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小说丨王昕朋:我的家乡沂蒙山

王昕朋 2021-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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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沂蒙山(中篇小说)

文/王昕朋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张小军一进门,气喘吁吁地叫唤着。

任丽娟和荷花正在弹棉花,两个人的头上身上落了一层棉絮,仿佛刚从漫天大雪中走来。荷花头也没抬,问道:谁和谁打起来了?任丽娟很敏感,虽然手没停下来,眼睛却盯着张小军。张小军撸起袖子,从水缸里盛了半木瓢水,端起来咕噜咕噜喝了个底朝天,抹了抹嘴唇才又往下说:“四指”叔和郝半仙打起来了。他边说边用手比画着,“四指”叔劲够大的,胳膊肘压着郝半仙的脖子,膝盖顶着他的屁股。郝半仙像被捅了几刀的猪边蹬歪边号叫……

任丽娟皱着眉头,惊奇地问:他俩咋会打起来?

张小军:“四指”叔骂他是墙头草……

任丽娟向张小军挤巴下眼皮,示意他别用话刺激荷花。因为郝半仙是荷花的父亲。荷花红扑扑的脸蛋已变得煞白,嘴里却在说:小军兄弟说得没错,我爹那些年就是墙头草。我表叔没少骂他。

任丽娟轻轻叹息一声说:人会变的,打咱沂蒙山解放,分了地,你爹他不就变成积极分子了?

张小军说:我刚把粪便送到柳儿家地里,就听他俩吵起来,我就过来劝。据说“四指”叔原先是去通知我娘安排的村里啥事。

任丽娟接上说:他和你“四指”叔选上县劳模了,是通知他去县里参加劳模会。

张小军:可能就因为这个。他说他不去,还劝“四指”叔别再出头露面别再卖力,万一变了天掉脑袋……他听见哐当一声响,赶忙住了嘴。原来是任丽娟手里的弹花棒掉在地上。

任丽娟感到震惊:沂蒙山和全国一样解放了,人民翻身当家做主人了,郝半仙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分田的时候,他跪在泥土里,抱着界碑号啕大哭,口口声声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从今以后和万恶的旧社会一刀两断。那以后他的的确确像脱胎换骨了一样,每天天不亮就下地,早饭和午饭让媳妇送到地头,不到月亮升到树梢不回家。第一年,他就夺了个赵家庄村农业生产状元,交公粮也是第一名,是任丽娟当区长的大儿子张大军当着全村人的面给他披红戴花,把他扶上毛驴,还亲自牵着毛驴在村子里转了几圈。大年初二,任丽娟和郝半仙两口子在一起商量张大军和荷花的婚期时,郝半仙掐着指头边数边说,亲家,我看就定八月十六吧!说完,眯着眼盯着任丽娟。任丽娟心里明白他说的这个日子的意义,去年旧历八月十六日,他和全村人一样分得了土地,他家分了整整30亩。他把婚期定在这一天,既说明这一天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也表明他对新中国的一片忠心。她百思不得其解:郝半仙今天是怎么了?

荷花也脸色铁青,双手微微颤抖。

咚咚咚……门外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张小军说了句:“四指”叔来找您告状了。您趁这会儿歇歇,喘口气吧!

张小军的话刚落地,一个中等身材、十分结实的男人走了进来。他提着一根又粗又长的牛鞭,四根手指一眼就能看清。张小军赶忙把屁股下的枣木板凳递了过去,笑容可掬地说:叔,您何苦跟郝半仙那种人生气呢?过去,他闺女都把他当一坨臭狗屎……他意识到自己的话不中听,冲荷花扮了个鬼脸,装作收拾东西钻进屋里。任丽娟放下手中的活也进了屋。

荷花端了碗水递给“四指”,劝他说:表叔,您别理我爹!

“四指”举起鞭子朝地上猛地抽了一下,地上立马出现一道印痕。你爹的觉悟和你的比,那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任丽娟从屋里拿了一片晒干的烟叶,递给“四指”,看着“四指”把烟叶揉碎装进烟袋锅里点着了火,吧嗒吧嗒抽了几口,问道:心里舒服了?

“四指”哼哧一声,郝半仙这种人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蹦跶!

任丽娟说:风吹了吗,草动了吗?

“四指”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任丽娟。任丽娟伸手接过来,见上边密密麻麻印着字,可惜一个都不认识。她冲屋里大声叫了一句:小军,你出来!张小军从屋里出来,接过那张纸,看了几眼就神色大变:叔,您,您从哪儿弄到这反动派的传单?

任丽娟一听就急了,伸手夺了下来,从上到下看了一眼,又无奈地递给张小军,着急地问:上边都写了些啥?

张小军轻声读道:赵家村的父老乡亲们听好了,美国人把军舰开进台湾海峡了,联合国军开到朝鲜了,第三次世界大战马上就要轰轰隆隆开打了,第一个打的就是共产党。别以为你分的地、分的牛马骡子就是你家的了,蒋总统带着大军打过来,你吃到肚子里的肉,让你吐出血来。这不是吓唬你们。劝你们一句,别太铁了心跟着共产党,那年路东整个村被灭……

别念了!任丽娟突然大吼一声,吓得张小军浑身一哆嗦。荷花的肩膀也抖了一下。任丽娟脸色苍白,看不见血丝,额头上的几根青筋却更清晰,本来很结实的身板仿佛被什么东西沉重地打击了一下而瑟瑟发抖。“四指”可能担心任丽娟气出病来,赶忙劝道:大军娘,您也别生气,就当听见疯狗叫几声。

任丽娟没吭气。

“四指”冲张小军发了脾气:你看不见你娘忙了大半天累了,快扶你娘到床上躺着歇歇。

荷花刚才在收拾棉花。她接过张小军手里的纸看了一眼,问道:表叔,您从哪儿捡的这张破纸?

“四指”说:哼,哪儿去捡?是我从你爹兜里搜出来的。这老小子一开始还生怕我看见,用手捂得严严的。他越这样我越怀疑,就伸手到他兜里掏,他就和我打起来了。

你没问他从哪儿弄来这张破纸?任丽娟问。

“四指”嗞嗞嗞地抽了几口烟,接着说:我不认识上边写的啥。我这几天有好几次看他和马猴子嘀咕。我琢磨是不是马猴子给他的。

任丽娟听“四指”说完,自言自语地说了几遍:马猴子、马猴子,马猴子……

荷花摘下腰间的围裙,一边往外走一边嘱咐张小军:兄弟,你给咱娘当会儿下手,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四指”咬牙切齿地说:保准是马猴子。那年咱解放军在孟良崮打败张灵甫,这狗日的半夜三更像死了亲爹一样哭。别看他表面上老实了,骨子里还是向着国民党蒋光头。

任丽娟不解地说:共产党对他一点也不差。穷人分了地,也给他分了,还把赵大财主在镇上的药铺给他开。他从城里带来的那个柳儿不会种地,咱没少帮她……

“四指”打断任丽娟的话,气愤地说:老嫂子您别忘了他当保长那几年多威风,整天骑着两个轮子的洋车子东村抢西村夺,老百姓谁敢惹他?他要不是挣了一大把昧心钱,怎么能把柳儿那美人坯子从“窑子”里赎出来?

张小军“啊”了一声,问:“窑子”是干啥的?

任丽娟瞪了他一眼,呵斥道:小孩子懂什么?出门别瞎打听。她弯腰捡起丢下的那张纸塞到兜里,拍打拍打身上的棉絮,挦了挦蓬乱的头发,边朝外走边嘱咐张小军:你在家等着你荷花姐,她回来你就给她做个帮手。

张小军嘟哝一句:娘,我哥还让我到妇女识字班教书呢!

任丽娟已经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想糊弄你老娘,识字班晚饭后才上课。说着,她忽然双手扶着门框,额头抵在门上。“四指”和张小军吓得赶忙跑过去,正要伸手扶她,她胳膊朝后摆了摆手,然后蹒跚地走了。“四指”跺了下脚:唉,怪我,你娘身体不好,事又多,不该再给她添堵。

张小军拉着“四指”的手回到院里,神秘地关上门,悄悄地问道:“四指”叔,“窑子”是烧砖瓦的吗?

“四指”瞪了他一眼,扭头朝外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嘿嘿笑了,讥讽道:你小子才脱开裆裤几天呀?这种事甭打听,更不要向你娘打听,小心她用扫帚疙瘩抽你屁股!

“四指”走后,张小军上了门闩,进屋后先在窗口向外张望了一会儿,然后从床上铺的麦秸草下边摸出一个折叠了几层的蓝花布包,取出一张发黄且被剪掉一半的照片。上边是一个小姑娘的人头。他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捏着,聚精会神地看。那个小姑娘长得很水灵,一双大眼睛像湖水一样清澈,红润的嘴唇像两片桃花,高挺的鼻尖上有一颗针尖大的痣,仿佛上天故意加上的点缀。他像闯下大祸一样,心怦怦地跳,又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发现,才小心翼翼地把照片重新用蓝布包好塞到麦秸草里边。(节选自2021年第4期《芙蓉》中篇小说《我的家乡沂蒙山》)

王昕朋,男,江苏徐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编审。现为中国言实出版社社长。曾出版过长篇小说《红月亮》《漂二代》《花开岁月》《非常囚徒》《天理难容》及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二十多部。长篇小说《漂二代》入选对外出版工程,被译成英文在美国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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