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小说丨唐培源:喂,你要灵感吗
田文国/摄
喂,你要灵感吗
文/唐培源
“明天再写不出来就给我滚蛋!”编辑抓起桌子上的一摞稿纸朝着老时丢过去,老时定定地看着漫天的白纸黑字纷纷扬扬落了一屋子。
编辑踏着这满地的白纸,愤怒地摔门而去。
老时曾经是这个出版社最出色的签约作者,自从他19岁发表第一篇文章以来,粉丝飞涨,数以万计的人在网上为他打call,他也曾为了满足市场需求夜以继日地赶稿,每一本书的出版都能引起轰动。
但此时的他缓缓地跪在地上,机械地把稿纸一张一张地捡起来。他瞪大眼睛,眼里因为熬夜出现的血丝还没有消失。他紧紧抿着嘴,嘴唇也因为干裂而脱皮,他的嘴角抽搐着,下颌上的胡茬也没有刮干净。
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变得如此狼狈?大概是从他所写的文章开始大量使用网络烂梗,甚至抄袭其他作者的时候起吧,大家骂他敷衍的声音越来越高,编辑也开始对他越来越不耐烦。
在他抓破头皮都没法写出一篇让人眼前一亮的文章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江郎才尽了。几个小时面对着空白的文档,写不出一个字来,他张开嘴,像个被吸干灵魂的空壳。
老时很快就捡完了稿纸,他抚摸着稿纸——那是他熬了几个通宵才写出来的故事,可是上面清晰地印着编辑的鞋印。
老时颓丧地把稿纸扔进出版社门口的垃圾桶里,他知道自己如果再交不出看得过眼的文章,将丢掉自己的工作,这意味着他再也交不起房租,即将流落街头——他真后悔自己没有攒一笔钱,真后悔为什么没有想到自己也有落魄的一天。
老时热爱文字,把生命都投入文字,在大学时就备受赞誉,如今年到三十,醉心于文字的他没有买房也尚未娶妻,甚至跟亲人也不大往来。
他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地下通道。这里放着一首歌,歌声曼妙轻柔,但他的眼里没有光,自然也就没注意听这样的一首歌,也没有看到有那样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朝自己走来。那个乞丐穿着脏兮兮的衣服,脏兮兮的长发遮住了眼睛,他手里拿着一本破书,拦住了老时的去路。
“先生,看看我的诗吧。”说着,那沓破破烂烂的稿纸就递到了老时眼前。老时正心烦意乱,想把乞丐的手推开,乞丐的力气却大得惊人,他带着乞求的哭腔:“我念给你听,念给你听……”
“街上的每一个人……有笑声……有哭喊……有落魄的人和成功的人……街角还有那一束!那一束温暖的灯光……贩卖灵感的店铺……就在深夜开启……先生!”乞丐断断续续地读。老时却指着他的鼻子大声说:“你再拦着我我就报警。”说完便大步往前走了,没有看见乞丐被长发遮住的那双眼睛里,多了一束异样的光。
老时哪里都不想去,在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个面包,在店门口的台阶上,风卷残云般吃完后,他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午夜十二点。
老时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城市里的夜原本并不安静,但今天仿佛格外不同,一切都静得可怕,不远处还传来一两声狗叫,他竟然有些害怕,准备往家的方向去,不想却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那个十字路口。
他按照手机导航走了一段路,可等他回头时,身后仍然是那个便利店——他又回到了原地。他茫然地四处看着,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当他第三次从便利店出发,他的心里已经开始打鼓,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到那个便利店,横在他眼前的是一个陌生的街角,所有的店铺都已经关闭,唯独有一间屋子还亮着灯,暖黄色的灯光从屋子里射出来,柔和地照在街道上,他咽了咽口水,缓缓地朝屋子靠近。
“街上的每一个人……有笑声……有哭喊……有落魄的人和成功的人……街角还有那一束!那一束温暖的灯光……贩卖灵感的店铺……就在深夜开启……”
他的耳边传来那个乞丐的声音,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轻轻推开虚掩的木门,木门发出嘎吱一声。
这个房间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但无一例外散发着历史的气息,边边角角都泛着黄色,所有书都破破烂烂。他缓缓蹲了下来,捡起脚边的一本,封面上的字他看不懂,于是他随手一翻,没想到脆弱的书页竟在他手里破碎,散发出一股奇异的气息。他连忙把手里的书丢下,但在书啪的一声落地的同时,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欢迎光临。时光。”那声音嘶哑古老甚至有些刺耳。老时这才猛地抬起头,看见了那束灯光的来源——有一盏煤油灯正放在一张红木桌子上,明明没有风,灯光却一闪一闪的,而灯光的背后坐着一个黑影。老时慢慢靠近,努力去看却也看不见他的面容。
而在黑影的上方挂着一块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字:灵感贩卖铺。“有什么可以帮到你?”那个声音再次从黑影那里传来。老时不说话,只是往后面退,警惕地打量这一切,想要转身离开,不想那个黑影轻轻笑起来,不屑中带着一点哀戚:“你既然能来到这里,无非是因为再也写不出好的文章,连生活都快过不下去了,干吗还要端着你的傲慢呢?”
“你是谁?”老时心头一震。
“你被编辑赶出门,你的书再也没人看,不失落吗?不痛苦吗?”
老时僵在原地。
“不如买些灵感吧,新的文章会了结你的悲伤,让你再次被盛名推上人生巅峰。”
老时浑身颤抖起来。
“灵感?”老时艰涩地重复着黑影所说的话,“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有卖的呢?”老时的声音渐渐小下去,黑影的声音轻轻传入他的耳朵:“只要你能给我等值的东西交换,有什么不行呢?”
老时望着不远处的那个黑影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还有别的路可走吗?”黑影轻蔑的声音传来。
老时又一次成功了,他终于完成了作品的前三章,微博上的粉丝量达到了历史新高。编辑把文稿拿在手里,眼睛里闪着极亮的光。“时光,你可以啊,能写好为什么要拖稿?以后别拿原来的烂文糊弄我了啊!”他拍着老时的肩膀大加赞赏,老时却低着头讪笑,眼珠子转了几圈也不记得昨晚上发生的事情是不是个梦。
“你要多少钱?”老时问黑影。
“我不要钱,我只要与我的灵感等值的东西。”
“那……”
“既然你不信我,我倒不介意让你先尝试一下得到灵感的快乐。”黑影说,“我便要你所剩不多的东西,把你的‘风光’给我。”
老时抬头望着黑影,没有听懂那是什么,茫然地点了点头。黑影向他掷来一沓稿纸,他接过来一看,都是自己看不懂的文字。黑影只在他的眉心一点,他全身都开始战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如果想要再次找到我,就到我的店铺里来。”黑影的声音在他脑海里萦绕,等他再次醒来时分,他正坐在电脑前,显示屏上的文档里又是一个字都没有,鼠标的光标闪动着,但在他手里有一沓泛黄的稿纸,上面哪有什么不认识的文字,分明写着他新书的前三章。他激动得手抖起来,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故事情节跌宕起伏,语句风趣幽默,剧情安排新鲜又有创意,他多久没能写出这样的故事来了?
他抬头一看表,时间是早上七点,距离九点的交稿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他颤抖着将稿纸上的文章搬运到文档里去。
“下周六交下一份文稿,别忘记了。”编辑跟他交代道。他答应下来,可是当他再一次坐回电脑前时,脑子里又是空白一片。“你还要去那儿吗?”心里有个声音问他,他把头发揉得乱糟糟的,强迫自己写出故事来,但那故事干涩无味,与前三章相比根本不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一拖就拖到了周五晚上,他终于相信,那个店铺并不是梦。
老时不得不拿上钥匙出门,当他垂头丧气地走在路上时,他想:貌似经过上一次的交易,自己并没有失去什么,或许,再向黑影购买一次灵感,也不会有太大关系吧?
他按照上一次的路线穿过地下通道,准备到便利店去,想起上一次那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从兜里掏出了一两块钱,心里想:“这次遇见他就勉强听他念完他的诗吧。”可是这次路过地下通道的时候,行人匆匆忙忙,乞丐的书稿散落在一个肮脏的角落里,唯独不见那个乞丐。他在原地转了一圈,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填满他的心:“或许他死了?”
他再次走到那个便利店门口,坐在台阶上,等待午夜的来临。当十二点的夜风把他吹醒的时候,他再次揉着惺忪的眼睛向北走了三次,一转身,果然又看到了那个街角。他轻车熟路地推开那扇木门,木门发出“吱呀”一声,黑影仍然坐在那里,问:“你来了?”
“我想要灵感。”老时说,“我写不出文章来。”
“这次,我要你的,体面。”黑影说。
当老时醒来的时候,他又坐回了电脑前,手里握着一沓稿纸,上面是最新的章节。他弹坐起来,看着手里的稿子,犹豫了片刻,但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最终还是将手里的文稿搬到了文档里。
他去出版社见编辑,编辑一边看着他的稿子,手机里一边放着一首歌,这首歌曼妙轻柔却又活泼轻快。他对编辑说:“这个我上周在街上听过,我也挺喜欢的,是新出的歌吗?”编辑停下看稿的动作,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时光,你这奉承也太明显了吧?这歌是我最喜欢的歌手刚写完的,还没有公开发行,我也就听到这么一个片段,你在哪条街上听过?”
老时的眉头一皱,说:“就在北二路那里的地下通道啊。”“别说梦话了。”编辑把手里的稿纸整理好,对时光说:“北二路那边上个月路面塌陷,整条路都封了,你到那儿去干什么?”老时忽然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什么?”他问。
“你准备一下,下午就把文章发出去,过几个月一截稿,我们就给你办一个粉丝见面会,宣传一下你的新书,你自己做好准备。”编辑收拾好桌子上的东西,把音乐停下,准备出门,临走前又看了老时一眼,跟他说,“下次交稿来的时候注意点形象,你看看你,衣服不是衣服,鞋不是鞋的,脸上的胡茬也不知道刮一刮。”
老时心里一惊,面对着办公室里的镜子,他看到自己临走前刮过的胡子又密密麻麻长了出来,头发莫名长了许多,没什么精神地贴在头皮上,身上的西装变成了粗布衣服和粗布裤子,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也变成了沾满泥巴的布鞋。
他慌慌忙忙地跑出杂志社,想到北二路去,但两个修路工人拦住了他,他指着那条路很大声地说:“昨天,昨天我才从这里路过,怎么就封路好几个月了呢?”工人只当他是个神经病,指着他的鼻子说:“先生你不要闹,不然我们就报警了。”他突然停下了大吵大闹,因为他想起这句话自己也曾说过。
老时开始怕了,他跑回自己的出租屋,把自己整个包裹在被子里。地下通道、乞丐、便利店、灵感贩卖铺……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在他眼前晃,可是,可是为什么都不存在了呢?他突然掀开被子,光着脚跑到电脑前,翻看那两沓泛黄的稿纸,黄纸黑字明明白白,怎么可能是假的?
他站在镜子面前,洗干净了脸,刮了胡茬,想再出去看看,但在把手放到门把手上的那一瞬间,他又忽然叹了口气,慢慢坐回电脑前——他必须在短时间之内把后续完成。
但,他一坐就坐了五天。面对着无数的泡面盒子和烟头,他竟然写不出一个字,甚至连他曾经写的烂梗都写不出来!那个黑影的笑声在他的脑海里回荡,轻蔑又哀戚。他想放弃,他想:“或许,或许我还能做别的工作,或许,我不必再写书了。”
但编辑的话、粉丝的呼声和他一次又一次站在盛名巅峰的虚荣感,让他再一次萌生了那个想法:“灵感,我需要灵感!”
老时头痛欲裂,他推开门,向着无尽的黑夜冲出去。他往两边看着,一切都不一样了,北二路没有修路,地下通道里仍然有乞丐的书稿,24小时便利店仍然开着,那个街角也一样有那样一束诡异而又温暖的灯光。
“来找我吧。”
“来找我吧。”
“我给你灵感,你给我同样价值的东西。”
“我要你的节制。”
“我要你的诚实。”
“我要你的羞耻心。”
“我要你的热情。”
“你后悔吗?失去这一切?”
一次又一次,终于熬到文章结尾,他再一次站在了黑影面前,但他也已经人不人,鬼不鬼。他的长发披散到肩上,眼睛像要渗出血来。他紧紧咬着后槽牙,问道:“这次,你要什么?你拿走了我的一切,你还想要什么?!”昏黄的灯光后面,传来了那首曼妙轻柔的歌,以及黑影轻蔑又哀戚的笑声:“我也曾问过你后不后悔,是你一次又一次地把这些东西给了我,怎么能怪我拿走了你的一切?”
“你这次要什么?”
“我要你的良知。”
老时痛苦地闭上眼睛:“如果我不给呢?”
黑影把一沓稿纸重重地扔在桌子上,说道:“来不及了。”
老时疯狂地朝那扇木门跑去,却跪倒在门口。
老时在电脑前醒来,只觉得天旋地转,手里攥着的是这本书的结局,手机铃声响起,那边是编辑的声音:“你的东西都是你自己写的吗?”他抬头一看,这次,居然已经九点。“当然。”老时回答。“那为什么你的作品跟那个新作家的文章一模一样?”编辑问他,“你快来一趟出版社吧。”说完,编辑就挂了电话。老时愣在原地,瞳孔里写着无限的震惊,他把结局的文稿胡乱地塞到挎包里,疯了一样地跑出去。他到出版社的时候,那个年轻的作家正坐在编辑的办公室里。新作家一脸冷漠,站在他身边的是他的律师。
“你说我抄袭你?”老时疯疯癫癫地上前,指着他的鼻子。编辑在后面一把拉住老时:“时光,你要干什么?”
“你说我抄袭你?”老时一声比一声大声。
新作家拿出笔记本电脑,向老时展示他每一篇文稿的日期——每一篇的时间都比老时第一次发行要早三天,然后又拿出一个包来,里面都是纸质的文稿。
老时颤抖着手将那些纸稿拿出来,新作家指给他看,每一张纸的右下角都有一个梅花花瓣的标记。
“这是我的结局。”新作家拿出最后一沓手稿。老时将那些纸拿起来看,发现内容与他新拿到的那份居然一模一样!他难以置信地不停往后退着,最后竟将手里的纸全部掷在了地上。
他手忙脚乱地把自己随身带的挎包打开,拿出那沓泛黄的纸,惊讶地发现那每一张纸泛黄的右下角边缘处,都有一个梅花花瓣的标记。他看着那一个个梅花标记——它们在他眼前逐渐变成两个、三个、无数个。老时猛地闭上眼睛,忽然开始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笑到接不上气,笑出满眼的眼泪。“这到底怎么回事?”编辑问,而老时耳边全部都是嗡嗡的声音,忽然编辑的电话响起,是那首歌,曼妙轻柔。
“杀了他。”
“杀了他,这书就是你的。”
“杀了他,让证据全部消失!”
老时的耳边突然出现一个声音,他眼睛血红,紧紧地盯着眼前的新作家和电脑。就在编辑接起电话的一瞬间,他忽然疯了一样地朝那个作家的电脑跑过去,把它举起来狠狠摔在地上。电脑发出碎裂的声响,编辑和律师都惊呆了。那个作家想上前检查电脑,却被老时扑倒,瞬间就被扼住脖子。老时的两只手像钳子一样,让他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杀了你!”
“杀了你!”
北二路地下通道,有一个乞丐披散着肮脏的长发,趴在地上写着一个故事,每当有人经过时他就佝偻着身子爬起来,追着人喊:“听听我的文章吧,我念给你听啊,我念给你听啊!”可是没人理他,他抠着长长的手指甲里的污垢,似疯似傻地痴笑着。突然地下通道里走来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垂头丧气,像是在懊恼什么。乞丐拿出一支坏掉的钢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口里念着:“街上的每一个人……有笑声……有哭喊……有落魄的人和成功的人……街角还有那一束!那一束温暖的灯光……贩卖灵感的店铺……就在深夜开启……千万不要踏入这万丈深渊。”
他拿着那沓手稿向着男人走去,那个男人不耐烦地推开了乞丐的手,乞丐拉住男人的手喊着:“我念给你听,我念给你听!”
“街上的每一个人……有笑声……有哭喊……有落魄的人和成功的人……街角还有那一束!那一束温暖的灯光……贩卖灵感的店铺……就在深夜开启……先生!”男人自顾自地走到了前边去。
乞丐站在原地,没有表情,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了一股怪异的风,吹起了乞丐眼前的长发。
那竟是老时。
他的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因为他看到了,他自己。他笑起来,那是一种狂笑,笑得瘆人,笑得凄厉,突然一口血从他的口中喷出。他不断重复着:“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为什么不听我的?”声音幽怨嘶哑。
早晨,地下通道。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台阶的时候,宁静的早晨被女人的尖叫划破。
“死人了!!”
不少人听到声音后朝这边靠近,那女人坐在地上惊恐地指着角落里乞丐的尸体,又叫着:“死人了!!”
人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见乞丐仰面躺在那里,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满眼的惊恐还未散去。他的手里正握着一把生锈的匕首,而那把匕首精准地刺进了心脏,血染了他满手。
午夜,十一点五十。
“欢迎光临。时光。”乞丐不记得多久没有推开这扇虚掩的门,一切如旧,只是黄色的灯光在他眼里早已不再温暖。“有什么可以帮到你?”那个嘶哑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戏谑和嘲讽。乞丐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黑影。“怎么,你还要灵感?可是你已经一无所有了。”嘶哑而空洞的声音变得虚无缥缈,乞丐不答话,怀里抱着一沓发黄的文稿,只是径直朝着那个黑影走去。煤油灯的火苗根据他前行的节奏颤抖着,那个黑影突然笑起来,问 :“你要做什么?”声音轻蔑又哀戚。乞丐走到红木桌前,将手里的稿纸一抛,稿纸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屋子,而他手里多了一把生锈的匕首。
“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是你,是你夺走了我的一切,是你让我一无所有,你该死,你该死!我今天就杀了你!”乞丐在寂静的夜里大喊着,他的声音艰涩刺耳,没有一点回声。
“哦?是吗?”
“是我拿走了你的一切吗?”
黑影没有躲也没有闪,只见乞丐朝他冲过来,那把刀稳稳地插进了黑影的心脏!乞丐大笑起来:“我要报仇,我要报仇!”但正在此时,他却发现,那把锐利的匕首插进的是自己的身体!
“真的是我拿走了你的一切吗?”
“你仔细想想,让你失去一切的不是你自己吗?”黑影忽然变得很大很大,直到占据了整个房间。黑影的声音在乞丐的左右两个耳朵间穿梭。
“你还记得你为什么要写文章吗?你的初衷可还记得?”乞丐死死盯着天花板上那个黑影,一个青涩的声音从他的记忆里传来。
“为什么写文字?”
“因为喜欢。”
“我可以为了文字奉献我的生命。”
“我沉迷于文字,绝不是为了追名逐利,也不是为了光耀门楣,而是因为热爱啊。”
血慢慢地从他的身体中流出来,浸染到他破烂的衣服上,弄湿了他的手。
“毁掉你的,难道不是你的贪婪和虚荣吗?”黑影的声音变得凶狠。
“你亲手把你的诚实和羞耻都交给了我,又亲手葬送了你的热情和良知,夺走你一切的难道不是你自己吗?”黑影的每个字都让他置身火盆,身体和精神上的痛苦合为一体,他简直要被扑面而来的压抑撕裂了。
“抓住他!”那天出版社的人破门而入,老时被好几个警察摁在地上。那个新作家咳嗽着往后倒退,眼神中满是惊恐和怨毒,他被拖上警车,仍然拼命地挣扎着:“我没有,我没有!那是我的书稿!是我的!”
老时进了牢狱,五年,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煎熬,他哀号着,没有一日停歇,就像得了失心疯。所有人都用那样蔑视的眼神看他,就像看一条狗。
他被释放那天,外面的世界照进来的光亮让他睁不开眼睛。这世界于他而言再无半分立锥之地,他早已一无所有了。
当他迈出大牢第一步时,狱警从隔壁的屋子里走出来,往他身前丢了一沓书稿,扬起了一阵灰尘。他的瞳孔放大,扑通一声朝着那些纸跪下来,匍匐在地上反复抚摸着、嗅着每一页。“他说给你了!”狱警朝他喊,“人家说,以后你再抄,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老时把纸一张张抱在怀里,像条疯狗一样朝狱警吼着:“这是我的!这是我的!我没有抄,我没有抄!”狱警朝他做了个佯装打人的动作:“疯子,还不快滚!”
“所以你要杀的哪里是我啊?”
“你要杀的不应该是你自己吗?”
“你……”乞丐从嘴里费劲地吐出一个字,却发现自己的灵魂正从自己的身体里脱离出来,逐渐被卷入红木桌后面,变成了一个新的黑影。他的眼神开始由惊恐变得黯淡,他就像一个被人操控的傀儡,像是再也听不见原来黑影的尖厉笑声,尽管那刺耳的声音划破了宁静的夜空。他就在那里端坐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而在此时,市中心的大钟指针指向了十二点整。
门,忽然嘎吱一声开了,接着便是试探性的脚步声,虽然没有风,煤油灯的火苗却摇曳起来。
接着便是书啪的落地声,乞丐看到进门那个身影缓缓蹲下来,借着煤油灯昏暗的灯光,他看到了——那个人分明是五年前的自己。
“不要!”他在心里大喊着,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而黑暗中却传来自己嘶哑而干涩的声音:“欢迎光临。时光。”
但谁知道寒风中,无数个这样的小店在这座钢铁森林林立。
唐培源,2001年出生,湖南张家界人,现为长沙师范学院大三学生。此篇为作者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