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小说丨老藤:梦里香椿

2020-03-19

????_20200224110610.png

timg.jpg

梦里香椿(中篇小说)

文/老藤

1

梦是可以暗示的,像催眠可以让人入睡一样。暗示,是梦的引子,往往一个精心设计的暗示,会引发出一串匪夷所思的梦。这是冯慎九在一周之内得出的真切感悟。

冯慎九周一上午去康复病房看老开,特意买了一兜水蜜桃。老开牙不好,喜欢吃软桃。正在桌上玩智力拼图的老开看到水蜜桃,没头没脑地问:云上北坡的吧?他摇摇头,水果超市买的,没问产地。老开接着说:你人不回云上,梦可以回去嘛,梦又不用打车票。冯慎九说:我睡眠好,不做梦。老开道:没有梦,就是病,灵魂是死蚌。这句话像口热粘糕噎住了冯慎九的喉咙,连咽三口唾液才顺过气来,老开的话够狠,不做梦,就是病,这几乎就是骂人了。老开服役时三次上军校,从教导队到政治学院,再到京城的大学,这种接力式三级跳般的学习进修,让他从一个打鱼郎华丽转身为学者型军官,让同期入伍的战友们望尘莫及,与老开同级别的冯慎九不得不承认,老开肚子里有干货,老开的话不能当耳旁风。冯慎九问:你在暗示我要做梦?老开未置可否,不紧不慢又添了一句:没梦的人,可怜!冯慎九被刺激了,盯着老开问:你想让我做什么梦?老开拿起一只水蜜桃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是湛蓝的天空,一丝云彩都没有。云上,老开说。

说也奇怪,当夜,冯慎九果真做梦了。

冯慎九不由得按照老开暗示,梦到了久违的云上村。

云上村是冯慎九的老家,那里有冯氏老屋,老屋灰瓦白壁,青石围墙,大门外半步远有一棵树,一棵香椿树。香椿树枝干嶙峋,孤零零立在门旁。树虽老,但精神头还在,像个跻身远望的老人,也不知它在望什么。冯慎九记得上学时教语文的丁老师曾讲过一首诗,是谁写的记不清,但诗却背住了:“山珍梗肥身无花,叶娇枝嫩多杈芽。长春不老汉王愿,食之竟月香齿颊。”他之所以能背下这首诗,是因为门前这棵香椿树。每天上学、放学他都要看一眼门口这棵树,这树就像一个忠于职守的老仆人,不辞风雨地伫立在大门旁。听大人说,香椿树是不能栽在院内的,因为当地有句谚语:香椿过房,非死即亡。但栽在院外就不受这谚语的诅咒了,云上许多人家都在院外栽香椿树并任其疯长。其实,大家都知道,香椿树想疯长也长不成,因为每年春季,它的嫩芽嫩叶至少要被人掐去三回,成为饭桌上一道美味,所以说香椿树能长成材,是少见的奇迹。

冯慎九站在老屋门前,觉得家门口那棵枝繁叶茂的香椿树正张开双臂欢迎他。他闻到了一阵香椿芽的清香,这清香由淡到浓,充溢整个梦境。他太熟悉这种味道了,每每闻到这种味道,都会感觉有一具无形的铧犁,把板结的记忆一层层犁开,翻成湿润的沃土。离开云上四十五年,云上在记忆中变成两样存在:一样是黑白照片般的村落图景,那图景是老照片的感觉,有些褪色,有点模糊,但轮廓依然,韵致不变;另一样则是香椿芽的清香,这是一种久储于舌尖味蕾中的渴望,是季节、色彩和味道的集成。记得参军离开云上时,母亲给他烙了两张大饼,一盘香喷喷的香椿芽炒鸡蛋。那是他记事以来吃得最饱的一顿饭。母亲看着吃空的盘子说:想吃的时候就回来,只要树在,年年都有香椿芽。

望着香椿树,一只喜鹊飞过来落在树梢上,他抬头看看喜鹊,喜鹊像是打招呼一样叽叽喳喳叫了几声。他笑着收回目光的时候,忽然发现树下站着已经去世的老母亲。母亲身穿蓝布褂子,挽着发髻,一脸严肃地对他说:慎九啊,你还记得回来呀。双亲已经过世多年,是做生意的弟弟把父母安葬在大连城郊一处叫乔山的墓园。父母去世前也早就离开了云上,和弟弟一家在城里生活,听弟弟说父母进城后再没回过云上。冯慎九战战兢兢地问:妈,你怎么回来了?老母亲说:我本来就没走,这棵香椿就是我。你咋能是这棵香椿呢?妈,您是不是糊涂啦?他忘记了母亲已经作古,竟和老人家较起真来。母亲没有不高兴,转身道:好了,我进屋给你炒香椿去。他看到母亲的背影隐进老屋,马上,他听到一阵葱花爆油锅的声响,接着,便有香椿芽的香味儿飘出来,再接着,就听到母亲在老屋里喊道:慎九呀,来家吃饭。这声呼唤,让冯慎九忽然一下醒了,揉揉鼻子,香椿味道仿佛还在。他觉得这个梦好奇怪,不知道寓意什么。

早晨,他想到了老开。他和老开是一节闷罐车从旅顺来到沈阳,又一同分到了胶东半岛一个海军部队。老开和他都是龙塘镇人,他在云上,老开在云下,老开一直在后勤部门任职,退休前是海军某基地后勤部长。他则一直在舰上任职,从鱼雷艇长、护卫舰长、驱逐舰长,一直到支队主官,然后和老开同一年退下来,进了省城同一个干休所。退下来的老开在写回忆录,在台式电脑前一坐就是一个上午,有时写着写着会暗自流泪。他劝老开,只有大人物才写回忆录,咱就是个师职,写出来也是书店里的摆设,再说也没有出版社肯出版。老开说,写回忆录不是给别人看的,是给自己攒料,自己心头有只蚌,张口等着喂呢。老开虽然学问大,但十分低调,你不问,他不说,好料都在自己肚子攒着。他忌讳好为人师,自嘲不愿意当大尾巴狼。因为是战友加同乡,老开和冯慎九交流最多,谈论问题也深入。冯慎九有解不开的锁,喜欢到老开这里讨把钥匙,而且这钥匙还真管用。不久前老开患了阿尔茨海默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老开不为患病而悲观,他的理论是有些老年病其实是人体自我保护,比如耳聋,就是人体不希望听到议论杂音,因为听了只能心烦;眼花,就是不该看的东西别看,因为看了也无能为力。阿尔茨海默病也一样,之所以时而糊涂时而清醒,其实是身体吃不消,让你休息一天,工作一天。还别说,冯慎九觉得这种奇谈怪论从老开嘴里说出来似乎有点道理。老开患病后,医生让他玩智力拼图来恢复脑力。冯慎九看过那些拼图,应该是学龄前孩子们的游戏。据老开的女儿春杏说,父亲清醒的时候不屑于玩拼图,只要拿出拼图,就说明他进入了一种糊涂状态。

走进老开房间,老开正在玩智力拼图,冯慎九便觉得此次来非其时,糊涂中的老开也许会说些不着调的话。见他进来,老开站起身做了个甩膀子的动作,幅度很大,差点摔倒,女儿春杏赶紧扶住他。

老开站在屋中央又做了个挎肘的动作,问:咋样?

冯慎九坐下来问:这是练什么功夫?

撒网。老开口中蹦出两个字。

冯慎九看看身边的春杏,春杏解释说,父亲每次拼完图,就起来练习撒旋网,说将来准备回通海沟打鱼。

冯慎九知道,云下村也临海,村西有一条从山上流下来的河叫通海沟,因为入海口有淡水海水相交汇,沟里鱼特多,尤其是习惯在两合水中觅食的胖头鱼最厚,一网撒下去,十几条活蹦乱跳尺把长的胖头鱼就会拎上岸。老开参军前喜欢在通海沟打鱼,通海沟是他在部队说不完的话题。

春杏扶父亲坐下来。冯慎九说:昨天你一说,晚上我真还做梦了,梦到老屋门前那棵香椿,还梦见了老母亲,这都是你暗示的结果,倒也证明我没病。

老开眼睛眨也不眨,直勾勾地看着他说:做梦像起土豆,一起一串,不论大小,你会接着做。

看来你是不让我好好睡觉啦,冯慎九开玩笑道,你暗示也没用,我没啥亏心事,独寝神魂安。

这个由不得你,老开说。

为啥?冯慎九觉得老开话里有话。

老开说:当年云上云下的支书送咱,他们说的话你还记得不?

冯慎九想了想,似乎想起来了,当年在镇里上车,云下云上两个大队支书赶来给入伍新战士戴红花。红花戴好,敞篷大解放牌车就启动了。云下的书记是个大脸盘女同志,双手扩成喇叭跟在卡车后面喊:记着,回来!云上村支书侯大爷扬起手杖也跟着喊:回来,回云上!冯慎九还记得在侯大爷喊话时,他看到父母就站在路边一棵楸子树旁沉默不语。

当时咱俩都应声了,这是宿诺,老开说,宿诺不践也是病。

自己离开云上四十五年,一次也没回去。冯慎九心里抖了一下,自己和老开不一样,云下是老开的福地,而云上对于自己来说,是不堪回首的伤心地,回去有什么意思呢?他问:你学问大,帮我解解,我昨夜的梦怎样?

想家,没啥。老开道,问题是你欠不欠云上什么。

我能欠云上什么?我家的老屋都无偿捐给了云上。

提到欠字,他倒觉得老开欠战友们一顿好饭。老开这人说话敞亮,办事却特抠,在后勤部当部长,本来管钱管物,却能一分钱攥出水来。老开一直抽低档烟,烟味特冲,抽一根满屋子旱烟味。老开喜欢喝几块钱一斤粗粝的黑茶,茶汤像墨汁,茶不好茶具好也说得过去,而老开泡茶的杯子极不讲究,是个废物利用的大号雀巢咖啡瓶,能装一升水。冯慎九曾劝他说,这么节省干啥?吃穿医用部队都供给。老开解释说,钱这个东西应该花在刀刃上。他觉得好笑,啥是刀刃呢?老开就春杏一个女儿,已经嫁人,在干休所当护士,女婿也是军官,并不要他接济。老开经常回云下,有几次还约他同行,但他都没有抽出时间,老开便只好自己回去。回来后老开就说云下的海菜饼子怎么好吃,酒怎么好喝,云下人的酒量怎么大,等等,他觉得老开回云下是找衣锦还乡的感觉,分文不费却能一路风光。

情,我是说欠不欠情。老开解释自己刚才的话。

他摇摇头,自己什么也不欠云上的,细说起来,倒是云上欠他许多。他问老开:梦到树是啥意思?

老开想了想,道:树是愿望,老母亲出现是提示你有宿诺未践。

他觉得老开有点故弄玄虚了:啥宿诺,我当时只是应了一声而已。

应一声足够了,用不着应两声,老开说得不容置疑。

春杏去食堂打来了午饭,午饭很精致,小盘子小碗小花卷。冯慎九忽然闻到了一股昨夜梦中闻到的清香,仔细一看,原来有个圆盘里是香椿芽炒鸡蛋,绿莹莹,黄灿灿,像一簇带着嫩叶的油菜花。

香椿!他叫出了声。昨晚梦见香椿,今天就看到了香椿芽炒鸡蛋,看来这梦很灵验嘛。

一起吃点,老开发出邀请。

冯慎九摆摆手:你慢用,我不想享受病号饭的待遇。

春杏送他出来,他悄悄对春杏说:你爸玩拼图时也挺清醒啊,一点看不出糊涂。

回家路上,那股香椿芽炒鸡蛋的味道像影子一样一直跟着他,冯慎九暗暗责备自己:人一老,怎么还会变馋?

2

冯慎九是云上人,在履历表中他无数次填写过云上大队、云上村几个字。

冯慎九对云上没什么感情,那个临海的小渔村对他来说,是一只破了肚皮的八爪鱼,总有些悲情的墨色在水中弥漫开,形成一层不透光的隔膜。冯慎九中学毕业后,很幸运地被大队推荐到北京上大学,政审、体检都过了,不知怎么就下来了,没人告诉他原因,大队侯支书的说法是狼多肉少。冯慎九一厢情愿的初恋也在云上折戟沉沙。他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就暗恋同村女孩子小洁,小洁是个长睫毛姑娘,心善嘴甜,总是一口一个慎九哥叫他。中学毕业回村后,小洁在大队当会计,他则上了大队新造的350马力渔船当水手。父母知道他喜欢小洁,就托了媒人拎着四合礼去小洁家提亲。依冯慎九的猜测,这门亲事应该八九不离十,因为小洁每一声叫出的慎九哥,语音里似乎都拐了好几道弯,让他心里像羽毛在刮。第二天,媒人蔫头耷脑地退回了四合礼,说小洁妈态度比蛎壳还硬,说女儿就是嫁不出去也不找出海的。云上大队的主要生产是出海打鱼,不出海还能干什么?冯家为此觉得伤了面子,一家人沉默了好几天。第二年征兵,冯慎九报名参军,穿上军装到了海军服役,尽管一路提干、晋级,但还是个出海的,依然没达到小洁妈的择婿标准。除却冯慎九自己的事情外,他的父母也不愿谈起云上。母亲原本在云上小学当代课教师,教一二年级语文和算术,母亲教课很受学生欢迎,本来代课好好的,不知怎么就下来了。母亲回家那天,沉默寡言的父亲正出海归来,看到母亲抱着一摞课本坐在老屋门前的台阶上发呆,知道发生了什么。父亲陪母亲坐在台阶上抽了一袋烟,然后起身将母亲怀里那摞课本接过来,一股脑投进灶坑,用这些课本煮了一锅他刚带回来的八爪鱼。冯慎九记得父亲对母亲说了这样一句话: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云上村地处辽东半岛最南端,坐落在一道簸箕形山冈上,村庄被成片的槐树环抱,南面和西面是一望无尽的黄海,东面是一道栽满了樱桃树的平冈,北面是一面缓坡,缓坡上是一盔盔高高低低的坟丘,村民在坟丘间栽上了水蜜桃树、梨树和苹果树,让这个属于亡灵的山坡也有了鲜花与果实的甜蜜。与云上村相邻的是云下村,两村相距三里。云下经济状况不如云上,云下的村民就抱怨:凭啥你们叫云上?云上不是压着云下一头吗?这种抱怨对云下没有改变,却长了云上的志气,让云上人多了自豪感。冯家三间祖屋在村东,套着青石院墙。老屋建于何年已无从查考。据父亲讲这原本是一处被人废弃的老宅,当年爷爷闯关东从小平岛流落至此,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在此定居下来。

冯慎九参军第十个年头,在大连做生意的弟弟和他商量,要把父母接到城里生活,他没假思索就表示同意。据弟弟讲,接双亲进城那天,母亲一言不发,脸色如贻贝壳般凝重,背过身偷偷抹了几回眼泪。父亲则说:瞎家雀也有开眼的时候,说搬就搬,不要拖泥带水。但父亲给冯慎九打了个电话,父亲问他:慎九啊,咱就这么走了?你爷爷的坟还在北坡上呢。他告诉父亲,弟弟已经在乔山买了公墓,爷爷的坟会迁过去。父亲这才放心,说那就走吧,咱家老屋有百十年了,也卖不上钱,就捐给村上吧。弟弟问为啥不能卖?父亲说,这老屋当初也不是冯家买的,咱给卖了良心不安啊。就这样,老屋捐给了村里,成了云上村集体公产。

与冯慎九对云上的冷淡相比,老开每每提及云下就眉飞色舞。说他如何在通海沟打鱼网网不空,说如何当上民兵连长带着基干民兵在海边巡逻,说如何在宣传队扮演郭建光演唱《朝霞映在阳澄湖上》等等,满满的自豪之情。冯慎九和老开交流过对故乡的看法。老开说:我就像一条四处奔跑的猎犬,不管走到哪里,都记着自己的狗窝在云下,有这个窝在,我在外面做啥事都觉得踏实。冯慎九说,我是四海为家,在云上没啥念想,想起来是满把的泪。老开很不解:有啥大不了的事,能让一个堂堂师职干部落泪。冯慎九摇摇头:云下人羡慕云上的名字,其实云上这个名字不好,在云上面,飘忽不定,脚下没根。老开道:云上再不济也是你的家,生在云上是你的命,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

因为做梦,冯慎九的眼圈泛起乌青,像獾子一样。老伴问他是不是身体出现了不适。

昨夜做梦了,梦到了云上,像过电影,他说。

老伴对云上没有概念,冯慎九平时也很少提及云上,就说:做梦很正常,犯不上有负担呀,你梦到啥了?

梦到老屋院墙外那棵香椿,孤零零的,桅杆一样竖着,树梢有几撮叶子。梦到老母亲给我做香椿芽炒鸡蛋,那道鲜味简直能让人飘起来。

老伴是心理医生,曾在部队215医院工作多年,长期做病人心理疏导,她一听便猜到了梦的由头,笑笑说:我看你是馋香椿了,味道是有记忆的,小时候的味道到老了会回来找你。

冯慎九道:云上的香椿芽不仅好吃,颜色还好看,第一茬紫红色,第二茬淡绿色,到了第三茬,就变成了翠绿。那个味道正啊,不像现在市面上的香椿芽,都是大棚里栽的,味道寡淡。

老伴开玩笑道:这么想念香椿树,该不是有啥故事吧?

老伴这句无意中的玩笑,让冯慎九还真想起了一件往事,他嘴上敷衍了一句:云上能有啥故事。记忆却回到了从前。

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个春天,他上小学五年级。一天,同班同学小洁对他说,慎九哥,你家香椿爆芽了,能不能掐点给我妈妈?他从小就喜欢小洁,小洁长着一双长睫毛的大眼睛,眼里总是布满星星一样,怎么数也数不过来。他说放学后跟我去掐就是了,要多少掐多少。小洁说其实不是妈妈想吃,是爸爸明天出海回来,妈妈想包一顿香椿馅饺子。小洁的爸爸是大队跑外海渔船的船老大,每次出海都要半个多月。村民对船老大很敬重,但背后却给他们起了不雅的绰号,叫老鬼。那天,他像猴子一样爬上香椿树,给小洁掐了满满一篮子香椿芽。他把一篮香椿芽送给树下的小洁时,小洁闭上眼睛深深地闻了闻篮子里的香椿芽,说慎九哥你真好!说完就腼腆地挎着篮子跑回家了。小洁话少,一双眼睛总是如痴如幻地眯着,他暗暗喜欢小洁,觉得小洁是云上的一颗珍珠。不幸的是,小洁爸爸没能吃得上香椿馅饺子,那天晚上海上突刮大风,正在远海作业的渔船出事了。那时候到外海作业的都是对船,遇到大风后,小洁爸爸让另一条船砍断网纲逃生,自己那条为了保住队里的渔网没有断纲,结果渔船倾覆。跳海逃生的船员大都获救,只有小洁爸爸和大副两人被扣进海里遇难。小洁妈妈在失去丈夫的悲痛中,给女儿立下一条死规:嫁人不嫁打鱼郎。这也就是长大后冯家求亲遭到婉拒的原因所在。冯慎九中学毕业回到云上,没有其他选择,只能上渔船打鱼,渔民不打鱼还叫渔民吗?后来,冯慎九在海军当护卫舰舰长,有次军舰经过云上外海,他站在甲板上用望远镜目不转睛地望着岸边的云上村。政委问他看什么,他举着望远镜说,在看一棵树,一棵香椿树。由这棵树他想起了小洁和小洁遇难的父亲。小洁的难过无法想象,因为小洁说过,她每次闻到香椿芽的味道就会想起父亲,父亲那张慈祥的脸会在海水中向她露出笑容。冯慎九离开云上后没有再打听小洁的消息,从内心讲,他也不希望这段青涩的恋情被启封。

现在,老伴问到香椿树是不是有故事,他忽然想起一位诗人的诗句:故乡,是游子心中一棵树。他觉得这句诗很准确,他的梦可以证明,云上对于他来说,就是家门口那棵香椿树。

他对老伴说:关于那棵香椿树有很多故事,但我更多记住的是香椿芽的清香。

老伴说,梦里有棵有味道的树,说明你没老。

这话他很爱听。

3

本以为不会再梦,结果周二晚上,老开的暗示又发挥了作用。

梦境真切,香椿芽诱人的清香似乎带着淡淡的忧伤。

这是一个诡谲的梦,他甚至怀疑这到底是梦还是活生生发生过的现实。

他遇到了小洁,在那棵香椿树下,香椿树的嫩芽已经变成茂密的老叶。小洁挎着篮子,系着一条格子围巾,围巾被海风吹起,轻抚着小洁那张牙鲆鱼肚般白皙的脸庞。他好像是刚从350马力的铁壳船上下来,走过一段石板上坡路,来到老屋门口。见到小洁他很惊讶,没等他说话,小洁便迎上来说:慎九哥,我来还你篮子。说完,她把篮子双手递过来。这是一句久违的慎九哥,语调中内容丰富。他压抑住内心的激动,低头看了看空空的篮子,心里也觉得空空的。他接过篮子问:你还好吧小洁?小洁没有说好或不好,而是看着篮子道:四十多年了,一直想着要还你篮子。他再次看了看小洁,小洁的睫毛依然那么长而密,目光软如月光。再看篮子,这是他家装桃子、梨用的扁形土篮子,里面衬了灰布,防止柳条划破桃子和梨,当年,冯慎九用这个篮子装满香椿芽送给了小洁后,妈妈曾到处找这个篮子,他没敢告诉妈妈。小洁说,我一直保留这只篮子,不用它装咸鱼和虾皮,因为咸鱼和虾皮的盐分会腐蚀篮子。我幻想有一天,再让您给我摘一篮子香椿芽,我亲手包香椿馅饺子给爸爸吃。冯慎九问,你爸爸?小洁说,爸爸就是这棵香椿树呀,我奶奶说,好人死后会变成香椿,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此梦冯慎九无法与老伴分享,只能去找老开。他觉得老开虽然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但这并不妨碍他发表议论,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看问题往往会有常人意想不到的视角,据说很多影响深远的思想,都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发明。

你确定梦到的是香椿?老开问。

当然,老屋门外只有一棵树。冯慎九很肯定。

我觉得你梦的是臭椿,老开坐在沙发上一字一句地说。

冯慎九没有反驳,等着老开说下去,和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说话不能急,更不能催,要让他像漏斗一样自然滴流,听他下半句。

你丢了云上,只配梦臭椿。

老开说的臭椿他知道,和香椿长得差不多,因为味道不好,臭椿芽不能吃。老开为什么说他只配梦臭椿呢?

老开说,是香椿,就得让乡亲们掐芽劈杈,四十五年来,云上摘过你一枝一叶吗?

冯慎九觉得自己找错了圆梦人,不但没找到答案,还无端受到一番奚落,一个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奚落。他说,老开啊,你是云下的香椿,我也是云上的香椿,咱俩一个闷罐出来的,谁也不是臭椿。

老开没接他的话,自顾自说道:当然,臭椿也不是不好,至少臭椿比香椿更有机会成材。你梦到臭椿,预示婚姻有过问题,这个你可从来没说过。

臭椿和婚姻啥关系?他问。

老开说,你到《诗经》里查查吧,关于臭椿有一首诗,对了,在诗里臭椿叫樗。老开拿起铅笔写了樗字,解释说,樗就是臭椿。

他不得不佩服老开,阿尔茨海默病似乎意外激活了老开某个备用脑室,让他多了一些特异功能。他和小洁当年的事属于绝密,除了当事人再无外人知晓,老开凭一个虚无之梦就推演出来,有点不可思议。他不想和老开分享当年这段青涩的恋情,便岔开话题道:你多次劝我回云上,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不回云上有不回的原因,不像你对云下感情深,在云下你春风得意,回去是荣归故里。他记得有次老开从云下回来,和他唠起云下的海菜饼子简直是天下第一美味,一顿竟然吃了一屉。他当即表示反对,第一美味应该是香椿芽炒鸡蛋,海菜饼子四季都有,而香椿芽炒鸡蛋却只有初春才能品尝到。老开说,想一年四季吃香椿芽不是难题。他心里埋怨老开,站着说话不腰疼,香椿还会在其他季节爆芽?他觉得老开不给家乡做贡献,还老是回去刷存在感,这样回乡有点频。尽管老开说起云下总是滔滔不绝,但他心里清楚,老开太抠门儿,不会给云下送钱送物。有一次,某支队淘汰了一艘老式潜艇,家乡所在的县领导打电话,希望部队将潜艇赠送给地方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做展览用。他说你们找老开呀,他是基地后勤部长。那位领导为难地说,找了,老开说不行,潜艇虽然退役,但价值不菲,怎么能随便送给地方。他觉得老开说出这样的话很符合身份,旧潜艇拆卸了也能卖废铁,这对于一直抽廉价烟、喝粗粝黑茶的老开来说,的确价值不菲。老开患病后医生不让他抽烟,为了解馋,他就用烟丝自己卷烟,卷那种一头粗一头细的旱烟,卷成后在鼻子底下嗅嗅,然后一根根码在床头柜上一个铁皮饼干盒里。冯慎九悄悄问春杏卷这些烟干吗用,春杏说父亲卷烟攒着,是为了回云下时给宝来抽。宝来是老开儿时的伙伴,在渔船上作业时被网纲伤了两个拇指,无法卷烟。宝来烟瘾大,当年老开就为他卷烟抽,后来老开参军就没人给他卷了。老开患病后,嘴里经常念叨宝来,说给宝来卷烟攒着,等回云下时送给宝来。冯慎九觉得老开的思维方式总是从省钱出发,现在城乡哪里有卷旱烟抽的?想给宝来烟,花钱买几条香烟不就成了吗?啥品种的烟没有?这种节省几乎就等同于吝啬。

那么,香椿和臭椿分别代表什么?他觉得这是个新知识。

老开道:香椿有感恩芽,臭椿生怨恨叶。

老开坐下来,断断续续讲了一件往事。老开小时候有次上白银山采蘑菇,不小心被一条野鸡脖子蛇给咬了,咬在脚踝上,伤口很深。当时那条野鸡脖子像一坨牛屎盘成一团,老开误认为那是一坨牛屎,而牛屎边就有几只肥厚的松蘑。老开只看松蘑,没有在意那坨“牛屎”,结果蛇蹿起来一口咬伤了他。被蛇咬的第一感觉是疼,钻心地疼。带疼连吓,他坐在地上哭起来。这时,也在采蘑菇的宝来妈跑过来,让他躺倒,然后俯下身子用嘴一口口吸吮他的伤口,吸一口,吐一口,开始吸出的血水有些发绿,等到吸出的全是鲜血时,宝来妈才停下来,用头巾帮他扎住伤口,背他下了山。

这是老开第一次提起此事,而且是患病之后。冯慎九再看那个铁质饼干盒,心里想,如果是个精致的雪茄盒会更好。

云下,给了我两次生命,老开说,所以我要做一棵香椿,以感恩之芽回馈云下。

冯慎九忽然觉得脸庞有些发热。

从病房出来,冯慎九嘴里好像误吞了一把臭椿叶,又苦又涩。他不埋怨老开,老开不知道自己心中对云上的纠结,云上不仅是自己悲情的舞台,还是不堪回首的失意场,回去岂不是自寻伤感?老开关于臭椿的话让他想起了小洁。小洁是自己不成功的初恋,这一点他心里承认,但离开云上后他没有再联系过小洁,他很讨厌那些一发达就到处找初恋的人,那是肤浅的土豪做派。他忘不了那段朦胧的感情,小洁像一条小鱼,偶尔会从心之湖里游上来,吐出一串泡泡,或摆出几道涟漪,马上又不见了踪影。初恋应该是块白玉,须用金丝绒层层包好,深深珍藏于心底。

那么,小洁后来的婚姻是否不幸呢?他想,如果小洁生活上需要帮助,自己该不该伸出援助之手?这应该毫无疑问,他对自己说。

冯慎九一直记得这样一件事。中学时有天放学,小洁的自行车断了车链,一时修不好,天色已晚,她急着回云上。他提出可以骑车载她回去,她欣然应允。回云上多缓坡,那条八米宽的砂石路虽然曲曲弯弯却十分平坦,两旁尽是枝繁叶茂的槐树。正是槐花盛开的五月,一路风景,一路槐花香,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劲,骑行近十里山路没有感觉到累,两腿像力道十足的弹簧,大金鹿自行车如同插了双翼在公路上疾驰。小洁挽着他的腰,他能感觉到小洁柔软的身子贴在脊背上。到了村口,小洁跳下车,说进村后这段路自己走。他知道小洁是担心被妈妈看见产生误会。他理解小洁,小洁和妈妈相依为命,妈妈的话自然要听。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小洁下去后的自行车忽然变得沉重无比,自己两条腿如同陷进淤泥一般几乎蹬不动踏板。他只好推着自行车走回家,到家里才觉得自己很傻,为什么要骑这么快呢?而且一门心思奋力蹬车,连句话都没有和小洁说。

小洁后来嫁给谁他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一点,小洁不会嫁给一个跑海的。

小洁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那双眼睛还长着长睫毛吗?

很快,他开始责备自己,瞎想什么?小洁生活怎样与自己何干?难道自己退休了还要找小洁?再说了,小洁现在也是六十多的老妪了,正常的话应该儿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

4

做梦,是一项很累的工作。冯慎九觉得老开的暗示像咒语一样厉害,他试图打破这个咒语,不受梦的干扰。周三睡前,他特意喝了半杯红酒。医生出身的老伴告诉他,睡前适量饮用红酒有助睡眠。他如法炮制了,结果梦境更加清晰逼真。

还是那棵香椿树,还是老屋前同样背景的梦。

这一次,香椿树下站着侯大爷,云上大队当年的老支书。

他有些紧张,侯支书执掌云上二十一年,已经作古三十年,现在应该在北坡的桃树下长眠才是,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侯支书是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两脚有严重冻伤,平时总是拄着一根桃木手杖。侯支书在云上口碑不错,没啥私心,最大的嗜好是抽烟,抽一种大生产牌香烟。冯慎九对侯支书有意见,但从没有顶撞过,这意见时间一久,便像树瘤一样成了疙瘩。究其原因,是当年冯慎九的母亲在云上小学当代课教师,不知什么原因无端被拿下了,自己被推荐上大学,到了最后关头又化为乌有,这些事不可能与侯支书无关。

侯支书脸色像刚出水的海带,土黄色旧军装上衣口袋里别着一支黑钢笔。钢笔是身份的标志,当年,若是侯支书抽出钢笔拧下笔帽在推荐表签上同意二字,自己的命运就会发生重大转折。很可惜,当年侯支书的笔没有拔出来。这应该是一支老式英雄牌旋转笔帽钢笔,很粗,像个微型鱼雷,自己提干后曾想买这样一支笔,但找了很多商店都没有见到。时代在让一些人老去的同时,连同一些旧物件也带走了。

您怎么在这儿?侯大爷。他上前打招呼。

在等你,侯支书说。

他歉疚地说,四十五年前您送我时说的话我没忘,只是工作太忙,无暇回云上看您。

侯支书靠着那棵香椿树,目光很和善,抬手摘下一片香椿叶,放到嘴里咀嚼起来。侯支书的牙似乎全已脱落,咀嚼时是两腮在蠕动,这是一种用牙床磨食物的动作。他着急地说:吃不得侯大爷,香椿叶入夏就嚼不烂了。但侯支书还是吞下了那片叶子,吞下后表情怪怪的,眉头比刚才舒展了一些,海带般的脸色透出一种香椿叶般的绿。

当年的事你别怪,事出有因,我也没办法,侯支书说。

您说什么呢,侯大爷。他疑惑不解。

秀芝是初中文化吧,刘念是高中毕业,高中生肯定比初中生肚子里墨水多,为了云上的孩子,我只能委屈秀芝,再说了,刘念一个城里下来的黄花闺女,能让她上船打鱼?上了船那些山狼海贼还不把她霍霍啦。侯支书抬手又摘下一片香椿叶,缓缓地放到嘴里。

秀芝是妈妈的名字。他明白了,侯支书是在说妈妈被从云上小学替换下来的事,这件事是冯家全家人心里的痛,妈妈在世时从不愿提及,家人也都尽量避开这个话题,没想到今天侯支书说到了。侯支书说的刘念是来自旅顺城里的女知青,人说不上漂亮,但有两条鹿腿一般的长腿和一头油亮的齐耳短发,在云上女孩中很是鹤立鸡群。他依稀记得刘念会拉小提琴,夏季的黄昏,刘念穿一件白裙子在海滩上面对大海拉琴的情景云上很多人都记得。刘念拉的曲子是外国的,听起来如泣如诉,云上没人懂。他和刘念没说过话,因为刘念特清高,总是用一种审视和警惕的目光看云上的年轻人。当时,他对刘念的印象笼统而又简单:这是一个高傲冰冷的姑娘。那年,村里本来有两个推荐上大学的指标,刘念去了,而自己却名落孙山。

您是说您用那个刘念替下了我妈妈?

是的,侯支书说,是我让秀芝从学校回家的。侯支书继续用光秃秃的牙床磨香椿叶,这应该是个很痛苦的举动,过季的香椿叶像树皮,咀嚼它是一种自我惩罚。侯支书接着说,你不要恨我,如果你认为我错了,我今天吃臭椿叶就是道歉,这叶子的味道不比黄连差。

侯大爷,您嚼的不是臭椿,是香椿,我家的树我清楚,我每年春天都爬到树上掐香椿芽。

啥事都一样,错过时令就变了,由好吃变成了不好吃。侯支书又摘了一片香椿叶塞进嘴里。他听到了牙床碾磨发出的声音,像村西口那盘碾子推动时发出的声音。他有些吃惊,肉体磨出的声音怎么会和石头磨出的声音相似呢?

这些事,我早就忘记了,妈妈去世几十年,我也退休了,还能记恨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吗?他说的是实话,云上的一切早已立卷归档,有生之年不会有解密的一天。

这篮子鸡蛋你收下。侯支书侧一侧身,露出一个柳条篮子,扁扁的元宝形,里面衬了软布。整整一篮子鸡蛋!鸡蛋之间还蓄着稻壳。侯支书用桃木手杖指了指篮子道:云上的鸡吃活食,蛋好。

他忽然闻到了香椿芽炒鸡蛋那种独特的鲜香味儿,五脏六腑顿时加快了蠕动的速度。这篮子土鸡蛋可是比任何海鲜都好的礼物,因为云上的鸡散养,吃活食。他激动地道:侯大爷,这鸡蛋我收下,但我要付您钱,我不能像老开那样,回家乡白吃白喝占乡亲便宜。

话刚说完,侯支书抬手摘了一片香椿叶,没有咀嚼,而是放在嘴边一吹,叶子像纸鸢一样飞上天空,侯书记也化作一股清气随风而去。他忽然一下醒过来,那股香椿芽炒鸡蛋的鲜香似乎从梦里穿越过来一般,在卧室里流动。

云上的梦只能找老开圆。他思来想去还是来找老开,希望老开能帮他解析这个奇怪的梦。

你是谁?老开盯着他问。

我是慎九呀,怎么连我也不认了?他心里咯噔一下,坏了,今天老开犯病了。

我不认识你。老开双目无神,眼里蒙着一层翳障。

当年云上大队的侯支书你该认识吧?他提示老开。

你是说潘秋吗?大脸盘、大嗓门、大酒量。糊涂中的老开还不忘描述人的特征。冯慎九知道潘秋是当年云下村的女书记,就是她站在卡车后面将双手扩成喇叭喊话的,如果这个女书记活着,也该是百岁以上的老人了。老开还记得潘秋的大脸盘、大嗓门、大酒量,可见印象之深。冯慎九记得参军头十年有次老开从云下探亲回来,说自己在云下醉了一天一夜,是潘书记把他灌多了。潘书记已经是个老太太,但酒量一点不减,在家里招待他用大碗喝酒,几碗就把他放倒了。冯慎九问为啥灌你,老开说潘书记提出一个要求,要么找钱把通海沟两边河沿砌上,给通海沟美美容,要么就喝酒,她喝多少让我也喝多少。老开说我到哪里找钱给通海沟美容?只能喝酒,结果就把自己喝醉了。

冯慎九贴近老开的耳朵大声道:是云上,不是云下。

老开的瞳仁布满亚光,像磨砂的黑玻璃。老开愣了一下喃喃地说:没有云上,只有云下。

老开处于糊涂当中,冯慎九只好告辞。春杏送他到门口,老开忽然在身后说:不能忘了潘书记,大脸盘、大嗓门、大酒量。

春杏在身边悄悄道:潘书记早就不在了,父亲清醒时心里明白。他点了点头,平心而论,能不忘早就离世的潘书记,说明老开对家乡的感情比自己深。刹那间,他脑子里浮现出四十五年前那个清晰的镜头,潘秋把双手扩成喇叭喊:记着,回来!画面背景里,父母在一棵楸子树下静静地站着,父母木然的表情像楔子一样嵌在脑子里。

回到家他想,老开对家乡的情,要是能变成物质上的慷慨就好了,很可惜老开是个十足的守财奴,从没听他说为云下办过什么事,宁可大醉一天一夜,也不肯出钱砌通海沟,通海沟可是他撒网打鱼的地方,两岸砌个河沿不会花费多少,更何况基地就有自己的码头维修队。

5

连续三天做梦,周四应该无虞,事不过三,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冯慎九想,美梦虽好,但毕竟影响睡眠质量,偶尔做做尚可,若是夜夜做梦,老开说的心里那只蚌也承受不了,老是张着嘴,有多少料够喂的?但冯慎九过于乐观了,周四晚上,老开的暗示依然在起作用。

冯慎九梦到了素无交往的刘念。四十五年来,这个长着两条鹿腿的女知青第一次走进他的梦境。

依然是那棵香椿树,依然是那堵石头墙,但这一次,石头墙上爬满了厚密的凌霄,正开着鲜艳的凌霄花。穿一件白色连衣裙的刘念在凌霄花下,面朝香椿树痴迷地拉着小提琴,她把香椿树当成了一个忠实的听众。冯慎九站在老屋门前的石板路上,静静地看着刘念拉琴。这一次他听明白了,刘念拉的曲子是人人熟悉的《大海啊故乡》。曲子拉完,刘念一手持琴弓,一手持琴,向他微微鞠了一躬,这是典型的舞台谢幕动作,刘念表现出一个音乐家应有的优雅。

您有事找我?他觉得奇怪,刘念拉琴也该去海滩,怎么跑到香椿树下来了。

我来向您表示迟到的谢意,刘念说,四十五年了,这句感谢的话一直没有机会对您说。

谢我?他越发奇怪了,在云上,他和刘念素无交集,何谈感谢?

是您救了我。刘念像学生一样笔直站立着,眼里泪花盛开。还记得推荐上大学的事吧?其实,当时云上只有一个指标,大队推荐了两个人,您排我前,如果不是您让出指标,我走不成。

他有些发蒙,当年自己没有让指标,是稀里糊涂被拿下。他疑惑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侯支书亲口对我说,我上大学不要谢他,要谢就谢冯慎九,是冯慎九主动让出指标,把机会给了我。这句话,我记了四十五年,今天终于当面向您表达了谢意,也了却我的一桩心事。这么多年,我一直忘不了云上,你家老宅被村里改成农家书屋后,我给村里捐了一万册图书。刘念指指身后的老屋道:你没想到吧,你家捐给村里的老屋,成了云上最有文化的地方。

老屋的用处对于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书屋也好,仓库也罢,都是村里的安排,弟弟已经将老屋捐给了村里,重要的是他今天才知道,自己没上大学,原来是给这个刘念腾指标!刘念这个女知青怎么成了冯家的克星?母亲当代课教师被她顶替,自己上大学被她取代,而这一切自己竟然都蒙在鼓里。

他忍住火气问:你刚才说,我救了你,难道你不上大学就会死?他把您改成了你,这当然包含着一种情绪。

那就死定了。刘念十分肯定地说,在云上我已经被强子缠上,强子像幽灵一样盯着我,一旦哪一天遭受强子侮辱,我就不会活下去,即使强子没得手,我也会被吓死。

他当然知道强子。强子是云上出名的彪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一天到晚就想着女人,经常因为偷看妇女洗澡,偷女人洗晒的内衣,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强子是病态严重的花痴,患有间歇性精神病,政府也拿他没办法,法律有规定,不能把精神病人长期关在拘留所。强子是拘留所进进出出的常客,也是侯支书最头疼的社员,侯支书曾经感慨:世界上啥人最不好对付?是精神有毛病的人,这种人不要脸。强子缠上刘念,冯慎九还是第一次听说。

强子是个彪子,你躲着点就是了。他觉得刘念这样的知青,想摆脱强子很简单,知青点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你知道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强子像贼一样惦记我,我防不胜防。有两件事,简直没把我吓死。一次是我在海滩上练琴,练了大概一个钟头,太阳落入海中,我准备回村,听到身后有老牛喘息的声音,一转身,发现强子赤身裸体站在我身后,我吓得魂飞魄散,疯一般跑回村,直接跑到侯支书家里大哭。侯支书问了情况,拎着扁担就奔海滩去了。过了一会儿,侯支书回来了,说这彪子在海里洗海澡呢,这么凉的水也不怕冻,这可是六月,海水拔凉拔凉。这件事过去后,夏天里又发生一次。你知道知青点的房子在靠近北坡的高处,那五间石头房没有室内厕所,茅房在屋后。有天夜里我上厕所,冷不丁就看到赤身裸体的强子站在离茅房不远的地方,月光下能看见强子身体某个部位严重凸起。我提起裤子就跑,一边跑一边喊人,待知青们听到喊声拿着棍棒跑出来,却又不见了强子。这件事让侯支书开始担心,长此以往,说不定就会让这彪子得手。侯书记权衡再三做出决定:推荐我上大学,离开云上、摆脱强子。

他感到自己真的做了牺牲品,为刘念,也为强子,这都是哪跟哪呀!但时光不能倒流,刘念一走果然就走上了人生坦途,听说她在北京发展不错,具体情况却不想了解。他冷冷地说:其实,你不走也不会有事,因为强子在你上大学那一年秋天就淹死了。他知道强子淹死的事,因为强子精神不健全,死了也没人感到可惜,包括强子家人,都认可了这一现实。

侯支书写信告诉我了,强子之死绝非偶然,强子水性好,能像鸭子一样在海里扎下浮上,怎么会淹死?强子是在云上见不到我了,一根筋转不过弯,才寻了短见。刘念解释说。

尽管他觉得这有些不可思议,但还是点了点头,单相思往往在强子这种人身上才会发生化学反应。

我给您拉一支曲子吧,刘念说,您想听什么?

他大脑中乐曲的储备实在太少,下意识抬头看了看香椿树,就说:拉一支关于香椿树的曲子吧。

那好吧,我给你拉一首《好苦的香椿树》。刘念平息了一下呼吸,举琴开始演奏,悠扬的琴声响起时,他忽然听到了一个天籁般的女声歌唱:

小小香椿树

我想对你哭

你的叶虽香

你的命好苦好苦

小小香椿树

我想对你哭

你的叶虽香

你的命好苦好苦

每逢春到嫩叶出

多少黑手把你撸

撸得你浑身枝杈断

撸得你满头光秃秃

每逢春到嫩叶出

多少黑手把你撸

撸得你浑身枝杈断

撸得你满身光秃秃

唉香椿树

好苦的香椿树

唉香椿树

我好想为你哭

唉香椿树

好苦的香椿树

唉香椿树

我好想为你哭

小小香椿树

我想对你哭

你的叶虽香

你的命好苦好苦

小小香椿树

我想对你哭

你的叶虽香

你的命好苦好苦

唔唔

琴声和歌声结束,闭目倾听的他已经泪流满面。睁眼再看,面前只有香椿树和墙头上的凌霄花,刘念已经不知去向,周围弥漫着香椿芽炒鸡蛋的香味。

他本不想去找老开,但离了老开,云上的梦无人能解,只好再去找老开。路上,他暗暗祈祷这一次老开别犯糊涂。

这一次老开眼里那层翳障不见了,瞳孔像保洁过,滋润中多了许多光泽。

慎九来了。老开先打招呼。

他坐下来,暗暗庆幸老开没糊涂,靠近老开说,真是奇怪,这梦越做越离奇。他把梦到刘念的经过说与老开,请老开解梦。

我认识刘念,老开说。

冯慎九愣了一下,你怎么会认识刘念?

有一年,刘念参加一个慰问团到基地演出,我负责接待,刘念琴和歌都不错,高个子,有气质,那次她演奏了《军港之夜》,还唱了一首《那就是我》,当时很多水兵被她唱哭,哭得稀里哗啦。老开的记忆在这一刻复活了。

她说起云上了?

当然,老开眯起眼略作思考状,然后伸出三根手指头:那天吃饭时,刘念敬酒说了三句话,我印象很深,她说一是感谢部队,因为她是部队大院里长大的孩子。二是感谢云上,是云上善良的乡亲推荐她上了大学。三是感谢乐队的同事,是同事的关爱和鼓励才让她这个癌症患者的生命得以延续。

怎么,刘念是癌症患者?冯慎九吃惊地问。

老开点点头,医生预计她可以活三年,她到基地慰问时已经多活了两年。不过,我估摸现在刘念早就不在人世了,距离那次慰问演出也有十几年了。

我梦到的怎么都是亡灵啊!冯慎九感到后颈一阵发凉。一个长眠在骨灰盒里的人,为什么要闯进他的梦?难道灵魂开窍就要接纳不该接纳的东西吗?他无奈地摇摇头,觉得这一周简直是香椿梦的连续剧。

我怎么才能不做梦?他几乎是央求老开。老开虽节俭,但他过人的智慧却可共享。

回云上看看。老开说,灵魂开窍后要想办法闭合,那棵香椿树该是你安放梦想的地方。

回去并不难,说走就走。他想。

老开说:人啊,年轻时历过的事看似忘了,其实只是被时间掩埋,老了说不定会长出来,时间就像土壤,能生长欢乐,也会生长噩梦。

冯慎九想了一下,自己这些梦算不上噩梦,无非是梦见了故人。他问老开:你也常梦云下吗?

我不梦云下,我常回去,老开说,倒是有时候会梦到潘秋,梦到她用大碗灌酒。

老开今天没病一样,脑子清楚得像刷子刷过。离开时冯慎九想,阿尔茨海默病这玩意儿能不能装出来呢?对于老开来说,可别是需要出血的时候就来病,不需要破费的时候就是正常人。冯慎九这样想也不是没有原因,作为后勤部长的老开,每次做东吃饭,都选在路边摊,撸羊肉串喝老雪啤酒,从来就没去过高档的地方,这一点战友们都清楚,当面就说老开特抠门儿。

6

周五晚上,冯慎九睡前索性喝了一整杯红酒,他酒量有限,酒劲上来早早就睡了。

半夜,他醒后去了趟卫生间,心里暗暗高兴,前半夜睡得实,那棵香椿树没在夜里长出来,说明红酒催眠安神作用不错。

接着,问题就来了,躺下后再也无法入睡,总觉得有一种船遇潮涌的感觉。出过海人都明白,浪好对付,涌难抵抗,涌最能使人晕船,这是因为浪是迎面扑过来,只要你双脚稳稳地站在甲板上,凝神聚气,便可破浪,而涌是从下往上翻,从脚跟处动摇你,几个回合下来就会让你六腑易位、天旋地转,轻者坐卧不宁,四肢乏力,重者脸色惨白,呕吐不止,能将苦胆水吐个干净。下半夜冯慎九就出现了这种感觉,躺在床上有一种强烈的眩晕感。他怀疑是酒的问题,起身开灯,拿过酒瓶一看,顿时懊悔不已,这瓶红酒的保质期是六年,已经过期整整四年,自己喝了一杯严重过期的红酒!

这瓶红酒价格不菲,是他随军舰出访时在国外买的,一直放在酒柜里,没想到再贵的酒一旦过期,也分文不值。

在埋怨了自己一番后,他朦朦胧胧地睡着了。结果,梦中又见到了那棵香椿树。

梦中情景是春天,香椿刚刚吐芽,阳光照着老屋,前墙、屋檐、绿漆窗棂的玻璃窗,明晃晃的十分耀眼。可以吃香椿芽炒鸡蛋了,这是他看到香椿芽的第一反应。应该找个篮子,然后爬上树去。他低头找篮子,小洁还给他的篮子就在眼前,他提起篮子,却发现一脸严肃的父亲正站在香椿树下。父亲穿一件旧中山装,胡须多日没刮,脸色紫铜一般,双手拄着一把铁锨站在树下望着他。父亲没有说话,目光直直地看着他。

这是咋了?爸。他吓了一跳,以为父亲遇到了难事。

没咋的,春天了,我给香椿树施肥培土。父亲说。

他觉得父亲有些古怪,香椿树年年在此,春发秋谢,用不着施肥培土。父亲说,我知道你喜欢吃香椿芽,施点肥培点土,香椿芽会长得旺些。

一句话,他的眼泪便涌出来,父爱如此深厚,这是他过去没感受到的,父亲一向沉默寡言,做事干脆,从不拖泥带水,是典型的渔民性格。原来父亲也有心细的一面。他想过去拥抱父亲,但怎么也拔不动腿,脚下的石板路似乎像胶一样粘住了他。他哽咽着叫了一声:爸。

父亲说:你上去摘吧,摘了让你妈炒鸡蛋。

他忽然就闻到了香椿芽炒鸡蛋的味道,清香、提神,有一种绿莹莹的温暖,令人浮想联翩。他抱着篮子问:您在乔山还好吧?爸。

不好,乔山到处是又冷又硬的房子,邻居也不认识,都是冷冷的生面孔。父亲一脸忧郁:还是云上老屋好,人熟,海货新鲜,还有香椿。

他顷刻间无语了,乔山公墓墓碑林立,父母墓地周围都是些来自四面八方的陌生人,陵园内除却几行侧柏,再没有其他树,而老屋就不同了,人熟树多,菜园绿,海货鲜,烟火味十足,父亲的感觉是对的。

不该把北坡的祖坟迁到乔山去。他很后悔,乔山再高,也不能与云上的北坡比,北坡有冯家的根。

别忘了这棵树,想着施肥培土。父亲嘱咐了一句。

他嗯了一声,擦了擦眼泪再看,父亲已经不见了,那棵香椿树的枝丫间,一簇簇紫红色的香椿芽像火焰一样在跳动。他大叫了一声:爸!

老伴被吓醒了,睁眼看着泪流满面的丈夫:又做梦了?

他点点头:梦到父亲了。

老伴喃喃地说:慎九,你是想家了。

早晨起床,他说自己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回云上。

老伴说:云上又不是南极洲,开车就去了,算什么重大决定?

老伴不理解他对云上的恩怨与纠结,如果没有情感障碍,他早就和老开结伴回去了。

我要去问问老开。他说,说不定老开可以和我们结伴回去,当年我俩是一个闷罐出来的,快半个世纪了,再坐一辆车回去。

老开在房间里练习撒旋网,样子极认真,像京剧里的武老生,一招一式颇为讲究。见到冯慎九,老开停止撒网,面无表情地说:又梦啥了?

冯慎九点点头:梦到了老父亲。

一卦六爻,到了五爻就快到尽头,没啥可梦了。老开宽慰他。

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准备回云上,你想不想同去?

老开愣了,好像忽然进入了病态,大张着嘴半天没说话。

你咋了?他扶老开坐下,春杏端过一杯水来,是白开水。他问春杏:咋不给你爸泡点茶,有许多保健茶可以喝。春杏摇摇头,向父亲努努嘴:老爷子不让买,说是费钱。

别回了。老开目光发直,望着窗外说,不是有句话吗?相见不如怀念。

你不是一直批评我不回去吗?为啥我想回时你又变卦了?他很不解,自己回云上,老开兴奋才是,怎么忽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转弯。

有这个心思和念想就够了,老开说,不忘本,不一定要返本。

我一连做了五天梦,总该把这些梦安放好吧,我要去看看老屋,看看那棵香椿树。他有些动情,正是五个穿成串的梦,浮漂一样钓起了他的乡愁。

别回了,八百里路呢。老开喃喃地说。

他觉得老开糊涂了,思维有些颠三倒四,便劝他好好养病,身体不适,就不要连续撒旋网,还是好好玩拼图。说完,对春杏交代了几句,然后拍拍老开肩膀道:想从云下捎啥,让春杏打电话给我。

老开几乎带着哭腔道:我的话没人听。

7

导航是个好东西,再生疏的地方也不会迷路。

开了五个小时车,冯慎九和老伴驾车来到了辽东半岛最南端的龙塘镇。恰好午饭时间,他停下车,想找一处饭店打尖。车旁一个停车休息的司机说:想吃饭,最好到云下,那里饭店多。从镇政府所在地到云上九里路,中间正好经过云下。他也正好要去云下看看,便决定到云下吃饭。

212国道路况极佳,因为拓路,两侧已经不见了茂盛的槐树,变成了虽然整齐但却叫不上名字的绿化树。几分钟工夫,车子驶进云下村。云下村在公路东侧,站在公路边,他已经找不到昔日的丝毫记忆。这哪里是云下!云下低矮的石房子、狭窄的村路都哪里去了?四十五年前家家都有的蒙古包大小的柴垛一个也见不到了,眼前的云下简直与城市无异。靠近公路有成排的饭店商铺,一处挂着潘老三铁锅炖鱼牌匾的饭店引起了他俩的兴趣。就吃铁锅炖鱼如何?他问老伴,老伴说好,两人便走进这家门面整洁的饭店。

铁锅炖鱼很实惠,菜价也不高,他们点了炖杂鱼、海兔蘸酱、煮虾怪和海菜饼子。脸蛋像红苹果一样的女服务员说:大叔大婶真会点菜,这几样正是本店特色。他很高兴,有一种到家的放松,铁锅端上来,老伴吃得很香,说连锅端上桌都有点海派的味道。他却想起了什么,叫来服务员问有没有香椿芽炒鸡蛋。服务员说有,他眉梢一跳,马上点了一份。香椿芽炒鸡蛋的香味萦绕了他五个晚上,今天终于可以吃上了。香椿还没上桌,那股独特的诱人鲜香已经从厨房飘出来,他忽然有些感动,好像要见到一个久违的亲人,心中忐忑起来。

香椿芽炒鸡蛋端上桌,骨瓷白盘,金黄的土鸡蛋和紫红的香椿芽,让这道菜有了玉盘玛瑙的感觉。他努努嘴让老伴先动筷。老伴尝了一口,紧接着连吃几大口,然后眼里含蜜一样道:难怪你夜夜梦香椿,原来这么好吃。

他开始动筷,努力让自己吃慢一些,不能狼吞虎咽不顾吃相,但一吃起来便忍不住,很快吃光了这盘香椿芽炒鸡蛋。圆脸蛋服务员趴在吧台上不时望他一眼,她大概还没有看到哪个顾客会把盘子吃得如此干净。餐厅里另两桌顾客显然是外地来的游客,不时朝他们桌上看一眼,在议论是不是要加菜。他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问:夏天吃到香椿芽,是怎么保鲜的呢?没等小姑娘回话,厨房里一个戴着高高厨师帽、方头大脸的中年汉子走出来,一看就是老板兼厨子。汉子用围裙擦着手,用带有浓重海蛎子味方言道:这个呀,要感谢开部长。

开部长?他愣了一下,难道是老开?

哪个开部长?他问。

开部长是云下出去的大官,海军一个部队的后勤部长。中年汉子神采奕奕地说,开部长好啊,不忘家乡不忘本,自己出资为云下建了一个小型气调库,云下的水果、蔬菜就能反季销售了,这香椿芽就是储藏在气调库的,怎么样,新鲜吧?

冯慎九目瞪口呆,老开能个人出资为村里建气调库?这不是天方夜谭吧?

开部长还帮村里建了一个康养中心,几十张床位呢,云下老人有福,像城里人一样在康养中心养老。中年汉子很健谈。

冯慎九觉得脑子有点乱,眼前总是浮现老开练习撒旋网的姿势,这家伙保密意识真强,为云上做了这么多事,却从没透露半个字。

老伴结了账,招呼他起身。他站起来,直接走到中年汉子跟前,问:您认识潘秋吗?汉子愣了一下:那是我姑姑。他紧紧握着中年汉子的手说:我认识你姑姑,开部长是我战友。汉子听后,急忙走向吧台,看了看账单,然后数出一沓钱走过来塞到他手里:开部长的战友,吃饭不收钱!

他把钱放回吧台,向汉子敬了军礼:钱一定要付,你刚才的话,我会告诉老开,谢谢你!

汉子一直把他俩送上车,关上车门那一刻,汉子说:开部长还好吧?我们几个朋友约好了,准备去省城看他呢。

开车从主路东行,不远就是通向云上那条岔路,导航也是这样提示的。但是,他在岔路的地方看到的却是一个气势非凡的大门,门口是一所知名大学的牌子。

下车去问保安,保安说,几年前云上就整体搬迁了,这里现在是医科大学。

那么,校园里还有云上的建筑或树木什么的吗?他有点急,加重了语气。

保安是本地人,赤贝肉一样的脸色,说话也带有一股海蛎子味,粗门大嗓地道:有个球!连个坟头都没剩!

他忽然觉得脑壳离核,五官不灵,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满世界都是一簇簇香椿芽,自己则置身香椿树上,香椿树因为劈裂严重,他的手脚无所攀附,时刻有坠落的危险。老伴推了推他,他才缓过神来,转身回到车上。他发动汽车,摇下车窗,呆呆地瞭望着眼前的校园,午后的阳光将一栋栋崭新的楼宇映照得熠熠生辉,他的目光越过近处的房屋,投向北面那个椭圆形的巨大建筑。从方位来看,那里应该是云上的北坡。

我回不去了,他对老伴说,我也知道老开为啥阻止我回云上了。

调头,开车驶往大连。他对老伴说:打开导航,找家有名的茶庄,我要为老开买几盒好茶。

老藤,本名滕贞甫,1963年生于山东即墨,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党组书记。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腊头驿》《鼓掌》《刀兵过》《战国红》《樱花之旅》,小说集《熬鹰》《没有乌鸦的城市》《会殇》等。

上一篇:芙蓉·小说丨荆歌:拥抱
下一篇:芙蓉·惜字亭下丨胡竹峰:枯树赋
相关文章
返回顶部小火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