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小说丨范朝阳:茶摊子

范朝阳 2023-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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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摊子(中篇小说)

文/范朝阳

近来天气倒是好得离谱。

前一段居家的人们憋坏了。大概天老爷也意识到欠了天底下最大的人情,进入腊月以来,一天接一天的好太阳,早早就在后山露了头。上午开始,在堂屋门口久久盘桓,像来外婆家里走亲戚,小辈一般承欢膝下,态度温驯。多晚了,还像赖皮客一样,等着主人家留夜饭,迟迟疑疑不肯起身。

今天赖皮客又来了。

徐徐吹开刚泡好的牛奶上的泡沫,洪图嘴上没作声。明天晚上小伴,后天晚上大伴,哪里的客都要来了,临到快要大起场,洪基、洪业还在慌三忙四联系茶摊子。

排班排满了呢,现在俏得很,洪业没关严车门,就对坪里迎上来的主事的堂叔萧致和说。他提一提皮带,撅起屁股收起腹,把衬衣下摆掖到裤头里。枫林坳的班子,也打不上算盘,他边走边说,娘卖肠子的,这头铁皮灶还没熄火,那边柳桥的人就来接了,一台办下来,少则又是两天。现在的行情,六十块一桌的工钱,一天一个价,像是搞竞拍,这几天已经涨了十五。可恼的是加价也请不动人,能上的茶摊子都上了,不光死个人要择时辰,办豆腐也要预订。

这年岁。致和沉吟着说。

丘山这一带,方言里的“年岁”,是年景的意思。

堂屋里的洪基只露出一截,他跪在蓑衣上,往老母亲棺木底下的小瓷碗里添香油。本来治丧班子安排有专门的香灯师,但洪基凡事不放心,鸡鸭进埘,门窗落锁,都总要多查验一回。何况此人办事神不隆通,尤其让人放不得心。思齐,他唤着蛤蜊的官名和和气气说,两个钟头你要拢来看一趟,香油燃得快。人死如灯灭,五十多岁的老单身公蛤蜊朗声说,跟着洪基在老人的遗像前深深鞠了一躬。

洪基撩起孝服,从褐色羽绒衣兜里掏出烟来,把烟盒里面的锡箔纸扒开,给神龛前的和尚师父和他看起来没成年的徒弟伢子,还有跟在身后的蛤蜊,各敬了一支芙蓉王。虚眼半开正在唪经如学生早读的花和尚声音低了半秒,腔调就又扬上去了。

嫩黄的日头底下,洪图喝了牛奶开始叉腰摇胯。他想起来要喊洪基商量某个事,突然又忘记了到底要商量什么,仔细想一想,脑壳里居然半点线索没有,就用食指、中指点了两下太阳穴,又挠了挠头。洪图挠头的手法比较特别。他瞥见身躯高大的洪基到隔壁看了一下充电的手机,没拔下插头,继续充着电。就算有百分之九十的电,洪基也是要及时充满的,满格电让他心里踏实。看洪基的表情,估计大水田的信息还没有回过来,那边的茶摊子也靠不住。洪基迟疑了一下正要转身,麻将桌上的林伶俐回头把他喊住了。伶俐把面前没下地的一排麻将调整了三十度角,指头弹着最右边的那一张,要他看。伶俐是经营门前清的高手。洪基脸上才浮出笑容,分别坐伶俐上下首的棠红、菊红,麻将像新兵连一般一齐卧倒了,平铺在桌面盖住。洪基的笑容停在颧骨边,没有再升上去,他实在是不擅长微笑的。哪张都是好牌,这个大家庭的长兄说,揉捏着手里的那几支线香。对面的泰来,洪基的大儿子,盘腿坐着,面前开了一道暗杠,一道明杠。爷老子,乡里请不到,就请县里的专业班子,娘卖麻辣三合汤的,泰来抓牌顿了一下说,我跟臭字,打五万,昭陵街上还没正常营业的餐馆有的是。

坐在石墩上的黄蓉看起来神色忧戚。平时洪业一高兴就要上去抱一抱,说黄蓉是他的女朋友,其实黄蓉还不到一岁,是条毛色油亮的土狗。黄蓉的古怪名字是洪业取的。现在洪业无事可做,撕开一截牛肉干含在自己口里,拿另一截去逗,黄蓉快走几步趴到了门槛边;再逗,黄蓉毫无反应。洪业把牛肉干凑到黄蓉鼻子底下,小家伙干脆把小脸别转到了另一边。

第三天了。今天腊月十六。

都说老娘八字好,八字是好。两千三百多人口的整个丘山村,几十年来稍微上点年纪的人无人不说,可惜致贤三爷死得早,萧太后年轻时期亏都吃尽了,老来八字好。三个崽,两个女,一大家子,现在当官的当官,发财的发财,从医的从医,教书的教书。一家人和和睦睦,大孙女芷晴还在英国留过学。族间偶有学问博洽人士问起老娘,芷晴出国留学除了托福之外还要考些什么,老娘干干脆脆说,托大家的福,考文垂。

客登旺家门,富贵病也来沾一家人的喜气福气。老娘糖尿病快二十年了,那时候才六十出头,洪图刚刚在县局当常务,在他手里单位开始兴起了搞职工体检。老娘体格大,食量倒是相当于一个半下气力的青壮年人,瘦归瘦,非要说有病,真是半点看不出。第一次体检,洪图把自个的指标给了老娘,要伶俐陪,体检安排在她当工会主席的人民医院。伶俐楼上楼下跑,抽血,检尿,照片子,还多加了几个自费项目。老娘全不像个乡下老人,反应跟得上,管事得很,处处顾念着洪图、伶俐的脸面,到哪个科室窗口都笑眯眯的,过道里要数她的嗓门大,一句话过得了三斗水田。

不检查便罢,一检查就识出了病。

后来慢慢发展到要透析。洪图、洪业、棠红、菊红都住在昭陵县城,平时各管各家,工作又忙得很。伶俐还是叹惜娘,把参加工作那会儿就住的单职工宿舍腾出来,刷了腻子灰,请保洁公司彻底做了卫生,还答应给请个保姆或是医院的护工,费用先由他们两口子来。姊妹当中棠红又是老大,一边劝娘,在嫂子的宿舍安安心心住,里里外外,方方便便,一边出钱给置办了全套被褥,一线品牌,清一色的梦洁。话也说得贴心,如果不是药店要经管离不得人,娘由她来照顾,一百个心甘情愿。菊红负责跑腿大包小包把老娘的生活用品买齐。全家人在医院边上的小店里边划算边吃饭,她表态也不含糊,以后每个周末她去给娘做饭,省得一门心思记挂着麻将,反正儿子上了大学,教学任务比以前轻松,说没事也没事。到底娘不肯,嫌那天店里的莜麦菜油齁盐重,还是洪基的儿媳妇采芹做的香椿煎蛋和藠头焖泥鳅对味。单位里的房子下个楼,择个葱,百样不方便,老娘说,丘山村的老院子养人。没说出来的,兄弟姊妹也都懂了。

还是跟大崽八字相生,伶俐回到家里对洪图说,我们是不是操心操得有点过了?洪图好久不作声,在单位,在家里,洪图都是不太来话的人。洪图不作声,伶俐就不再说第二句,低眉顺眼去敷了个面膜才出来,省得不晓得用什么脸色,来面对这个平常看不出喜怒的男人。

在老娘嘴里,六十年来,洪图没赚到几句好听受用的;洪业也不让她省心,特别是身边人一提到洪业做生意,老娘就会说,好好地端着公家的碗,偏偏还要去寻鬼作孽;洪基嘴拙,从小到老忠厚恭顺,倒像他才是老娘唯一的亲生儿子。

八九年了,洪图心里想,亏得洪基一个星期两次,从丘山到南塘,从南塘到丘山,来来去去,送送接接,那时五十多岁了还去考驾照,专门买台微型车。

要办得体体面面,致和老叔说。这几天召集族间议事,他都是用这一句开场打头。我屋里三娘生前就是讲究人,子子孙孙,体体面面。这次,喊洪图三兄弟拢来,他多强调了这几句。

在乡下,丧事简办的新风还未普及,依着远远近近的规矩,且萧家在丘山又是头号大姓,孝悌仁爱,那是半点不马虎的。办白事历来都由亲族耆老主事,大一点的事体安排,包括几兄弟先各拿几万块钱出来起场,哪个老先生看日子,何时发丧,哪个地仙来选址确定老人百年归寝的风水佳城,划算多宽的客面,摆多少桌,从哪里请和尚班子茶摊子,哪里请戏班子腰鼓队,等等;细一点的,包括族间帮忙人员的内部分工,奉茶的是哪个,筛酒的是哪个,燃灯点香的是哪个,放炮火的是哪个,引导停车的是哪个,山上打井穴的是哪个,举祭的是哪几个,抬柩的是哪几个等等。这些杂务,族间定了就定了,由牵头主事的负责宣布。孝家自己的想法,这个可以有,权作参考,女眷一律要回避。语气像是跟孝家打商量,也就是个面上的礼数,当不得真;条件好的事主,尤其当不得真。当大事,花钱方面,从来就紧有紧用,宽有宽用,关乎大姓人家共同的体体面面,只要做得来,族间断不会抠抠搜搜,几百双眼睛看着哩。

祖辈手里传下来的老一套,洪图弄得不是很清白,一直嫌它烦琐,视为陋习。这几年闲一些了,偶尔还在丘山小住,方始略略留心。事情今日落到自己头上来了,致和一招呼,说个一二三,只要洪基恭恭谨谨应了个哦字,他就跟着点头。

致和跟老娘同年,明年春上满八十。今年上八十,在祠堂里办了三十多桌海参席,不论老幼都发一百的回礼红包,老娘跟洪基、洪业都在。老娘回到家,把路边水坑里捡的被三轮车压伤爪子的黄蓉,抱到重孙子萧遥用过的摇篮里,一边对采芹说,酒办得好,每桌上四个面子扣肉、两个猪肘,只差请王母娘娘来坐上席。说来致和崽崽女女条件都好,家里老二的烟花爆竹公司,就开在离畔塘不到一里路的老水泥厂,老二早有句话,明年要给老爷子做寿。三十多年前开始,致和在大队,后来是村里,当过多年会计,算是跟那时当妇联主任的老娘共过事,老娘也常说,且不去和年轻的打比,论公心,论识见,致和是个明白人。

洪基啊,现在致和说,你们洪图、洪业三兄弟在这儿,万事俱备,只等茶摊子进场。我屋里三娘八字好,结人缘,也结天缘,天气赛过小阳春,我穿件皮褂子还觉得热,火龙袍一样。情况就是这个情况,近半个多月,到处老的人都在邀伴,原先的几家茶摊子实在忙不转手脚。你们兄弟朋友多,面子广,脑壳转筋快,办法想尽,目前还是没定妥。

致和还是兴老辈的规矩,称呼人,依着说话对象的辈分来。跟洪图兄弟说到老母亲,喊的是我屋里三娘;若是面前站的是泰来,喊的就是我屋里三奶奶。

你老人家拿主意,洪基慢慢看了一眼洪图,躬身给大家又发一轮烟。他的动作总是慢慢的。

洪图,洪业,也说说。致和将芙蓉王在右手拇指指甲盖上磕了一磕。一边的洪图凑近了给他点上。

你老人家拿主意,洪业跟着说,只要请得到人,队伍又专业,价钱方面一概好说。

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倒一头了,致和笑起来,有米之炊,难寻巧妇。目前不是价钱的问题。洪图贤侄,你当领导的,什么场面没见过,总有个周全妥帖的办法吧?

你老人家拿主意,洪图说,我跟着也表个态,我一直是这个态。你老人家说得对,老母亲一辈子操持不易,百岁一回,是要热热闹闹,老母亲生前就是爱热闹爱喜乐的人。我原来提的一头一尾举丧三天,还是仓促了,虽则前天那时候,茶摊子没有近两天这么紧。

要厚养,要厚葬,这是第一条,对于你们又发人又发财的家庭,致和说,只是情况特殊。不是你们老父亲,我屋里致贤三爷,英年早逝的七十年代可比!致祥?致富?致华?你们没有不同意见就先别嗑瓜子,鉴于形势,我是这个建议:今天还是对付着来,上午组织洪基你们这五房头的妇女们帮厨,中午预算十桌,晚上十五桌,乐队跟戏班子下午就到,晚上要一起开餐。菜式可以简单,上七个碗,量一定要足。致华你继续负责联络,哪边的茶摊子先收场,就落实哪一家,工价在目前最高标准上增加五块钱一桌,下重金,出先手,要确保明天中午以前进场。洪业你也发动一下,泰来提过半句,南塘街上停业的餐馆班子该是有的,主动去掌握信息。重点是第二个,洪基,我们不打无准备之仗。要是明天中午茶摊子还定不下,致祥再延请老先生来算一算,阴历十九以后,二十四过小年以前,哪天日子最好,适合发丧。这样倒过来再定大起场的时间,反正控制好前后三天。大起场以前,就照目前这么个规模,散客流水地来,流水地陪,该吹的吹,该唱的唱。

要得,我的意见是要得。致祥说。

大家一齐说要得。

老朽了,致和说,洪基,洪图,洪业,老叔爷不周之处,万望你们孝眷海涵。

摆桌子没一点问题,屋面前坪里宽绰得很。致和都安排了。屋里一楼可以摆二十桌,坪里可以摆五十桌,还搭了摆三十桌的棚子,一起一百桌。只有大伴那天晚上,开餐才需要分两摊。

房子是2015年砌的。现在想来,为人处世,杀伐决断,萧太后还是萧太后。

洪图在2008年到市里西南那边的县局做政委,两年后任局长。小道消息才开始悄然流传,当面恭喜道贺的人就多,私底下更多同僚故旧认为,这个早年第一批警校科班生终于熬出了头。丘山也在传,洪基、洪业跟着高兴,不晓得洪基是嘴拙,还是每临大事有静气,半句也不多问。在畜牧水产局刚开上单位小车的洪业上了头,豪情满怀地说,以后家里当官的就指望二哥了。洪图自己没什么感觉,甚至不特别情愿去,要讲提拔,确实也轮到了自己,当主要领导,肩上担子又重得很。如此有喜有忧,内心那点静水微澜,算是大致相互抵消了。他晓得自个性情里是个萧散的人,对于当官从来不算热衷。考察组该来的还是来了,据说向一把手反馈的时候,组长慰勉有加评价中允,洪图就又回头做自己工作,反正逃不掉了,干脆给虎环狼伺的后来者腾个位置,昭陵也就巴掌大的天,继续趴窝尴尬得很。

说担子重,哪里的公安局局长担子都重。后来洪图总结,好在小县有小县的治理逻辑,何况民风淳厚,老百姓认理,讲感情。用他的话说,好比香葱煎鸡蛋,多一点熨帖关怀,少一点油重火猛。对自己也提了要求,是七字真诀,清心,守成,不出事。一晃当局长五年了,已经五十出头,换届的时候也思量着要动一动,不争不抢回到昭陵县搞个调研员最理想,清贵有余而杂事不多。到底没有如愿,来的调令是到市局接手经侦支队长。好歹算回了中途,离昭陵近了一步。

思量动一动的时候,更多心思是想在老家砌新屋。过年过节,家里老老少少坐拢来就有大两桌,原先三间平房还是局促了,早晨起来上个茅厕,也要轮候。按棠红的说法,像是打转转麻将,和了牌赶紧起身。扯洪基在旁边一提,洪基正是这个想法。洪图就又喊跟小辈一起喝大了的洪业。

洪业的想法竟然不同。不是不同意砌新屋,他是要砌别墅。他大着舌头,抡了呼啦圈那么一个大圈说,最少三亩地,把周边的地都拿过来,该买的买。我出面,或者大哥出面,不烦着二哥,本地的关系协调疏通没问题。建三层三小栋,围一个院子,前一阵我就在琢磨,他说。

那样造价蛮高,洪图说。

一年罚没收入上千万,二哥总比我有钱,那几年口气开始有些不同的洪业笑眯眯地说,我才一个小事业编,困难不是没有。带简单装修,八九十万一栋应该差不多了。

洪基只是呵呵笑。这个不常笑的兄长,笑起来嘴角倒是往里面收。

后来的方案,吃夜饭时就提到了老娘面前。

小心鲤鱼刺,戳伤你那夸夸其谈的阔嘴子。老娘不等听完洪业可行性论证的慷慨陈词,先给了他脑门一凿栗。

砌别墅?一个一栋?你们兄弟演三国,我当汉献帝?洪业你一年在丘山住得几回?哪次回来,不是点火一样,屁股没坐稳又要走?老娘等会儿放了筷子,就着伶俐端过来的清茶漱了口,用摇篮被护着膝盖,才缓缓开腔。三兄弟,一家人,别想多了,要砌就作一栋砌,不要东一坨,西一坨,又不是扒狗屎。就砌五间三层,带上偏厦猪栏边上的地,五间的面积就够。一层要高,保证五米。中间正堂屋,老堂屋的基脚不要动,对开往两边走,往高处走。一楼我住一套,当中给棠红、菊红两姊妹留两间客房,洪基一套,再从退堂屋后面上楼梯,二楼左右两套间,归洪基两个崽女。三楼洪图一套,洪业老三,你也一套。外观要一样,不要弄得花里胡哨,套间里面的装修,你们各自管各自。出钱方面,三兄弟三一三十一。

要不是老娘当时撂了话,一锤定音,哪有现在这样子方便?任由各家各户把大主意带回去商量,家家都有评委会和智囊团,再来碰头,不晓得冒出来多少一寸长一个的小主意。接下来的一年半时间里,洪基日夜操心,陪老娘透析的间隙,还要顺便在南塘进材料询价;洪业三天两头回来监工督工,朋友圈里发九宫格;洪图也没做甩手掌柜,亲兄弟明算账,安排伶俐跟着一五一十出钱。

兄弟同心,妯娌合力,高堂华府美名传四方啊,致和老叔领头正式来喝过火酒,后面一个个炮仗响起来像在舞火龙,人没跨进堂屋门就高声道喜。

还是规整得好,梁是梁,檩是檩。老娘不咸不淡地说。

(节选自2023年第4期《芙蓉》中篇小说《茶摊子》)

范朝阳,男,1973年生,湖南邵东人。近年有小说在《草原》《延河》《北京文学》《创作与评论》《湖南文学》《山西文学》《长江丛刊》《满族文学》等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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