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小说丨桂爱广:勾蓝
勾蓝(中篇小说)
文/桂爱广
1
欧阳群打电话向陈宗宝请了几天假,开着奔驰向家乡疾驰而去。到县城已是下午四点多钟,欧阳群将车停在县城停车场,换上一套泛白的工装,手机放进行李箱,租了一辆两轮摩托车直奔勾蓝瑶寨。在寨口刚下摩托车,正好遇上原生产队长欧阳和,连忙侧身避让,谁知欧阳和已认出了他。
欧阳和喊:“八斤半!”
欧阳群只好慢悠悠地回转身。没料到欧阳和冲过来就紧紧抱住他,激动地说:“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八斤半,乡亲们找你找得好苦啊!”
欧阳群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十几年过去了,乡亲们还在找我寻仇?幸好我将奔驰停在县城,不然它会被乡亲们砸成一堆废铁。
欧阳和突然松开双手,扯开嗓子向寨里呼喊道:“乡亲们!八斤半回来了!八斤半回到勾蓝瑶寨来了!”
随着欧阳和的呼喊,寨里人纷纷从家里出来,将欧阳群团团围起来,议论纷纷:有的说八斤半白了,有的说八斤半胖了,有的说八斤半帅了,有的说八斤半像个当官的模样了……欧阳群站在那里像一尊木偶,云里雾里,任凭乡亲们议论。
这时,寨里老支书挤进围观的人群,先打量了一下欧阳群,接着双手握拳擂在他胸口上,训斥道 :“八斤半!你是个浑蛋!你还认得回勾蓝瑶寨的路?你还知道勾蓝瑶寨是你的家?十几年了杳无音信,乡亲们还以为你……以为你……唉!回来了就好!走!上我家喝酒去!”
老支书不由分说,拉住欧阳群的手就往外走。
欧阳和说 :“慢!老支书,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我是第一个发现八斤半回勾蓝瑶寨的,这顿酒怎么着也是去我家喝!”
老支书的儿子欧阳光从围观的人群外挤了进来,站在他爹和欧阳和中间说 :“爹,欧阳和叔叔,你们都别争了,先让八斤半叔叔回他家四合院看看,我在合作社的光盘酒楼摆几桌,各位乡亲们愿意去的都去,晚上八斤半叔叔就住在我家民宿里,吃住一条龙,你们觉得怎么样?”
欧阳和说:“好!还是光仔考虑周全。八斤半,没想到吧?你出去那年光仔刚考上农业大学,现在他不仅是咱勾蓝瑶寨的村支部书记,还是乡亲们发家致富的带头人!”
在老支书和欧阳和的陪同下,欧阳群来到自己家的四合院。黝黑的宅门,锃亮的门钹,比他离开勾蓝瑶寨时还光亮;过去早已斑驳的外墙,全部进行了修补;以前门头、窗花破损的雕饰也都修复得完好无损;门廊增添的彩绘体现着民俗民风和瑶族传统文化;院内整洁干净,树木葱郁。四合院是祖父留下的家业。祖父曾是勾蓝瑶寨的瑶王,统领黄家、上村、大兴三个勾蓝瑶村联袂组成的勾蓝瑶寨。
据传祖父任瑶王的那些年,土匪闹得特别凶,三天两头匪贼马队出没,劫财掠色弄得瑶寨不得安宁。瑶王主持修建了寨头的三层六角古堡和环绕瑶寨的古石城墙,随后添置了土炮、火枪,硬是将土匪挡在了寨外。
那年日本鬼子打到勾蓝瑶寨,瑶王亲自坐镇六角古堡指挥抗日,坚守三天三夜,寨里青壮年男子死伤过半,瑶王五个儿子,只剩下患有小儿麻痹症尚未成年的小儿子欧阳文。鬼子队长见瑶寨到处是明清时期的古建筑,他当即下令:“保护好这些古建筑,等占领全中国,统统拆下来,运回日本去!”就这样,勾蓝瑶寨虽经历了鬼子的洗劫,但瑶寨几百座青砖黛瓦的古建筑得以保存下来。
无奈瑶王及四个儿子在与日本鬼子的激战中都壮烈牺牲,欧阳文尚未成年,又是个瘸子,家道也就此没落。幸亏欧阳文捡了个“漏”,得以娶妻生子,延续家族香火。
欧阳群的娘身材矮小,身子单薄,过去还嫁过一户人家,婚后十余年没生过一男半女,丈夫是婆家的独苗,她便被婆家休了。新中国成立十几年,当媒人将他娘领进四合院,他瘸子爹已四十好几,还打着光棍儿,哪里敢挑三拣四,总算成了个家。婚后第三年,他娘竟怀上了欧阳群。分娩时,他娘宫口开了十指宽,持续两天两夜,疼得头发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透,欧阳群还只露出个头顶,就是不愿离开他娘的肚子。
勾蓝瑶寨经验丰富的三个接生婆轮番上阵,调胎、热敷、按摩、坐盆,十八般武艺用尽了也没能催产下欧阳群。眼见羊水都快流干了,三个接生婆一合计,由其中一个接生婆伸进两根手指头夹住欧阳群的头,硬生生地将他从娘的胎盘里拽了出来。放到竹篮里一称,好家伙,竟有八斤半重!接生婆们给他取了个绰号:八斤半。他娘因撕裂性创伤导致大出血,还没来得及抱一下八斤半,便命归黄泉。
与其说八斤半是吃百家奶长大的,不如说八斤半是伴随着饥饿成长的。欧阳文瘸着腿,抱着襁褓中的八斤半在勾蓝瑶寨黄家、上村、大兴三个勾蓝瑶村轮流转,听到谁家传出婴儿的啼哭声,或打听到谁家媳妇生了孩子,便去蹭口奶吃。那时国家刚经历过三年困难时期,谁家日子都过得拮据,带崽婆大多严重营养不良。本来供自家孩子的奶水都不足,但看在八斤半是瑶王的后裔,加上八斤半一出生就没了娘,时常饿得哇哇大哭,便给他分一杯羹。而八斤半的食量特大,不把奶娘们乳房里奶水吸干就霸着奶头不松口。再到后来,吸不出奶水,八斤半就在奶头上狠狠地咬上一口,疼得奶娘们眼冒金星。渐渐地,整个勾蓝瑶寨的产妇们都被八斤半折磨怕了,纷纷躲着八斤半和他的瘸子爹,导致八斤半严重营养不良,骨痩如柴。
勾蓝瑶的远古祖先为蚩尤,长期巢居崇山峻岭的恶劣环境之中,在历史上也是一个迁徙频繁的民族,素有“东方吉卜赛人”之称。勾蓝瑶在明洪武年间被朝廷招安下山,才有了固定的居所——勾蓝瑶寨。经过几百年的血缘传递,瑶族血液中那种粗犷、野蛮的基因有所稀释、淡化,然而在八斤半身上又返璞归真了。对此,寨里人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这是被他瘸子爹“宠”出来的,另一种说法是这是被“饿”出来的。
勾蓝瑶寨在经历了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到勾蓝瑶大队的变迁后,欧阳文也成了上村生产队的一名社员。那时社员们集体出工,记工分取酬,男劳力每天记十二分,女劳力每天记八分,实行多劳多得。生产队分配粮食时除了上缴国库,先按人口分配基本口粮,其余的都是按工分分配。欧阳文是个瘸子,田里的功夫及背、抬、挑的活计都不行。生产队只能照顾他,让他做些为生产队放牛、喂猪、打杂的轻松活儿,每天记六分,也就算半个男劳力。
八斤半六岁那年,生产队分配属集体所有的柚子,这只能算作生产队的副业,便没有按人口分配,全部以工分分配。别人家工分多,分得几箩筐柚子,八斤半家靠他爹半个男劳力的工分只分得一竹篮柚子。尽管八斤半年幼,但知道香柚甘甜爽口,十分眼红嘴馋,竟然不声不响从分剩的柚子堆里捧了两个大柚子,放到自己的竹篮里。生产队队长欧阳和见了,就让八斤半放回去,八斤半不肯,还将身子伏在竹篮上。欧阳和强行去拿,刚伸手去拨开八斤半,就被八斤半咬了一口。欧阳和恼羞成怒,照着八斤半脸上狠狠打了两记耳光,将他家分得的一竹篮柚子全部没收!欧阳文拖着瘸腿上前想与欧阳和理论几句,还没开口,欧阳和瞪着眼对他说 :“瘸子,你再不管教好儿子,就下田里干活儿去!”一句话直接戳中了欧阳文的痛处。他即刻认了,转身在八斤半屁股上打了几巴掌,竹篮也不要了,拖着八斤半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八斤半居然没掉一滴眼泪,回头对欧阳和“哼!哼!哼!”连哼了三声。
第二年霜降过后,正是柚子收获的季节。一天深夜,欧阳文早已熟睡,八斤半悄悄下床,拿着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布袋子,趁着夜色溜出了门。过了不大一会儿工夫,八斤半喘着粗气,背着鼓囊囊的布袋子回来了。欧阳文惊醒过来,点亮灯,见八斤半正从布袋子往外掏柚子。欧阳文顿时明白了,操起旁边的一根打狗棍,咬牙切齿地说道:“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说完拖着瘸腿要去打八斤半。八斤半双手叉着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抬着头说:“等等!饿死也是死,打死也是死,等我吃完两个柚子再打,我不想变饿死鬼去见娘!”
其实,欧阳文也是吓唬吓唬八斤半,不让八斤半从小就养成偷鸡摸狗的习惯,一时急了才说了句狠话。没想到八斤半不闪不躲,还视死如归,尤其最后一句“我不想变饿死鬼去见娘”,简直戳中了欧阳文的心窝子!欧阳文举起的木棍停在半空,迟疑了一下,狠狠地打在自己的瘸腿上。
从那以后,每当生产队的橘子、桃子、柚子快要成熟的时候,夜幕下的果园里,都会有八斤半挪腾的身影。起初,大伙儿怀疑过八斤半。欧阳和也暗地里派了几拨男劳力去值守。有一天夜晚,月朗星稀,值守人员见桃树园里溜进一个小黑影,便悄悄跟了过去。进得桃树园,为了不打草惊蛇,值守人员关掉手电筒,蹑手蹑脚地在园里寻找小黑影。当他们走近一棵树叶浓密,挂满桃子的桃树时,突然从树杈上蹿出一个头发蓬松、龇牙咧嘴、笑容诡异、发出“来吧……来吧……”声音的“女鬼”,吓得值守人员双腿软麻,连滚带爬逃出了园子。
闹鬼这事,只有八斤半和欧阳文心里最清楚。当欧阳文知道欧阳和暗中派人值守,生怕八斤半被值守人员逮住,若真被逮住,轻则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重则新账旧账一起算,逐出族门。想想祖上曾为瑶王,怎能招此奇耻大辱?欧阳文便劝八斤半不要再去生产队园里偷果子。可八斤半听了之后,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打又打不得,劝又不听劝,欧阳文实在没辙,便去生产队祠堂,从他保管的傩戏服装中挑了几件出来,配成一件鬼服,让八斤半套上……
2
八斤半三十岁那年,有一次与寨里人冰释前嫌的机会,可惜他不仅没抓住,还弄巧成拙。一天,他从集镇上卖完柴回家,半路上要撒尿,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换别人就是被尿憋个半死,也得寻个方便处。八斤半反正打了半辈子光棍儿,野惯了,站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从裤裆里扯出那丑就撒。石头旁边的草丛中,突然蹿出一只小鸡雏,“叽叽叽”地叫个不停。八斤半撒了一半,那丑还露在外面,便急不可待地从石头上跳下去,捉住了小鸡雏带回家去喂养。过了不久,那只小鸡雏便能辨出是一只芦花鸡公,几个月后长成七八斤重的膘肥“大汉”。
八斤半的芦花鸡公在勾蓝瑶寨早已引人注目。一只鸡公能长到七八斤重,这在勾蓝瑶寨实属罕见,自然同八斤半搭讪的人也多了起来,人们纷纷问他:“八斤半,你那只芦花鸡公是从哪里买回来的良种鸡呀?”“八斤半,你给芦花鸡公喂的什么食,它才会那么疯长?”每当这时,八斤半装出很神秘的样子,像煞有介事地回答说:“有天夜晚,我刚进入梦乡,鸡仙姑来到床头对我说‘八斤半,你要走运啦’。没等我看清那鸡仙姑是啥模样儿,她便飘然而去了。第二天我起床去开鸡笼时,第一只出来的便是那只小芦花鸡雏。它肯定是喝了什么仙水,要不能长得这般肥壮吗?”
初听起来,寨里人将信将疑,听的次数多了,且见那芦花鸡公愈长愈大,竟都认为真有其事。有了八斤半的那只芦花鸡公,勾蓝瑶寨其他喂养的本地鸡公就显得多余了。他们以不杂种为借口,杀的杀了做生日,卖的卖了换油盐。正当各家各户准备存蛋孵鸡雏时,勾蓝瑶寨的鸡群中却不见芦花鸡公了。原来,八斤半把芦花鸡公同他家两只母鸡关起来喂养,不给别人家的母鸡交配了。寨里人纷纷问他为啥不把芦花鸡公放养而要圈养,这个平时连放个屁都不响的八斤半,比当年他爷爷做瑶王时还摆谱,傲慢地说:“这是芦花鸡公的生活习性,每年这个时候我是不能让它出门的,怕染上鸡瘟,鸡仙姑嘱咐过的。”
听说是鸡仙姑嘱咐的事情,寨里人也就不再多问,况且一时半刻也喂养不大一只鸡公,便选出大个儿、未经交配的蛋同八斤半兑换。八斤半鬼精,不肯一换一,说他的芦花鸡公不能白喂,三换二都不干,硬要二换一。勾蓝瑶寨的乡亲们为了孵鸡雏,又幻想着经芦花鸡公交配过的小鸡雏能长到七八斤,没办法,只好二换一,但都在心里咒他来世再打一辈子光棍儿。
寨里有个叫玉嫂的,还不到三十岁,接连生了五个崽女。她的丈夫时常到山外面去卖些苦力,挣钱养家糊口。玉嫂想抱一窝小鸡雏,无奈只喂了两只母鸡,又没能给它们饱食,其中有一只断蛋打抱窝了。家里只有十来个鸡蛋,到八斤半那儿去换,只能换得五个。五个鸡蛋怎好上抱窝呢?她便去求八斤半给个人情,先借几个鸡蛋上抱窝,日后再还他。
那天中午,玉嫂来借蛋了。人没进门,一声“八斤半兄弟”,喊得脆生生的。八斤半在屋里听了,心里像注进半罐蜜。他把玉嫂引到家里,给她沏了一杯糖茶。当玉嫂说起借蛋之事,八斤半知道她家贫寒,本想送她一窝鸡蛋做诱饵,开开“洋荤”,又怕玉嫂性子刚烈闹将出去,想着不如送她一窝蛋,让玉嫂给自己说个媳妇。
玉嫂娘家寨子有位堂哥病死,堂嫂得知八斤半还是大黄花郎,个子高高大大,五官端端正正,又是瑶王的后裔,尤其家里有只大芦花鸡公,母鸡下蛋可以二换一,便答应同八斤半先见面相处。八斤半早早把房间打扫干净,还从玉嫂家不多的家具中,挑选了两件漆色好的摆在堂屋里。
没过几天,玉嫂把堂嫂带到勾蓝瑶寨。堂嫂叫秋葵,人长得确实不错。八斤半两眼不住地在她身上转来转去。秋葵虽然做过媳妇育过孩子,还是被八斤半贪婪的目光盯得很不自在。玉嫂临走时随口说 :“八斤半,我把秋葵请到你家里来了,舍不舍得杀芦花鸡公就看你的了。”说完,她撂下秋葵回家忙事去了。近晌,八斤半叫玉嫂过去吃中饭,在八斤半门前的台阶上,玉嫂发现一大堆芦花鸡毛,不由得心里一惊,砍脑壳的八斤半真的把芦花鸡公给杀了!
秋葵在玉嫂家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八斤半将头天中晚餐吃剩的芦花鸡公,为秋葵煮了一海碗汤面,秋葵吃了才恋恋不舍地回去。自那以后,秋葵又来过两回勾蓝瑶寨。据寨子里一位猎人说,有天清早,他从山上狩猎回寨,见八斤半家里出来个女人。第二天,他遇到八斤半说起头天清早的事,八斤半支吾着不肯承认,但脸却红了。那正是秋葵最后一次来勾蓝瑶寨。
那天,八斤半打算卖些鸡蛋,买些礼物到秋葵家去看望她的两个小孩,顺便商定领证结婚的日子。玉嫂慌慌忙忙地赶来告诉他,秋葵娘家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原来秋葵有个哥哥三十挨边了还没找到媳妇,要用秋葵去“棉花换纱”。秋葵不依,后来经她娘哭哭啼啼地劝说,心软了,便捎信给玉嫂,让玉嫂转告八斤半,不是她不愿意嫁给八斤半,是她娘要她去“棉花换纱”。玉嫂听了,心都凉了半截,犹豫几天才敢来告诉八斤半。八斤半听后当场发飙,说是要去找秋葵的娘拼命,玉嫂好说歹说才把他拦住。八斤半转而将满腔怒火往玉嫂身上发泄,不但要玉嫂赔他只芦花鸡公,还把他送给玉嫂孵鸡雏的那窝鸡蛋砸得稀巴烂。玉嫂为息事宁人,答应赔八斤半一只老母鸡,八斤半不干,非得要玉嫂赔他只芦花鸡公。那段时间,八斤半同玉嫂吵得不可开交,让寨里人看够了笑话。
从那以后,八斤半因没有了芦花鸡公,寨子里的人对他“二换一”恨之入骨,八斤半又回到了过去那种无人理睬的日子。八斤半自知再在勾蓝瑶寨待下去实在没趣,便将两只老母鸡卖了,责任田白白送给邻居耕种,独自南下打工去了。
3
经过两天一夜坐汽车转火车,八斤半到达了广州。这是他初次离开偏僻闭塞的勾蓝瑶寨,直接进入一个大都市,那对他来说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他眼前一片茫然。
八斤半在广州城里转悠了两天,见人就问哪里需要人干活。由于他操着一口浓重的勾蓝瑶寨方言,语速又快,别人像是听天书,不是摇头就是摆手。偶尔有人用粤语问他是什么意思,八斤半也听不懂对方说了什么。眼见兜里的钱越来越少,也意识到自己的方言让对方迷糊,八斤半索性用锄头挖地、扁担挑土的肢体语言,来诠释自己要找活儿干。也许是因为他的动作幅度过大过于夸张,他反被路人当成了“癫子”,避之唯恐不及。直到第三天下午,八斤半正用方言问路人,被路过的同县老乡顺儿听见,他上前与八斤半搭讪。顺儿是平地瑶,在广州一新建的火电厂做砌工,见八斤半身材高大,有股子力气,将他带到工地打下手。
那天,顺儿的新婚妻子芳妹千里迢迢从老家来到工地。工地没有家属接待室,都是十几个工友住的简易大工棚。顺儿只好把自己那几块木板搭成的,与八斤半紧挨着的床铺,搬到工棚内工友们平常放脸盆、水桶的空地,又从工地捡回几块油毛毡和几根树尾巴,在八斤半的协助下,围了个两米来高的小巢,总算和芳妹有了个独立歇息之处。
芳妹在工棚住了三天就坚持要回去,顺儿是大砌工,要抢工期,便向包工头借来一辆自行车,让八斤半送芳妹去广州火车站。八斤半本来才刚刚学会骑自行车,尾架上又坐着体态丰盈的芳妹,自行车龙头有些不听使唤。加之火电厂还在建设中,进出道路又没硬化,被大货车压得坑坑洼洼,颠簸得很厉害。芳妹坐在尾架上,身子东倒西歪,还不时从尾架上颠下来。骑了一段后,八斤半让芳妹双手搂住他的腰。芳妹想想八斤半是顺儿最要好的朋友,便一只手拿着布包,一只手搂住八斤半的腰。尽管芳妹有意保持着身体距离,但由于路上实在太颠簸,双乳还是不时蹭在八斤半后背上。在经过一段下坡路时,八斤半竟忘记了刹车,车速越来越快,芳妹惊叫一声,八斤半回过神,慌乱中刹车将两人掀翻,滚落在路边的草地里。芳妹摔落时衬衣的两粒扣子掉了,一双丰乳半遮半掩呈现在八斤半眼前。他怦然心动,毫不迟疑地翻身压在芳妹身上。芳妹一边拼命挣扎反抗,一边嘴里不停地辱骂:“畜生!禽兽!”此时此刻,八斤半已丧失理智,一双铁钳般的大手强行去褪芳妹的裤头。一辆满载建材的大货车,碾压着路“轰轰轰”从远处驶来,八斤半猛然顿住,扶起地上的自行车,来不及整理衣衫,骑上自行车向广州方向飞奔而去。
八斤半偷偷溜进广州火车站,爬上一辆刚刚启动的货车。他蜷缩在车厢一角,也不知道货车是往南还是往北开。直到第二天早上货车停靠在了一个小镇上的火车站,他才赶紧从车厢里爬了出来。
八斤半十分后悔干了那么龌龊的事。他想过回去向顺儿负荆请罪,可想想自己干的破事,不会得到任何一个男人饶恕的。他也想过回勾蓝瑶寨,又怕顺儿已报警或亲自找上门报仇雪耻,自己在勾蓝瑶寨已无立足之地,如果这事再闹将出去,更无脸见人!八斤半彻底步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八斤半没有出站,一直沿着铁轨往前走,到中午四餐没吃没喝,饿得两眼开始发晕。望见距铁道线两里地有个小工厂,八斤半有气无力地走下铁道,走近厂门见一块“福建省龙岩竹笋食品加工厂”厂牌,才知道自己到了福建。
八斤半刚进入厂门,一条高大凶猛、毛发黑亮的狼狗蹿了出来,幸好狼狗被一条铁链拴着,在八斤半面前打住了。八斤半被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狼狗两只后腿站立,两只前腿对着八斤半挥舞,“汪汪汪”地叫个没停,挣扎着要扑向八斤半。这时从旁边简易办公室走出一个中年人,对狼狗训斥了一句,狼狗老老实实停止了叫,四肢着地后退了几步。
中年人关切地问八斤半:“小黑没伤着你吧?”
八斤半摇了摇头,他想站起来,可双腿怎么也不听使唤。
中年人问八斤半:“你怎么了?”
八斤半声音微弱地回答:“饿。”
中年人连忙搀扶起八斤半,向工厂食堂走去。
中年人正是这家私营企业的厂长陈宗宝,得知八斤半是瑶王的后裔,因家贫如洗无依无靠,不惜爬火车外出打工时,便将他收留了下来。
竹笋食品加工厂规模不大,工艺较为简单,剥笋、切笋、煮笋、封装,工作既轻松又不用日晒雨淋。八斤半吸取教训,凭着一把子力气,重活儿、累活儿、脏活儿抢着干,加班加点毫无怨言,深得陈宗宝信任。
随着工厂逐年加工竹笋,周边竹笋资源已越来越少。陈宗宝选了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开着手扶拖拉机去大山里收购竹笋,特意带上八斤半去当助手。由于大深山里没通公路,为了将山里的楠竹和树木运出山外,当地政府租用挖掘机,沿着小溪流靠山的一侧,挖了一条临时供货车运输的土路。陈宗宝驾驶着手扶拖拉机,八斤半站在车斗里,双手扶着车斗护栏,一路颠簸着向大山里开去。
经过一上午的沿途收购,到中午竹笋已堆得越过了车斗护栏。陈宗宝和八斤半正准备返程,天空突然阴沉了下来。陈宗宝连忙驾驶手扶拖拉机,让八斤半坐在驾驶座旁边的工具箱上,向山外疾驰而去。
弯曲陡峭的土路,在货车的碾压下车辙十分平滑,雨水一淋像抹了一层油。行驶到一段上坡路时,拖拉机轮胎打滑得厉害,陈宗宝挂上最低挡位,将油门拉到底,柴油发动机冒着滚滚浓烟,手扶拖拉机呈蛇形向上爬行。在下坡路时,雨越下越大,土路经雨水浸泡更加泥泞不堪。陈宗宝松开油门,双手紧握刹车,但四个车轮根本不听使唤,沿着车辙快速向下滑。眼见坡下又是一个急拐弯,冲下去可能车毁人亡,陈宗宝示意八斤半跳车。八斤半不仅没跳车,竟镇定地站到铁盒工具箱上,一手紧握车斗护栏,一手从车斗里抓起一捆捆竹笋,抛向拖拉机前面的车辙上。然而,手扶拖拉机没有丝毫减速的迹象,继续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向下冲去。
陈宗宝说:“八斤半,惯性太大没用,我挂倒挡,你往山边跳车!”
八斤半说:“不行!挂倒挡损坏了齿轮箱,拖拉机更不好控制!我不能丢下您!要死咱俩死到一块儿!”
八斤半疯了似的,从车斗里抓起一捆捆竹笋向脑后抛去。由于车轮的挤压,慢慢地一部分竹笋外衣嵌入车辙中,随后越嵌越多,车速终于降了下来。但由于坡度太长、太陡,惯性太大,八斤半又是一手握着车斗护栏,一手还在车斗里抓竹笋,一时失去重心,被甩了出去,重重地落在山坡的崖石上,脑袋被磕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陈宗宝连忙将柴油发动机熄火,还没等拖拉机停靠稳,便从车上跳了下去。八斤半想脱掉外衣遮挡头上的雨水,可左手怎么也不听使唤,肩关节脱臼了。陈宗宝脱掉外衣为八斤半遮挡雨水,又从衬衣上撕下一块布条,为八斤半包扎头上的伤口。
4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龙岩竹笋食品加工厂已从作坊式小企业,成长为龙岩食品集团公司。产品从单一的竹笋制品,扩展到囊括水果类、肉类、鱼类、植物类等上百种深加工品种。由过去半机械化生产发展到全自动化生产。产品不仅销往全国各地,还远销美国、日本、欧盟,成了福建省的创汇大户。
自从八斤半与陈宗宝成为生死之交,陈宗宝送他去参加各类食品加工技术培训班,又不惜重金送他去日本深造,还将外孙女、公司财务副总监顾晓兰介绍给他。虽然顾晓兰是二婚,但比八斤半整整小了十岁,温柔贤淑,知书达理,婚后夫妻相敬如宾。随着工厂不断发展壮大,八斤半持有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成为集团公司技术副总经理。
一个盛夏的星期天上午,八斤半正在书房修改公司就地扩建方案,顾晓兰拿着手机兴高采烈地推门进来。
顾晓兰说:“老公,你家乡的县委书记、县长在勾蓝瑶寨直播带货哩!”
八斤半拿过顾晓兰的手机。画面上刚好出现勾蓝瑶寨的蒲鲤生井、山窟藏庵、犀牛望月、天马扫槽等景点,寨中央潺潺流淌着的那条小溪流,溪水清冽,不少游客依次从坝上走过。溪流两边的古建筑青砖黛瓦,挂满一排排大红灯笼,有着节日般的喜庆。这些地方都是八斤半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地方。画面还在不断变化:车尾山下的橘园里金黄的橘子挂满枝头,把树枝压弯了腰;呼雷山下成片成林的柚子树上,一个个柚子吊挂枝梢,像一群穿着绿马甲的小精灵;望月山下一望无际的香芋基地,青翠碧绿或紫红色的叶片,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晕。一条宽阔的水泥路从寨口延向远方,一辆辆满载橘子的大货车从寨里徐徐驶出。随后的画面切到县委书记、县长,他们正在直播推销橘子:县委书记抓起一个金黄的橘子,剥开橘皮,橙黄色的果肉显露出来;县长掰了一半塞进嘴里,橘子汁顺着嘴唇流了出来……
当天晚上,八斤半躺在床上,脑海里不时现出手机里勾蓝瑶寨的画面,县委书记的最后一段话,让他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通过前些年产业扶贫,勾蓝瑶寨有了两万亩橘子园、两万亩香柚园、两万亩香芋基地,今年优质柑橘、香柚、香芋大丰收,欢迎广大客户网上订购!价格优惠!同时,全县已种植柑橘面积三百万亩、香柚面积五百万亩、香芋面积三百万亩,欢迎全国经销商前来批发销售。”
八斤半心里清楚,国家这些年精准扶贫举措效果明显,全国各地像家乡一样,种植、养殖等产业发展迅速。公司这些年原材料收购货源十分充足。过去是上门收购,现在是送货上门,而收购价格还呈下降趋势。勾蓝瑶寨和县里大面积种植的柑橘、香柚、香芋等品种保鲜期有限,一旦滞销怎么办?
正在这时,顾晓兰将头靠了过来,并轻声说:“怎么啦?翻来覆去地想家乡了?老公,你都十几年没回去了,我想带着孩子陪你回勾蓝瑶寨,亲眼看看你的家乡,看看你那古色古香的四合院,怎么样?”
八斤半没吭声。其实,这些年勾蓝瑶寨是他最牵挂的地方,然而要回勾蓝瑶寨,他心中顾虑重重,想起自幼在勾蓝瑶寨做的糗事,特别是强行与芳妹发生的那桩事,虽然未遂,不知道顺儿闹到勾蓝瑶寨去了没有。前几年他去广州参加一个产品展销会,偷偷去过一趟火电厂,本想向顺儿负荆请罪,可是进出火电厂的道路已硬化,顺儿和工友们早就离开了。
顾晓兰说:“老公,好不好吗?我还想带儿子到公公婆婆坟前上炷香。”见八斤半没回应,顾晓兰继续追问了一句。
八斤半的眼泪流了出来。八斤半最对不起的就是他爹。由于他在勾蓝瑶寨三番五次犯众怒,爹时常被生产队长安排下田劳动,导致双腿风湿严重,瘫卧在床,早早离开了人世。十几年来,八斤半也没回去给爹上坟扫墓,心里十分愧疚。妻子这么一说,更像一记鞭子抽打在他身上。
老支书见八斤半在四合院东瞧瞧、西看看,满脸疑惑,便滔滔不绝地介绍道:“三年前,勾蓝瑶寨成功申报为中国传统村落,住建部按照上报通过的方案,下拨了三百万维修资金,县里组织聘请了队伍,按照老祖宗的技法,对寨里的古建筑进行了修缮。你这些年长期在外,我们又不能撬门入室,只对你家的门、窗、屋面、翘角进行了修复,尤其有些檩子和椽子都腐蚀了,幸亏及时维修,不然屋顶都塌陷了。”
欧阳和接上话茬:“去年村里开发乡村旅游项目,村民的古建筑入股分红,有的还腾空四合院做民宿。你放心,你去年的红利村里给你保管着哩。”
老支书接着补充道:“还有你家的责任田和山地,都收归到合作社集中连片发展产业,红利村里一并给你保管着。”
八斤半动情地说:“谢谢!谢谢乡亲们!我八斤半过去对不起大家,我向乡亲们赔礼道歉!”
欧阳和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小事就别提了,过去乡亲们都穷,日子过得苦巴巴的,跟你计较也情有可原。这些年家家户户都脱贫致富了,正甩开大步奔小康。乡亲们都后悔当初不该那么对你,害得你远走他乡、孤苦伶仃。十几年来寨里人无论外出打工,还是走亲访友,到处打听你的下落,都杳无音信。刚才老支书当着大伙儿的面说不出口,我现在告诉你,乡亲们还以为你去爹娘那里团聚了哩!”
八斤半问:“老队长,连您也不记恨我了?”
欧阳和说:“记恨!记恨你敲诈了我一只老母鸡和一吊腊肉!”
其实,八斤半何止敲诈了一只老母鸡和一吊腊肉。
那年春天,春插刚刚结束,欧阳文到了无米下锅的境地,八斤半又临近小学毕业,正是食量大、长身体的时候。八斤半有一天放学回家,走在路上饥肠辘辘,刚进寨门,谷场上一条鼓着大肚子、大约两米长的眼镜蛇时游时停,吐着长长的芯子。八斤半将书包一丢,捡起地上一截粗竹棍就迎了过去。眼镜蛇开始并没理会八斤半,或许刚吞食了一只老鼠什么的,扭动着鼓胀的身子,慢慢向谷场边缘游去。八斤半右手握着那截粗竹棍,左手捡起地上一个小石子,砸向眼镜蛇。小石子从眼镜蛇身上滚过,眼镜蛇一下掉转头,“咝咝咝”地吐着芯子。
躲在屋檐边的大人小孩都为八斤半捏了一把汗,纷纷向他喊话:“八斤半,走开!快走开!八斤半,你不要命了?八斤半,你活腻了?”
八斤半连头都没回,只是嘴巴咂个不停,调整好呼吸,快速向眼镜蛇移动两步。就在眼镜蛇发动攻击的刹那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竹棍伸向眼镜蛇的头,狠狠地将蛇头摁在谷场上,随即伸出左手捏住了眼镜蛇的“七寸”。八斤半刚将竹棍从蛇头松开,眼镜蛇对着八斤半的眼睛,嘴巴吐出一股浓浓的毒液。八斤半连忙高高举起左手,脖子一缩,毒液从头顶上飞了过去。眼镜蛇不甘示弱,将身子翻卷着往八斤半左手臂上缠,八斤半迅速将竹棍伸过去,眼镜蛇的身子在竹棍上缠了好几圈。
当八斤半握着眼镜蛇回到家,欧阳文见了心里直打寒噤,瘸腿打哆嗦。八斤半让他爹找来一根长铁钉,从张开的蛇嘴里插进去,钉在门柱上,划破眼镜蛇的肚皮,取出那只死老鼠,撕下尚有余温的蛇胆生吞了。八斤半连蛇皮都没剥,将开膛破肚后的眼镜蛇剁了,在四合院的空坪上炖了一大铁锅,和他爹美美地饱餐了一顿,连蛇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有了第一次抓蛇、吃蛇的甜头,抓蛇、吃蛇成了八斤半生活当中的重要部分。久而久之,八斤半吃蛇都吃腻了。
有段时间,上村生产队接连闹蛇患。欧阳和家里便发现了一条大银环蛇,那蛇先是在堂屋优哉游哉,被人的尖叫声吓了一跳,一溜烟爬进卧室不见了踪影。一家人毛骨悚然,都不敢进卧室找蛇。路过的村民提出请八斤半来抓那条银环蛇。一提到八斤半,欧阳和便想起当年打耳光和没收柚子的事,尤其八斤半回头对他“哼!哼!哼!”的情景。虽然事后他有过懊悔,不该与一个六岁的孩子较真,但八斤半咬他手时,小小年纪露出的那副狰狞面孔,让他至今心有余悸。到了傍晚,欧阳和见卧室没了动静,壮起胆子进卧室探虚实,刚靠近床头,银环蛇便从蚊帐顶上垂下半截身子,向他吐着芯子。欧阳和吓得魂飞魄散,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卧室,赶紧差人去请八斤半。
来人对八斤半说 :“八斤半,有蛇肉吃不吃?”
八斤半头也不抬地回答:“不吃,吃腻了!”
来人自讨没趣,悻悻地回去向欧阳和复命。
欧阳和捉了只老母鸡,亲自去请八斤半捉银环蛇,八斤半也不理睬。直到欧阳和赔礼道歉,承诺还他一竹篮柚子,外加一吊腊肉,他才去欧阳和家将银环蛇从蚊帐顶上捉了出来。随后相继有几户人家,家里进了银环蛇,都是请八斤半去捉蛇,报酬和欧阳和一个标准:一只老母鸡外加一吊腊肉。
老支书说:“你俩就别说笑了,离吃饭还有点时间,八斤半,我刚才发微信让光仔为你准备了祭品,去你爹娘坟头祭拜一下吧。”
八斤半说:“谢谢老支书,我这就去拿锄头和畚箕,为我爹娘堆堆坟。”
欧阳和说:“不用了,老支书每年清明节都为你爹娘堆坟,还盘了石圈,快去快回吧。”
夜幕降临,光盘酒楼摆了满满六桌,欧阳光首先致辞,其中一句话让八斤半特别暖心:“虽然八斤半叔叔没有见证勾蓝瑶寨这些年脱贫攻坚的历史变迁,但绝不能再让八斤半叔叔在勾蓝瑶寨乡村振兴奔小康的道路上掉队!”老支书做代表,赠送了八斤半一套崭新的瑶族服装。八斤半换上后,先为大家行跪拜礼,感谢乡亲们原谅他过去的所作所为,接着行酒令,感谢乡亲们对他的惦记和牵挂。勾蓝瑶寨民俗表演团得知消息也过来助兴,精彩的表演让八斤半更加心潮澎湃。他做梦都没想到,父老乡亲们竟会为他接风洗尘。他又心生疑虑,从进寨到现在,竟然没有谁问过自己这些年的情况。
其实从进寨那刻起,寨里人就没看好他。八斤半过去是寨里吊儿郎当的孬种,一个初中文化的人,十几年没回勾蓝瑶寨,今天不声不响地回来,除了一身泛白的工装,连个行李箱都没有。为了不刺激八斤半,欧阳和在微信群里喊话,让大家不要提八斤半在外的话题。说白了,乡亲们把他看成寨里唯一还未脱贫的贫困户!
5
八斤半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醒来已日上三竿,在民宿里吃早餐时,遇到一位中年女服务员。八斤半觉得对方好生面熟,也明显感觉对方多看了他一眼。刚好欧阳光和欧阳和过来,说是陪他去寨里寨外转转。
昨晚宴席结束后,村党支部连夜对八斤半回寨后的安排进行了专题研究,有的建议将他安排到橘子产业组,有的建议将他安排到香柚产业组,有的建议将他安排到光伏发电产业组,有的建议将他安排到村办旅游公司。最后,欧阳和考虑到八斤半已离开寨子十几年,也不知在外学到了什么特长,不如与八斤半先沟通一下,听听他的想法再做决定。
三个人先游览了新增的旅游设施和景点,八斤半确实感到勾蓝瑶寨发生的质的变化。当年他抓眼镜蛇的谷场上,现已全部种上油葵。一朵朵金灿灿的油葵张开笑脸,在风中摇曳,迎面扑来一股浓浓的香味。游客们三五成群,或在油葵地里嬉戏,或以绽放的油葵为背景合影留念。当年洗泥节放进眼镜蛇的大鱼池,已固定为每年洗泥节的专用场地,周边已全部硬化,还修建了一排排观众席,旁边石碑上刻的“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字迹格外醒目。
八斤半一手扶着石碑,看着悠然游在清澈鱼池中的草鱼,想起当年自己在洗泥节上的恶作剧。勾蓝瑶寨一年一度的洗泥节,是瑶族祖先们流传下来的传统节日,每年六月忙完春耕后,寨里人都要举行狂欢、联谊、祭祀等民俗文化活动。洗泥节选在寨中心这口鱼塘,自先放进上千斤草鱼,活动内容为摸鱼、抢鱼,黄家、上村、大兴三个生产队同时参加,可谓人山人海。主持人一声令下:“活动正式开始!”上百人挤进半米深的鱼塘摸鱼、抢鱼,不一会儿个个成了泥人。八斤半站在塘埂上喊了一声:“蛇!眼镜蛇!”大家定睛一看,还真的有条眼镜蛇从塘埂上滑入鱼塘。鱼塘里顿时一片鬼哭狼嚎,大家争先恐后往塘埂上爬。唯有八斤半卷起裤腿,若无其事地进入鱼塘摸鱼。
眼镜蛇在鱼塘里游来游去,岸上的村民齐声喊:“八斤半,快捉住眼镜蛇!八斤半,快捉住眼镜蛇!”八斤半当作耳边风,独自在鱼塘里摸鱼,一条又一条大草鱼进入了他的鱼篓。不知人群中谁喊了一句:“是八斤半故意放蛇进鱼塘的,他要独吞鱼塘里的鱼!打蛇啊!”
塘埂上的村民恍然大悟,纷纷捡来小石子、土块砸进鱼塘,有的打眼镜蛇,更多的砸向八斤半,打得八斤半在鱼塘里抱头躲闪。欧阳文跪在塘埂上求大伙儿放八斤半一马。大伙儿不仅没住手,砸向八斤半的石子、土块反而更密集了,尤其是前几年家里进蛇的那几户人家,趁八斤半双手抱头看不清谁砸的,尽捡大石子、大土块砸他。
终于,在大家的合力下,眼镜蛇被打死了。八斤半的头上被砸开了几道口子,鲜血直流。上百人又拥进鱼塘摸鱼、抢鱼,有人故意将八斤半的鱼篓掀翻,十几条大草鱼全部逃了出去。有人故意往八斤半流血的头上泼泥水,疼得八斤半两眼泪汪汪。
八斤半洗泥节犯众怒后,最惨的要数欧阳文,在生产队员们的强烈要求下,欧阳和取消了对他的照顾。放牛、喂猪等轻松活儿由妇女们轮流干。欧阳文只得拖着瘸腿下水田干活儿,身上常常没有一根干纱。碰到背、抬、挑不能干的粗重活儿就休工,不记工分。寨里人见了八斤半不是吐唾沫就是指桑骂槐,后来在他爹以死相逼之下,八斤半发誓此生再不抓蛇、吃蛇。直到几年后,勾蓝瑶寨的乡亲们都没有原谅八斤半。他爹欧阳文因病去世,硬是没人上过门,最后是由大队支书出面派工,才将欧阳文入土为安。
八斤半心里十分懊恼,真是愧对乡亲们愧对爹啊,不知不觉眼眶湿润了。欧阳和走到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谁小时候没做过几桩调皮捣蛋的事?走,去产业基地看看。”
寨外的几个产业基地,与县委书记、县长直播带货的画面基本一致,但见瑶寨首尾相连的车尾山、人平山、呼雷山、望月山上青翠欲滴。一望无际的竹林,引起了八斤半的极大兴趣。他走近车尾山脚,那一簇簇高高矮矮的小笋挺着笔直的腰杆,笋尖的嫩叶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薄雾在竹林里慢慢飘浮,像轻轻飘动的羽纱。八斤半顺手扯了一根小笋,剥开笋衣放进嘴里嚼了嚼,脸上露出了一丝旁人不易觉察的微笑。
欧阳光见了,连忙说:“好多年没吃到家乡的小竹笋炒腊肉了吧,扯一把小竹笋中午炒一大盘?”
八斤半说:“不用,不用。没想到这些年几座山上成了竹海,品质也不错啊。”
欧阳和说:“过去小竹笋是寨里人桌上的主食,这些年上山扯竹笋的少了,自然就成林了。”
三个人寨里寨外看了一遍,在返回的路上,欧阳光觉得时机已成熟,便引入正题:“八斤半叔叔,你离开勾蓝瑶寨十几年了,今天寨里寨外也转了一大圈,你有什么想法和打算?”
八斤半说:“与我记忆中的勾蓝瑶寨简直是两码事,更美了、亮了、富了。昨天你在晚宴上说,勾蓝瑶寨下一步要实施乡村振兴,规划做出来了没有?”
八斤半脱口问出的问题,让欧阳光和欧阳和大吃一惊。
欧阳光说:“上个月县里召开了实施乡村振兴工作动员大会,按照一村一策由县里统筹规划。我想征求你自己有什么打算?”
八斤半说:“哦,不瞒你们说,回勾蓝瑶寨之前,我是有过一个不成熟的考虑,但从昨天到今天我的想法又不一样了。我打算到县里其他乡镇进一步调研后再做决定。不过你放心,就像你昨天晚上说的,我八斤半没有见证勾蓝瑶寨这些年脱贫攻坚的历史变迁,但绝不会在勾蓝瑶寨乡村振兴奔小康的道路上掉队!”
八斤半的回答,让欧阳光和欧阳和听得面面相觑。正在两人疑惑之际,八斤半问欧阳和民宿的中年女服务员是谁。
欧阳和问 :“那个留短头发的中年女服务员?”
八斤半点了点头。
欧阳和说:“哦,那是芳妹,生了个苦命八字。十年前,她丈夫在广州一家火电厂打工,由于作业平台搭建比较简易,发生了坍塌,从离地面四十多米高的平台上摔了下去,当场就没命了。五年前芳妹带着两个孩子改嫁到寨里,她丈夫就是你的小学同学,过去一直单身的王二麻子。前年王二麻子不小心摔了一跤,也没见什么外伤,脑壳里面却流血了。幸好寨里修通了公路,他被及时送到医院做了开颅手术,花了二十几万才捡回条命。现在他走路还不稳当,欠下一屁股债。”
八斤半听到“芳妹”二字,心里顿时一阵紧张,脑袋一片空白。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芳妹肯定认出自己来了,但芳妹看他的眼神竟然没有丝毫的愤怒、怨恨。
八斤半问:“她家还没脱贫?”
欧阳光:“脱了。村里为芳妹家申请了低保,属于政府兜底式脱贫。去年瑶寨搞起了旅游开发,考虑到王二麻子行动不便,不能下地又欠着一屁股债,照顾他承包旅游用品商店,一年下来能赚个三万左右。芳妹在民宿做服务员也有固定收入,加上老宅租赁、产业分红,过几年债务就可以还清了。怎么突然问起芳妹来了?”
八斤半说 :“没有,没有。只是觉得有些面熟,寨里好多乡亲都认不出来了,随便问问。”
三人走到寨口,八斤半先回民宿,欧阳光和欧阳和打完招呼就去村部了。八斤半住的房间门敞开着,芳妹正在房间低头搞卫生,他走进门关房门的声音,惊动了芳妹。
芳妹说:“不好意思,昨天客人多,房间都住满了,卫生马上就好。”
突然,八斤半双腿跪在芳妹面前,低着头说:“芳妹,对不起!请你原谅我!”芳妹愣了半晌才说:“起来吧。事情都过去十几年了,况且只有你知我知,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吧。”
八斤半问:“你一直瞒着顺儿?”
芳妹说:“你又没把我咋的,让他满世界去找你寻仇?”
八斤半说:“芳妹,谢谢你!虽然那件事过去十几年了,但一直不能让我释怀,像一副枷锁牢牢地扣着我的心。你家的情况我听说了,你放心,欠的那些债务我帮你还,请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芳妹说:“谢谢!其实,早几年我去过福建,去过你的公司,我的一个远房亲戚还是你公司的中层干部。这些年寨里人到处打听你的下落,想让你回到生你养你的家乡,乡亲们真心想帮衬你。我知道你过得好,就没吭声了。”芳妹放下抹布,边说边将八斤半拉了起来。
八斤半问:“到了公司,你怎么不找我?”
芳妹说:“找你?你见了我也会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我是去找你的麻烦。”
八斤半一时语塞,从衣服暗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芳妹手里:“里面有十万块钱,去把债务还了吧,密码是……”
芳妹说:“别说了,我家的事有政府管,有村里管,不用你操心。我知道你现在有钱,有能力了,你要帮,就帮寨里做些事情吧。”芳妹说完,将银行卡放到桌上,提起搞卫生的塑料桶,打开房门出去了。
6
与八斤半分开后,欧阳光和欧阳和心里一直嘀咕,这八斤半到底是什么来头,要么不说话,要么一说话就让人摸不着头脑。规划、调研……这些词语出自八斤半之口,真的是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欧阳和怀疑八斤半恶习不改,这些年在外学会了油嘴滑舌,甚至干了不少坑蒙拐骗的勾当,这次突然回勾蓝瑶寨,说不准没怀什么好意。他在心里后悔昨晚不该盛情招待八斤半了。
欧阳光从小就知道八斤半的德行,寨里人见了八斤半都躲着走。但欧阳光毕竟是大学生,对八斤半从昨天到今天的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昨晚他向乡亲们的忏悔是虔诚的,是那种掏心掏肺的醒悟,今天上午虽然话语不多,但就凭他那一问一答,都令自己对他刮目相看了。“我打算到县里其他乡镇进一步调研后再做决定。”这句话是一种谨慎和深思熟虑的风格,是那种决战前知己知彼的大将风范!“我八斤半没有见证勾蓝瑶寨这些年脱贫攻坚的历史变迁,但绝不会在勾蓝瑶寨乡村振兴奔小康的道路上掉队!”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里透出坚毅的光芒,语气又是那么铿锵有力!
正当欧阳光和欧阳和还在讨论八斤半回乡的目的时,芳妹来到了村委会。芳妹说:“支书,叔,八斤半让我转告你们,他过几天再回来。”
欧阳和问:“他人呢?”
芳妹说:“坐出租车走了。”
欧阳和说 :“我没猜错吧?骗子!恶性不改!”
欧阳光说:“叔,先别下结论,莫心疼,不就一餐饭嘛。”
芳妹说:“哦,我还忘了告诉你们一件事。他临走前要取民宿大堂里挂的那幅勾蓝瑶寨鸟瞰图,还要你们的手机号码。”
欧阳和说:“你让他取走了?告诉他手机号码了?”
芳妹说:“我说储物间有张旧的鸟瞰图,他说也可以,我就给他了,把手机号码写在了图纸背面。”
欧阳和说:“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现在勾蓝瑶寨富了、美了,他用鸟瞰图去外面骗女人?不行!我去追回来。”
欧阳光说:“叔,别!那张鸟瞰图就送他做个纪念吧。管他干什么用,等他下次回来问问不就清楚了?”
欧阳和:“他还敢回勾蓝瑶寨来,我打断他的腿!”
八斤半离开勾蓝瑶寨直奔县委大院,他要见县委书记、县长。他知道事先没有预约,这么去很突兀,但时间不等人,这趟回去就要召开董事会通过就地扩建方案,如果将就地扩建方案改到勾蓝瑶寨异地建厂,必须得到县委、县政府的支持,县里同意立项,自己才能在董事会上积极争取。择日不如撞日。八斤半赶到县委办已到下班时间,当他走进挂着县委办副主任牌子的办公室时,副主任正在关电脑。八斤半连忙向他说明了来意,副主任紧紧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你来得太及时了,县委书记、县长正在开县委常委会,讨论全县乡村振兴规划,你先坐一会儿,我马上去向书记、县长通报。”
县委书记听了副主任的汇报,立即暂停了常委会,亲自过来将八斤半请到常委会议室。八斤半首先自我介绍,话没说完,县委书记插话:“等一下,你就是勾蓝瑶寨的八斤半?”
八斤半说:“是的。”
县委书记问:“你是离开勾蓝瑶寨已十几年的那个八斤半?”
八斤半说:“是的。”
县委书记说:“好,你继续说。”
八斤半自我介绍完,接着详细介绍了集团公司的概况,随后在会议桌上铺开勾蓝瑶寨的鸟瞰图,将他打算在勾蓝瑶寨设食品深加工分公司,以及公司生产规模的构想全盘托出。县委书记和县长对视了一眼,起身带头鼓掌。
县委书记说:“八斤半,当初勾蓝瑶寨将你列入贫困户,后来一直联系不到你。村里给县委打报告要注销你的户口,我狠狠地批评了他们。看看……看看,现在你不仅是勾蓝瑶寨的骄傲,更是全县的骄傲!”
八斤半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直摸后脑勺。
县委书记当场拍板:“县委、县政府开辟绿色通道,县发改委等部门重新调整全县乡村振兴规划,各部门特事特办,全力支持食品深加工分公司在勾蓝瑶寨落地。”
当天下午,八斤半驾车返回福建,在高速公路一服务站加油时,想起给欧阳光和欧阳和打个电话,从行李箱中取出手机,手机电池耗尽自动关机了。
欧阳光接到县发改委主任的电话,让他第二天到县里参加八斤半投资建设的勾蓝瑶寨食品深加工分公司筹备小组会议。欧阳光以为听错了,直到发改委主任说这是县委常委会议的决定,欧阳光才如梦方醒。不出半个时辰,八斤半要投资建深加工食品厂的消息传遍全寨。食品厂将年加工橘子、竹笋、香柚、香芋各一千万吨,不仅能解决全县农产品滞销的问题,产品还将销往东南亚国家。勾蓝瑶寨用工厂建设用地入股,利润三七分成。乡亲们以为欧阳光喝多了酒说胡话,不以为意。当欧阳光召集村支两委开会专题研究时,整个瑶寨沸腾了起来。
7
八斤半回到家已是半夜。他直接走进书房,修改公司扩建方案。当八斤半两眼血丝出现在陈宗宝办公室时,陈宗宝大吃一惊:“你不是在电话里说过几天回来?眼睛怎么啦?勾蓝瑶寨富了,你得红眼病啦?”
八斤半从手提包里拿出方案,边递给陈宗宝边说:“还不是为了这个。”
陈宗宝接过方案翻开一看,顿时眉头紧锁,将方案丢到一边,有些愠怒地说 :“你先出去吧。”
八斤半心里一阵紧张,给陈宗宝的茶杯里盛满茶,连忙说:“陈董,请您听听我的理由。”
陈宗宝呷了一口茶,说:“这上面不是写得清清楚楚?连利润三七分成你都做主了!”
八斤半说:“没有,没有。陈董,您别误会,我只是写个建议稿,最后由您拍板。”
陈宗宝说:“好吧,董事会酝酿过的方案和你要建分公司的方案,都上董事会讨论,由董事会集体决定吧。”
八斤半从陈宗宝办公室出来,明显感觉到他有些恼怒。原来的就地扩建方案是经董事会酝酿过的,董事会授权由他主持起草。这次回到勾蓝瑶寨,他被乡亲们的热情所感染,尤其是芳妹高风亮节的胸襟,令他十分敬佩,作为曾经三番五次祸害乡亲们的浪子,乘乡村振兴的东风,他是时候回报瑶寨了。昨天县委书记、县长让项目落地的急切期盼,更坚定了他的信心,不过连夜拿出的建分公司方案,也确实有先斩后奏之嫌。事已至此,就等陈宗宝消消气再说吧。这时一阵风吹来,八斤半感到全身酸胀,加之在陈宗宝面前碰了个软钉子,亢奋劲一过,睡意来袭。
八斤半醒来时已是下午四点钟了。由于他把手机调到了静音,陈宗宝打来的几个电话他都没接到,回电话过去时,陈宗宝只冷冷地叫他去办公室。八斤半草草吃了几口温在电饭煲里的饭菜,就赶到陈宗宝办公室,发现顾晓兰也在。
陈宗宝开门见山地说:“刚才晓兰将县委书记、县长在勾蓝瑶寨直播带货的视频给我看了,当地的产业布局已规模化,货源十分丰富,这是设立分公司的有利条件,但勾蓝瑶寨与集团总部相距上千公里,管理成本会大幅增加,利润如何保证?在勾蓝瑶寨投资两个多亿设立分公司,县委、县政府是什么态度?建设用地、税费给予什么优惠政策?用工问题怎么解决?运输问题怎么解决?这些问题你考虑清楚了没有?办企业不能意气用事!”
八斤半说:“我已跟县委书记、县长见过面,县委、县政府全力支持,县里已成立了以县长为组长的筹备领导小组。”
陈宗宝说:“你都跟县委书记、县长见过面了?谁给你授权了?晓兰,你看你丈夫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董事长!公司这么大的决策,我竟然还被蒙在鼓里!”
顾晓兰说:“舅舅,您莫生气!我也是在他中午睡觉时,从书房电脑上看到的这个方案。他去勾蓝瑶寨来回也就两天时间,太仓促。您还不了解八斤半?就是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背着您自作主张!”
八斤半说:“是的,是的。晓兰说得对,时间太仓促,这不一回来就向您汇报了嘛。”
陈宗宝说:“你这叫汇报?方案都白纸黑字出来了!你自先跟我通气了?上董事会酝酿了?董事会授权你起草这个方案了?连晓兰都比你明事理,中午在电脑上看到了方案,下午一上班就来跟我做解释、做说明,还就怎么完善方案提出建议,说得有理有据。”
顾晓兰说:“舅舅,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昨天下午他开了几百公里车,半夜回到家就开始写方案,一个通宵没合眼。您也知道他就那点文化底子,办事难免莽撞,您就原谅他吧。况且勾蓝瑶寨是生他养他的地方,想为家乡乡村振兴出力也是赤子之心,情有可原。”
陈宗宝说:“你就知道偏袒他。这样吧,你们将我刚才提的几个问题再仔细考虑一下。方案中的观赏农业、观赏工厂还是有创意的,这样就进一步整合了勾蓝瑶寨的乡村旅游资源。还有厂房用电、用水、排污等一系列问题都要考虑进去,方案推倒重来。总而言之,上董事会的必须是一个成熟的可具体实施的方案。”
八斤半说:“行!谢谢董事长。”
两个人走出董事长办公室,八斤半按捺不住,在顾晓兰额头上亲了一下。顾晓兰用手指在八斤半额头上戳了一下:“你呀,都几十岁的人了,性子还那么急躁,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8
龙岩食品集团公司董事会如期举行,董事会成员针对就地扩建和异地新建两个方案各抒己见,争论激烈,就前面发言的几位董事看,同意就地扩建的占多数。八斤半有些坐不住了。正在这时,办公室送来一份家乡县政府传真的会议纪要,八斤半如获至宝,吩咐立即复印发给各位董事。
随后,八斤半开始发言。他按照与顾晓兰反复商量过的思路,就异地新建的财务成本、原材料和产品运输成本、原材料收购价格成本、人工工资成本等,尤其对在勾蓝瑶寨新建深加工食品分公司的利弊、县里的扶持政策力度,以及集团公司未来的发展方向,进行了详细阐述。末了,他说:“如果异地新建方案董事会通不过,我跟晓兰商量转让公司股份,投资建设勾蓝瑶寨深加工食品厂。”
八斤半语速缓急恰当、声音厚重的发言,特别是最后一句的摊牌,无疑在董事会上掷了一枚重磅炸弹。在座的董事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有的说八斤半在要挟董事会,有的说八斤半在向陈宗宝逼宫,有的赞赏八斤半有头脑、有胆量。
唯有陈宗宝十分镇定。对于修改后的异地建设方案,他持积极态度。异地新建既是公司拓宽市场、占领市场的发展手段,也是未来的发展趋势。对于异地新建方案董事会通不过,八斤半就转让公司股份个人投资,顾晓兰会前也同他沟通过。这两天他查阅了当地及周边县的地理及气候资料,发现它地势低平,土地肥沃,气候温和,雨量充沛,有“南洞庭”之称。这里适宜水果、蔬菜种植,无论地上的还是地下的品质都十分优良,这是全国难寻的优质原材料供应基地。顾晓兰当初怀疑八斤半藏有“私心”,现在反倒对他刮目相看了。
由于八斤半从财务成本入手,对异地新建进行了深入阐述,对在勾蓝瑶寨新建分公司的利弊分析精准,县政府的会议纪要更像是一场及时雨,后面发言的几位董事都表示赞同异地新建。陈宗宝最后拍板,董事会通过异地新建方案,由八斤半兼任分公司董事长。
三个月后,寨前山丘三通一平工程顺利完工。八斤半带着妻儿回到勾蓝瑶寨,出席深加工食品分公司奠基仪式。随着礼仪小姐手捧安全帽和白手套,引导县委书记、县长、陈宗宝、欧阳群等人走向奠基场地,并握着系有红绸的新锹为奠基石培完土,勾蓝瑶寨的乡亲们穿着崭新的瑶族服装,有的打腰鼓,有的吹起葫芦丝、唢呐,有的跳起了长鼓舞、铜鼓舞、陶鼓舞。八斤半的儿子猫着腰在人群中跑动,一边向着八斤半喊:“爸爸……鼓……鼓……爸爸……舞……舞……”
桂爱广,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日报》《工人日报》《芙蓉》《湖南文学》《中国工人》《散文百家》《时代邮刊》等数十家报纸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电影文学剧本等作品160多万字。其中报告文学《翻过神仙岭》获湖南省“梦圆二〇二〇”主题文学征文三等奖,电影文学剧本《黄甲岭之恋》被拍成院线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