光,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亮的。她为我这个指导员的工作省了很多劲儿,看着大家都喜欢她、欣赏她我特别开心。可她的笑容也让我在想,那天夜里的星座话题究竟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两支护航编队马上要举行分航仪式,梁雪要离开我们的军舰,去另一编队采访,再见面要等回国之后了,我打算等天一亮就找她来再表白一次。
清早海上又起了雾,这虽然是亚丁湾海域常见的天气,但舰上的气氛还是紧张了起来。因为雾气是海盗最活跃的时刻,舰船提升到一级警戒,所有人都严阵以待,观察周围的状况,严密监视雷达和紧急求救信号。果然临近中午,编队收到一搜希腊货船的紧急求救,当时货船已遭到六艘海盗小艇围攻,有一艘已经登船,情况危急。虽然雾不大,但这种情况派出直升机还是让所有人捏把汗,焦虑和担忧的气氛弥散着。我小组的队员执行任务,15分钟到达现场,在直升机上发射信号弹威慑,不久就发生了实弹交火。之后直升机和军舰出现通信故障,大家浑身冒出了一层汗珠。失联3分钟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终于主舰收到了回复,他们已经赶走了海盗艇,圆满完成任务,正在返回的路上,全舰欢呼起来,我紧攥的手也放松下来。
梁雪怎么能错过这么精彩的瞬间呢?傍晚时分她趴在船边用海事卫星给总部传送写好的新闻稿,我远远看她,背景是散去雾后如丝绒般柔软的海面,她的侧脸被夕阳的微光勾勒出美好的轮廓,鼻尖闪着星火之光,上弦月在我身后升起,海天之间如此高远辽阔。今天发生的一切让我的自豪感、幸福感、舒适感在心中恣意流动着,这真是我人生最奢侈的一刻。
应该是发完了,梁雪合上电脑站起来朝着大海伸了个懒腰。她转身看到了我,挥了挥手向我走来。
“梁雪,我喜欢你。”还没等她走近我,我就大声喊了出来。
她停下了脚步。
“答应他!”有三五个战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二层甲板边趴着,嘿嘿笑着起哄。
梁雪的脸瞬间红了,转身钻进了船舱。
我指了指战士们,威胁说我要上去收拾他们,他们欢叫着跑开了。
庆功晚餐上,主厨给大家添置了一份猪排骨和炖牛肉大餐,大海上漂流能吃上一次陆地盛宴可比海鲜大餐珍贵多了。不执行任务的人得了一罐青岛啤酒,边喝边看《那年夏天宁静的海》,男女主角那份平淡如水却宁静温暖的爱情,让人心动心碎,想要恋爱的冲动难以抑制。结尾曲《宁静的爱》播毕,我微醺了,怕自己又干出什么傻呵呵表白的事被战士们看到,赶忙逃回了房间。正坐着有人敲门,我打开门一看,是梁雪。她把我往里推了一步,抱住了我的腰,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错愕了一下,我也紧紧抱住了她,感觉她的胸脯和后背在我怀里轻轻起伏着。狭窄的舱室里灯光昏黄,投射在铁质乳黄色墙壁上仿佛一层薄雾。我捧起她的脸,看她的双眼浸在升腾的水汽中,温柔得如一潭月光下平静的池水。她的唇微张着,我低下头咬住了她的下嘴唇,她按了一下墙边的电灯开关。她的身体轻得像是浮在水中,我艰难地划着水向她靠近,直到被一片温热的暖流包裹了起来。我的眼泪和汗珠混合着流进了嘴里,海水一样咸。此时我抬起头看到舷窗外,月光倒映在海面上,仿佛一条向远处延伸的繁星之路。
三天后编队分航了,梁雪去了另一艘军舰,我们约好每周打一次海事电话。分离的日子里,我把对她的思念写在日记本上,想和她重逢时当情书送给她。两个月后,当我们在祖国的码头边再次重逢时,她流着泪和我分手。我多想抱紧她不让她走,哪怕让我下跪也可以。可是我不能,因为爱情里最大的悲痛,就是知道了如同你在为她悲痛一样,她在为另一个人悲痛。
岳 宁
趴在我空着的右腿床边睡着的梁雪,眉头微微皱着,嘴角却轻轻上扬,发帘遮着半面脸,露出小而挺直的鼻子——这个倔强的孩子。
一个小时前我刚刚骂了她一顿,用我自己都觉得不是人的话,说她不用专程赶来看我笑话。骂完之后,我突然明白了难怪俗语说“瘸子狠”,而她又用一副嘴边带笑、眼里含泪的模样,把我腋下的体温计拿出来。
“别费力了,你赶不走我,因为你动不了。”梁雪说,她站起来走到窗边借着阳光看了温度计,记在护士给的本子上。
我很想跳到地上把她推出病房,但就像她说的,我动不了。
一个月前我出了交通事故,右腿截肢。部队从北京移防到云南边境后,我无数次想过受伤甚至牺牲的方式,踩雷、坠崖、翻车、边境冲突什么的。我知道战士们都在私下议论说我是典型的“想法很多,胆子很小”的领导,说我经常小题大做。我不怪他们这么想,因为他们还小,没有经历过生活的磨砺,他们总认为任何坏事都轮不到自己,任何意外都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刮刮乐最多只中20块的人,会中灾?悲剧都只会发生在新闻和狗血电视剧里。但我无论如何都没想过,自己会因为深夜跟林宏宇在山路上吵架,被过路车撞出去十几米。
梁雪硬塞给我一台随身听,里面正在放着克莱普顿的《躺下来莎丽》。病房关着灯,只有门上的一面长方形磨砂玻璃窗透着走廊微弱的光。我已经连续4天没有睡好觉了,白天不停人来人往、出出进进,到了晚上安静下来之后,思绪像海水一般席卷着我,即使快睡着了,心中满布的礁石也会突然被激起的巨浪阵醒,使我浑身发凉。我总是会想起那个深夜,和林宏宇最后的对话。
“你们都觉得我爱钱,但我自始至终都是因为爱你!”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道强光照射来,我整个人腾空了,小腿向前翻去,以诡异的姿势重重摔在地上。我似乎回到了热带雨林的河水中,被教官使劲按着头,但我不想挣扎。教官把我从水里猛拽起来,以为我死了。我也曾在充满了催泪弹烟雾的封闭集装箱,蹲在角落头顶着箱体直到被教官拖了出去,他以为我死了。其实我都没有,我选择了一种最极致的逃避方法——直面死亡。教官对我的点评是由于我不怕死,所以才能在体能和战术并不突出的情况下取得最后的胜利。极限体能、战斗战术、心理摧残等训练大概是将我重铸了,我像死而复生一般,过去种种犹如前世之事。毕业典礼上,教官终于把那枚我渴望已久的优秀毕业生奖章狠狠拍进了我肩膀的血肉里。
然而现在,我残着一条腿躺在病床上,不是光荣战死,不是因公牺牲、负伤,而是三更半夜因为婚姻问题被车撞了。负责事故调查的干事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让我把事故发生的每一个细节都详细复述一遍。
听完后干事同情地安慰我说:“你爱人去世了,一定节哀。你的腿也没事的,现在有很多很好的机械义肢,几万到几十万、上百万都有,听说你家很有钱,没问题的。”离开前,他扭过头来对我说:“开车撞到你们的是隔壁团部一个年轻干部,刚毕业,自愿来边防工作,现在已经安排他复员了。他受了挺大刺激,整个人一直呆呆的。他家里情况挺不好的,这孩子本来在军队挺有前途。”
梁雪坐在我旁边削苹果,削得坑坑洼洼,一块块苹果皮掉了一地。
“梁雪,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谁让你坐在我旁边削苹果的?给我个橘子我自己剥就行,我不爱吃苹果。”我说。
她乖乖地把橘子递过来,一句话都不敢说。她在我面前总是唯唯诺诺的,似乎我在欺负她,她让我像个坏人,自惭形秽。而在林宏宇的心里,我是个冷血无情的人。
林宏宇那天拿着离婚协议和房产过户手续,从北京飞到云南来找我签字。我刚好在市区办事,跟团长请示后,团长批准我开车带她到驻扎在深山的营部来执行组织谈话程序。我不是不爱她,她从小生活很苦,所以性格成熟坚强,能张罗事,我父母去世前也是她伺候在侧。单位移防通知下来,她唯一一次跟我发了火,拒绝去云南,因为北京有她的事业。她让我转业跟她干生意,说得有理有据,我也动过心,但当我拿起转业表,我的肩膀就一阵刺痛,身上的军装仿佛就像是我的皮肉一般,脱下来会让我鲜血淋漓。
“你就不能为了我回去吗?我需要你。”林宏宇坐在车上哭着说。
“把房子卖掉后应该可以帮你周转了,还有你要的赡养费,我这些年工资也不多,攒了20万元都打给你了,你查查。”我说,“我们家的钱你就别再去要了,那跟我没关系。”
“岳宁,你浑蛋!”林宏宇边哭边喊,我第一次看到她这么激动。
“这不是你需要的吗?”我说,“当初你跟我结婚,不就是为了这些吗?”这是我第一次说出我知道的真相。
她默默看了我一眼,打开车门要下车。我慌忙踩刹车,把车停在路边。她拼命往前跑,我跑过去拽住她的胳膊,她剧烈挣扎着。
“你们都觉得我爱钱,但我自始至终都是因为爱你!”
快睡着的一瞬间,我又一次惊醒了,这句话在我耳边回荡着。我想起了抬圆木的时候,教官不断在我耳边大喊:“放弃吧!你不行的,放弃吧!你已经没劲了!”我宁愿听不懂西语。他每说一句,我腿上的肌肉就会松掉一块,逐渐毫无知觉直到变得像现在这样。
从林宏宇父母口中,我得知她的“生意”正面临绝境。她的金融投资公司资金链断裂,欠债两千多万元,债主们逼上门,如果还不上,就要进监狱。她走投无路,才会想要去找我两个姐姐要钱,但她没说真实原因。
到现在我才知道我多么不关心她、不了解她,或者说我从来没有想要去了解她,我只是在向她索取,索取她的平静、她的宽容,甚至向她索取她曾经的苦难,以此获得内心的平衡。曾经立过的志、发过的誓随着岁月和境遇,逐渐被性格中原本的劣根性驱使着,我变成了自己最憎恨的那种人,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只会自私躲避,用冷漠镇静,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岳宁,我刚护航回来,报社批了我一个月假期。我跟单位提出到昆明驻站一段时间,顺便照顾你。所以你不用担心我的工作,也不用觉得麻烦我,我是自愿的。”梁雪说。
“我现在最后悔的是没能跟你好好谈论我们的感情,就像我跟林宏宇,如果能和她好好聊一次,可能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梁雪,你回去吧,不要再管我了,我从来都不值得你为我付出。找个好老公,快快乐乐过一生。”我握住了她冰凉的手,“现在能让我说这话的人,就只有你了,也就还有你了。”
梁雪咬着嘴唇,笑着把我的手反握在她手中,紧握了两下,她出去了。我知道她一定是又背着我哭去了。
护士来换药,我把她盘子里的小手术刀偷偷拿了,塞到床垫底下,我想我终于到了预设好的归宿………
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如往常,梁雪趴在我空的右腿边上。我哑然失笑了。她也睁开了眼睛,站起来对着我的脸仔细观察着。她的眼眶越来越红,泪水逐渐充盈。她使劲抽了抽鼻子,泪水又倒流回。
梁雪说:“我去叫医生。”她正要站起来,我拉住了她的手,说:“先别走……”
她的眼泪决堤而出,似乎要把病房淹没。她使劲攥着我的手,脸和鼻子变得红肿,鼻涕也流进了嘴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难怪她老是在我面前忍着,原来是因为她哭起来这么丑。想到这里,我竟然笑了。
梁雪愣愣地看着我,这一刻她的表情真的太复杂了,高兴、痛苦、欣慰、愤怒、疑问、惊讶都凝结在她的眼里、眉间、唇边,甚至是每一滴泪珠里。她按响了呼叫铃声,甩开了我的手。
接下来好几天,她都不跟我说话,坐在病房椅子上看书写稿。只是到了喂饭、喂药、量体温、扶我下床、推着轮椅带我做检查,才靠近我。每天下午,她会自制一杯云南小粒手冲咖啡,香气弥漫在整个屋子里。我说我也想喝,她跟没听见似的,理都不理。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她的双眼像雷达一样,死死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时不时在我床边和枕头底下摸上一通,一副神经过敏的样子。我说我不会再干傻事了,在医院这么干,难道还不傻吗?我劝她睡觉,她完全不听。
折腾了四天四夜,梁雪撑不住了。下午咖啡喝到一半,她就捧着咖啡杯坐在椅子上睡着了,仰面朝天,张着嘴,轻轻打着呼噜。如果这时候飞来一只苍蝇,她可惨了。我又忍不住笑了,想起有一次毕业晚会彩排到很晚,她也是像这样,张着嘴睡着了。我往她的嘴里放了一口蛋糕,她竟然嚼了嚼咽进去了,还用手抹了一下嘴唇,完全没有醒。动心可能就在某一个你毫无防备的瞬间,而这个瞬间是永恒还是一时,当时根本来不及思考。我知道现在任何反抗都是徒劳,她不会放弃我,干脆任由她摆布吧,算是把欠她的还她了。
林宏宇所有的债务过到了我名下,姐姐帮我把房子拍卖了,按比例偿还了债权人的钱。梁雪受姐姐委托帮我订制了高级义肢,义肢公司分别派了一位美女和一位帅哥使用者来示范,鼓励我重新站起来,还为我量身定制了整套康复训练,服务十分到位。梁雪在昆明驻站半年,边工作边照顾我,我逐渐好了起来。她还给了我一封信,是我研究生导师写的,梁雪跟他商量过我未来的工作前景,导师并不介意我的身体状况,邀请我和他一起在国内特种兵学校新设立的外语系教西班牙语和英语。我答应梁雪会好好考虑。
她接到了国外采访任务,临行前,她告诉我说,这次采访结束后,她就不来昆明了。
“无论你何时需要我,我都会毫不犹豫朝你而来。”梁雪说,“如果你不需要我,我也不会强留在你身边。我觉得现在你应该不需要我了,但我心里很高兴。”
施恩与辜负,似乎是相生相克的一对冤家,一时半晌是无法看清结果的,或许要多年以后,才能知道真正的对与错。我接受了导师的邀请,开始了教书生涯。白天课程很满,教学任务很重,来不及胡思乱想。可到了晚上,我拿起手机,无数次想给梁雪发一句话:我需要你。写好了又删掉。
梁雪在国外不能用手机只能偶尔打个军线电话。断了联系半个月,我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了海外地震的消息,那条新闻里念出了梁雪的名字。
冯 至
我最后一次毫不控制自己想念林芝,是在我濒死的那个夜晚。
我们在巡诊路上遭遇了两次大冰崩,被困在了海拔5800米的山路上。起初我们还觉得挺幸运,前方和后方道路都被冰碛物堵实了,河道也阻断了,唯独这一公里左右没事。但到了第三天,师父由于长时间困在高海拔地区突发急性脑水肿在吉普车上去世了。我和司机小文用车上带着的工兵铲,在地势略高的平缓山坡挖了一个坑,把师父安葬了。我们还挖了另外三个坑,因为地太硬,坑很难挖,趁三个人还健在,先挖好。小文说他不想暴尸荒野,被野狼、秃鹫、雪豹啃到肚子里去。
我们给挖好的坑编上了号,师父是一号。
我说:“我要二号,我想挨着师父。”
拉珍说:“那我要三号,我想挨着你。”
小文说:“我不想睡在四号,右边没人,我害怕。”
讨论这事时,我们其实没有认真,因为我们还活得好好的。长期在雪线上奔波,车上补给非常齐全,水袋充足,压缩干粮够吃个十几天的,最重要的是相信会有人来救我们。
再次入夜,已经是第五个夜晚了,吉普车显示车外气温4摄氏度。我到大石头后面去方便,转过山头,看到了一轮圆润的满月悬挂在清亮的空中。今天白天格外炎热,最热26摄氏度,一片云彩和阴凉都没有,太阳直射了一整天,换来这么美丽的月色。我耳边仿佛响起了科恩的《别再游逛了吧》——我刚才还在车上用随声听听这首歌。
这是林芝出场的BGM。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穿着病号服躺在我实习医院的病床上,未施粉黛,也不见病容,反而清新可爱。我刚从军医学院毕业到西藏工作,曾经被管得多严格,撒了欢之后就有多疯狂,再加上挣得多,整个人飘飘然。那段时间我正沉迷和狐朋狗友鬼混。然而遇见林芝后,我开始迷恋她,觉得没有她不行。她也被我的热情烧昏了头,竟然答应跟我去西藏。
西藏是一个让人敬畏的地方。来了这里我才知道,人是无法征服大自然的,死神就在角落里盯着抢人。我戴着一只六眼天珠,是一位我诊疗过的高僧送的。我把手轻轻放在胸前,祈祷能获救。
拉珍今晚很沉默,我害怕她这样,因为特别爱说话的她只要一沉默就意味着她在憋什么重要的话。
“师父走了,你还会继续留在这里吗?”拉珍说。
我把手撑在车窗边缘,故作镇静地说:“我还没想这个问题。”
拉珍说:“你会回去找嫂子吗?”
我就知道她今晚肯定不会放过我了,在这片满月之下的黑暗中,两个人的瞳孔都闪闪发着光,在这个与世隔绝安静异常的情景下,三个人的呼吸声也十分清晰。
“不会。”我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外面的河水。河水涨了上来,水位越升越高。“拉珍,我总觉得不太好,好几天了,今天温度又这么高,上面的堰塞湖不会溃堤吧?”
拉珍坐了起来,俯下身从我这边的车窗往外左右望。她的胸口就戳在我的眼前晃啊晃,好几天没洗澡,她身上那种特有的味道越发强烈,是一股海拔4000米处雪莲花、晒干的藏红花以及高原季风的特殊味道。我下意识往后缩了下脖子。她看出了我的小动作,嗵地坐回自己的座位,车都跟着摇动了一下。
“我还不知道你把我当女人看呢。”拉珍斜着眼睛说。
既然绕不开了,那干脆面对吧。我说:“我当然把你当女人了,而且我还一直把你当成是……”
“别说了,都是套路。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你是个好人。这些话一出来,就可以全剧终了。”拉珍说。
我说:“就你懂,你什么都懂,搞心理学的就是厉害。”
拉珍说:“这根本不需要搞心理学,是人都懂,你可别把人之常情和心理分析搞混了。你总是……”
“嘘……”我示意拉珍不要出声,隐隐约约听到有些许低沉的轰鸣声。
“你能不能好好听我说话……”拉珍要急了,但她忽然停了下来,“确实有声音。”
我们打开车门,发现河水已经漫延开来,把轮胎淹了快一半。我们摇了摇小文,但他没醒过来,我们只好给他系紧安全带。我感到要出事了,叫拉珍赶快上车,把车门车窗关紧。顷刻之间,远处传来了轰隆隆的巨大声响和清晰的断裂声,我想大概是堰塞湖崩塌了。
“冯医生,我害怕。”拉珍紧紧拉着我的手。
我把她抱进怀里,感到她浑身都在颤抖。
“我们这次不会真的要死了吧?”拉珍问。
我说:“不要瞎说,这么多天都挺过来了,不会死的。再说,我已经祈求天珠保佑了。”
拉珍说:“上天不会因为我们救了这么多人,就对我们仁慈一点的。”
我无言以对,特别是在师父按照家乡规矩该出殡的这一天。到底该把未知寄托在什么上面?寄托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信条?还是寄托于看不见摸不到的神仙?或者寄托于自己心的方向?可是又有几个人生来就有方向并对此坚信不疑呢?不过就是被命运推动着走到如今这个时间、地点,遇到你身边的人。
拉珍说:“就算今天活不下去了,我都感谢这个命运。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千万不要松手。”
我本想更紧地抱住她,车猛地向后翻起来,她被甩向了车尾。
我曾经非常后悔答应林芝离婚,那时候太年轻,觉得离婚对两人都好,反正也没有房子、车子、票子、孩子的牵扯,就敢去做。但随着年龄增长,我觉得自己跟师父对待感情一样,像个对家庭不负责任的浑蛋。她为了我来西藏,我为什么不能为了她离开?我曾为这个顿悟痛苦不已,但我无力改变,只能选择让自己尽量不去想。然而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的我更庆幸,幸好她离开我了,不然她要当寡妇了。
不知过了多久,车不动了,声音也安静下来。我动弹不得,使劲转脑袋往车窗外望,只看到一缕刺眼的光束缓缓移动着。我看到了师父,他在远处笑着冲我摆了摆手。我很诧异,我们不是已经把师父埋了吗?他怎么出来的?忽然我感觉什么东西凉凉的,冰在我嘴上,让我瞬间清醒了,视线离开了光束。四周又黑了下来,唯有嘴边一点星火在跳动,是天珠在发光。我赶快伸出手四处摸索,摸到了拉珍的手,摸了一下她的脉搏,发现还有跳动。我长嘘了一口气,握住她的手。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仿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我们仍在巡诊路上,说着、笑着,在颠簸起伏中睡着。拉珍总是觉得自己特别聪明,她不应该截住我的话。我其实想说的是,我除了把她当女人,这些年还把她当作是我最重要的女人,她对我来说逐渐变得比林芝还重要。
我一直握着拉珍的手,只要稍有意识,我就使劲握一握,确保我们没有分开,直到我听到拉珍急促呼唤医生的声音,我感觉她的手要从我手中抽出去,我立刻用尽全身力气紧抓不放。缓缓睁开眼睛,模模糊糊中似乎看到她,又转头看了看四周,是医院。她好好的,她没事,我松了一口气,也松开了她的手。
车被洪水打翻到了一个矮坡上卡住了,没被冲走,我们终于等来了救援。小文患了脑水肿再加上脑震荡,能不能醒来是未知数。我昏迷了十几天,中度颅脑损伤、左臂骨折和神经损伤,我多久能恢复到正常工作生活状态也是未知数,也许一两年,也许三五年,但可以肯定的是我这辈子不可能上手术台了。拉珍大腿粉碎性骨折,未来走路会跛得厉害。但我们都活了下来。在拉萨治疗了一段时间,军区安排我们到北京最好的医院继续康复,这一待就是一年多。
小文还是没醒,我的头痛、失眠、耳鸣和间歇性晕厥已减轻,但左手小拇指、无名指和中指仍然毫无知觉。拉珍已经康复了,她没有马上回南疆,而是申请留在医学心理科培训,我知道她是想在我身边照顾我。我也不希望她走,这一年多来我越来越依赖她,再一次有了那种没这个人不行的感觉,我希望她永远留在我身边,我也希望一切都不要变。师父永远留在了巡诊路上,而我、拉珍、小文,我们也要继续并且永远行走在巡诊路上。我终于找到了梦想所在,这个梦想只有拉珍能参与进来。
她生日这天,我跟医院请了假,去对面商场买了一枚戒指,准备跟她求婚。走到她办公室门口,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林芝。
我、拉珍、林芝都惊讶得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个挺精神的小伙子走过来,打破了我们的尴尬。
“林芝,药开好了,我们准备走吧。”小伙子说。
“尹枫,这是冯至。”林芝又向我介绍说,“冯至,这是尹枫,我男朋友。”
小伙子愣了一下,主动把手伸过来跟我握了握,说:“你好,久仰大名。”
我问林芝:“你怎么来医院了?”
林芝淡然地笑笑说:“没什么,就是来开点药。真有缘啊,竟然是拉珍给我看病。我们先走了,你们聊。”她看了拉珍一眼,眼神意味深长,这种眼神我似乎曾经看到过。
我默默看着他们走远——林芝的背影消瘦,但肩膀随着胳膊的晃动微微摇摆,双腿交叉叠步前行像模特走路似的,一点没变。前尘往事遥远又模糊,那个曾日日夜夜在身边的人已是前世之人,熟悉又陌生。
这时,拉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才回过神来。
“林芝得了什么病?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告诉我?”我问。
拉珍没好气地说:“告诉你又怎么样?你会心疼吗?想把她夺回来吗?”
我突然有点生气了,她的犀利还是一点没减,可惜这次只有尖刻而并不锋利。我也用尖刻的语调说:“你又看穿我了是吗?作为一个心理专家,这就是你对我的判断?”
拉珍没有吭声,摆弄着手里的病案。我看到封面上写着林芝的名字,仔细翻了一遍,那上面还有林芝的手机号,我悄悄记了下来。
“就是这样的。”拉珍说,“很难说她这几年过得好还是不好,你也知道她在离开拉萨时就有点后遗症。她逐渐把自己不愿意接受的事实,变成了人生的一部分,或许在那一刻她是幸福的、不孤单的。有时候心理治疗并不能完全依靠科学,药物只能在生理上促进睡眠,控制情绪,减少幻觉出现的次数,让她过得像个正常人,不要把身体搞垮。”
我边听边陷入沉默。
“尹枫不是林芝的男朋友,她是故意骗你的。尹枫是林芝闺密的前男友,他俩都是来我这儿咨询的病人。”拉珍说,“只不过尹枫很快就好了,我介绍他们联系上的,觉得他能帮助林芝。”
我静静坐了一会儿,对拉珍说:“生日快乐,一起吃饭去吧。”
她说:“难得你还记得,谢谢冯医生。我晚上还有个会诊,你先走吧。”说完就不再理我,到电脑上敲字去了。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一定是在吃醋。亏她还是心理医生,她面对我们俩的感情时,智商低到可怕,竟然还不如我。我没有坚持,今天的气氛确实也不太好。
晚上回到病房,我一直在想要不要给林芝发条信息,毕竟时隔这么多年第一次见面。正犹豫着,我接到了一条陌生手机号发来的短信,是林芝,她说要来医院看我。
“听说你出了车祸?”林芝问,跟昨天我见到她相比,她显然是精心化了妆、打扮了的。
我轻描淡写地说:“是,一场小事故,脑震荡,现在已经快好了。”
林芝说:“拉珍的腿……你们是一起出的事吗?”
我点了点头。
林芝把《三体》《鬼吹灯》及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悬疑小说套装堆在我床头柜,足足三大摞。
林芝说:“把这些书好好读了,杨教授给我的建议就是用长篇小说保养脑子,我给你搞点烧脑的。对了,杨教授还好吗?”
我说:“他很好,放心吧。”我不想再让林芝受到任何一点打击。
“你……”林芝欲言又止,但我大概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问:“你和拉珍在一起了吧?”
我说:“我打算跟她表白了。”
林芝眼睛明亮了起来,说:“真的吗?太好了。你们早就应该在一起了,为什么隔这么多年?难不成是因为我?”
该说“是”还是“不是”呢?为什么女人总爱问这种问题,特别是前任。
“是因为你,我得看你先找上,然后我再找啊,这是前任礼仪。”我说。
林芝笑了,我也跟着笑了起来,似乎又回到初见她时的气氛,不同的是,那次是她躺在病床上,这次是我。
林芝说:“尹枫对我不错,帮了我很多。”
我说:“真心祝福你,真的,比起我自己,我更希望你幸福。”
林芝说:“我也是,而且我现在是双倍幸福,我会带着原本属于梁雪的那份幸福好好生活,你放心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很谨慎地看着林芝。
林芝看出了我的紧张,她说:“我知道梁雪两年前在海外采访时遇难了,我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虽然她时不时还会出现在我面前,陪我聊天,你们都说我这是精神分裂症。但说实话,病不应该是痛苦的吗?可我犯病时不觉得痛苦,相反我觉得挺好的。这对尹枫,对梁雪的家人,甚至对我自己,都是好事不是吗?我努力康复,也会试着接受自己的状态。”
我沉默地看着她,虽然心疼,但我能感受到,她现在很坚强。
晚上,拉珍又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到病房来看我,她显然已经知道林芝上午来了。特别是瞥见床头柜上的书,更是表现得气不打一处来。
“床头不能放私人物品,我给你收柜子里了啊。”拉珍说。
我说:“好啊,那麻烦你把那本《三体Ⅰ》放我床头抽屉里行吗?”
拉珍又白了我一眼,很不情愿地拉开抽屉,看到了戒指盒。
拉珍说:“她把戒指退还给你了?”
我哭笑不得,敲了一下她的胳膊说:“这是我新买的好吗!”
我拿起戒指盒,打开,把戒指取出来,套在她的无名指上,不大不小,刚刚好。服务员问我女朋友指头多粗时,我举起了右手比画了一下,就定了尺寸,毕竟昏迷的那些天,她手的触觉是我全部的意识所在。
“愿意嫁给我吗?”我轻声问。
拉珍的眼泪迅速充满了眼眶,她说:“你疯了,我是个瘸子!”
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那我还是傻子呢!瘸子配傻子,天生一对……”我坐起来抱住了她。
晶莹的淡蓝色静谧地挂在窗外的梧桐树叶间,空气清朗。春季群星的光辉是那么湿润温柔,像早间凝结在柔软草丛里的露珠。此时还没人注意到,月亮自时间和季节的交汇处悄然出现,缓缓爬升,似在聆听傍晚的声响。在舒适的夜风里,有人摇下车窗,有人驻足观望,有人拿出手机对焦。广播里说,今天是蓝月。
贾秀琰,女,1983年10月生,八一电影制片厂创作室编剧、电影翻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结业于鲁迅文学院第35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曾在《美文》《解放军文艺》《散文》《天涯》《青春》《军事记者》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共计40余万字,作品曾入选“国家广电总局电影局扶植青年优秀电影剧作计划”。译有国内公映进口影片《1917》《敦刻尔克》《比利·利恩的中场战事》《黑衣人3》等80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