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小说丨李骏虎:家谱

2020-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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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照清舟/摄

家谱

文/李骏虎

修家谱这件事情,这几年又时尚起来。一脉相承,开枝散叶,记载下来就是传统文化。尤其家族某一支脉里出现了事业有成者,续写家谱的事情就会提上议事日程。

也有不那么上心的。郭家大爷爷这一脉的后人就没有积极响应。郭家在南无村是个大家族,仅大爷爷这一代就有弟兄三人,除了老大单传之外,两个兄弟子嗣众多,孙子辈多出生在国家出台计划生育政策之前,考上大中专院校的就不下七八位,毕业后进入大小城市工作,因而枝枝蔓蔓,到了第四代居然多有没见过面的,第五代就算出了五服,很难说还是一家人了。

续写郭氏家谱的动议,是由三爷爷的长孙郭天明提出的,他在北京工作,担任一家国企的副总经理,相当于副厅局级领导干部,挣的是年薪,两年前为南无村捐建了村口的门楼,今年又放话要给村里建一座戏台,让走不了远道的老人们有个看热闹的地方。前年郭天明掏钱给村口建起一座排场的仿古门楼,支书、村主任乐成了两朵花,恰逢“五一”小长假,就请来镇长陪着衣锦还乡的郭总喝酒,酒桌上的奉承话啊,比五十二度的老白汾还浓烈。郭天明回来一次不容易,县里想见他的人排着长队,饭吃到一半又被人接到县城去应酬了。留下支书、村主任陪着镇长说话,两位村干部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情——门楼子是盖成了,上面镶挂的“南无村”三个大字找谁题写呢?两人赶紧倒满酒敬镇长,请镇长拿主意。支书、村主任都喝干了,镇长的酒杯举到唇边又放下,望着两个村干部笑:“这还用问吗?当然让郭厅长写!”支书、村主任异口同声说了好几个“对对对”,又倒上敬镇长,笑着说:“想到一搭里了!”

镇长说的郭厅长,就是郭家大爷爷的长孙郭学书,时任本省教育厅的常务副厅长,曾在某地级市做过副市长,给生养过自己的南无村办过不少好事情——村里人洗涮、浇地的两眼深井就是郭学书当副市长时想办法打的,调到教育厅后,又把附近几个村子娃娃们上学的中学校舍危房进行了改造,年轻一代考大学的事情也都找他帮忙,人好,念旧,就是开会太多,打手机十回中有九回不接听。

支书对镇长说:“这事还得你给学书打电话,你面子大!”

镇长盯他一眼:“你村里的事情你打合适,他官再大也是你村里人吧?你说话他没有不应承的道理。”

村主任补充说:“就怕电话打不通,学书会多,要不……先编个微信发过去?”

支书借着酒劲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我打就我打!”在两双红眼睛的注视下掏出手机来拨号码,手机压在喝成紫色的耳朵上,笑眯眯望着眼巴巴瞅着他的两个人,鼻子里呼着粗气,胸口一起一伏。听了半天“嘟嘟”的声音,三人异口同声说:“没接!”看着眼前两个人失落的样子,支书倒有些如释重负,没有搭茬,低头又摁起了号码,再次把手机贴在发烫的脸颊上,目光炯炯地望着镇长和村主任。

“别打了,学书肯定在忙着!”村主任不满地提醒他。

这时电话通了,支书笑起来,大声说道:“喂,英豪叔吧?是我,天平。英豪叔,给你说个事情,村里的门楼马上盖起来了,我们请示了镇上领导,大家一致认为咱学书题写村名最合适。对,学书忙,没接我电话,你跟他说一声吧,尽快写好快递回来,剪彩的日子已经看好了,到时候请你们父子俩都回来剪彩啊。行,那咱这事情就全靠你了啊。我挂了啊!”

镇长斜眼望着支书问:“打给他爸了?”

支书慢慢把手机搁桌子上,端起酒杯来,面有得色地说:“就算他是正厅长,也得听他爸的话吧?”

三人笑起来,村主任说:“学书是有名的孝子,他爸的话得听。”

镇长看看两位村干部,有点担忧地说:“门楼是郭天明花钱修的,上面挂着郭学书写的村名,天明不会有什么想法吧?”

“他就是有想法也说不出来!”村主人看支书一眼,接着对镇长说,“天明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做过赔本的买卖?门楼不是白修的,他让村里给他侄子批了一块地基,打算给他爸盖个小二楼,就在村子边上!”

镇长拿起一块纸巾擦擦略微有些歇顶的额头上的汗珠,声音很轻但很有威严地批评两位村干部:“你们不能这么想人家,还是要多鼓励在外边工作的人给家乡做贡献,人家想盖个小二楼就让他盖嘛,只要不违反国家土地政策,你村里全盖成小二楼不就提前成小康村了?”

村干部一起说:“对对对!”笑着敬镇长酒。

镇长又把话说了回来:“不过通过这件事看,还是国家公务员更谨慎些,郭厅长给镇上和你们村里办了那么多事情,他家的老房子还是四十年前在他爸手里盖的,上次他回来我陪着回去看了看,院子里都长满了草,我说找人给他翻修硬化一下,他死活都不肯!”

说话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事情了。

郭家还有家谱,是郭天明回村里给他爸过七十岁生日的时候,听二爷爷说的。郭家的三位老兄弟,大爷爷(就是郭学书的爷爷)没熬过三年困难时期,五十出头就没了;大概十年前,三爷爷(郭天明自己的爷爷)不堪哮喘病的折磨,八十多岁时用裤带把自己挂在了窗棂上;只有二爷爷得享天年,今年九十八岁了,是南无村目前最高寿的,有人瑞之望。二爷爷膝下有三儿两女,老大、老三在本村务农,二儿子原先在县城上班,退休后一家住城里;大女儿嫁在邻村,小女儿宝荷就嫁在本村。儿子、女儿也都是有孙子的人了。二爷爷四世同堂,在三兄弟里是寿数最高、子嗣最多的,并且儿孙都在本县范围内生活,没有像郭学书、郭天明这样在外地工作的。二爷爷年纪太大了,脑子一阵清醒一阵糊涂的,倒是腿脚还灵便,生活尚能自理,独自住在儿子们给他在老宅地基上盖的新院子里,留在村里的两个儿子和小女儿宝荷轮流给他送一天的三顿饭。近两年老汉晚上不怎么吃了,就改为了一天送两次,也没个分派计划,反正就在一个村子里住,家庭微信群里沟通也方便,就谁家做了好饭谁家送,倒也没有饿过老汉一顿。

郭天明在自家院里摆了几桌酒席,请本家老小一起来给父亲祝寿,他亲自开着奥迪Q7去把二爷爷接来坐在主位。郭学书的父亲郭英豪跟着儿子住在省城,回不来,其他的叔伯都到了,天明同辈的弟兄姐妹多数在大城市工作生活,留在县城和村子里的也都请来了,小一辈的年轻人上学的上学,打工的打工,不好叫娃娃们回来,因此满院子都是上岁数的人,婶子大娘们大呼小叫地张罗着给城里饭店请来的大厨打打下手,倒也热闹喜庆。

活着的人当中,二爷爷是老祖宗了,坐在主桌的主位,郭天明的父亲和二爷爷的长子左右相陪。小二楼是前两年才新建的,青砖红瓦,鹤立鸡群在村子边上。早先满院子的大树盖房子时都做了木料,水泥地面平坦瓷实,只在中间留出一丈见方的一块土地,供郭天明的父亲种点辣椒茄子打发光阴。院子上空罩着一张黑色的遮阳网,地上四角对称地摆着四个棕红色的大花盆,里面栽着四季青。围着郭天明父亲那一小块菜地摆着几桌酒席,大儿子给二爷爷倒上一小杯酒,老人憨笑着抖抖地伸出手端起来,慢慢地嘬着,眼神有些呆滞浑浊,表情是若有所思的。老人当过二十多年的村党支部书记,虎老余威在,近百岁的人了,腰板还跟门板一样直,穿着件在县城工作的二儿子替换下来的深蓝色旧西装,脸上挂着没有什么含义的混沌的微笑,好像看着每一个人,又好像谁也没有看,但儿孙辈们多数都在望着他的脸,仿佛那张脸是日头,而他们自己的脸都是向日葵的花盘。郭天明刚七十岁的父亲佝偻着腰背,双颊塌陷,咧着没有门牙的嘴给每一个人赔着笑脸,由于蜷缩着的原因,他看上去只有二爷爷的一半高。

儿孙辈们吵嚷着给二爷爷敬过酒,给他面前的小碗里盛了半碗菜,然后大家就一起把老人忽略了,都知道他脑子爱犯糊涂,看着他像小娃娃一样听话地吃起饭来,就都忘记了他,各自热闹地吃喝谈笑起来。二爷爷的小女婿光头像个弥勒佛一样笑眯眯地端着个碗走过来,放在老人面前说:“爸,你吃碗豆腐菜,好咬,炖得挺好的。”老人“哦哦”地答应着,拿着小勺子去舀豆腐,没有扭头看看是谁。光头对大家笑笑,转身要回自己的桌子,他年龄跟侄子辈的郭天明差不多,只有五十郎当岁,养着十几头猪,身上有味道,主桌上没有他的位子。光头刚转过身,听见老人仿佛问了一句:“今年猪肉价钱还行吧?”老人的声音轻微而含混,但每个人都听清楚了,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举着杯子的、拿着筷子的,都定格了望着他。光头走回来看着老人,认真地回答:“不太好爸,今年非洲猪瘟影响了猪肉价钱,卖不出去,连饲料钱都出不来。我跟宝荷商量过了,好歹把猪处理了,养羊吧。你说呢?”

他少见地收敛了随和的笑容,期待地望着老人,等待着他发表意见。老人却不响了,自顾自慢慢地舀起豆腐往嘴里送。暂停键取消了,热闹的场面开始重新播放,光头怅然若失地走回了自己的桌子。

郭天明坐在他爸的下首,看到二爷爷吃了半碗豆腐菜,把勺子搁碗里,抖抖地伸出两根黑粗的手指去捏起酒杯,他赶紧探身用手掌帮老人托住杯底,看着他嘬了小半杯酒,抬起另一只黑手掌去擦拭下巴上的残酒。二爷爷的大儿子拿起块劣质的纸巾来给老父擦着下巴上的汁水,老人方正的国字脸上浮现真挚又恍惚的笑容,像在回忆什么美好的往事。

郭天明依旧探着身问:“二爷,你还能记得当支书那些年的事情吗?”

老人的大儿子接口说:“记得什么啊,有时候糊涂得把我当成了光头!”

一桌子人都开心地哄笑起来,郭天明的爸爸说:“糊涂了好,老了糊涂是福气。”

郭天明却发现老人浑浊的眼珠渐渐变得清亮起来,老人望着他说:“记得,怎么不记得?都记得!”

儿孙们始料不及,脸上的笑容还没褪尽,都望向老人。大儿子不屑地说:“记得什么啊!”

“我记得……”老人笑着看看儿孙们,仿佛突然从二爷爷恢复成了老支书,费劲地清清嗓子说,“‘破四旧’的时候,我刚当支书没两年,响应国家号召,带头把咱郭家的家谱烧了,卷成一个圆筒,夹在胳膊底下带到大队部,当着群众的面儿扔到柴堆上——老大你跟着我去的,你不记得了?”

大儿子瞪起眼睛争辩起来:“不是我,我没跟你去,爸你糊涂了,记错人了!”

大家都笑他着急的样子。

郭天明心里一动,紧着问:“二爷,咱的家谱是个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他紧盯着老人,生怕他这个时候突然又糊涂起来。

大概是那半杯酒的作用,像机油润滑了生锈的机械,老人的笑容更加活泛起来,动作也活络了很多,慢慢地说:“就是一块门帘大小的白绢吧,上面画着深青色的祠堂,大门上的四个字是‘水源木本’,里面祠堂上挂着一块匾,也写着四个字,我记得是‘慎终追远’,下面中间供着咱郭家祖宗的牌位,两边就是各代祖先的名讳,供桌上有香炉,点着两根蜡烛,香炉和烛台看着都是金的……”

女人们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围了过来,听到这里一惊一乍地叫起来:“欸,你们看咱二爸脑子真清楚,一点也不糊涂啊,不糊涂!”

老人的小女儿宝荷哼哼笑着说:“他本来就是一阵儿一阵儿的,糊涂的时候少,清楚的时候多。”

郭天明赶紧摆手制止她们的讨论,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老人眼里的光芒渐渐黯淡熄灭了,整个人重新陷入了浓雾里,笑容憨厚而迷惘。

“二爷,二爷?”郭天明懊恼地喊,像在呼唤一个渐行渐远的人。

“天明,你是不是想修家谱?”蓬乱着花白头发的大妈(二爷爷的大儿媳妇)站在他身后一脸讥讽地说,“修那个有什么用?烧都烧了!”

郭天明笑着扭头说:“大妈,你不懂,现在国家号召传承传统文化,家谱就是传统文化。”

宝荷又哼哼地笑起来:“天明,我看你是想把自己的名字写进家谱,让你们郭家的后代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吧?”

在长辈们善意的讥笑里,郭天明大声地说:“是就是吧,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咱们郭家在南无村出了一个正厅一个副厅,放在古代就是知府,也算光宗耀祖了吧?”

大妈问:“谁是正厅谁是副厅啊?”

郭天明急切地说:“学书是正厅我是副厅啊,学书是省教育厅常务副厅长,正厅待遇,我比他低半格,副厅,可是我在北京,他在省里,我俩差不多吧。反正南无村没有出过我们俩这么高级别的干部。”

“你不是在做买卖吗?”宝荷斜睨着他笑。

郭天明更急了,口吃起来:“二姑,你不……不知道,我是国企领导,也算是国家干部!”

长辈们都开心地笑起来,二爷爷静静地坐着,也跟上笑。

酒席撤去,换上大壶沏的大叶茶,这种本地产的红茶汤色浓酽,比咖啡还提神,早年间为了防治缺钾造成的粗脖子病,从安徽引进种植的,后来没这病了,人们也喝惯了,就用来在劳作时解渴解乏。现在高强度的收秋打夏的活儿都有机器了,人们依然喜爱喝大叶茶,是用它来帮助消食。喝大叶茶讲究“喝通”——喝出一身大汗,肚腹里喝响了,就是通了,那时浑身说不出的舒坦。

这些年都忙,一大家子难得相聚,喝茶谈天,大半下午的时光就过去了。郭天明吩咐灶上准备晚饭,二爷爷城里的二儿子把茶碗搁在桌子上说:“不了,天明,喝通了,我回城里打牌呀,三缺一,人等着呢。”扭身摘下椅子背上挂着的旧肩包,从里面掏出一条香烟,探身塞到二爷爷怀里,大声嘱咐:“爸,家里没人的时候别抽烟,小心烟头点着了被子!”

二爷爷说:“你快走,你走吧,回去照护小娃娃。”

大儿子不满地说:“照护什么小娃娃,他着急回去打牌哩!”

二儿子没跟他哥计较,站起来往外走。“我送送二叔。”郭天明跟出来送他。

出来大门,二叔边往自己的车跟前走,边问郭天明:“天明,你真想修家谱?”

郭天明眼里放光:“二叔你也见过咱的家谱?!”

二叔收住脚,转回身来对侄子笑:“你二爷糊涂了,他记错了,那年跟着他去大队部烧家谱的不是你大伯,是我。”

“真的啊!二叔你从小美术好,爱画画儿,你是不是画过咱的家谱?”郭天明递给二叔一支烟,殷勤地给他点上火儿。叔侄两人站到前排屋檐下蓝色的阴影里说话。

二叔抽了一口,鼻子里喷着青烟说:“这事儿几十年了,你二爷头天晚上找出家谱来,卷成圆筒用麻绳系着,放在窗台上,打算第二天拿到大队部去烧。我放学回来看到了,偷偷拿到山墙旮旯里展开看,我觉得画得太好看了,烧了可惜了,又不敢藏起来,看看上半截有字,下半截没字,就想到个好办法,拿剪子把家谱上半截剪下来拿走,找了幅宽窄差不多的旧年画,把家谱下半截裹在外面,还是卷成个筒儿,用麻绳缠好了放窗台上。我把上半截偷偷藏到了我装小人书的木头箱子里。第二天,怕你二爷发现,就跟着他去了大队部,也是老天保佑,你二爷解开家谱的绳子,打开一点让老百姓看清那是咱的家谱,就一团扔进了火堆里,谁也不知道烧的只是半张家谱,画着张大门,根本没有写字!”

二叔得意地笑起来,一口烟呛住,抖着肩膀咳嗽。

“二叔,你立了大功了!”郭天明叫起来,“我这就跟你去城里拿,咱一定要把家谱续起来!走,我开车送你回去!”

二叔咳嗽着把烟头扔地下踩灭,笑笑说:“不用送,我习惯骑车子了,锻炼身体。天明你别着急,几十年了,也不知道那个箱子扔在什么地方,等我回去慢慢寻,寻出来拍了照片用微信发给你看,你再转给学书,和他商议一下。你俩是咱郭家门里最有出息的,修家谱的事全靠你们,到时候别忘了写上你二叔名字就行了。”

“那当然,每一辈的名字都要有,你和我爸,我大伯,更得有啊!”郭天明千恩万谢地把二叔送走,没有挪窝就站在那里给郭学书拨电话,通了,学书没有接听。郭天明并不泄气,更加神采奕奕起来,像只在母鸡们跟前炫耀的公鸡一样昂头挺胸斜着身体走回了院门。

晚上,支书、村主任来家里和郭天明商议给村里盖戏台的事情,郭天明父子正陪着村干部喝酒,二叔发来了微信图片,郭天明赶紧点开原图下载,深青色的家谱在手机屏幕上渐渐清晰,放大后历代祖先的名字赫然在目,可惜的是只有半截,高大庄严的院门没有了。郭天明举着手机念给父亲和村干部们听,他爸想了半天说:“最后一个名字好像是我爷爷的,我爸和你二爷这一代人还没写进去,就开始‘破四旧’了。”

“这不怕,二爷还在世,咱正好把它续下去!”郭天明心潮澎湃,把手机递给两位村干部看,眼巴巴望着他们的反应,但是还没等村主任凑在支书旁边看清楚,他又把手机从村干部手里抢了过来,着急到有些口吃地说:“我得先把家谱照片的原图给学书转过去,他看了肯定高兴得不行!”低头给学书转发照片,还附了一段话:“学书,原来咱郭家还有家谱,二爷爷当年没烧完,二叔给藏下一半,咱一定要把他续下去!”

自顾自发微信,把村干部们晾在一边,他爸劝阻道:“我看先喝酒吧,学书不一定对这事热心。”郭天明抬起头来,看到两位村干部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笑,父亲一脸的不以为然,表情里还带着一点哀怨,他眨眨眼,不清楚眼前的状况。他爸佝偻着腰费力地端起酒杯,敬了旁边的支书,放下酒杯,用巴掌擦擦下巴上的酒渍,叹气一样说:“你大爷爷是从邻村过继过来的——你老奶奶不开怀,家里就给她过继了一个男娃——后来你老奶奶才生了你二爷和你爷爷,这事你怎么忘了?”郭天明皱起眉头说:“哎呀爸,你提这个干啥!老辈子的事情了,没必要那么较真!”支书笑眯眯地说:“就是嘛,不管学书的爷爷是不是亲生的,人家顶的是郭家的门啊!”村主任补充说:“怎么说学书的爷爷也是你郭家门里的老大!”

郭天明的父亲有些心虚,背越发驼了,下巴几乎都搁到了桌面上,他念念叨叨地说:“不是我要顶真,我是怕学书心不热,学书官当大了,有些事他爸还得听他的……”

村主任有些担心地问郭天明:“这么半天了,学书给你回微信了没有?”一面侧身“啪啪”地拍打着落在赤裸的小腿上的蚊虫。

支书笑弯着月牙眼说:“天明你面子大,你捎带跟学书说一下,咱村的戏台盖好后,叫他再给戏台写一副对联。你们兄弟俩,一个盖戏台,一个写对联,县上领导知道了,还得再来咱村跑两趟,多给咱拨点钱。”

村主任拿膝盖撞支书一下,抢过话头说:“天明你给村里盖戏台,老百姓都说你的好,流芳千古!”

郭天明并不计较这些个,看看手机,没有什么新的信息,屏幕的亮光引来几只飞虫舞蹈着,倒像是从手机屏幕散射的光芒里飞出来的。他爸用悲哀的眼神望了儿子一眼,咂巴着失去门牙的牙花子。支书喝得眼睛有点发直,顾不得村主任明里暗里的提醒,兀自望着郭天明笑道:“看来写戏台对联的事情,还得跟学书爸说,咱村里人怯官,不知道该怎么给学书开口,上次给门楼上写村名,还是找的他爸。”村主任看郭天明一眼,跟着说:“学书就是忙,对咱村的事,他和天明一样上心。天明,我敢肯定他今天要给你个回话的。”

话音未落,郭天明的手机“叮咚”提醒了一下,他低头一看,叫道:“学书回信了!”

几个人一齐看向那重新亮起来的手机屏,村主任得意地说:“怎么样,刚才我说什么了!”

“我给你们念念啊!”郭天明举起手机来,“学书说:‘天明,这是好事情,不过我就不参与了,你和二叔商议着弄吧。我看也不用太着急,明年清明上坟的时候,把各家的墓碑上历代后人的落款抄写下来,在这个基础上梳理一下,家族大分支多,把谁家落下也不好。’”

郭天明念完瞪起眼睛把手机递给支书、村主任:“看哈!”

他爸直起身来埋怨:“看学书不热心吧,你就是自找麻烦!”

郭天明正在兴头上,端起酒杯说:“这事简单,我明天就去城里找二叔,先让他设计个样子出来,打印出空白的纸样来,往上添名字就是。要修补家谱往上填名字,恐怕得找专业的文化公司。”

支书把手机还给他,笑着说:“酒不着急喝,你再跟学书说说你要给村里盖戏台的事情,叫他写副对联嘛。”

郭天明说:“喝你的吧,戏台这几天你就张罗动工,钱不是问题。写对联的事学书也跑不了!”

高悬在院子上空的大瓦数节能灯散发着雪亮的光芒,让隔壁院子树上的蝉误会成了天光,发出突兀的鸣叫,但还没来得及拉长音,似乎明白过来,又戛然而止了。

吃过早饭,宝荷正在洗锅刷碗,搁在窗台上的手机响了,她探头看看来电显示,拽过抹布擦两下手,拿起手机笑着喊:“急什么哩急?口袋里的钱乱动弹呢?急得输不出去?”是几个常在一起打麻将的婆娘三缺一,就等她凑摊子了。

光头在窗外的院子里收拾着农用三轮车,听见了,不高兴地埋怨道:“又不刮风又不下雨的,天天在牌桌上磨手,干点啥不好!”宝荷心情正好,不跟他计较,唱歌似的说:“娃家都在外面打工,你又天天跟猪打混,幸亏能打麻将,不然我这一天一天的倒不知道怎么过哩!你当是前些年啊,没白没黑地在地里干活儿,现在种地收割都有大机器了,谁没事去野地里晒着?脑子有毛病!”

光头不敢吭气了,避免斗嘴升级为战争,他上了农用车的驾驶室,探出头来嘱咐自己的婆娘:“打麻将归打麻将,别忘了中午回来做饭,今天该咱给你爸送饭了。盆里还泡着个西瓜,记得切一半给老汉带过去,西瓜解暑。我今天去给人家送猪,还不知道几点能回来,回来我自己热点饭吃,不用等我。”

宝荷隔着窗户白他一眼:“快走你的吧,跟个婆娘一样麻烦,那是我爸,我能饿着他?”

光头开着三轮车“腾腾腾”出了大门,从院子到巷子,直到大路上都是一水的水泥地,村街的两边、每个巷子口都摆放着两个大花盆,花盆里栽着常青的塔松,颜色在盛夏里灰扑扑的。南无村是卫生文明示范村,常有市里县里的领导来视察参观,两条村街交叉的十字路口,有一个小型的文化休闲广场,这会儿已经有几个吃过早饭的老汉和老婆婆坐在健身器械旁边的墙根里纳凉,看到光头“腾腾腾”开着三轮车从街上开过,都张开没牙少齿的嘴吆喝着和他打招呼,夸赞着光头的勤劳。

“像光头这么孝顺的娃不多了,现在的人都是往下亲,一家一家各自过各自的!”老人们议论着,慨叹着。其实光头也是五十岁的人了。

光头满头满脸都闪烁着阳光,像弥勒佛一样笑着,端坐在农用车里姿态很庄严地沿着大路驶出村口。

当光头再次开着车从村口回到村街上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小广场被太阳照得雪白,老头子和老婆婆们一个也不见了。小广场所在的地方过去有一棵老柳树,还有一棵大槐树,这样的大热天里,母鸡们就在树下发疯地刨出几个土坑,然后悠闲地卧在里面纳凉。而今村里难得见到谁家还有活鸡了,就是有鸡,也都被关在笼子里养着,就算放出来,它们的爪子也没办法在水泥地上刨出坑来了。光头在吉光片羽的回忆里驶过广场,朝老丈人住的巷子瞟了一眼,二爷爷的老宅里是高大的新瓦房,他在想这会儿老人一定是吃过午饭在睡觉——人老瞌睡多嘛。但他还是不那么放心,因为半年前发生的一件事。这件事说起来挺可笑,老汉活了快一百岁了,还得了一回抑郁症!那回还多亏了广场对面开小超市的红记,红记每星期去给老汉送一次桶装水,那天进门放下水桶,喊了声:“爷,我把空桶拿走了!”不见老汉答应,他多了个心眼儿,走去推开里屋的门探头朝里看,立刻吓了个半死——老汉靠在床上的被子垛上,眼闭着,头歪在一边,看那样子是已经过去了。红记赶紧打电话叫二爷爷的两个儿子和光头来,一边屈起食指伸到老汉鼻子底下,微微还有气息。大伯、三叔和光头慌慌张张地赶来,三叔跑出租的儿子勇勇也开车到了,几个人把老汉抬进车里送去镇上的卫生院,才知道老汉吞了安眠药,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买的!最让儿孙辈们想不通的是,日子过得这么好,不缺吃不缺穿的,老汉为啥要寻短见?医生笑眯眯地告诉他们:“老汉没有啥想不开的,他就是得了老年抑郁症,不是很严重,平常多跟他说说话就好了。”

“宝荷跟她姐都是话痨,高门大嗓从早晨睁开眼叽喳到晚上睡觉,也不知道多跟她爸说说话!”在空荡荡没有人的村街上,光头脸上依然挂着和善的微笑,但他心里却正在愤恨宝荷,因为她总是指使他去给老汉送饭,自己却急慌慌地去打牌!拐进巷子,来到自家大门口,也不熄火,跳下来时钥匙已经在手里,推开红色的铁门,径直把车开进了院子。柴狗正在阴凉处把下巴贴在地面上睡午觉,听到动静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他,又把眼皮放了下去——它早对光头和车的动静习以为常了。光头跳下车,先到院子当中的水管那里,拧开龙头“扑哧扑哧”洗了一把头脸,洗得满脸通红,感到凉爽痛快了很多,用手掌往下抹着眼皮上的水。自从村西建起那座生化厂,打了两眼四百米的深井,把地下水都抽干了,村里的水井都变成了干地窨子,废水废渣把村边的小河也给壅塞死了,虽然后来生化厂被环保部门关停,地下水位却没有再回升。支书和村主任找当时的副市长郭学书给村里打了两眼二百米的深井,水量倒不小,就是喝着咸,让人检测了一下,原来是深井水含氟量超标,只能浇地洗衣服,人是不能喝了。从那时起,红记的小超市就增加了一项大生意:给全村各家送桶装水。

洗罢脸,光头舒服地哼着乱弹走向厨房,今天送的几头猪人家给现结了账,他心里高兴着呢。隔着窗玻璃望了一眼厨房里,光头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案板上他嘱咐宝荷切半个给老丈人送去的西瓜,还囫囵个儿兀自立在那里,像一颗炮弹重重地打在了光头的心上。他马上从裤兜里抽出手机来,用擀面杖般粗细的手指笨拙地拨打号码。

“你忘了给咱爸送饭了吧?”他少见地拧着眉头喝问。

“早就送了,我专门回去做好送的,你回来了?饭在锅里,自己热了吃吧,顾不上管你!”宝荷大概赢了钱,一说三笑地回答他,能听见婆娘们在哄笑。

“我看见西瓜还在哩么!”

“呀,西瓜忘了切给我爸了!没事,明天我专门送一趟,凉凉的其实他也不多吃。”

挂了电话,光头松了一口气,推开厨房门走进去,把西瓜抱了出来,拿到水管那里去用凉水冲洗着,因为在屋里搁着,瓜倒也还不热,可以就吃。光头心里烦热,不想吃饭,吃个瓜倒是正对胃口,然而到底还不是很放心,就想着抱上瓜去老丈人家,跟老汉一起打开吃,这样也能吃到地方。他打定主意,双手举起湿淋淋的西瓜使劲地甩了几下,甩掉了水珠,抱着走到屋檐下的电摩那里,打开后备厢,把西瓜搁了进去,西瓜大,后备厢的盖子就合不上了。光头不管这些,跨坐在电摩上,从皮带上解下钥匙发动起来,一溜烟儿又出了大门。

刚拐上村街,看到三舅子的儿子勇勇开着出租车回来,光头把电摩靠了边脚撑着地等他,勇勇停了车探出头来问:“姑父,你到哪里去?”

光头笑着说:“去给你爷爷送西瓜,你要没事一搭里去,西瓜大,我俩也吃不了。”

勇勇看一眼电摩后备厢露出的绿色瓜皮,也笑着说:“姑父你先去,我回去放好车就来。我跑了个长途,也有几天没见我爷爷了。”

光头说:“那你慢着点。”勇勇也说:“姑父你也慢着”。说完,各自加油离去。

勇勇放下出租车也骑着电摩来了,正要进大门,光头骑在电摩上从门口蹿出来,两人差点没撞在一起。光头一只手握着车把,另一只手举着手机贴在耳朵上,正在给宝荷打电话,示意勇勇跟着他走。

宝荷在那边呵斥他:“一会儿工夫打两个电话,还让不让我打牌?今天手气就倒你身上了,该死不死的,真讨厌!”

光头辩解:“咱爸不在家!”

“不在家就是出去串门了,他自己长着腿,不能出去跑跑?一天到晚大惊小怪,有这工夫早把人找见了,猪脑子!”

光头把手机塞回裤兜里,扭头对和他齐头并肩的勇勇说:“你爷爷不在家,饭还剩了半碗,我心里不踏实,咱俩分开去寻吧,寻见了打电话。”

勇勇也安慰光头说不会有什么事情,应该就是串门子去了,但也不敢掉以轻心。两人各自加油,分头远去。

半下午的时光里,两人互相通了几次电话,结果该找的地方都跑过了,谁也没有找见老人。

“你没有去村委会调出监控来看看?去看监控吧,别乱跑了!”

光头第四次路过村中十字路口的小广场时,碰到放暑假刚回来的大学生晶晶,他顺着晶晶抬起的手指头看到电线杆上的摄像头,被一语惊醒。“多亏你了晶晶,还是念书多脑子清楚!”他把脚收回踏板上,一溜烟去了村主任家。

走失人口的事情,在南无村的历史上还从没有发生过。之前也调看过两回监控,一回是两家人在闲置的小学校水泥操场上晾晒麦子,一家怀疑另一家趁着午饭无人的当口从这边给那边偷运了几簸箕粮食,口角起来以致于动手,幸亏本村的小学校已经被撤并到十几里外的别村的学校去了,还不至于扰乱教学秩序,对娃娃们的成长产生不良影响。一方要捉贼拿赃,一方要自证清白,于是乎打上村主任的门来请他断此公案。村主任说这事现在容易,小学校墙外就有一处天眼,只要一起去村委会调看一下监控就一清二楚了。来到村委会,村主任自己进去看过监控,出来先遣散了看热闹的闲人,对着忐忑的两家当事人说:“事情已经清楚了,可是都是邻里邻居的,公布出来在村里就没法子活人了,你们也不想结世仇吧?我看你们还是到我家里去喝茶,说开了,这个低个头,那个抬抬手,事情也就过去了。行还是不行?”两家人这时候都说行了,从村主任家喝茶出来时都喜眉笑眼交谈得热闹,自此逢人都说村主任的好话。只是有一回村主任喝多说漏了嘴,告诉人自从小学校被撤并掉,那处天眼就断了电,早就是瞎的了。

另有一回是独居的东峰妈养了四五年的长毛叭儿狗走丢了,东峰兄妹三人都在南方打工,娃娃们几年前也都上大学的上大学、打工的打工,留下婆婆子一个人在家。儿女们出于孝心,就买了一条漂亮的叭儿狗来陪老妈打发光阴,这狗身上寄托着婆婆子对儿孙们全部的感情,天天要对着狗儿跟每一个儿孙嘱咐一遍,这一走丢,不免失魂落魄,几乎是哭到了村主任家里。村主任调看监控,发现狗儿是因为二八月的冲动,被另一只守在门口多日的公狗诱骗出院门,两只狗在村街上活蹦乱跳、耳鬓厮磨,最后消失在了村口。东峰妈也不敢给儿女们打电话,天天村里村外地呼喊着狗儿的名字:“囡囡,囡囡啊——”人们在背后笑,悄声议论东峰妈这是魔怔了。忽一日,狗儿自己跑回来了,脏得不成样子,长毛结成一绺一绺的,白狗变成了花狗,东峰妈正在小广场跟老汉婆婆子们说闲话,它冲过来绕着主人的脚不断地叫着转圈圈。东峰妈也认出了她的狗儿,再定睛一看,欢喜地嚷道:“快看快看,我囡囡有身子了!”一圈昏花的老眼都看出来狗儿肚子大了。自此东峰妈冷寂的生活变得真正热闹起来。

然而走失人口的事情,这还是第一回。村主任脸上挂着笑说没事,等光头接上宝荷,勇勇接上他爸赶到村委会,村主任的北京现代轿车早停在了村委会的院里。二爷爷的大儿子也骑着自行车赶到,一大家子人围在村主任的身后看他用电脑调看监控。

“从几点开始看?”村主任问。

“从一点半,我一点半给我爸送了饭出来的。”宝荷说。

调看的是村中大十字路口小广场边的那个摄像头,正午的水泥路白花花的,一个人影也不见,看了半天仿佛是看同一张照片。“快进吧……”勇勇刚提醒村主任,光头就喊起来:“出来人了!”大家看到从远处二爷爷的大门里出来一个骑电摩的人,从远窄近宽白带子一样的马路上驰过来,到跟前一看,果然是宝荷,没有往家的方向去,右拐去了村北。

“我这么胖?真是自己没见过自己的样子,怎么胖成这样!”宝荷抬手理着散乱的头发。

“就是着急打麻将,打打打!”光头低声从两排门牙里挤出这句话。宝荷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此刻人多,理也亏,她没有发作。

所有人的脸都更凑近了电脑屏幕,宝荷熬红的眼睛瞪得最大。老大拍拍村主任的肩膀,把他从人丛里叫出来,递上一支烟,并不紧张地说:“人老了,吃饭慢,没有那么快就出来。”两人坐到破旧的沙发上去专心抽烟,偶尔朝那边几个人的后背看一眼。

屏幕上的画面依旧像一幅画儿,连只狗也不见出来跑。这边村主任问老大:“叔,天明回北京了吗?”

老大勾着圆而花白的脑袋,僵死的五官一动不动,鼻子里冷笑着说:“咱不知道,一样的亲侄子,眼里不是一样的亲大伯!”

村主任心里明白,这是对郭天明不如郭学书对他有敬意的抱怨,然而郭学书实在是不如郭天明回来得多,也不如后者待人更热情,而郭学书得到的赞誉却更多些,看来在他们郭家门里也是这样。

“修家谱的事……”村主任笑眯眯地喷着白色的烟雾打量他,仿佛《封神演义》里的陈琦。

老大的圆而花白的脑袋更加往右边的肩膀勾过去,这回也从鼻孔里喷出两股青烟来,仿佛《封神演义》里的郑伦:“我看没有什么意思,活着,名字就是个代号,死了不出十年八年儿孙也不记得你了,就是刻在墓碑上,他们烧纸时也没人念一念,都是应付了事,哼!”

村主任有些惊讶,因为老大是在本村的小学校做过老师的,多少也算个文化人,没想到有这样一番言论。但他仍然在笑。

这时那边勇勇发出一声喊:“快看,我爷爷出门了!”

村主任站起身过来,老大也在他身后慢悠悠地走来,都从光头的肩膀后面伸长了脖子探头去看。只见白带子窄的那头出现了一个蚂蚁般的小黑影,慢慢地变大,很缓慢地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大家终于可以看清楚那是二爷爷的面孔和身形——大夏天的,他依然穿着旧西装,一来近百岁的人了,身上没了火力,又怕风,时时得穿得严实些;二来那西装已经洗得很薄,比新买的衣服透气,人也显精神——手里拄着根古老的拐杖,据说是二爷爷的爷爷当年拄过的,形状像一个倒立的“J”,很轻,然而很结实,不知道是什么木质,勇勇小时候玩打仗时偷来做过步枪用。

“咱爸这是要去哪里呢?”宝荷望着老汉越来越清楚的面孔,这时候,她因为女性的特质或者是愧疚,红了眼圈。

“也没有戴个帽子,看晒得晕倒!”三儿子也担忧起来。

老汉在儿孙们的注视之下,慢腾腾地走到十字路口,并没有停留,左转沿着村街往南去,这回看到的是背影了,跟前面相反,越来越小,但一直在动,又成为一个小黑点。

“肯定是去我家找宝荷了!”光头刚发出预判,黑点就消失了,果然是拐进了女儿家的巷子。

宝荷猛地站起来,差点撞了她上空勇勇的下巴。“我爸在我家啊!”她回身指着光头的鼻子骂,“你长眼睛是出气的?没见我爸在咱家!”

大家都望向光头,眼里有轻松和喜悦的光芒显现。光头先是呆了一下,接着笑道:“可我回来的时候大门是锁着的!”

宝荷又坐下来,一片“啧啧”声夹杂着叹息声,只好再看。村主任补充说:“小巷子口没有摄像头的,等着吧。”于是大家都在找座位,预备着长时间的等待。

等了十几分钟,大家又都站起来了,因为看到那个代表老汉的小黑点又出现在村街上。

“肯定是敲门没人开,等不上你,就走了!一天打麻将不在家!”光头又发出了牙缝里的憎恨。宝荷突然尖声喊叫起来:“怎么就是找我,怎么就不是找你?”这回眼泪也飞溅出来了,然而对光头的怒气并不充分。“怎么就不去找我大哥,不去找我三哥?!”她继续扫射着,大哥、三哥这时候都低了头,对老父结局的担忧使他们共同在妹妹面前保持了沉默。

于是大家再看,这回都无心坐下了,仍旧像刚开始一样围在电脑前,并且都不说话,尽量地让呼吸也安静下来。连村主任也被吸引着忘记了抽烟,想知道老汉到底是去了哪里。

老汉又走回了大十字路口,这回站了一下。“要晒晕了!”三儿子依然在担心着这件事。

“我爷爷应该去红记的超市里歇歇!”年轻的勇勇低低地说。

然而老汉并没有听孙子的话,他拄着祖上留下来的拐杖哆嗦着迈出脚步,没有往家的方向,却去了西边村外河川里田野的方向。

“这下坏了!”光头喊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等不到老汉再次变成一只蚂蚁大小消失在草丛般的树林里,屋里的人已经行动起来,他们简单地商量了一下,留下大哥和村主任接着看监控,防止老汉又返回来,其他人一窝蜂地冲出了屋门,电摩都发动了起来,光头带着宝荷,勇勇带着他爸,风驰电掣地出了村委会,向着村西的野地里驰去。院里只剩下了老大的自行车陪伴着村主任的现代轿车。

二哥和大姐闻讯赶来的时候,红白理事会的大厨正在堂屋里开买蔬菜和肉类的单子。来帮忙的邻居陆续走进院子,不多的几个年轻人正在风水先生的指挥下,把搁在角屋里的白茬寿器(棺材)揭去塑料布,抬出来架在两张长凳上,扫去浮土,准备盛殓老汉。大姐从十字路口就开始号丧,唱戏一样拉着嗓子进了院门,几个婶子大娘满脸悲戚和庄重的神情迎上去搀扶她,一片声地劝解:“行了,行了,算上闰年闰月你爸一百岁的人了,喜丧……”

宝荷闻声从堂屋里扑出来,姐妹俩抱成一团哭,看得一圈婶子大娘跟着抹眼泪。孝子贤孙都忙着打电话通知亲朋好友来吊丧,唯独不见老三家的勇勇。夏日天长,而天也渐渐地黑下来了,能发出三百瓦亮光的LED灯代替了天光。

勇勇受惊过度,正躺在自家的床上睡着。两个多小时前,他第一个在树林下的草丛里发现了爷爷,老汉躺在那里,脸色紫青,半截舌头吐在外面,失焦的浑浊眼珠定定地望着头顶的孙子。勇勇转身就跑,张了几张嘴才喊出来:“爸、姑,快来……”

闻声赶到的几个人,发现他们躺着的父亲脖子上有条紫色的印痕,抬头看,头顶的树杈上,搭着条断开的细绳,半条是红色的,半条是金黄色的,一看就是从礼品手提袋上拆下来的。老汉把两条绳结在一起,把自己挂在了树杈上,绳子没有结紧,挂了不长时间,脱开来把他摔在了大地上。

光头大声喝令勇勇不要看,跪下来脱下满是汗渍的圆领广告衫,盖在了老汉的脸上。老三腿一软跟着跪了下来,宝荷冲过去要扯盖在老父脸上的脏衣服,被光头粗暴地推开了。

按照风俗,三天后移灵到院子里,给白茬寿器刷大红的油漆,搭起灵棚来供亲戚们吊丧。灵棚下,儿女孙辈们都穿着热孝跪在棺材旁边,女眷们抽抽嗒嗒,男人家抽烟聊天,有人来祭拜时,就陪着嚎上两嗓子,人走了,接着抽抽嗒嗒、抽烟聊天。二儿子是城里人,临来时借了一件医生穿旧的半袖白大褂权作孝衣,显得轻薄凉快。明天就要出殡了,夜里帮忙的人们散去,灵前不能离人,孝子贤孙们轮流值班,其他人各自胡乱找地方睡觉。新院子门楼阔大,足以进出农用小卡车,门洞里的过堂风凉爽,照壁前摆着一张桌子,二爷爷的三个儿子和天明爸陪着从省城回来吊丧的学书爸郭英豪喝茶聊天。原本郭学书说好要亲自回来祭拜的——当年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大队部,就是二爷爷一路小跑着送到家的,老人还掏出自己积攒的五十块钱硬塞给他——他心里记着老人的好。因为学书提前来电话说要开车拉着他爸回来送二爷爷,支书、村主任把消息报告了镇长,镇长不敢怠慢,赶紧给县长打了电话,县长在外地开会,特意安排分管教育的副县长代表他明天到二爷爷家来慰问。可是计划不如变化,学书临时有重要会议回不来了,只好让他爸一个人坐高铁回来,代表大爷爷一门送二爷爷——学书妈腿脚不好也没跟着回来。郭天明本来说好跟郭学书一起回来,听说学书回不来了,他也来了个电话说工作忙走不开。这两人的行程都取消了,副县长也就不来慰问了,让镇长以县政府的名义送了个花圈。郭英豪七十多岁了,人内向,话不多,晚饭喝了三四两酒,不住地嘿嘿笑,替学书开脱着。他比一般老农有文化,一辈子晴耕雨读,能提起笔来,那会儿一回来就在黄纸上写了几句悼念他二叔的打油诗,贴到了灵堂边的屋檐下。二叔的归天,给郭家门里的老兄弟们创造了难得的相聚机会,夜很深了他们还拉呱着,互相打量、评判,嘴里说着“显老了显老了”。二爷爷的二儿子起身去了趟茅房,出来后径直走去屋里,从他老爹的床上拿起自己的那个黑色肩包,提着出来跪到灵前。侄子勇勇正呆呆地跪在火盆前给爷爷烧纸,他是最小的孙子,深得老汉宠爱,因此也哭得最为伤心,自从那天受了惊吓,好几天都不多说话,饭也吃得很少。

二儿子在火盆前跪下,拉开肩包的拉链,拿出一个旧报纸裹成的纸卷来,慢慢退下捆扎的橡皮筋,把报纸剥下来顺手扔进了火盆里,兀自念叨着:“烧张报纸让你爷爷看。”勇勇拽下头上缠的白布,擦了一把汗津津的额头和泪眼,呆呆地看着火光跳跃中二叔摆弄着手里那卷门帘似的东西:“二爸,你这是要给我爷爷烧啥?你给我爷爷画了一座院子?”他二叔哼哼笑着,慢悠悠地说:“这是咱郭家的家谱,当年你爷爷要烧了它,我偷偷地剪下半截藏了几十年,我不孝顺啊!你爷爷胆子小,要知道这东西没烧,肯定吓得闭不上眼。今天我在你爷爷灵前把它烧了,了了老人家的心愿吧。”

“哦,天明哥不是说要续家谱吗?二爸你这烧了怎么给他交代?”勇勇往跟前挪挪,伸手去拦挡,求助地朝远处院门口坐的那桌父辈们望了一眼。

二叔拨开他的手:“续个什么啊,远亲不如近邻,你爷爷活着的时候,多会儿都把他俩挂在嘴上,你看他们谁知道回来送送你爷爷?谁想显摆我管不着,反正我不跟上他们上家谱沾光!”说完他就把那卷东西投进了火盆里。

夜深人静,老二的声音不高,在空旷的院子里却听得很清楚,院门口那一桌人都闭了嘴巴往这边望着,勇勇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怕被腾起的火焰燎了头发。父辈们在远处望着,他和二叔在火盆跟前看着,那盆里的火却没腾起来,不但没腾起来,原本好好吞噬着黄表纸的火苗子也被压住了,绿色的火焰晃了晃,居然熄灭了。原来蚕丝织物性凉,质地又细密紧实,压在一盆虚腾腾的纸灰上,瞬间没了氧气,自然就灭了火。

老二呆呆地望了片刻,拿起那半卷沾着黑蝴蝶般纸灰的家谱来,挺起腰身举到供桌上的长明灯上去点,白蜡的火焰在小风中晃动着,也使不上劲的样子。“看来这是咱爸不让烧。”有个人从他身后伸过手来夺过了家谱,是勇勇的爸爸老三,老三在LED灯光照耀下轻松地笑着,“二哥,你烧它干啥呀,咱爸当年也不是自己真想烧,是‘破四旧’没办法。如今时代不一样了,这最起码也是件文物了,毁了太可惜。我看不如让咱英豪哥带回去给学书看看,续不续的让学书做主吧,咱都老了,听晚辈的没错。你说呢?”老二看看弟弟,他知道老三一直有个心思,想求学书打个招呼让勇勇去给县上领导开车——毕竟勇勇是亲侄子,从小一口一个二爸挺尊敬他,说啥也不能坏娃的事情啊——就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跟着老三往院门口走。在这拨叔伯兄弟中,老二自小跟学书爸郭英豪最要好,老三提到把家谱让英豪带给学书,他就顺坡下驴了。

郭英豪胳膊下夹着塑料袋包裹的家谱,回到省城的家。学书太忙,老人自己从高铁站坐公交车回到租住的小区,进了大院,看到下肢瘫痪的邻居老太太正坐在单元门口的躺椅上乘凉,身边没人,大概女儿把她安顿好后抽空回自己家了。“在这儿凉快呢?”郭英豪跟她打招呼。老太太说:“回来了?你家孩子妈不在家,又出去捡纸箱子了。”

“我有钥匙。”郭英豪正在腰间摸钥匙,听见背后有东西在地上拖动的声音,学书妈在身后不远处说:“回来了?”

单元门口是两块四季青围绕成的树篱,里面栽种着密密麻麻的连翘,开满迎春花一样的黄色小花。原本,学书妈在两块绿地之间挨着树篱放置了两排塑料泡沫箱子,老两口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几袋子土,填在箱子里,趁着清明节回乡祭祖在集市上买来些蔬菜种子,这几年就天天侍弄着袖珍菜地里的黄瓜豆角,有几个箱子里还长出了紫色的茄子和红色的西红柿。郭英豪有儿子家的钥匙,时不常地就趁着儿子媳妇上班不在的时候,给他们家的茶几上放两个塑料袋,里面是学书妈摘下的黄瓜或者茄子、辣椒。不过如今已经看不到那些个绿莹莹的藤蔓和五颜六色的瓜果了——今年春天起创建卫生文明城市,街道上派人清理小区环境,把学书妈的小菜园都给拔光了。老两口因为儿子是国家干部,还是有支持政府工作的觉悟的,学书妈噘着嘴难过了两天,学书爸笑眯眯地劝解着她,这事情也就云淡风轻地过去了。

自从小菜园被取缔后,学书妈整天没事就在小区周围转悠,有一天开始捡起了饮料瓶子,用超市的大塑料袋装起来,攒够几袋子就提到菜市场旁边的废品收购点去卖。一开始郭英豪还劝她:“被人看见了得笑话学书。”学书妈翻他一眼说:“看把你身份高的!这又不是在咱村里,有几个人认识学书?你别告诉娃不就行了?”郭英豪还是有点忐忑,又担心老伴一个人到处跑不安全,就跟着她一起去,刚开始还东张西望唠唠叨叨,后来学书妈干脆把装满瓶子的袋子叫他帮忙提着。下次再出去,就是老两口一人一个塑料袋,结伴拾起塑料瓶子来了。

他们的秘密是被孙子发现的,孙子回去告诉了他妈妈。有一天学书下班回到家,妻子甩出一句:“你爸你妈天天在外面捡塑料瓶子啊,别说我没告诉你。”学书没有理会她的嘲讽,自顾自换鞋,儿子从房间里探出头来补刀说:“真的爸,都被奶奶藏在阳台上,怕被你看见!”妻子有了援军,就多说了两句:“不是嫌他们丢人,知道他们是闲不住,可是那些饮料瓶子你知道是什么人喝过的?有没有病菌?别被传染上了什么病,瓶子卖个几十块,看病花个几万块!”

周末学书照例带家人到父母家吃饭,趁着妻子和儿子出去买学习资料,学书对正在做饭的父母说:“爸,妈,以后别去拾瓶子了,不卫生,没事多去公园逛逛,跟上人家跳跳健身舞什么的。”郭英豪正在驼着背剥葱皮,不好意思看儿子,看着老伴嘿嘿地笑,学书妈羞怯地说:“不拾了不拾了,也卖不了几个钱。”郭英豪说:“也不是为了卖钱,就是找个事情干。你们兄妹俩给的钱都花不完,都存起来了,你们有用钱的地方就说话。”学书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学书讲话父母还是很当回事的,果然就不再去捡拾饮料瓶子了。每天吃过早饭,老太太先出门,去小区的健身场跟上院里的老太太们去“拍手”;郭英豪洗锅刷碗收拾停当,也提着垃圾袋出来,扔在小区门口的垃圾桶里,走半条街,来到立交桥下的城市绿地,跟在退休干部们后面练“八段锦”。有一天老太太出门前,扶着门框换鞋,嘱咐郭英豪:“那几个装了水果和牛奶的空纸箱子不要当垃圾扔了啊,我得空把它们踩了捆起来,你提到废品收购站去,多少能卖几个钱。”郭英豪就照做了。下次老太太“拍手”回来,路过小区垃圾桶,看到有人扔下的空纸箱子,顺手就捡回来了,吩咐老伴踩了一起捆扎起来。这次老两口做得很隐秘,怕被孙子发现举报,捆好的纸箱不敢放阳台上了,就放在绿化带里茂密的连翘丛中。老太太直性子,头脑简单些,有一次鬼使神差地嘱咐孙子:“亲娃子,你们家里有空了的纸箱子别扔了啊,奶奶教你,大箱子套小箱子攒起来,下次来看爷爷奶奶时捎过来啊。”孩子脑瓜聪明,跑去阳台上,没发现什么。疑窦丛生地吃完奶奶给留的零食,出来单元门,一只流浪猫受惊刺溜跑到绿地边缘,警惕地回头望望他,慢慢钻进树篱里面连翘的森林去了。孩子曾经在绿地里发现过一只刺猬,觉得这大片大片的绿地藏着数不清的小动物,简直就像亚马孙雨林一样充满了神秘和未知,就蹲下来想偷窥一番微观的丛林世界——他惊讶地发现了爷爷奶奶的秘密。

郭学书不好再指责父母,给在海南工作的妹妹打电话商议,妹妹也很担忧父母的卫生状况,兄妹俩聊了半个小时,决定两家凑钱给二老在海口买个二手的小房子,把父母接过去,让他们每天没事了就去海边钓鱼晒太阳,这对健康很有好处。可是故土难离,更别说亲孙子这个命根子了,怎样才能劝说父母离开家乡和孙子,去海南跟女儿一起生活呢?兄妹俩都很犯愁,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妹妹一边在那边悄悄地找房子,等买下房子再做思想工作吧。

这时候,郭英豪夹着家谱站在单元门口,回头看见老伴肩上拉根塑料绳子,背后一大捆踩扁的纸箱子拖在地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学书妈满头是汗,责备老头:“没点眼色,还不快过来搭把手,穿得新新的站在那里跟个傻女婿一样,看不见人家正受累?!”郭英豪手忙脚乱地赶过去,把那卷东西交给老伴拿着,提起纸箱来准备往连翘丛里藏,嘴里说:“好家伙,今天收获不小啊!”老伴从兜里掏出块纸巾来,擦着头上的汗水,皱着眉头说:“哎呀,还往里头藏哩,放不下了,还不赶紧拉到收购站去卖了,看下了雨全淋沤了,这些天的功夫就全下到月亮地里了!”

郭英豪醒悟过来,叫老伴先坐到邻居老太太身边的椅子上歇歇,自己快步进了单元门,打开自家防盗门,从门后拖出来平时买菜专用的行李车,回到绿地旁边,在两个老太太的注视和指挥下,把连翘丛中的几捆纸箱都拖出来,捆扎到行李车上,拉起来准备出发。

纸箱捆在行李车上摇摇欲坠,学书妈担忧地望着,抱着那卷家谱说:“我跟你一起去吧?”

郭英豪说:“不用了,塌不了,你歇着。不远,我打个转身就回来了。”他笑眯眯地看看两个老太太,拉起车子驼着背慢慢地往小区门口走去了。

人的口味都是小时候养成的,郭学书山珍海味都不稀罕,就爱吃老妈用土法炖的鸡。他少时家贫,春天里母亲买几只小鸡崽喂着,三个月成鸡,鸡群里有两只小公鸡的话,食量太大,也容易打架,就把相形见绌的那只捉住宰了,炖了给全家解馋。杀鸡是个技术活儿,父亲是个左撇子,来不了,学书更不成,从来都是母亲动手,她气定神闲游刃有余。也没什么佐料,就是院里花椒树上的花椒,加上一把粗盐粒子,炖熟之前香味就飘了一院子半巷子。祖母声言除了猪牛羊肉,其他肉都不吃,学书淘气,给她碗里放个鸡爪子,惊吓得她两只小脚乱踢蹬,倒也少了一张嘴。学书从半大小子开始,三个月吃一顿肉,吃啥啥都香,熬出个不可替代的独特口味来。从市里调回省城之前,学书就先把父母安顿好了,每当有应酬喝多了难受,就跑到父母的住处,吃一大碗母亲做的白菜面,这样头也不疼了胃也不难受了。要有时间再歪在老人的被子垛上打个盹儿,起来就是满血复活精神抖擞。

打心里学书是不愿意父母离开自己去南方生活的,所以妹妹打来电话兴奋地告诉他父母竟然同意去海南时,他有将近三分钟说不出话来,感觉舌头倒卷着塞住了喉咙,心里泛起一阵久违的酸楚。妹妹兀自在那边喋喋不休,高兴劲像泡沫一样奔涌着通过电话在学书的耳朵边堆起一座高积云。

学书终于缓过劲来,像开会前讲话一样清清嗓子说:“看来博士后的理论水平就是高,你怎么做通咱妈的思想工作的?她不是死活不肯坐飞机吗?”

“我就是告诉咱妈这边的沙滩上到处都是饮料瓶子,多到没人捡,问她来不来。”妹妹笑得像没成年的小公鸡在学打鸣。

“妈不肯信吧,她天天看电视,海边哪里有那么多瓶子?”

“信,我从网上搜到一张很多年前批评游客在沙滩上乱丢垃圾的照片,发给咱妈看,她就主动把电话打过来了,问我什么地方有这么多塑料瓶子没人捡。”妹妹的笑声已经接近于哭了,学书等她笑完了才问:“咱爸也同意去?”话出口就知道这是句废话。果然妹妹说:“咱爸多会儿不是听咱妈的?”

学书正在外地开会,到底赶在父母出发的那天回到了省城,机票是妹妹从网上买的。不是双休日,儿子在学校,就他们夫妻俩来给老人送行。妻子问要不要给老人拿点钱,学书让她看着办。妻子就在家门口的银行取了一万块钱。

行李昨天晚上就收拾好了,老两口穿着出门的干净衣服,见了儿子和媳妇有些难为情,不住地赔好话,像两个做错事的小学生给老师承认错误一样。郭英豪穿着学书淘汰下来的T恤,有些宽大,脸上挂着羞怯的笑容,脚不离地地蹭到窗台边,拿起那卷塑料布裹着的家谱来,放在光板床上慢慢地铺展开,让儿子审阅。学书弯下腰看了看那座深青色的祠堂,嘴里念着:“‘水源木本’‘慎终追远’,不见有我爷爷的名字啊……”他想问问父亲上面那些名字都是哪一辈的祖先,妻子在旁边催促道:“一会儿怕堵车啊,回来再慢慢看吧。”

学书看她一眼,问父亲:“这个你带不带走?”

郭英豪不住地摆手:“我不带,这是他们让我捎给你的,我回来后你一直在出差没见上。”

学书望着父亲笑出的满脸黑色的褶子,那种酸楚又从心头泛起,赶紧低头把家谱卷起来,仍然用塑料袋裹住,交给父亲说:“爸,还是你先研究研究吧,等我有空去海南看你,咱们再慢慢讨论。”

郭英豪说:“我能研究出个啥?”他还是听了儿子的话,打开已经装好的行李箱,把家谱塞了进去。

路上果然堵车,走走停停。学书开着车,母亲怕晕车,嘴里含片生姜坐在副驾驶座上,妻子和父亲坐后排。妻子不像平时那么端着了,大概是因为老人要去天涯海角养老了,心里多少过意不去,不住地嘱咐公公婆婆住不惯就回来。学书妈像个兴奋的小姑娘似的说:“没事,没事,都说南方空气好,你妹一个教书的,有寒假和暑假哩,没事了我们就到野外跑跑,挺好的!”学书怕她把去海边捡饮料瓶子的计划说出来,赶紧说:“放了寒假叫他们母子俩去海南看你们……”没想到惹动了老太太的伤心事,她抬起手背抹起眼泪来:“就是走前没见到我那亲娃子……”儿媳在后面说:“娃在学校请不了假,晚上叫他给你打电话!”

学书从后视镜看看后面,父亲沉默地望着车窗外的街景,面色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学书正后悔提这茬,手机响了,连接着行车电脑,铃声在满车厢里回荡,看看车载显示屏,是郭天明的号码。学书按下方向盘上的接听键,就听见郭天明用他那保险业务员般的语调说:“喂,学书哥,我天明呢。你说话方便吗?”

“方便,你说吧。”

“我二叔说让英豪叔把咱的家谱捎给你了,你看了吗?找个时间咱哥俩商议一下怎么续吧,商议定了找个文化公司把家谱补缀完整了——我找吧,你不用管了,钱也由我来出……”

父亲趴在学书座位后面低声说:“呀,那你一会儿记得再把家谱拿出来。”

学书抬眼从后视镜里看看妻子的脸,回答:“天明,我的意思是不要续了,领导干部不能热衷于续家谱修祠堂这种事情,过往的都是历史,就让它成为历史吧。”

“啊?”郭天明始料未及,有点口吃地说,“这也是传承中华文化啊……你的意思是不合适?”

“嗯。”学书说,“你是国企的老总,不是私营企业家,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吧,家谱的事情等咱们退了休再慢慢琢磨也不迟。”他先笑起来,郭天明也跟着笑,说:“好吧好吧那以后再说。”

妻子已经催促起来:“哎呀你安心开车,闲事回头再说,别误了爸妈的飞机!妈腿不好,走不快,时间别太紧张了。”

把老两口送过了安检,学书望着父亲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提着一个大提包,母亲跟在后面不断地回头招手示意他们回去。看着父母消失在人丛里,学书拿出手机来打给妹妹叫她按时接机,妻子挽着他的胳膊,两人往候机楼外面的停车场走。

依然堵车,四十分钟后,车才开上了环城高架桥,郊外高层建筑少,树林和河流都在桥平面下,他们看见前方淡蓝的天空中,一架客机正在爬升。学书看看仪表盘上的时间,正是父母那趟航班起飞的点儿,他像父亲一样沉默而平静地望着空中那道笔直的白线,觉得过往如同此刻的天空一样辽阔。

李骏虎,1975年生,山西洪洞人。民盟中央委员,山西省作协驻会副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众生之路》《母系氏家》,中短篇小说集《前面就是麦季》《此案无关风月》,散文集《纸上阳光》,诗集《冰河纪》等。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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